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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平:今生的遺憾

(2005-01-21 07:43:05) 下一個

今生的遺憾

湘平



她常常聽人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父親是第一個最重要的男人。在一個家庭裏,女兒年幼時最得爸爸的寵愛,長大後和爸爸的關係最鐵。更有人說,女兒是父親永世的情人。

上大學時,女生宿舍裏,姑娘們常常七嘴八舌、神采飛揚地談論自己的父親,總有人以我爸爸認為……”” …… 這是我爸爸的觀點當作權威性的引經據典。每當這種時候,她隻是默默地站在一旁聽,從不插言,強綻的微笑掩飾不住眼底的悲哀和無奈。

在她記憶的底片上從來沒有父親的影子。從記事起,她不曾見過父親一麵,從未叫過一聲爸爸。以至於自己結婚成家之後,她始終無法吐出這個字眼來稱呼丈夫的父親。

她出生不久,父親就出事了。一個中學教師,隻因為說了幾句中學生畢業就是失業之類的話,成了那年頭最可怕的右派分子,不久就被送去勞動教養。從此父親就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迫於生計,媽媽不得不設法調動工作,帶著全家搬回了老家所在的小城。

小時候,常常看見同齡的孩子被父親牽著、抱著、甚至騎在父親的肩上、頭上,總是眼巴巴地望著別的小朋友被父親從幼兒園、小學校接回家,她隻能牽著媽媽的衣襟,或者跟在哥哥的後麵,盡力不去看他們,不讓自己羨慕別人。兒時體弱多病,隻有瘦小的媽媽經常背著她上醫院。她從來無法想象,伏在父親寬厚的肩背上會有怎樣一種舒適、安全感。

她從小知道,因為沒有父親掙錢養家,自己家比別人窮。她和母親、外婆、兄妹相依為命。母親的菲薄的工資勉強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常常收不敷支,需要月尾借錢月頭還,需要外婆從菜場買來最廉價的蔬菜燒出一家人的飯菜,需要十四、五歲的哥哥出城外去砍柴、課餘去做工以補貼家用。剛強的母親總是裏裏外外地操持,千方百計地掩飾家中的窘境,從來不肯在人前訴苦哭窮。媽媽常常會將哥哥穿小穿舊的衣服改給她穿,她從不挑剔,從不向媽媽要買新衣服。記得每學期開學,母親總要從工會互助會借款三、四十元為四個孩子交學費,然後每個月從本已很拮據的生活費中抽出五到十元還債。待到基本還清,又是下一個借錢、還錢周期的開始。他們兄妹從來不向媽媽要零花錢,偶爾媽媽給個五分、一毛,等到月底,她又會交給外婆買菜。有時候,媽媽將工會發給自己的電影票給她去看,她會設法在影院門口將票退讓,換回一、兩毛錢交給媽媽。

她從小知道,沒有父親在外撐著門麵,自己家被人瞧不起。小城的人們低頭不見抬頭見,彼此認識,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不認識她的大人們常想辨認出她是誰家的孩子,總是開口就問你爸爸是誰?這樣的問題通常令她難堪和反感,不知如何回答。有一次看電影,鄰座的伯伯見她長得靈氣,和藹地與她交談,進而發問:你父親叫什麽名字?在哪個單位?她的情緒立即由晴轉陰,不肯再回答對方任何問話,轉而悄然離去。

從小到大,她一直學著用Q精神保護自己,千方百計讓自己相信,沒有父親也沒什麽了不起,她能比別人做得更好。自己有一個好媽媽,她從小就知道要為媽媽爭氣。她在學校連年是好學生,總是拿回許多獎狀,就是為了看到媽媽臉上那短暫的笑容和欣慰。

生活裏沒有父親的身影,沒有父愛的親情,沒有人履行父親的責任和義務。然而,她的頭上卻始終籠罩著父親右派問題的陰影。從小學開始,她最怕的就是無窮無盡的填表。她的家庭出身,父母政治背景等等,學校的老師、同學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記得文革開始的那一年,同桌的男同學指著她的鼻子說:誰不知道你爸爸是右派分子!

初中二年級時,一貫品學兼優、深得老師、同學信任而一直擔任班長的她,在申請加入青年團時卻受到挫折。雖然父親的右派分子帽子早已摘除,雖然她從來沒有和父親生活在一起,學校卻不敢貿然批準她的入團申請。後來那位重視學生品學表現的校長據理力爭,她才沒有因此而被列入另類。

下鄉插隊的幾年裏,她深知,受父親政治問題的連累,入黨、推薦選拔上大學這樣的好事與自己無緣。到文革結束後的77年高考,在考試成績、體格檢查均合格的情況下,由於父親的右派問題,她仍然不得不接收反複的政治審查,幾乎喪失上學機會。那些年裏,連向來以學術地位而聞名的高等學府也不得不視學生的政治背景高於一切。

慶幸時代的變遷。上大學後,不再需要無窮無盡地填表,不再有人詢問她的家庭出身和父母政治背景。她終於成為她自己──一個獨立的人,她感到一種人格和人性的釋放,一種極端的輕鬆和自由。她不必再象小時候一樣為了自我保護而阿Q式自欺欺人,無須再讓心靈結上一層厚繭來保護自己少受傷害。特別是到1979年全國範圍的右派改正,她終於徹底放下了這個壓迫了她全家二十二年的政治包袱。

經過了沒有父親的童年、少年和插隊的曆煉,她以為自己已經長大成人,獨立而堅強。然而,隻有當她解除了心靈的盔甲,敢於直麵人生、正視自己的創傷時,能夠顧盼左右、坦然注視別人的父親時,她才意識到,在一個女兒心目中,父親的份量原來是這麽重!雖然她有天下最好的母親,生活中卻無人能夠代替父親角色。從小沒有父親的關愛,缺乏父親的教導,是她一生的悲哀和遺憾。

那個星期日,家在本市的同學都回去了,宿舍裏隻剩下她和茹。茹的爸爸從外地來看望女兒。看著這位班裏的小妹妹拉著她爸爸的手,親親熱熱、歡天喜地地走出去,她突然意識到,從小到大,自己竟然從來沒有在一個可稱之為父親的人麵前撒嬌過。她不由得鼻子發酸,眼眶發熱。

那天,她和好友欣在操場散步,談到對人生的一些看法。欣告訴她:我爸爸常常對我說,一個人的氣質和風度的培養要靠內在的修養、知識的鋪墊和經驗的積累。她怔怔地聽著。原來,在一個女孩的成長過程中,父親是最重要的良師益友,可是自己卻從來沒有得到過來自父親的教誨。她心裏不禁一陣苦澀和疼痛。

研究生同學裏,天資聰慧、性格開朗的穎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幸福家庭,父母都是醫學院的教授。那天她們談起婚姻和家庭,穎說:我媽告訴我,找對象就要找象我爸那樣的人。原來,父親還是女兒擇友、擇偶的參照坐標,而她的天地中卻缺少這樣一個標杆。她的心不由深深震撼。

她不得不承認,比起其他的女孩,她的生活中少了一片陽光、一道彩虹,這不僅是她童年和少年的缺憾,更影響著她的未來和一生。

那一年考上研究生,當身材魁偉、麵目慈祥的導師告訴她:你和我女兒同歲,就象是我的孩子一樣。一句話令她熱淚盈眶,真想跪下一拜,叫一聲父親。隻是知道老師自己兒女雙全,她始終沒有這個勇氣。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她珍愛這句古訓,從師三年,她心裏一直把老師當作父親。

麵臨婚姻選擇時,她的心裏渴望的是一位能為父、為師、為兄、為友的男子。然而,天下有這樣的男人嗎?即使有,她有這種幸運嗎?

任她怎麽做,任她如何選擇,又怎能彌補她這一生中沒有父親的遺憾?!

 

 

文章來自<刀客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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