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查爾斯河大橋
(獲五大道文學小說優秀獎)
作者:蘇蓉蓉
“去查爾斯河大橋,”我關上車門,對坐在前麵的計程車司機說。“沒問題!”車子抖了兩下,一溜煙地跑起來。
靠著車窗,我好奇地打量著久違的波士頓。一樣的季節,一樣的炎熱,隻是時光已經穿越了十年。城市的輪廓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改變,紅磚牆,白屋頂,在街角的指示牌上看到很多似曾相識的地名。Prudential Center,Copley Square,Boston Common,。。。。。。,隨著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地撞擊著我的記憶,我忍不住有些激動起來。
在別離了多年之後,這個有著我年少時愛戀和夢想,歡笑與眼淚的城市,終於熱烈地,真實地,把我擁入了他的懷抱。
(一)
第一次來波士頓的時候,我十七歲。那個夏天我剛從高中畢業,大學還沒開學。我無處可去,隻好一個人拎著箱子到波士頓找工作,想辦法活過這三個月。
繞了一大圈,總算聯係到一個也在波士頓打工的女孩子,願意跟我合租一間公寓,分擔些房租。說是公寓,其實是個地下室,我們住的那間大概六,七平方米,裏麵除了兩個床墊便空無一物。外麵再怎麽豔陽高照,裏麵也是陰氣沉沉,唯一透氣的是頭頂上的一方小窗,讓人覺得有點像監獄。 因為住在地鐵站旁邊,一大早五六點,就會被屋頂上紛至遝來的腳步聲吵醒,一些調皮的小孩子和無聊的大人還會透過那扇小天窗往裏麵張望。 我們隔壁那間,住著一個波士頓大學的學生,叫許雲鬆。我一搬進去,孫莉就咯咯地笑著告訴我,“這個男人很奇怪哎,昨天晚上看球賽看得很激動,非要叫我一起去看,我懶得理他,他居然把電視機都搬過來。你小心一點,說不定他哪裏神經不大正常!”
晚飯的時候,我終於遇到了這個神經不大正常的男生。小小的個頭,圓臉,戴副眼鏡,眼神裏透著聰明和寬厚。 初次見麵,沒說幾句話,他就問起我,“你是不是在找工作?”我點點頭,“我身上隻有四十塊錢,不找到工作連房租都付不出來。”想到白天在大街小巷走了一整天,一看到有餐館征人的啟示就跑進去問,結果人家聽說我沒經驗又沒綠卡,沒幾句話就衝我搖頭,我的眼眶有點發熱。想在這個看似充滿機會的城市裏找到工作, 要比想象的困難得多。
“我可以介紹你去我打工的那家中餐館試試。”說完,他真的站起來打電話。眼前這個萍水相逢的男生居然主動提出幫我,我喜出望外。一通電話打下來的結果,讓我明天就去上一天班試用。
第二天一切順利,經理看我是女孩子,便讓我負責帶位和外賣。我開心極了,為了要好好表現,我拿著個菜單當曆史課本一樣地背。背到後來滾瓜爛熟,隻要客人電話裏一說,我就知道這菜叫什麽名字,裏麵有哪幾樣,菜單上第幾頁第幾號。經理看我學得很快,對我相當滿意,還跟許雲鬆說他介紹來的人真不錯。可沒想到好景不長,才做了兩個禮拜,老板就要趕我走。
那天晚上,老板娘莎麗突然跑來了,還帶了女兒琳達。早就聽說過莎麗的胖,一看之下果然名不虛傳,雍容大肚很有老板娘的派頭。不知道她是不是想培養孩子的獨立精神,一來就吩咐經理說,今天做完就打發我走,以後我的事情給琳達做,讓她可以賺些零花錢。經理偷偷跑來告訴我們這件事,讓我們先想想辦法。我一聽又氣又急,她的女兒要零花錢,就要來搶我的工作,我沒有這份工作的話可就沒有飯吃啊!
我急得團團轉,盼望著許雲鬆能幫我想想辦法。“既然她要取代你的位子,今天的外賣你就都讓琳達去做,” 許雲鬆朝我眨眨眼睛,看起來很篤定的樣子,“我不相信她能做得好。”的確,我剛來的那兩天,出了好幾次錯。再簡單的事情,做起來都不是想像中那麽容易的。
琳達跟我年紀差不多,寬度是我的兩倍,她媽的一半。她在美國土生土長,英語比我溜得多了,在電話裏跟客人寒暄自是不在話下。不過接訂單並不隻是嘮家常。不少客人打電話來點菜的時候,記不住菜名,隻記得他上回吃的時候裏麵有些什麽料。琳達當然不會像我一樣背過菜單,被搞得七葷八素,隻好向經理求救。
這還不算,等廚房做好了菜她去打包,更是讓她一個頭兩個大。要怪隻能怪美國的中餐館,炒菜就隻用那幾個醬,萬變不離其宗。不管什麽菜,看起來不是紅乎乎就是黑乎乎。琳達第一次進廚房,根本分不清哪個是陳皮牛,那個是甜酸雞。廚房裏的師傅平時受莎麗壓榨慣了,誰都不願去幫忙。她接二連三地出錯,最後莎麗隻好親自上場。
看她們母女兩個手忙腳亂,我對著許雲鬆偷偷扮鬼臉。結果沒等到打烊,莎麗就走了,也沒再提琳達打工的事,看來是不了了之。走出餐館,我忍不住一蹦老高,大聲歡呼,許雲鬆邊笑邊問我, “這叫揚眉。。。。。。什麽?”這個家夥,成語常常隻記得住半個。“揚眉吐氣!” 我開心得像打了一場大勝仗。
(二)
在地下室住了一個月,孫莉找到另外一間公寓,我跟她一起搬了過去。新家在東北大學的對麵,我們在二樓,房間裏麵除了床墊,還有一張桌子,和一個簡單的衣櫥,比起地下室來簡直是天壤之別了。我和孫莉還是睡在一間,另外一間臥室住著一個叫南茜的女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要減肥,南茜每頓都隻吃豆腐,我和孫莉都叫她豆腐西施。
南茜除了愛吃豆腐之外,別的地方可一點也不豆腐,一張長了很多雀斑的臉總是板著。有時候我和孫莉在房裏說說笑笑,她聽見了好像就很不爽,故意在走道裏嗵嗵地踩地板,或者把門一關,聲音響得像打雷一樣。
孫莉大多數時候住在男朋友家,偶爾回來取點衣物。有一天晚上,我已經快睡著了,孫莉又跑回來拿東西,她悉悉簌簌地翻了一陣又匆匆走了。我已經換了睡衣,便沒有起來送她。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覺得周圍很吵,夢裏好像有人在拉我,我把那個人的手推開。可是他又過來拉,比剛剛更用力,這次怎麽都甩不開,耳邊的聲音也越來越吵。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馬上被頭頂上的日光燈逼得又把眼睛閉起來,再睜開的時候,看見南茜的臉就在離我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嚇得我心髒差點從嘴巴裏跳出來。原來是她在拉我!
她見我醒來,手裏放開了,嘴裏還在大罵,一邊拿她隨手可及的東西來摔。本來就布滿斑點的臉漲得血紅,看起來更加醜陋猙獰。我一時聽不清她在罵什麽,莫名奇妙地看著她,不知道她又在發哪樁人來瘋。聽了幾分鍾,終於聽出些名堂,原來她在罵我為什麽把門大開。我想了想,大概是剛剛孫莉出去的時候忘了鎖門,等南茜半夜回來的時候發現門是開著的。為了這樣一件事也不用發這麽大火吧,忘記鎖門誰都可能發生的。再說了,這真的不關我的事。可是看南茜又罵又摔,跟她解釋也不會有什麽用。
她瘋狂了十幾分鍾,聲音沒有剛開始那樣震天響了,可能也有點累了,趁這個機會我用盡量平靜的口氣對她說,“剛剛孫莉回來過,出去的時候忘記鎖門了。現在請你出去,我要睡覺。”
她的小眼睛瞪著我,仍然沒有要撤退的意思,“那你現在就打電話給孫莉,我要和她對質。” 說完拿起電話砸過來。這個瘋女人,已經半夜兩點了,她居然要我打電話去吵醒孫莉,還是為了這樣一件無聊的事。我不願打這個電話,何況我根本就沒有孫莉男朋友家的號碼。我們兩個就這樣僵持著,我不打電話,她就不肯從我房間出去。我一想躺下來,她就衝過來又要拉我,還從嘴裏吐出一堆噪音。最後我隻好打電話向許雲鬆求救。他也已經睡了,接到我電話二話沒說就趕過來。
他一到, 先把南茜請回她自己的房間跟她談了一陣,南茜看到有個男人出頭講話,氣焰也就沒剛剛那麽囂張。安頓完南茜之後,許雲鬆又過來看我。我一見到他,一肚子委屈,沒說幾句話眼淚就掉下來了。他輕輕拍著我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樣,“沒事了,沒事了。”很想把頭在他的肩上靠一下,最後還是用了很大的力氣忍住。“要不要到我那裏躲上一躲?”他眼裏帶著笑意。“不用了,”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到我臉上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樣子。 他沒再說什麽,靜靜地陪我站了一會兒,等我平靜了才離開。
早上醒來,發現房門上釘了一張紙,拿下來一看又是南茜這個瘋女人寫的一堆罵人的話,居然說什麽,“原來你喜歡開了門等著被人強暴,不過可別連累了我”。我看得氣血上湧,忍不住拿一張紙來給她針鋒相對地寫回去。寫到後來心裏又好氣又好笑,以她那副尊容,誰還會想強暴她。我把那張紙也依樣畫葫蘆地釘到她門上,想如果她看了發飆,我就奉陪到底,反正她的三斧頭我都領教過了。她下班回來的時候,我在自己房間裏,聽到開門的聲音,接下來腳步聲停在了她的房門口。我屏住呼吸,想聽聽她有什麽動靜,結果過了一會兒,她走進房間去了,之後就沒聲息。第二天看到她的時候,她看反而變得客氣了,臉上還硬擠出一個笑主動跟我打招呼。
(三)
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和許雲鬆是兄弟,是哥們,不管他去哪裏都帶著我。打工的時候,有時晚上沒那麽忙,他就帶我一起去送外賣。我們象偷偷溜出去玩的小孩子,送完了外賣,還跑去吃冰淇淋。回到餐館門口的時候,我趕快把殘餘的冰淇淋三口並兩口塞到嘴裏,一抹嘴若無其事地走進去,走進廚房後麵才開始咯咯咯偷笑。平時跟著他去洗衣服,我幫他把衣服往洗衣機裏一扔,然後我們就趁著等的工夫跑去隔壁的小酒店,邊喝Pina Colada 邊聽他講在美國的種種經曆。他剛來的時候也跟我一樣窮,打過的工五花八門,有一次還替人家看守倉庫。在倉庫值班的那段日子,規定晚上不能睡覺,每過一個小時要起來巡視一次,還要打卡證明他確實來過。後來他索性把打卡機拆了,十二個小時都一次打完,然後蒙起頭來大睡。我聽了又好笑又佩服,這家夥,虧他想得出來。
可是經過了那個晚上,我對他的感覺起了微妙的變化。我甚至想,如果那天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那他會不會。。。。。。?再麵對他的時候,變得有點心虛,怕他看出了我的心思。
後來聊起來的時候,許雲鬆告訴我,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在他麵前哭,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我笑著說,“你可以馬上衝到廁所拿衛生紙給她擦眼淚啊”,心裏卻想說,你可以抱抱她。。。。。。
一個晚上,我搭許雲鬆的車回家。車子開過查爾斯河大橋,不夜的城市倒映在查爾斯河裏,我們都看得呆了。 許雲鬆提議,“停下來看會兒吧!”我馬上舉雙手讚成。站在橋上,粼粼的波光,水中的城市,不由得人目眩神迷。 八月的夜晚,一天的暑氣已經散去,水麵上吹來的涼風輕柔得像情人的私語。我望望許雲鬆,猜想著他帶我來這裏,會不會是想對我說些特別的話。結果等了半天,他什麽也沒有說,我隻能暗暗歎了口氣。
過了幾天,許雲鬆約了一幫同學一起去吃龍蝦。不知道誰發現的,有一家餐廳正在促銷緬因州的大龍蝦,一個隻要九塊九毛九。大家都是窮學生,平時能省則省,聽說不到十塊錢就能吃一頓好的,個個興高采烈。我們十個人坐了一大桌,跟招待說,“每人來個龍蝦!”招待問我們還要點什麽,十個人的頭都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招待一定覺得我們很奇怪,光吃一個龍蝦怎麽能飽哪? 其實我們早就商量好了,反正桌上的麵包是免費供應,餓了我們就吃麵包。
走出餐廳的時候,外麵下著雨。我擠在兩個女孩子的傘下,許雲鬆一鋈俗噅諼頤喬懊妗!翱旃?ジ??乓話焉。 迸員叩呐?⒆湧醋盼遙??碓撲膳??臁P碓撲珊孟褚蔡?攪耍?毓?範暈頤沁摯?煲恍Α?看見他樂滋滋的表情,我故意說,“不要!” 另一個女孩子用肩膀頂頂我,“別不好意思,快去吧!”“不要!”這一次,我說得比剛剛更大聲。
她們越是慫恿,我就越是不肯,好像一旦跟許雲鬆共用一把傘就承認了什麽。許雲鬆沒再回過頭,也沒有說話,不知道他心裏有沒有一點點的失望。最後,兩個女孩中的一個過去和他走在了一起。
雨越下越大,傘下的人被雨簾包裹起來,被隔成一個個獨立的世界。我看見那個女孩子像在說著什麽,許雲鬆低下頭聆聽。 突然很後悔,自己剛才為什麽那麽強,也不知道是在跟誰過不去。要是我們在一把傘下的話,也許現在的我們正喁喁私語著,也許在雨停了之後還會有很多美好的事發生。。。。。。
(四)
我一直在想,我和許雲鬆之間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患難中的真情究竟是不是愛情?
看看身邊的孫莉,被男朋友照顧得無微不至,她心裏卻總覺得遺憾。如果換一個環境,換一個時間,沒有生存的壓力,她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選擇。一個人在最脆弱的時候作出的判斷,到底作不作得準?
就在我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的時候,又遇到一件事情。有個禮拜五,許雲鬆沒來上班。那天餐廳打烊得比平時要晚,等我準備要走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最後一班地鐵。經理David 提出他可以送我回家,我沒多想就答應了。
坐在David的車裏,身體已經很疲倦了,心裏指望著趕快到家可以睡覺。可是開了很久,還沒有看到任何熟悉的景物。我一向沒什麽方向感,雖然懷疑David在繞路,可也沒有什麽確切的證據。
突然間覺得我的左手被人抓住,嚇得我睡意一下全沒了。轉過頭去看David,他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就好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樣。黑暗之中,他的手指在我的手上遊走摩挲,我一陣惡心。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情,腦子裏一陣混亂,要不要掙脫,掙脫了會不會激怒他。。。。。。
“我帶你去紐約玩吧!”
David輕飄飄拋過來一句,口氣自然得就象在說“下禮拜你當班”一樣。我不知道他是說真的,還是在試探我。睜大眼睛往前麵一看,不得了,前麵就是高速公路的入口,上麵有塊牌子寫著“往紐約”!我們的車子已經在開始加速,是要準備上高速公路了。一時間,我的背上已全是汗。
車子義無反顧地上了去紐約的公路,隻能豁出去了,“好,去紐約,反正明天是周末。”我話一說出口明顯地感覺到David一怔,他的手也停住了,過了半分鍾才聽他說,“你的膽子很大啊。”我不敢再輕易開口,隻有沉默著,心裏想如果他真的敢怎麽樣,我就去搶他的方向盤,最多跟他拚了。結果到了下一個高速公路的出口,David悄無聲息地把車子開了下去。
看到公寓附近的洗衣店,我才知道自己逃過了這一劫。下了車,我轉身飛奔回公寓,一進門就直衝浴室,來不及地脫掉衣服站到水龍頭下麵。水開得很燙,心裏似乎認定了隻有這樣才能蛻掉那像蛇一樣在我手上留下的痕跡。可是不管用肥皂擦了多少遍,還是覺得洗不幹淨,胃裏一陣陣地痙孿。
從來沒有這樣子被侵犯,我的心裏充滿了悲傷。想起了萬裏之外的家,和一個人生活的艱辛,我站在水裏,痛哭失聲。
恍惚中聽到什麽聲音,我把水關小一點,有人在急急地敲門,“敏敏,敏敏!”是許雲鬆在叫我!我應了一聲。打開門,許雲鬆的眼裏全是焦灼,他看到我的臉嚇了一跳,“你怎麽啦?”我不知道要怎麽跟他說,事情雖然不是我的錯,卻讓我覺得很羞辱。“你沒事吧?我從十二點半就開始給你打電話,一直沒人接。我不知道你怎麽了,就跑過來看。”每天那個時候許雲鬆都會打電話給我,我們一聊就是兩三個小時,等到一通電話打完的時候,耳朵都覺得疼了。
“我路上遇到點事,明天再告訴你可以嗎?”他點點頭,還是一臉緊張地看著我,我從來沒見過他這麽嚴肅,“你真的沒事嗎?要不要我幫你做什麽?”“你。。。。。。可以留在這兒陪我一下再走嗎?”我猶豫了幾秒鍾還是說出來,心裏真的很怕又隻剩我一個人。“沒問題,”他眼裏又恢複了一絲往常的笑意,“隻要南茜不發瘋。”我聽了噗哧笑出來,“她今天已經給足你麵子,要是別人,她哪肯讓人家進來!”
房間裏沒有椅子,我坐在自己的床墊上,請他坐在旁邊孫莉空著的那一張。窗外的月光很亮,我們索性把日光燈關了,坐在月光下。我望著許雲鬆,他也在注視著我,第一次麵對麵看得這麽真切,兩個人都有點局促。
我突然想起枕頭下麵有我的隨身聽,“放點音樂給你聽吧!”我把耳機拔掉,Paul Simon 的聲音隨即輕輕傳來,
When you're weary,feeling small,
When tears are in your eyes,
I will dry them all
。。。。。。
When you're down and out
When you're on the street
When evening falls so hard
I will comfort you
。。。。。。
我知道,這個為我遮風擋雨的人,此刻就在我的身邊。。。。。。
(五)
三個月過得比我想象的要快。離開波士頓的前一天,許雲鬆帶我去了海邊。
那個海灘人不多,沙子很幹淨,海水也很清。我們脫了鞋子沿著海岸走,腳踩在海水裏,涼涼的感覺沿著腳底心一直傳送到全身,讓人神清氣爽。我身上穿的白T恤和牛仔裙,看起來簡單,卻是我左思右想了好久才決定的。我希望他以後回憶起來的時候,能一直記得我今天的樣子。許雲鬆用讚許的眼光看著我,第一次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像一個男人在看女人,我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找話來說,“明年我會回國,你有什麽東西要帶回去嗎?”“上次我托人帶了一個鏡框,裏麵有沙子的那種,” 他用手比劃著,我知道他說的那種鏡框,框子是密封的,裏麵裝了水和沙子,搖一搖看起來像沙灘又像遠山,“結果路上摔碎了,到我媽手裏的時候裏麵的沙子都漏掉了,就是一個普通的鏡框,我媽給我打電話說,‘你帶個鏡框回來做啥呀?我們這兒多著呐!’”我笑得前仰後合,這家夥真是要把人笑死。
走到前麵不能再走的地方,我找了個幹一點的地方坐下來,準備要穿鞋。“等一下”,許雲鬆叫住我。他掏出口袋裏的白襪子,走過來蹲在地上,幫我輕輕地擦去腳底的沙。這是迄今為止我們之間最親密的一個動作,一瞬間,我心裏的幸福太平洋都裝不下。遠處的海麵上,漫天的夕陽似乎也醉了。。。。。。
回去的路上,我照例坐在司機座的旁邊。許雲鬆開一輛七六年的Volvo,認識他以前我從來沒見過這種橘黃色的車身。據說有一次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一輛一模一樣的,他拚命朝那輛車揮手,另外那輛車上的家夥也是激動地不得了,對著他又是按喇叭又是探出頭來致意,真有種天涯海角遇知音的感覺。這輛車子最特別的地方,是每次停下來的時候,都會發出很長的一聲尖叫。每次隻要一聽到這個聲音,我就知道許雲鬆到了。想到今後不會再坐在這輛老爺車裏,跟著許雲鬆走南闖北,我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車子開過查爾斯河大橋,黃昏時候的水光雲影又是另一番景致。突然問許雲鬆,“你會寫信給我嗎?”“當然啊。”其實我知道他不擅長寫信,光是一個字就要寫上好久。“那要是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我們失去聯絡了怎麽辦?”我有時候喜歡胡思亂想。“嗬嗬,那我們就每年的同一天都到一個地方去,那樣總能遇上了吧!”許雲鬆覺得我很好笑。“就在這個橋上怎麽樣?”我認真地問他,“要是我們失去了聯絡,十年以後就到這兒來會合。”“好啊,沒問題!”他的笑聲在黃昏裏飄散開去。
(六)
第三次世界大戰並沒有真的打起來,和許雲鬆的通信卻在我大學畢業搬到西岸以後中斷了。
一年年地過去,我在異鄉的路上摔倒了又爬起。那個人,那份情,不但沒有淡忘,反而常常不由自主地浮上心頭。孤單的時候,聽著Paul Simon 的歌聲,我會依稀覺得為我遮風擋雨的他從未遠離。
常常想像著再見到許雲鬆的時候,我要對他說些什麽話。我知道以他的個性,一定不會忘記我們的約定。可是隨著這一天悄悄地靠近,我的心卻越來越搖擺不定。時間畢竟過了那麽久,許雲鬆也許早就找到了屬於他的幸福。即使我們見了麵,也隻能相視而笑,很多話永遠都沒有說出來的機會。懷著很大希望去的話,回來時的失望隻怕會更大。
可要是不去,又恐怕我的心一輩子都會懸在半空中下不來。 每次觸到記憶裏那個夏日的海邊,他蹲下身子,幫我擦去腳底的沙,心裏便湧起一股甜蜜的衝動。初夏的夜晚,我躺在草地上,看著月亮發了半晌呆,終於做出了決定。
去波士頓的一路上,我的心情輕快得像一片羽毛,每一個擦肩而過的人似乎都在對我微笑。飛到波士頓時已是下午,我趕到旅館洗了個澡,換上了帶來的白T恤和牛仔裙,兩件衣服都是十年前穿過的。想象著許雲鬆再見到我時的驚喜,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給我一個遲來了許久的擁抱?
“你要過橋還是在這裏下?”司機在問我。“哦 。。。。。。”我把頭探到窗外,前麵真的是橋的入口,很多車流正源源不斷地往橋上湧去。可是眼前的這一切,跟我記得的似乎不太一樣。“以前來的時候,好像不是這樣的。。。。。。”我躊躇著要不要下車。司機笑起來,“你上次來是什麽時候?這座橋是新蓋的,舊的兩年前拆了!”我的頭一下縮回來,不小心撞到窗框,開什麽國際玩笑,用不著第三次世界大戰,那麽大一座橋竟然沒了?!
“那舊橋呢?舊橋原來在的地方呢?”我的頭有點暈。許雲鬆如果還住在波士頓,他應該知道那座橋已經不在了。他會不會去新的橋上等我?或者,我應該去橋的舊址找他?為了保險起見,我請司機在新橋上開了一個來回,確定沒有人之後再開去橋的舊址。
正是華燈初上的時候,在那座屬於我們的大橋曾經佇立過的地方,我沒有見到期待中的許雲鬆。我下了車,沿著河邊慢步徘徊,心裏猜想著讓許雲鬆不能來赴約的各種可能。為什麽世界上的事總是這樣,越是希望發生的事偏偏越不會發生。真希望是在小說或者電影裏,這時候會出現一些蛛絲馬跡,帶我找到遍尋無覓處的故人。腳下的查爾斯河靜靜流淌著,水裏映著城市的萬千燈火,那麽多個亮點裏,會不會有一點是屬於許雲鬆的?沒有人能告訴我,隻有水上吹來的柔風仍像當年一樣訴說著我少女的心事。。。。。。
離開波士頓之前,我約了孫莉在以前打工的中餐館吃飯。從電話簿裏找到那家餐廳的時候,有點不敢相信,沒想到天變地換,它居然還在。到了那裏,卻發現裏麵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從招待到經理都換過了,連那個欺負過我的David也不知所終。 在前台招呼客人的女孩子,紮著一個馬尾,十七,八歲的樣子,很像以前的我。
那時候每天在前台上班,隻要沒有客人,我就開始嘰裏呱啦地跟許雲鬆匯報,今天洗碗的大姐又被她男人欺負啦,愛哼小調的二廚又偷偷塞東西給我帶回家吃啦,許雲鬆總是樂嗬嗬地聽著。我想到這一刻不知在城市哪一個角落的許雲鬆,心裏無限悵然。
幸好孫莉及時地出現在門口。那麽多年沒有見到她,她的樣子卻沒怎麽變,一看到我就咯咯地笑起來,“你怎麽來波士頓不住到我家啊?小鬼頭,來之前也不跟我說一聲!”我吐吐舌頭,沒好意思告訴她十年之約的事。
我們坐下來聊了幾句各人的近況,她告訴我又生了第二個孩子,聽說我還沒有男朋友,她似乎有點詫異。講到以前的那些人和事,她問起我,“你還記得許雲鬆嗎?那時候你們感情很好的。聽朋友說他上個月肝癌過世了,從一開始發現不過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