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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尋找浪漫(25-28)

(2005-01-12 11:39:35) 下一個
尋找浪漫(六)

                ·文 章·

                 二十五

  盧小雅獨自坐在TIM?HORTONS咖啡館裏。

  她約了陳欣。估計這家夥不到最後一分鍾是不會到的。這是星期天的下午,整個咖啡館隻有三個人。那個胡子拉紮的男人一定是個卡車司機,路過這兒進來歇歇腳。另一個臉色蒼白的瘦弱男子大概是沒有家的獨行俠。有家的男人,這種時候一定呆在溫暖的家裏,一邊逗著孩子,一邊品嚐太太煮的咖啡呢。誰還會來這裏消磨時光。

  她自己買了一杯熱巧克力,慢慢品著,目光在這幾個人身上隨意掃視。出國這麽多年,也沒學會喝咖啡。不過她很喜歡咖啡的香味。這是一種與中餐那油膩膩的香味迥然不同的很幹淨的香。似乎還帶著熱帶陽光的味道。那個獨行俠對小雅很柔和地笑了一下。加拿大人都是這樣,隻要和你的目光對視兩秒鍾,他準保跟你打招呼。小雅隻好微笑著點點頭,趕緊移開目光。她還是不太習慣跟陌生人攀談。過去跟楊光出去散步,遇到左鄰右舍的,都是楊光出麵跟人套近乎。在這方麵,她對楊光有極強的依賴性。

  不知陳欣的特殊使命完成的怎樣了?那天她到陳欣那裏把楊光的惡劣行徑一番控訴,陳欣就坐不住了,說我得找楊光好好談談,哪能這麽沒人性啊。再說了,還是他理虧呢。應該是昨天,陳欣剛跟楊光談過,今天她就迫不接待約了陳欣來看結果。不知道為什麽,她對這個小自己三歲的女友有一種說不出的信賴。是她的仗義直言,還是她的沉穩幹練?電話裏,陳欣隻說見麵談,一點風聲也沒透。是故弄玄虛,還是沒有實質性進展,不好直說?她心裏一點底也沒有。

  果然,過了十分鍾,陳欣才匆匆忙忙地趕到。“哎呀,對不起。送老二去學鋼琴,老師拉著我告狀。說上星期彈得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是不是沒練啊。沒辦法,這瑞德就不是學鋼琴的料。”

  “那你幹嘛非得讓他學?”盧小雅被陳欣的直率逗樂了。

  “你看這兒中國人的孩子有幾個不學鋼琴的?瑞德要是一點不懂,以後怎麽能成人家小姑娘的知音啊。”

  “就你考慮得遠。沒準你們瑞德給你領一洋妞回來,根本不用懂鋼琴。”

  “那不行。鄭頭這一關就過不了。他這人保守著呢。”

  “所以你玩命教瑞德中文。還三天兩頭往國內跑。”盧小雅看著她笑。

  “那倒不完全是。不過,我是主張在這兒長大的孩子應該認同中國。否則他們就成了沒根的浮萍了。哎,咱們今天來可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你就不想知道我和楊光談話有什麽結果?”陳欣的小眼睛狡黠地看著盧小雅。

  “別賣關子啦。快說!”盧小雅迫不及待地把她按到座位上。

  “小雅,你真想跟楊光耗下去?”陳欣收斂起笑容,正色地說。

  “你這什麽意思?他是我老公啊。精心栽培這麽多年,哪能讓別人享受勝利成果呢。就是不能便宜了那個狐狸精。”

  “你一口一個狐狸精,想沒想過楊光為什麽會愛上別人?”

  “還不是因為她比我年青。可我也有年青的時候啊。就算我讓位,等這女人老了,他不還得換?這麽著還有個完啊。”

  “小雅,我跟你講,一個巴掌拍不響。不管楊光怎麽著,咱們還得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對吧。你想想你平時是不是管他管得太厲害了?”

  “不管行嗎?這麽管還出事呢。”盧小雅理直氣壯地說。

  這個盧小雅!陳欣暗暗叫苦,自己這是多的哪門子事兒嘛。她有點後悔沒聽鄭子榕的話,趟這個渾水。別看鄭頭那付沒知沒識,沒心沒肺的樣子,有時看問題還真挺準的。都是過了不惑之年的人,誰又能說服誰呢?其實,盧小雅並不是她最好的朋友。嚴格地說,盧小雅跟她根本就不是同一類人。自己為人處世比較低調,小雅凡事愛張羅,是網球隊裏的活躍分子。過去,誰都知道小雅是個幸福的女人。老公長得風流倜儻,是大公司的部門經理,女兒品學兼優,是天才班的尖子學生,自己也有份不錯的工作。大家在一起,少不的聊聊家長理短。說起孩子教育,種花種菜,小雅總是嗓門最高的一個。她從心眼裏瞧不起那些老公丟了工作又回學校麵壁的隊友,嫌人家住公寓,開舊車,沒共同語言。她甚至很為陳欣嫁給鄭子榕抱屈,說你一個大博士,不找博士怎麽也得找個碩士畢業的吧。他一國內的大學文憑,在這兒連份白領的工作都找不到,哪裏配得上你。陳欣說我倒沒覺得拿了博士就高人一等。我和鄭頭從人格上說是完全平等的。小雅說你呀,書讀多了都成書呆子了,怎麽可能平等呢。陳欣說這年頭,什麽碩士博士的,找不到工作就什麽都不是。我現在幹的還不是人家大學畢業就能幹的活兒嗎?小雅說你這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價值。楊光出事後,小雅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成了世上最不幸的人,逢人就訴苦。小雅的朋友不多,就數陳欣還算知心。所以陳欣覺得自己不能看著小雅這麽難過坐視不管。

  “小雅,這麽說吧。如果你很珍愛一樣東西,你會緊緊攥著,沒人會說你什麽。可是如果你攥得太緊,就會把它弄碎。這不是你想得到的結果吧?”

  “是不是楊光嫌我管得太緊了?他要是心裏沒別的女人,幹嘛怕我管啊。”

  “話不能這麽說,小雅。楊光他是一個獨立的人,而且是個事業上成功,在單位受人尊敬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內心是很驕傲的。這種驕傲來自他對自己能力的認知,和社會賦與他的種種特權。要讓這樣的男人在你麵前俯首稱臣,對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就不懂,如果你愛他,為什麽就不能給他一點自由。”

  “一點?我給他的何止一點!除了不讓他跟別的女人胡搞,什麽樣的自由我沒給他?可他偏偏要用這個自由去找女人!踢足球的自由被他用來和女人調情,用信用卡的自由被他用來請情人吃飯。上個月,他在翠園吃飯,用信用卡支付。我查了一下就是那個狐狸精臨走的前一天。而且那天晚上他在那個女人那兒徹夜未歸!你知道我那天晚上是怎麽過來的嗎?我想了一夜怎麽死最少痛苦。是丫丫的一個電話打消了我這個念頭。要不怎麽說親人之間有心靈感應呢。淩晨五點鍾,我從廚房拿了刀子,剛想下手,丫丫的電話響了。她說她心裏發慌,總覺得要出什麽事兒。聲音裏都帶了哭腔。聽她這麽說,我哪還有勇氣自殺啊。扔下刀子嚎啕大哭。楊光這個混蛋,竟然真的就到第二天下班才若無其事地回來。連個解釋都不給。我跟他那麽鬧,他一點悔改的意思都沒有,一付‘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架式。真氣死我了。”小雅說著,眼圈兒又紅了。陳欣鼻子酸酸的,她拍拍小雅瘦俏的肩,說:“看你。真沒出息!其實,我覺得你根本沒必要這麽絕望。丫丫已經是大學生了,你自己也有份穩定工作。離開他楊光,還不是照樣活得快快活活的。豈止是快活,整個兒一單身貴族。不比你現在這樣做牛做馬強十倍。人哪,好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陳欣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激動得熱血沸騰,“對,就是這麽個理兒。女人到了四十歲就該為自己活一次了。你說對不對,小雅?”

  盧小雅一點也沒被陳欣的熱情感染,“說得容易。要想跟他離,我還等到今天?十六年前他就背叛我了。為了這個家,我還不是原諒了他?”

  “什麽?他過去也背叛過你嗎?”陳欣很驚訝。

  “是啊,跟他的學生。明知道他對這個家三心二意的,我就是沒法兒不愛他。一想起大學的時候,那麽多女孩追他,他選定我以後就不拿正眼看別人,我就特別感激他。這麽多年了,他在我心目中還是當年那個深情的白馬王子。有時候,我懷疑自己到底愛的是真實的他呢,還是自己的幻覺。而且,離了容易,再找就不那麽容易了。你知道那個老婆出車禍死了的老劉嗎?長得跟土豆似的。可人家戴孝還不到一個月,已經有好幾個女同胞盯住不放了。都長得有模有樣的。所以,隻要楊光不提離婚這兩個字,我是不會放棄努力的。”盧小雅臉上有股悲壯的氣概,像一隻自願上祭壇的羊羔。

  陳欣不再說什麽。她見識了情到深處的固執和愚昧。她想,像小雅這樣的女人,大概越有女人來搶她的丈夫,她的愛情就越高漲。就像一個狂熱的股民手操行情看漲的特優股,不願輕易拋出。她歎口氣,說:“那好,小雅,既然你不想放棄,那你隻能改變你自己。”

                 二十六

  和陳欣談完話,楊光對盧小雅的態度溫和了一些。同時發現小雅對他也低眉順眼起來,說話小心翼翼的。吵慣了,突然相敬如賓,和風細雨,兩人都有點拘謹,怪不自然的。他總覺得,小雅不喊叫,不罵街,就不是小雅。就好像讓一個猴子穿上人的衣服,說人話,學得不像吧還失去了自己的個性。其實,像盧小雅這樣的女人未必沒有人喜歡,隻不過他不喜歡。所以隻能怪她嫁錯了人。這麽一想,他就覺得現在兩人這麽裝腔作勢地幹耗著挺沒勁的。越發想念起蘇菲來。

  那天下班,樓裏的人都快走光了,他還在辦公室磨磨蹭蹭。其實也沒什麽活兒要趕,就是不想回家,隱隱約約地預感到有什麽事情要發生。關機之前神差鬼使地上了加華網。過去他是加華網的常客,交了一大幫網友。還兼過一段時間的編緝。後來工作一忙,就沒有時間操那份心了。他的淡出曾經讓網友們猜測了好一陣子。打開首頁,一篇題為“小雨的思念”的文章吸引了他的目光:

  小雨的思念

  文/擱淺的船

  有一個小雨滴落到人家的陽台上,碰巧那裏正對著太陽。雨過天晴的時候,小雨滴和陽光相遇了。小雨滴好溫暖。她說陽光哥哥,我再也不離開你了。陽光抱起她說,不行啊,我們不屬於同一片天空呢。在陽光的懷裏,小雨滴發現自己越來越小。小到陽光攥緊了手都抓不住她了的時候,她不得不回家了。

  後來,她再沒那麽好的運氣了。每次父王派她到人間來,她總是落在水裏,或者被土壤吸進肚子裏,陽光抱不了她,有時候連陽光的影子都見不到。她傷心極了,跑去問風姐姐。風姐姐說,忘了陽光吧,不屬於你的東西最好忘了它。可是,陽光是她的愛情,她怎麽可能忘掉她的愛情呢?

  小雨滴癡癡地守著她的愛情----一個和陽光有關的夢。

  小雨尋陽光,有意思。他點擊了一下讀者評論。發現不光他一個人對這篇文章感興趣。大家七嘴八舌的,有的說,作者一定是位美眉,由於某種原因和她的阿哥天各一方,而且很可能不再聯絡。這是愛的呼喚。還有的說,這位美眉一定和阿哥門不當戶不對,被太上老君拆散了。楊光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他被文中流露出的那份女性特有的細膩情感震撼了,這份執著有哪個男人不會為之動容呢?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這篇童話似的小文。以至於整個晚上,他和小雅沒有說一句話。睡覺的時候,盧小雅實在忍不住了,衝他叫起來:“你是不是又愛上誰了,魂不守舍的。下輩子我他媽找個羅鍋也不碰一下漂亮男人。還不完的風流債!”

  第二天下班的時候,他忍不住又上了加華網。這次他直接就上了“小雨的思念”的讀者評論那條線。看到討論挺熱烈,又上了不少新貼。但不知為什麽作者並沒露麵。他手癢癢的,忍不住用“驚濤拍岸”的網名注冊進了聊天室,敲出這麽一行字:

  請問小雨的船擱淺在哪條河流?

  完了就去其它線上湊熱鬧。發現好久不來,大家的話題和聊天風格都有了不少變化。比如過去他們主要是談論買房子買車,孩子的教育等等,現在的話題除了懷舊就是打情罵俏,或者宗教信仰。過去聊天時正襟危坐,字斟句酌,現在聊天故意錯字連篇,五音不全。他們稱“詩”為“濕”,稱“我”為“偶”,“男人”叫“藍營”,還管貼貼叫“灌水”,愛國青年叫“憤青”。很顯然網上除了幾個老網蟲以外已經換了幾撥人。遛達了幾條人氣比較旺的線以後,他懷著一種莫明的期待又回到了“小雨”專線。忽地看到“擱淺的船”新上的一個貼:

  曾經蒼海難為水,揚子江的水流托不起小雨的哀愁。

  “揚子江?!”楊光心裏一驚:難到是蘇菲?“小雨找陽光……”啊,陽光不就是我嗎?蘇菲,你還沒有忘記我嗎?你也像我一樣在飽受相思之苦嗎?他的心狂跳起來,想到蘇菲此時就在網上的某一點與他交談,整個身體像是注入了強心劑,重又煥發出蓬勃的生機。略思片刻,他敲出了這麽一個貼子:

  陽光帶你去流浪

  文/驚淘拍岸

夏日的風吹揚起你的衣裳,陽光親吻著你的臉龐。小雨,不要哭泣,我帶你去天邊流浪。

看那無垠的大海,泛著閃亮的波浪。在那波浪的中央,是我有力的臂膀。

騎上這匹叫做風的馬兒,我們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飛翔。穿過烏雲的城堡,你會看到霞光萬丈,在彩虹升起的地方。

小雨小雨,別哭泣。陽光永遠伴你在虹的故鄉。

  打完後,他點擊了一下SEND就送了出去。然後收拾了東西回家。看看表,已經比平時晚了半小時。心情卻是這段時間少有的輕鬆愉快。突然想起上次在朋友家吃的薄餅卷烤鴨味道不錯,路過中國雜貨店的時候,進去買了一隻烤鴨和一包薄餅。他想讓小雅驚喜一下:楊光也不是鐵石心腸嘛。

                 二十七

  兩個星期以後,李妮回到了位於A城的家中。短短的兩個星期,李妮經曆了人生四季:雯雯的出現把她推入秋天的蕭瑟氣氛中,路遙的深夜造訪和機場送別激起她心中春天的漣漪,潘一先無意識的性侵犯讓她重溫了夏天的炙熱,最後一天兩人冷靜理智的對等談判使她陷入冬天的絕望之中。

  那天在睡夢中被潘一先“強奸”之後,她懷著複雜的心情“逃”到父母家。第二天潘一先追來了。筆挺的西裝,黑亮的眼睛,得體的笑容。和那個睡夢中的潘一先判若兩人。李妮說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更喜歡這個風度翩翩的潘一先呢還是喜歡那個坦露的,毫不設防的潘一先。她呆在那裏,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們就這麽對望著,時間好像都停止了。最後還是潘一先輕聲說了一句,我可以進去嗎?李妮才如夢初醒,把他讓進屋。李妮她媽看到是女婿來了,忙不拾迭地招呼他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然後對她爸使個眼色,說,我們帶小剛去公園玩,你們好好談。到底當了兩年的總經理,潘一先很快定下神來。他咳嗽一聲,說你都見到了,打算怎麽辦吧。李妮以為自己會忍不住大吵大叫,沒想到真的麵對著他那雙曾經讓她愛戀不已的眼睛,她竟波瀾不驚,心如止水。潘一先的眼睛不很大,但深深地凹進去,看著你的時候,天然有一種探究的神情。當年李妮就是被這雙眼睛迷住了,從他閃亮深邃的眸子裏,李妮讀出了深情,並把這演譯為“可靠”。天各一方的日子裏,李妮一廂情願地把賭注押在這雙眼睛上。現在,依然是這雙眼睛,為什麽卻沒有了過去那種讓人心動的魔力?是自己感覺遲鈍了,還是那雙眼睛裏少了什麽?李妮盯住潘一先,蒼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像一尊大理石雕塑。潘一先終於在她的目光中敗下陣來,訕訕地說了一句緩和氣氛的話:“怎麽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回來了?搞突然襲擊?”語氣中多了一點溫暖。就是這麽一點熱度,李妮的眼淚已經不爭氣地流出來了。而且一發不可收拾。潘一先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包麵巾紙,坐到李妮身邊,幫她擦幹臉上的眼淚。李妮緊緊抱住他,哽咽著說:“一先,我不想離婚!”“好,好,不離。咱回家。”潘一先的聲音也有點哽咽。

  接下來,潘一先請了幾天假,兩人帶著小剛把北京附近的景點玩了個遍。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回避那個敏感話題。李妮珍惜他們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每天早上拾掇一大包吃的喝的,晚上回來,還做一桌豐盛的菜肴,看那兩個男子漢吃得臉上油光閃亮的,她感動地直想哭。這麽一點簡單的幸福,怎麽對她就這麽難呢?她像一個被判了死緩的犯人,盡情享受這痛苦的甜蜜。她甚至有一種錯覺,好像根本就沒有雯雯這個人。直到臨走前一天,小剛捅破了這層窗戶紙。那天,他們計劃去櫻桃溝。快到的時候,小剛突然叫起來:“爸爸,上次和雯雯阿姨一起去香山也是走的這條路。”車裏的空氣一下子凝固了。當時潘一先正在給李妮講他的一個東北客戶把他堵在辦公室畫押的事。聽到小剛的話,兩人都怔住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

  那天晚上,他們通宵未睡,討論這個家的未來。他們談判的結果是,除了分居,別無它法。為了小剛,家在形式上依然存在,實質也並沒改變。唯一的不同是現實生活中的配偶將不再是彼此。等小剛成年之後,如果有緣,還能相聚,如果無緣,本是路人。說起來不可思異,他們都太愛小剛了,不得不給他一個破碎的家。自始至終,李妮覺得自己好像被卷進了一場肮髒的交易。“其實從他離開加拿大的那天起,我就應該想到今天的結局。”她想。但是,不這樣又能怎樣呢?盡管一先強調他還愛她,可這樣的愛有什麽意義呢?沒有了責任,忠誠,愛連生存的土壤都沒了,還怎麽活下去?男人啊,事業對你就這麽重要嗎?

  離開北京那天,小剛感冒發燒,李妮父母要在家照料,沒來送。潘一先有個重要會議,也走不開,派了公司的車送李妮去機場。在機場,李妮意外地見到了路遙。直到他喘息未定地站在她的麵前,李妮還不敢相信他是來送她的。她更願意相信這個漂亮的小夥子或者有什麽事情想托她去辦,比如幫他移民加拿大什麽的。在候機室的小酒吧裏,路遙告訴他,其實那天雯雯並沒有讓他去拿東西,是他自己想見李妮。他說第一次在潘總家看到李妮時,他就有一種衝動,想再見到她。又找不出什麽理由。後來靈機一動,就想出那麽一個餿主意。“不,應該是非常絕妙的借口。我聰明吧?”他笑咪咪地說。

  李妮神情恍惑,好像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麽。她的思緒還停留在昨天晚上和潘一先的那場曆史性談話上。她怎麽可以把她的一先拱手讓給了那個各方麵都不如自己的女孩呢?那麽心平氣和,慷慨大方。她答非所問地說:

  “從今往後,我就是一隻斷了線的風箏,無牽無掛,是一株稻草人,不喜不悲。路遙,你說這是我的幸運呢還是不幸?”

  路遙注視著眼前這個年長自己十歲的女人。她潔白光滑的臉上有點蒼涼,有點無助,有點傲慢,有點自卑,有點潑辣,有點慈祥。就像一個情緒變化太多的畫家筆下的人物,那麽不確定,那麽矛盾。讓人不由地想揭開這個不協調的麵具下的真實麵目。路遙說:

  “李妮,其實你不必這麽傷感。聽雯雯說,潘總很愛你的,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經常提起你。有一次半夜,雯雯被他吵醒。他嘴裏連聲叫著你的名子,雙臂前伸,臉上欲罷不能的表情讓陌生人看了都會動容。一定是夢見你了。為了這個雯雯挺傷心的,她說她一直生活在你的陰影中,不過是你的替身罷了。潘總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她。”

  “你說的都是真的?”李妮像一個溺水的人遇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幹嘛要騙你呢?你是太不知道自己的價值了。李妮,你知道在我眼裏,你像什麽嗎?”路遙故弄玄虛地頓了一下。

  “我像什麽?”李妮來了興致,暫時忘掉了眼前的煩惱。

  “你就像一本封麵不知所雲的書,能激起人強烈的閱讀欲望。”

  路遙清澈的眼睛直視著李妮。一種奇怪的感覺升了起來,李妮怦然心動。

  “路遙,你喜歡把女人比作書嗎?那麽雯雯是一本什麽書?”

  “雯雯嘛,像大多數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她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幾下就翻完了,配不上男人們用一生的時間去讀。”

  李妮不由重新打量了一番這個大男孩。他穿了一件肥大的西裝,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看上去比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老成一點。看他挺單純的樣子,想不到小小年紀就對女人有這麽獨到的見解。李妮微笑著說:“那麽,你想讀什麽樣的書呢?”

  “你這樣的。”路遙幾乎是突口而出。

  李妮的心都快被這個突然而來的幸福熔化了。但是,太幸福的東西難免不真實,李妮完全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她現在更需要一個有力的肩膀靠一靠,而不是路遙這樣的大男孩。她歎了口氣,說:“可惜我這本書已經支離破碎了,你是讀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的。”

  路遙孩子氣地辨解說:“我就愛讀殘缺的故事,它給我更多想像的空間。”

  李妮說:“我是一本沒有結尾的書,讀它除了遺憾不會有其它結果。你永遠不會明白我和你的潘總之間發生了什麽。不要浪費時間了,回到你的生活中去吧。不要給為別人背十字架。我該走了。謝謝你來送我。”說完站起身。

  路遙動作迅速地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李妮:“如果我無意中冒犯了你,請原諒。有事打這個電話,我一定盡力。”李妮看了一眼名片:路氏汽車零件集團公司總經理,路遙。“你?!”李妮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沒什麽。在老爸的公司裏混口飯吃。”路遙好像猜出了李妮的思想,調皮地眨眨眼,伸出手“後會有期。哎,你的電話不保密吧?”李妮握住他溫熱的手,心跳比平時快了好幾倍。她掩飾似地爽聲說道:“當然不。6137385562。記住啦?”“記住了。謝謝。再見。”看著路遙大步離去的身影,李妮竟有了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飛機緩緩上升,地麵上的東西越來越小。李妮的心也跟著離開了這塊生她,養她的堅實土地。想到今後的日子再不會有那份甜蜜的牽掛,她的心裏空落落的:從今以後,我將獨自一人走在異國他鄉清冷的大街上,生活在金發碧眼的洋人中間,說著生硬的英語。或許,還會有男人走進我的生活,但我再也不會全身心愛他了。因為我把一個女人最純真的夢留在了中國,我把一個女人最寶貴的承諾留在了中國。她揉揉發澀的眼睛,默默地說,再見了,一先,我的愛人。再見了,路遙,我的浪漫。我愛你們。

                 二十八

  鄭子榕做夢也想不到再次見到李妮是在自己家裏,而且身邊就站著陳欣。

  本來,陳欣跟他提到過她班上的喬治很可憐,爸爸海歸了,留下喬治和他媽在這邊艱難度日。還說喬治的媽媽在餐館工作,淨是晚上和周末的工,不得不請人幫著看。喬治可乖了,每次布置的作業都一筆一劃寫得整整齊齊的。他也沒多想。後來,陳欣說,喬治跟瑞德差不多大,咱們幹脆就讓他到咱家來跟瑞德一起玩,給瑞德點正麵影響。鄭子榕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可以。瑞德整天無憂無慮的,老是一付調皮孩子樣,跟懂事早的孩子多呆呆有好處。隻是沒料到這麽一件毫不相幹的事導致了他和李妮的重逢。他不得不承認,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事件,人物都有一種天然的聯係。我們在冥冥之中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操縱著卻混然不知,自以為聰明地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改變不了宿命的結果。

  那天是星期天,距離最後一次見到李妮已經有三個月了。前不久,鄭子榕有一天下班實在忍不住了,繞道又去了一趟李妮家。卻看到住在那裏的是一對洋人夫婦,有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電話也打不通,好像這個曾跟他明明白白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真的人間蒸發了,他隻好作罷。就在自己快把她忘了的時候,她卻突然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還有什麽比這更恐怖的嗎?當時他正帶著瑞德在後院掃樹葉,聽到陳欣在前門叫他,就大聲應著跑過去。一抬眼就驚呆了:門口站著那個叫小剛的男孩,旁邊是笑咪咪的李妮!陳欣正在熱情地把他們倆往屋裏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聽到陳欣的聲音從天外飄來:鄭頭,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喬治和他媽媽。他定了定神,看清楚站在麵前的確實是李妮。隻是氣色比上次見到時好看多了。他極力裝得若無其事一點,伸出手,說,你好,鄭子榕。他注意到李妮臉上也是一片愕然,不過隻是一閃,就換上了客氣的笑容:你好。我叫李妮。真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陳欣在安排瑞德和小剛玩。鄭子榕回到後院,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摸一下臉,腦門,鼻尖上全是汗。這小妮子到底是人是鬼,怎麽來無影去無蹤,神出鬼沒的。這麽下去,我這一條老命就搭她身上了。還有這小剛也是,小剛就小剛唄,叫什麽喬治嘛。不過這也怨不得他,這兒的中國孩子誰沒有英文名?這都是哪兒對哪兒啊,全亂了。陳欣啊,陳欣,你這個糊塗女人,你這是在引狼如室啊。他也沒心掃樹葉了,把剛才掃的歸了歸裝袋就回屋了。

  李妮已經走了。陳欣在改作業。小剛和瑞德在玩電腦遊戲。一切都是那麽安寧。隻有鄭子榕的心突突地跳個不停。他把客廳的植物統統澆了個遍,還覺得有什麽事兒沒幹,可又想不起到底是什麽事。陳欣抬起頭,看他沒著沒落的樣子,奇怪地說,你不是說要換機油嗎?怎麽跟沒事人似的了?鄭子榕一拍腦袋:“對了,換機油。看我這記性。”

  他回到後院,看著飄然落地的樹葉出神。秋天的蕭瑟顯然已經就在眼前了。A城位於安大略省的最南端,常常是夏天的暑氣剛剛退盡,冬天的寒風就吹過來了,春夏兩季短得連換衣服的時間都不夠。一想到正在悄悄逼近的冬天,那呼嘯的北風,和屋沿下掛著的長長的冰淩,鄭子榕的心裏湧過一股暖流。和別人不同,冬天才是鄭子榕的最愛。冬天是他們這個家最溫暖的季節,和外麵的冰天雪地形成鮮明的對照。陳欣這個冷血動物,一到冬天就倦在家裏不出門,所以到了周末他們總是早早包了餃子,吃了。一家人團在地下室看電視。麗麗一個人坐那張雙人沙發,瑞德擠在他和陳欣之間,讓這個摟一下,讓那個親一口地撒嬌。冬天的晚上,鄭子榕先上床,把被窩捂得熱熱的。陳欣總是渾身冰涼,一上床就抱著鄭子榕取暖。天氣越冷,她抱得就越緊。這時候,鄭子榕就會一邊慷慨大方地為她揉搓像冰塊似的手腳,一邊聊天。陳欣呢,也是出奇地溫順,把身體貼著鄭子榕的後背,就像貼著個大暖爐。在熱氣的烘烤下,她這條凍僵了的魚慢慢緩過神來,成為熱乎乎的烤山芋,這時候,她會甜蜜蜜地親著鄭子榕的肩,很動情地說我愛你。那種感覺真是妙極了。記得剛結婚的時候,按北京的習慣,床上鋪著兩個被窩筒。但陳欣每天晚上都鑽到他的被窩裏來,猴在他身上,趕都趕不走。還振振有詞,說她家鄉都是這個習俗,她爸她媽一生恩恩愛愛,相濡以沫跟這有很大關係。鄭子榕也沒太堅持,但心裏說,北京的兩口子都各自一個被窩卷,我父母一輩子都是這麽過來的,感情也很好。過了幾個冬天,他就明白了為什麽武漢人喜歡睡一個被窩筒了,那鬼地方冬天冷得鑽心還不生暖氣可不得湊一塊兒取暖嗎?而且女人好像都有血液循環不好的毛病,像陳欣,要是讓她自己睡,一夜大概都暖和不過來。

  “今年冬天還會這麽溫罄嗎?”一絲憂鬱爬上他的心頭。剛才我和李妮的表情,依陳欣的精明,大概早都看在眼裏了。她這麽不動聲色是不是預示有更猛烈的風暴即將來臨?據說台風的中心,那個叫台風眼的地方就是風平浪靜的,但隻要移動幾厘米,便風雨交加,幾十年的大樹都會被連根拔起。現在我僥幸站在台風眼裏,挨砸是遲早的事兒。還有那個小剛。想到小剛,鄭子榕又是一哆嗦:天啊,這孩子簡直就是一枚定時炸彈。他剛才看我的神情就有點特別,好像在記憶中尋找我的影子。就算陳欣這兩天老眼昏花沒看出什麽,李妮善解人意,守口如瓶,誰能保證這孩子不會突然認出我來呢?想到這些,鄭子榕幾乎絕望了。他像一隻丟了魂的野狗,換完機油還在後院轉悠,不敢回屋。生怕遇到小剛。可這孩子要在這兒呆到晚上十點李妮下班來接。這麽長時間總不能一直在外麵呆著啊。秋天的風雖說不上刺骨,卻已經很硬了,夾著陣陣寒氣。連鄭子榕這麽喜愛戶外活動的人都有點力不從心。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裝病,躲到臥室看電視去。晚飯是萬萬不可去吃的。跟定時炸彈麵對麵,那不是找炸嗎?

  打定主意,他就悄悄從後門溜進屋,跟正在廚房做飯的陳欣說了句肚子疼。陳欣的“去歇著吧。”還沒說完,他已經輕手輕腳地進了他和陳欣的房間。躺到床上,打開電視,心還在突突亂跳。隔壁書房裏,瑞德和小剛一邊玩遊戲,一邊在用英文聊天。兩個男孩都還沒變聲,聲音尖尖的像女孩子。但他相信,如果小剛當著陳欣的麵用這聲音講一句:鄭叔叔,我在我家見過你。他一定會徹底垮掉。那殺傷力絕不亞於一枚炸彈。他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怎麽樣才能阻止這種情況發生呢?

  正在這時,他聽到瑞德在叫:“爸爸,怎麽突然死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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