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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秦: 悲喜劇(獲五大道文學小說優秀獎)

(2005-01-10 10:35:15) 下一個

悲喜劇 (獲五大道文學小說優秀獎)

作者:亦秦

  這個故事中的四個人物在小說產生之前已經存在,就像世界在我們了解它之前已經存在那樣,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存在的東西未必完滿,世界是以一種殘缺不全的方式來展示它的合理性,因為一切都在補缺與換算中運行。生活終將微笑,以它居高臨下的姿態來恥笑那些沒有耐心的人。在時間的長河裏,微小的人隻有一種勝算,那就是等待,象一隻夏季稻田裏的青蛙一樣吐著長舌恭候著飛蚊的到來。
  這就是我對等待的一種想象,一隻青蛙鼓著雙眼,一條隨機而動的舌頭,一雙腳緊緊抓著漂浮不定的荷葉,在熱烈的夏季中以無比的耐心等待機會的到來。
  我用一種自信與堅定的情緒來鋪墊我們第一位主人公的到來,因為他就是這麽一位人物:對這個世界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說法。這個自圓其說的體係或許偏頗,但如果有人試圖和他辯論就會發現它們象堡壘一樣無法攻破。年齡與閱曆造成了如此的完整。如果一個人五十歲的男人還沒有成家立業,還沒有擁有對世界一種可以指手劃腳的概括,那麽他是一個可悲的人。這是他堅定不移的信念。
  對於湯可,生活是一場爾齬我詐的交易。因為堅持這條做人的原則,湯可在生意場上做到了春風得意。在45歲那年,他已經成功地將自己的貿易公司擴展到一個中型企業的程度,這對一個白手起家,從一個小小留學生到美國發展的第一代移民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湯可在四十歲那年離了婚。其間交往了很多女人,但一直未娶。
他有一句名言:我思考得太多,感受得太少。這確實是他的一大障礙。任何人在他麵前出現,他的大腦立刻進入一種思考程序:他/她來的目的是什麽?這個目的對我有利還是有弊?我應該怎樣來對付?這套程序讓他在生活裏犯很少的錯誤。但確實也如他所說,而缺乏了一種感受,無論是感受寒冷與溫暖,感受愛與恨。其實錯誤是一種有趣的實踐,它幹預著我們的防疫係統,打亂我們的生活步驟,讓我們出軌。它給我們帶來生活本身最激動人心的東西,那就是驚訝!想象一種沒有驚諤的生活將多麽無聊與乏味。
  不過就像我先前所說的,世界總是處在運動狀態中。人要一成不變是不可能的。時間是一位公平的聖誕老人,總會把屬於你的禮物交到你的手裏。你還未收到,隻是因為你的聖誕節還沒有來到,你的天空中還未飄落下雪花。但這是遲早的事,炎熱的夏季終將過去,冬天的北風已經在遠方醞釀它蠢蠢欲動的呼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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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可:
  我象往常一樣走進辦公室。秘書已經將一大疊需要處理的文件放在我的桌上。在這些文件之中放著一個小型包裹,沒有發件人的姓名與地址。上麵指明要我接收。我打開包裹,掉出一條粉紅色的女人內褲。最初以為是什麽人做惡作劇。但在內褲的花邊角上,我看到了熟悉的兩個字母:ST。這是我太太名字的縮寫。她有個癖好,就是在所有的內褲上繡上她的字母。這條內褲顯然已經被用過了,在內褲中間一段可以看到一些痕跡,甚至可以聞到一種女人下體的味道。我再打開包裹,試圖在裏麵找到片紙隻字,能夠提供它的來源和目的。但什麽都沒有。
  我把內褲裝回包裹裏,塞到辦公桌內,然後把我的秘書叫進來。她告訴我包裹是今天一早由一個快遞公司送來的,當時她也沒有注意到信封上沒有任何地址與名字。我知道再問也不會有什麽所以然,對她揮揮手示意她可以出去。我盡力使自己不被這件事來幹擾我一天的工作,希望它自己會水落石出。對於我所不能分析明了的事情,我一般不去浪費精力與時間去折騰,因為如果有人設定一個懸念那麽他一定是比我更焦慮的人,一定比我更急切於來揭這個謎底。
  在快十一點鍾時分,我給我太太打了個電話。估計她也起床了。我特意問她今天家裏有沒有收到什麽特殊包裹。她的反應很平淡,說沒有。她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無意和我多聊。我打這個電話的目的本來就是要排除一種可能性,是不是我太太和我開一個玩笑。從她的口氣裏,我聽不出任何做如此遊戲的曖昧性,她還是一如既往的慵懶和無所謂。何況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性生活了。多半也是因為我工作太忙,並且最近突然覺得好像年齡的跡象突然明顯起來,對這方麵沒有多大興趣。我記得一個什麽作家講過,在失去性欲的那刻,一個男人會有種如釋負重的感覺。現在我有所體會。對女人失去動物性的需要後,我的體會是更從容了,可以更理智地去安排生活。
  我離異長達十年後,在三年前才和比我年輕十八歲的她結婚。當年史亭正走投無路。到了美國身份問題沒有解決,工作也沒有著落。我象收留一隻街頭流落的小貓一樣接納了她。我覺得開始老了,精力體力都在走下坡路。我突然有種希望有個伴的感覺,回家後有熱菜熱飯,或許得個一子半女的對將來也是種安慰。但婚後的三年並未象想象的那樣。史亭本性上是一個非常慵懶的女人。最基本的一個太太的工作她都無法勝任,家是淩亂的,更不要提熱菜熱飯了。我請了一個鍾點工,但史亭還是如此的懶散,經常表現出一種懶得吃,懶得生活,懶得打發時間的態度。
  我並沒有因此而後悔與她的結合,因為之前我就知道我所需要的和將要得到的。我要一個人在我回家時在我左右,就像養一隻貓,一隻狗,我沒有多少期待,隻是一個伴而已。記得有一次史亭得到急性腸胃炎,我送她去醫院。當時她坐在輪椅上,我推著她。她說有一天等我老得走不動時,她也會這樣推著我。我覺得這是一個說笑,但心裏還是種安慰。我說對啊,現在看來我們有很大的年齡差距,其實到了一定的年紀,當一個七十歲的老人推著另一個九十歲老人時,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什麽差距了。我們又會站在相近的一條起跑線上,目的地是死亡。時間總是公平的。 我記得史亭笑了笑,說:“七十歲,聽起來象是永恒那麽遙遠。”是這樣,對一個三十歲的人,七十歲遙不可及。時間如同登山,一路往上攀登,爬得最高峰,再往回看地麵,用手指那麽一比劃,會發現用一生所攀登的路程隻有一個手指那麽短的距程。這是無法讓一個年輕人明白的道理。我想隻有時間才有資格最終呈現它所藏匿起的一切真理。
  現在我再次打開我的抽屜,把包裹拿出來,細細打量這件內褲。它是史亭長期使用的維多利亞牌,T字形,據說這樣穿緊身褲沒有痕跡。兩側滾著精細的花邊,在上方,繡著兩個字母:ST。內褲的中間部分有一些女人分泌物的白色痕跡。我用手指輕輕地撫過去,滑滑的,淡淡散發著一種下體的味道。我仔細端詳了信封上的字跡,象是一個女人的筆觸,用英文寫著我親啟,其中一個單詞還拚錯了。
  我推掉了下午的一個客戶,在辦公室做一些文書工作。最近剛剛解雇了管亞洲那條線的主任,所以自己隻能多參與一些這條線的工作。我審閱了一疊文件,但我的潛意識中在等待什麽。我知道這個包裹隻是一個信號,它所預言的目的將不邀而至。
  果然,我的電話鈴響了,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她說她叫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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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故事的第二個人物出現了。有著明朗笑聲的莫然在七年前來到美國。在股市狂漲的時期,因為勇氣和運氣大賺了一筆。在股市下跌時,又極有主見地提前將資產移到房地產。房地產的增值雖然沒有股市如此的快速,但它的穩步增長也讓她的財產在數年裏翻了好幾倍。她並不美,但是樂觀的性格也使她具有一種明朗魅力。她的朋友說她是一束陽光,所到之處,就會灑下光明。
  快樂的人貌似簡單,生活本身沒有給她提供更多可以憂傷的理由。但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原因,她喜歡上一個憂鬱的男人。他的眼神與聲音,都帶著如此不可捉摸的神秘與幻覺。他向她顯示了簡單生活後麵所蘊藏的另一層深韻。它們似是土壤,可以培育出另一種奇異的花來。莫然就是被如此一種遙遠的意境迷惑了。如果她真是陽光,那麽她曾急切地躲入一片迷蒙的雲彩中,好像在雲彩後麵,生活才賦予更深的一種解釋與含義。
  當然,作為第一代移民,我們的故事總是逃脫不了它最現實的一麵,比如身份。莫然嫁給了在一個中型公司打工,收入平平的小職員宋康。因為宋康有身份,莫然自然也解決了她的心頭大患。所以到後來,當莫然再去尋找與宋康結合的理由,是為了身份還是他氣質上的一種魅力?她再也沒有從如此的困惑中走出來。目的是一樣善忘的東西,當我們達到了它,我們就像遠征的人拋棄沉重的包袱一樣要拋棄它。我們被目的所忘卻,但讓過程永恒地折磨著所背負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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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然:
  因為需要緊急出差,宋康把他本是形影不離的筆記本電腦忘在了家裏。無意中我在裏麵發現一條女人的內褲,上有著ST兩個字母的縮寫。在當中有白色的痕跡,是一個女人的下體與男人精液混合的味道。我記得自己象不小心捏了一把針一樣刺手,把那條惡心的內褲扔在地上,轉身跑向廁所,嘔吐了十分鍾。之後,我用香皂把我的手洗了一遍又一遍,但那種刺鼻的腥味還是留在我的手指上。
  我打開蘇康的筆記本電腦,希望在裏麵找到一些什麽答案。有兩種可能,一,蘇康有一種性痞好。那是病,我幫他去治,可以原諒他。二,他有了一個女人。並且是一個風騷淫蕩恬不知恥的女人。那麽,我絕對不能原諒他。不但不能原諒,我還要記恨他,並且要報複,因為對他我付出了全部的信任。
  我檢查了蘇康筆記本電腦的所有文件,沒有發現任何東西。我突然想起繡在內褲上的兩個字母有可能是那個女人名字的縮寫。於是我就打開蘇康筆記本電腦上通訊錄,將以ST結束的名字抄錄下來。蘇康是個比較孤僻的人,並沒有很多朋友。隻花了我20分鍾就查出兩個名字是以ST為縮寫的。
STEVEN TINGO,SAM TANG。都是男人。因為在美國名字的排列是姓在後,名在先。所以我又查了一遍以TS結束的名字。隻有一個,史亭。一定是她,一定就是這個女人,她是蘇康公司老板太太。年紀要比老板湯先生小很多,總是一付睡不醒的樣子。他盡敢和老板的老婆勾搭上,真是膽子不小。但我可以想象他做這樣的事情。雖然在公司裏做一個小職員的位置,他卻總是一付目中無人的心態。他的高傲曾經讓我以為是一種氣概,現在想來隻是莫名的無知而已,井底之蛙的狂妄!
  把內褲塞回他的包內,我不動聲色,我需要好好想一想該怎麽辦。好在宋康一時半夥回不來。我有足夠的時間去想。
  那晚我徹夜未眠,腦子裏總是被兩個畫麵交替展映著。一個是他和那個惡心女人在一起鬼混時的畫麵,另一個是我和他結婚後當我把自己所有的銀行存款帳戶,股票帳戶,房地產投資賬目給他看,並且告訴他,我要在這所有的財產上加上他的名字。我說我們是一家人,我的就是你的了。當時他笑了,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每當這個畫麵閃過時,我就流眼淚。不要以為我是在乎錢的一個俗人。隻是在我向他顯示這一切時,我確實決定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了出去。我一直是個好賭的人。而且我的運氣很好。股市上我賺了一大把,房地產也是,任何一樣我投資的項目沒有不成功過,現在我想在婚姻上賭一把。有人問我為什麽總是會贏。我總是說很簡單,就是當你覺得是對的時候,就必須毫不猶豫地壓上去,不惜代價。對於宋康也是,我把我前半身所有的資產與成就,加上這個人通通壓在了他的身上,一場豪賭!
  但現在我輸了。我不是一個服輸的人。在股市最蕭條的時候,我想辦法東山再起。那麽現在我也要想辦法把豪賭壓出去的籌碼收回來。我不但要收回來,並且要把蘇康打回他本是小職員的麵貌,讓他現出低級下流無恥並且身無分文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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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宋康在這篇小說出場時,形式已經對他很不利了。他與他老板的太太偷情,他辜負了自己的婚姻以及莫然的真誠奉獻。他注定是個小人物要被鄙夷。
他的工作,婚姻,家庭都危在旦夕。一個可悲的下場在不遠的前方等待著它。但此時,我們的主人公依然一無所知,還活在情感與肉體的激情所交織的雲彩之中,似是黃昏的晚霞,燃燒著,要燃盡最後一絲飄渺而消失。
  我在前麵提過“莫然如同太陽躲入迷蒙的雲彩中去”。一次又一次我不經意地把宋康比作雲彩,或許因為我能感受到他的漂泊。在美國,漂泊是個平常的詞。每個移民都是通過這樣那樣的形式漂泊至此,或依然漂泊。我記得與一位定居美國五十年的英國老太太談起是否已經適應了美國的生活。她笑著說:我還在適應的過程中。我想這是一代移民永不可拋棄的感受,試圖紮根,但心靈上依然無所適從。
  宋康的不同在於他從來甚至沒有試圖去紮根,去適應和融入這個社會。他曾是一位高幹子弟。二十歲那年靠關係來到美國,搞到了綠卡。最初幾年,因為家中地位顯赫,他既不用打工也不想上學。開高級跑車,上一流飯店,過著常人不可想象的豪華生活。不幸的是,他的父親在一次政治運動中失敗,不但身敗名裂,而且失去了所有家產,當然也就無法繼續提供宋康如此奢侈的生活。長期公子哥的生活讓他養成了遊手好閑的習慣。他沒有去上過學,所以英文依然是一塌糊塗。靠著父親前幾年寄來的錢他維持著日常開支,但誓死不願去餐館打工。他已經無法再回到生活的起點,作為一個留學生,勤工儉學,拿一個文憑,於此之上再建立一個人生。他已經看得太多,享受得太多,他象被人拋在了空中,飄浮在那裏。落總是要落在地麵上的,但他盡量維持這種飄浮的狀態。他無所適從,無所追求,潛意識中在等待有一雙手接住他下沉的人生。還有一絲希望,不是嗎?或許父親可以東山再起。
  確實有一雙手接住了他。不是父親,而是莫然。雖然在莫然認識宋康時,他的生活已非常拘詰。但他依然保持著一種目空一切的態度。他靠賣了他的寶馬車的錢維持了那一段時期的生活。雖然已經已經搬到了一個小地下室,但口氣裏總是有千金散盡還複來的氣概。
  宋康並不喜歡美國的生活。這裏一切都太有規則和單調。最初是奉了父親之命出國,為家族在外麵打上一個基礎。後來父親倒台後,他也回不去了。於是就困在了這個異國他鄉。他懷念在中國的一切,懷念那種生活方式,懷念可以用自己流利的語言隨心所欲的表達自己。他的眼神裏永遠衍生出一種我不屬於這裏的氣質。實際上他是一個被寵壞的還沒有長大的孩子,被人孤苦伶仃地拋棄在異國他鄉。
  莫然通過關係把他介紹到湯可公司裏擔任一個小小的職位。雖然賺錢並不多,但足夠給他們這個家一個男人當家的門麵,給宋康一個自尊。但形式上的家並沒有賦予宋康一種紮根感。他的心依然飄浮在另一種時空裏,可以說是過去,也可以說是不切實際的想象或者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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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康:
  我覺得你們所說的漂泊感太籠統和簡單,因為它不單單屬於移民,而是與生俱來的好像我不屬於我生活的地方的這種感受。我在中國時覺得我不屬於那裏,於是我來到了美國,然後發現我也不屬於這裏。我的生活確實曾經依靠了我的父親,但如果你們有機會見到我家庭其餘成員就會發現我和他們都不一樣。我是異類,家庭的異類。至此,我還認為這是他們把早早送出來的原因。我是一個異類,家庭的異類,國家的異類,甚至這個地球的異類。我,不屬於這裏。
  你說莫然的出現如同是一雙承接我下沉人生的手,那麽你錯了。她曾說過她喜歡我與眾不同的氣質。我想我也就找到一個和我擁有同種感受的人了。或許我們可以一起分享如此的漂泊感。但我錯了,漂泊永遠無法和另一種漂泊結伴而行。況且,莫然雖然被我的這種氣質欣賞。但她象一個齪劣的收藏家一樣,被一件時代悠久,破碎不堪的藝術品所吸引,但一旦擁有後卻試圖去修補它,要它重泛當年的光輝一樣。她不懂,有些東西生來就老了,生來就是碎的,修補它就是毀滅了它的生命,摧毀了它所有的價值。她試圖來改變我,希望我腳踏實地地與她生活。她沒有錯,但錯在她用這個標準來要求我。
  我並不是為了她的錢。當然她的錢也是她本身作為莫然的一部分,我無法拒絕也不必拒絕。傳聞是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莫然來到我的生活裏,而我急不可待地投入她張開的懷抱。對此,我鄙之一笑。因為我懂得,生活是並不難的,我相信我最終總能養活自己,問題是我比常人更有耐心去等待最後的底線。你們都為明天活著,而我隻活在今天,隻為這個瞬間呼吸。有一次,莫然問過我,如果她沒有錢,我是否還會跟她在一起。我說這是一種非常無聊的假設,因為你沒有錢就不是你,你生活中的一切都塑造了你。然後我問她,如果我沒有綠卡呢?她哈哈大笑起來。她說如果你沒有綠卡那麽你也就不是你。
  至於史亭,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一切發生的很自然也很突然。她身上有種慵懶吸引了我。確實在婚後的三年裏,對莫然那種朝氣蓬勃的精神狀態已經非常厭倦了。這個世界有什麽值得我們興致勃勃的?史亭身上就有如此的一種疲倦感,好像懶得去想,懶得去生活,懶得多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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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亭:
  我是在看一場歌劇時認識宋康的。本來那些票子是給幾個來自日本的客戶準備的,但因為客戶臨時取消了日程,幾個負責亞洲這條線的員工和我一起去看了那場演出。宋康就是其中一個。歌劇的名字叫“醜角”,講述一個小醜因為嫉妒而殺了太太與情人的故事。故事本身普通平凡,但因為它放在一個喜劇的形式裏講述一個小醜演員的悲劇故事而更加加劇了它的悲劇性。歌劇結尾處,當嫉妒的小醜持刀殺了太太與情人後,另一個小醜用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宣布:喜劇結束了!THE COMEDY IS OVER。我流下了眼淚。並不單單為劇中的人物而感慨,而是歌劇中那種態度打動了我:人生不過是一場以喜劇形式上演的悲劇而已。
  等我擦幹眼淚抬起頭時,我注意到離我不遠一起同來的一個家夥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著我。我把頭扭到一邊,不去看他。我注意到他笑起來時,一邊的嘴角微微上翹。後來我又在停車場上又碰到他,雖然知道都是我先生公司的,但因為不習慣主動和陌生人打招呼,所以沒有答理他,低頭往前走。他卻主動迎上來,說:“你好!我們其實認識。
我叫宋康。我知道你叫史亭。”在公司裏是沒有人叫我這個名字的,都是湯太太這個,湯太太那個。他直呼我名倒給我一種親切感。他一起和我走向我的車,說:“挺感人的歌劇,是不是?我看到你掉眼淚了。”
  我有種被人偷窺到隱私處的惱怒,說:“是啊。我看到你好像在笑。”
  他又笑了笑,一邊嘴角還是微微往上翹:“其實我並不是在笑你。是最後一句台詞的幽默把我逗樂了。”
  “是嗎?”我反問:“你在看了這麽一個悲劇後還能笑?”
  他聳聳肩說:“那要看你從中看出什麽來了。你一定覺得這是一個傷心欲絕的大悲劇。是不是?”
  我學他的樣子,也聳聳肩:“難道不是嗎?不過更感動的是它演繹出人生是以一場以喜劇形式上演的悲劇的真諦。”我發現在如此感動後,我確實希望有個人可以交談交談。
  “那也未必。”他說:“其實人生就像一個故事,無所謂什麽悲劇和喜劇。隻是因為敘述者在適當的時刻停止了敘述所以演繹成悲劇或者喜劇。”
  這是句有趣的話,我打亮了他一番。他穿一件深色的西服,配一條灰色的領帶。我注意到他的眼珠並不象一般中國人那麽濃黑,而是淡淡的灰色。我說:“那麽如果繼續敘述下去呢?”
  他笑了,說:“我知道你會提出這個問題。我想如果敘述者繼續敘述,那麽故事將永無止境。一切無止境的東西都指向虛無。沒有悲,沒有喜,隻有空白。”
  自那次後,我們經常悄悄見麵,以後的故事你們也知道了。嘿嘿,要問那條內褲的故事?
  還好,沒有問那些更嚴肅的問題,什麽愛情啊,前途啊。。。。因為那些問題討論的太多太深,它們甚至和我們都已經沒有多少切身的關係了。愛情不是用來說來研究的,它隻能去做,就像做愛一樣。
  我和宋康最為投入的就是做愛。一有機會我們就做,隻到筋疲力竭。我常常想為什麽我們要如此自虐般地去做愛?是為了讓肉體駕馭心靈之上而得到片刻的快感?是為了忘記我們日常生活中的煩惱?或許都是,更重要的是我們享受那種做愛後虛脫的感覺,好像靈魂飄的很遠很遠。那時候,我們什麽話都不說,隻是手握著手,靜靜的看著天花板。我知道那時候我們是最接近的,我仿佛看到我們的靈魂彼此擁著彼此,在另一個時空裏漫遊。
  說到這裏,我有種想哭得感覺。是的,我知道我說過不談愛情,不談那些別人談爛了得東西。但當我和他手握著手,赤身裸體平躺在一張床上時,我們虛脫的肉體悄然離開了這個世界,對於那種美好的境界我開始那麽向往。我愛他嗎?他愛我嗎?我們從來沒有談論過這個問題。隻是在當我默默希望那個瞬間可以維持下去,象宋康講的那樣,不要停止敘述,永不停止敘述,繼續再繼續,讓它漂流,讓它飄向永恒,即使隻是指向虛無。那樣的希冀令人害怕,因為我們不願我們的身體與靈魂被這個現實世界的力量強行結合起來。我們要它們間離地越遠越好,因為我們本來在一起的目的就是遠離現實。但每次,當我們從一個酒店離開,他用他淡灰色的眼睛看我時,我有種要融化在這種灰色裏的欲望。我曾對他說:“我喜歡你灰色的眼睛。”
  他說:“你就是灰色,飄入我的眼睛,從此改變這個世界的顏色。”
  我喜歡這樣的說法。這也是他對我說過得最浪漫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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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湯可:
  這個叫莫然的女人約我在一家酒店的房間裏見麵。房間在十五層,很優雅的裝璜。我出了電梯門給她打了電話,告訴她我到了。她說她在走廊末端靠右邊的房間。我推開虛掩的門,一個女人坐在一張紫紅色的沙發上。她顯然拉上了所有的窗簾,所以房間暗暗的。在她不遠處的桌子上一盞台燈亮著,把她坐著的身影映在牆壁的另一邊。她身著套裝,短發,顯得麻利。她說:“沒有別的椅子了,請坐在床上吧。”我說好的。
  她用一種很冷靜的目光注視著我,看著我從門口穿過整個房間,坐在一張大床上。她說:“湯總,您好!我認識你,可能你不認識我。”我確實記不起她是誰了。但在這種情形下,我們都無意去客套。“我叫莫然。我的丈夫是宋康,在你們的亞洲部工作。他也是和你太太偷情的人。”她的口氣很冷漠,好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她無關的事情:“我調查過了。宋康就是和你太太在這家酒店約會的。在這間房間,睡在這張大床上,FUCK。”她說FUCK的時候流露出一種凶狠,好像FUCK是謀殺。
  我說:“你想說什麽?並不是為了到這裏刺激我吧?”
  “當然不是。這對你對我都沒有任何利益。”她清清嗓子:“我不知道你會怎麽處理這件事情,但我已經決定了。”
  “是嗎?”我問她。
  “是的。我決定離開他。而且我必須要回所有屬於我的東西。我們的房子,地產,股票,存款全部都是我的。我統統全部要回。”
  我告訴她,我很能理解她的想法。但這與我有什麽關係呢?
  “你要知道這些都是我的,我的!”她強調了這兩個字“我的!”
  我說我可以理解。
  “我那麽信任他,把什麽都給了他。但他背叛了我。所以我必須要他失去一切!房子,地產,存款,還有我。我要把他重新變回一個窮光蛋!”她開始激動起來。
  我說是的,這很好。這種破壞別人家庭的人應該得到報應。我問她:“這就是你約我來這裏的目的?”
  她說:“不。我需要你的幫忙。你看,在我們結婚時,我在所有的財產上都加上了他的名字。如果我們離婚,他有機會拿到屬於他的一半。”
  我說:“未必。或許可以找找律師,看看有什麽辦法。”
  “不!”她斬釘截鐵地揮了揮手:“我不相信這些律師。我的東西不能讓別人來操縱!”
  “那我可以怎麽幫你呢?”
  “你看,我這裏打印了一疊文件。”她揮了揮手裏握著的一疊紙:“每頁上都指明他自願放棄屬於他那一部分的財產。這是房產,這是幾張屬於地產,還有股票和存款等等。”
  “我又和這個有什麽關係呢?”我覺得很困惑。
  “我都想好了。隻有你才可以幫我。他現在在你們亞洲部做事情,而且我知道你剛剛解雇了這個部的主任。我想要你請宋康做亞洲部的主任。主任一定要主管很多文書工作,簽很多字。你就每天準備一堆文件要他簽。然後在文件裏夾一張我要他簽的文件。分幾次來簽。”
  我說:“這怎麽可能?他簽之前肯定會讀文件,他一讀不就發現了?”
  她嘿嘿一笑,說:“我很了解宋康。他的英文之差是你所不可想象的。隻要你把文件給他,告訴他,隻需要他的簽字,你都已經審閱過了,沒有問題。憑他的英文水準,他根本看不懂,也懶得看。所以他一定會簽。”
  我哈哈大笑起來。是的,在這種情況我本是應該笑不出來的。但我實在被這個女人的想象力逗樂了。
  她很嚴肅地說:“我看不出有什麽任何好笑的地方。隻要你按照我說的去做,一定會成功。宋康會在兩個星期後一無所有。到時候你會解雇他。對不對?”
  我不得不說她的表情有種震撼力。我突然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不知道如何去體會自己此時此刻的感受,是應該沉浸在自己對老婆偷情的憤怒與悲哀裏還是應該象這個女人一樣理智地去思考對策。我說:“我還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但他這種不道德的行為應該受到懲罰。”
  “是的,應該懲罰!”她用力揮了揮拳頭:“所以我要他一無所有。想一想,就是這張床,這個房間,你老婆和他,躺在這裏!象兩隻動物一樣恬不知恥!”
  我閉上了眼睛。她的話充滿了挑釁,但卻富有力量。我的雙眼裏映出史亭的身體,在扭動。
  “怎麽樣?不可忍受吧?”她問。
  我慢慢抬起頭,告訴她其實在來的路上,我已經做好這樣的思想準備。我的感受並非和她完全相同,我說:“你看,我已經是個老人了。很坦率地說,我已經沒有什麽性欲。你還是個年輕人,我不知道你是否可以理解這樣的感受。一個沒有性欲的人好像是卸下了人生一個大包袱,以至你看人生的這個方式都不一樣了。性是樣被過於強調但實際上是最可有可無的東西。這個你現在不懂,將來就懂了。人有很多別的必須,比如吃,睡。一個人吃不好,睡不好會死,而性欲不會致死。我說這一切的意思是我相信我太太外遇這件事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並不會導致她離開我。因為她必須為她更基本的需求和我在一起。真的,對一個已經沒有性欲的人,性不再是性命攸關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說這段話。這裏麵有一部分確實是我的真實想法。或許這樣說我也給自己一個說法,一個台階。因為從一開始起,我好像就沒有要踢史亭出門的欲望。莫然低下了頭,把雙手插進頭發裏,久久不抬起頭來。我說:“我這樣說並不是不準備幫你。我完全可以幫你。起碼宋康這樣的行為是卑劣的。”
  “你不懂。”她抬起頭。我看到她的眼睛紅了,頭發被攪亂了,她說:“他破碎了我的夢。我以為可以一起和他在一起過一輩子。我要和他分享一切。我們有一個很溫馨的房子。我想生兩個孩子,做一個好妻子。我夢想著一個妻子等待丈夫下班歸來時那種甜蜜的感覺。我夢想著每天做好飯,等孩子回家,聽丈夫打開門的聲音。我想在燈光下看他們吃我煮的飯,然後告訴我他們一天的生活。你看,就是這麽簡單的生活,簡單的夢。而宋康粉碎了這一切。”她用雙臂緊緊抱住了自己,整個人開始發抖。
  她所敘述的一切感動了我,那麽徐徐如生的畫麵在我麵前滑過,好像也在邀請我進入如此的夢想。她在那裏顫抖,象是寒夜裏被拋棄的一隻小貓。我不知道她埋在雙臂裏的臉上是否已經流滿淚水。我有種去抱她的欲望,就像去擁抱一個被她敘述出來的自己的一個夢。如果我把我的手放在她顫抖的肩上,或許我會說:“其實夢想並不是那麽不容易實現的。也不是世上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信任的。人生其實很長,一切都會過去的。”我想如果我這樣做,她會默許的,因為此時此刻,我們擁有了一些共同的東西:恥辱,心碎還有夢想的一些殘渣。
  但我什麽都沒有做。我從她手裏輕輕抽出那些文件,說:“我會照你的安排去做。多保重!”我離開了房間,帶上了門。
  一切按計劃順利進行。兩個星期後,宋康簽署了所有的文件。為了穩妥期間,我在同頁上簽了作為目擊者的名,以生法律效益。
  那個下午,我沒有開車回家。我一路慢慢地走,想怎樣和史亭攤牌。我問自己是否能繼續接受史亭,是否能在這樣的陰影下生活下去,是否性真的對我已經無關緊要還是一個推辭?我走了一個半小時。當我推開門時,發現史亭已經坐在沙發上泣不成聲了,電話筒扔在一邊。看來她已經知道發生什麽。
  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我說:“我回來隻是證明我對你還有感情,我並不想把這件事極端化。我走了一個半小時進行思考。我決定原諒你,隻要你告訴我你和宋康隻是一時迷惑。你並不真正愛這個人。如果你愛他,那麽你現在就出去,你唯一可以帶走的就是你現在身上這套衣服。你出去,宋康會等你。他現在正被自己的老婆踢出門,並且也是一無所有了,沒有一分財產,沒有工作。你去會合他,用你們的愛去重新打造一個世界。”
  我說的整個過程裏,她一直在哭。我不知道她在哭什麽。是宋康還是自己的命運?我突然怒火襲上心來。一把揪起她的頭發,喊道:“說,是你自己的一時迷糊還是你愛他?你現在就他媽給我選擇!”
  史亭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著我,聲音是沙啞和顫栗的:“是我一時糊塗,是我一時糊塗!是我一時糊塗。”她連續地說著,歇斯底裏地喊著,最後成了一種尖叫:“是我一時糊塗。別讓我走!”
  她緊緊地抓出了我的臂膀,指甲緊緊掐到我的肉裏去。她的頭埋在我的胸膛裏,尖叫聲持續了一會兒,然後變成了發自喉頭的幹嚎。我撫摸著她的頭發,讓她痛哭,因為我知道有些東西隻有通過淚水才能發泄而盡。我拾起一束結成節的垂下來的頭發,慢慢縷順它們。我的手指再找到下一束,然後再把它們縷順。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漸漸安靜下來。她垂下了頭,枕在我的大腿上,象一隻我從街上檢回來的小貓一樣。我把她貼在我胸口的臉輕輕扳過來。她的淚水把臉都弄花了,真的象一隻貓。我說還是這樣的好,我說:“真的,還是這樣的好。和我在一起你會過得容易些。”她沒有問答我。隻是湊過身,把跌在一旁的電話筒撿了起來,掛在座機上。是的,她把電話掛上了,那一定是宋康的電話。她掛上了,也宣告了它的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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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的結局並沒有按照我本來所預期地發展。本意是要證明我先前說過的一句“世界是以一種殘缺不全的方式來展示它的合理性,因為一切都在補缺與換算中運行”。原意是說人生本是喜劇性的,因為人人都和機會在不同的時刻邂逅,一種充滿選擇性的人生應該說並不太壞。我最初的設想是讓湯可在酒店的房間裏聽完莫然的敘述後去擁抱她,撫摸著她的頭發,溫暖她發抖的身體,然後告訴她,她的夢想也正是他的,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和他分享夢想的人。我也會讓史亭從湯可的懷抱裏掙脫出來,然後象湯可說的那樣,隻是穿著身上那套衣服,什麽都不要,都不帶,走出門外去尋找那個丟了工作,失去了一切財產,一無所有的宋康。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我所期待的喜劇沒有發生,就像一個盼著浪子回頭的老人卻等來了大醉而歸的兒子一樣,我再次被理想背叛了。或許這也就是人生的喜劇性,它讓我們時時處在一種希望之中,應了史亭說的“人生隻是一場出演在喜劇形式裏的悲劇。”
  除卻宋康,故事中的另外三個主人公都做出了選擇。唯有他處在被動中,就像他當初一出場那樣,形式從來沒有對他有利過。但他卻是我在這四個人物中最喜歡的一位。或許是他說過的那句話“小說的悲喜結局隻是因為作者停止了敘述”,他給予了我作為一個作者對結尾可以不負責任的借口。一切都可以在被延續的敘述中得到重生。或許也是因為他確實具有如此一種超脫的精神,可以說玩世不恭,也可以看作一種近似禪的境界,讓他保持著一種新鮮與不同。
  那個一個平常的下午,當他下班回來後,發現家裏的門鎖已經改換了,門上貼著一個信封,裏麵有他所有簽署過的文件與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幾個字:你背叛了我。這是你應有的下場。從此不再希望見到你。門邊上有一個手提箱,裏麵有他和莫然結婚前的舊衣服。意思很明了,她要他是怎麽來的,就怎麽回去。奇怪的是,這發生的一切並沒有讓宋康驚慌失措。好像他已經預計到它的發生。
宋康提著他的皮箱,撥通了史亭的電話,告訴她所發生的一切。史亭的第一個反應是:我該怎麽辦?而不是我們該怎麽辦。宋康已經大致知道史亭的決定了。電話裏他聽到了開門聲,還有湯可的問話,以及史亭的哭嚎。他默默地聽著,一直到史亭把電話掛上。有趣的是,這發生的一切也沒有讓宋康傷心欲絕。他提著他的皮箱,在路上漫無目標地閑逛,心裏響起一個聲音:生活的底線終於到來了。仿佛有一種來自地麵的力量在吸引他飄浮在空無中的身體。那個聲音如同是一個陌生的口吻開始了它嶄新的敘述。總之這個看似沒有擁有任何選擇權的可憐的家夥卻在人群中邁著他最為輕鬆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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