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章·
十三
接連兩天,鄭子榕一下班就給李妮打電話。找到李妮的下落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主要內容。可是,李妮好像突然消失在空氣中一樣,音信全無。鄭子榕坐立不安,到了第三天,他再也沒法兒忍受這種神秘了。自從那天買菜和李妮邂逅,他的生活就變得複雜起來。從不做夢的他開始接二連三地做夢,後來又做賊心虛不敢麵對陳欣詢問的目光,再後來,幹脆連麗麗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被陳欣逮了個正著。直到這幾天,更是靈魂出竅,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
從小到大,他的人生簡單得像一塊透明的玻璃,除了踢球,還是踢球,偶爾受點傷,在上麵劃道口子,玻璃仍然光滑如初。盡管從會跑會跳的時候起,他就是一個人見人嫌的調皮孩子。他到處惹事生非,從來不怕跟人打架,倒不是他力氣大,而是因為他跑得快。打完就溜,別人追不上隻好算了。小學老師來告狀,說這孩子我管不了。他爸和他媽合計了一晚上,想出個鎪主意,老師都管不了,我們更管不了,不如讓教練管他去。托人找到少年體校的足球教練,說你就行行好收了他吧。沒想到,到了足球教練那兒,他成了寶貝。因為跑得快,他搶球,截球,射門得天獨厚,加上打架練出來的不怕撞,成了別人眼中的拚命三郎,一路威風。從此在綠茵場上跌打滾爬,打比賽,上體校,做教練,生活就像足球場一樣平坦,單純。
就連跟陳欣結婚都像是兩塊玻璃拚到一起那麽直接。當時兩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經人介紹他看上陳欣的複雜,陳欣喜歡他的單純,就走到一起來了。鄭子榕的父母對兒子的選擇十二分的讚成,就自己兒子這條件找個研究生真是托祖宗的福啦。陳欣的父母對鄭子榕更是百分之百的滿意,小夥子長得多精神啊,小小年紀就出去打比賽,在社會上闖蕩,正好彌補書呆子女兒社會經驗的不足。結婚時,房子是現成的。鄭子榕老爸補差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單元房,正好給他們住。所有都是水到渠成那麽簡單。
可是現在,一頭撞進他的生活的李妮硬是把這塊玻璃變成了帷幕,有了看不見或不想讓人看見的內容。這曾經讓他興奮不已,激情難耐。他不知道為什麽同樣的內容現在卻讓他感覺不堪重負。可能是簡單慣了,他的腦子已經不適應複雜。或者老是迫不得已地言不由衷,精神太緊張。特別是李妮突然就失蹤了,事情變得詭秘起來。他就像一個蒙著眼睛的人,覺得四周都是陷阱,不知道該怎麽應付。這幾天考慮的問題幾乎比他幾十年來考慮的問題都多。比如現在他想得頭都發疼的問題有:1.李妮會不會出事?如果出事了,自己在現場留下的痕跡會不會把警察引來?如果警察登門,自己隻能實言相告,那樣我和李妮的關係將會暴光,陳欣會不會憤然離去?2.經過昨天晚上的親密接觸,李妮會不會因此愛上我?如果她動了和我結婚的念頭該怎麽辦?3.陳欣回來後會不會發現什麽蛛絲馬跡,對我發難?如果她問起來,該如何自圓其說?4.就算陳欣對我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和李妮的關係是不是就到此為止?我能經得住這種誘惑嗎?
鄭子榕最煩費腦子的事兒,否則他也不會選擇當運動員為生了。他不怕花力氣,反正用完睡一覺又生出來了。在餐館打工的時候有人勸他買個雜貨店自己當老板,他就這麽回答人家:煩那神呢。我現在這樣挺好,幹完回家什麽都不用想。吃得飽,睡得著。做生意,賺了還好,虧了找誰去?沒安生日子過。不如打工踏實。在家裏,報稅,買保險,交水電費,跟銀行打交道都是陳欣的事兒,鄭子榕有什麽想不明白的問題隻要往陳欣那兒一扔,保管能得到答案。陳欣的腦子像台計算機,把問題從這邊輸進去,過不了多久那邊結果就出來了。她自己也愛操這份心,還警告鄭子榕說你的腦子再不動當心提前得老年性癡呆。
可是,現在遇到的問題卻是沒法兒求陳欣幫忙了。
“我得趁陳欣沒回來,先把第一個問題給解決了。”一打定主意他就開了車就直奔李妮家。依然是那棟深紅色磚牆的舊式小屋,那個曾帶給他無窮暇想的地方,此刻卻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如果說幾天前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站在這裏像個等待老師評語的小學生。那麽現在他完全可以像個得了高分的好孩子充滿自信地去見父母。因為在這短短的三天裏,他終於真正進入了這個神秘的房子,打開了第一扇門。可為什麽自己心裏這麽發慌呢?難道李妮真的出事了嗎?
他把車停在路邊,幾乎是衝到了門前,按下門鈴。沒人。他這才發現裏麵沒有一絲亮光。車道上停著一輛車。車還在,她應該在家呀。他心裏嘀咕了一句,下意識地又瞄了一眼那輛車,這一看他差點沒叫出聲來。這分明不是李妮的那輛車!李妮的那輛是白色的雪佛萊,自己還幫她修過,印象太深了。而眼前卻停著一輛黑色的尼桑轎車。這是怎麽回事?車在,就一定有人。他回到門邊,又連著按了幾下門鈴,還是沒人出來。
他回到車裏,剛要發動,突然看到客廳的燈亮了,然後門開了,門口出現了一個女人,但顯然不是李妮。她又瘦又高,頭發很短。她向外張望了一下,見沒人,就又關上門進去了。鄭子榕想去問,卻像被念了咒語似的,定在那裏。他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難道這一係列的巧遇都是自己的幻覺?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麽李妮,我大概是得了妄想症了。
可是我去翠園吃飯,那個香港女人也知道李妮呀,這總不會是我妄想出來的吧。他突然想起《聊齋誌異》這本他唯一從頭到尾看完了的中國古典名著。小雅的話又一次在耳邊響起:“我們老楊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要被哪個狐狸精給迷住了,這個家還要不要啊?”難道李妮是狐狸精?她先施魔法讓我跟著她,又裝作車壞了引起我的注意,最後在翠園等我上鉤。對呀,李妮為什麽偏偏是在翠園上班,我怎麽忘了翠園是有妖氣的。沒錯,根本就沒李妮這個人。還好那天晚上沒跟她作愛,否則說不定已經成她的一頓美餐了。
這麽說所有的顧慮都是多餘的了?他突然感到一陣輕鬆。夜晚的空氣濕潤而涼爽,月光下昏黃的路燈柔和地照著寂靜的街道。駛出住宅區的小路,匯入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流中,幾天來罩在心頭的烏雲消散了。他好像在半空中漂浮了好久終於落回了地麵,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安全的感覺真好,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十四
一上班,楊光就把自己埋在桌子上的那堆文獻裏。這還是上星期從網上搜索到的,今天圖書室的瑪麗抱過來的時候,特意交代,他要的所有文獻都在這兒了。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從這一堆東西裏找出最新材料信息。
楊光所在的環宇有限公司生產汽車座位。日本的豐田,美國的通用等名牌汽車的座位都來自他們公司。這個年產值五億多美元的加拿大公司以它的質量和誠信贏得了眾多的客戶。最近他們剛剛接到一張本田十五萬隻百靈鳥汽車座位的訂單。這是環宇公司第一次和本田打交道,而百靈鳥又是本田2005年最新款式的跑車,是拳頭產品。由於跑車內空間很小,近期油價又居高不下,本田對座位所占空間和重量都提出了相當苛刻的要求。當時其他幾個工程師都覺得根本不可能達到,楊光看老板有意接下這筆生意,就咬著牙答應試試。
試了現有的幾種材料都不理想,楊光就想起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古訓,拿出了當年讀博士時查資料的看家本領,搜索了一長列目錄,害得瑪麗三天沒敢找人聊天,跟楊光訴苦說舌頭都快長青苔了。
眼睛看著麵前的資料,卻是一個字也沒往腦子裏去。那天在老鄭家喝酒直到半夜才回去,小雅嫌他酒氣熏天,不讓上床,在沙發上湊合了一晚上。昨天晚上倒是讓上床了,卻又莫明其妙地失眠,現在腦子像一桶漿糊。其實女兒上大學以後,她那個房間一直空著,楊光提過好幾次想搬那屋去住,有點自己的空間。小雅偏不同意,說,你想在我眼皮子底下金屋藏嬌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動的什麽心思。自己一間房,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再把計算機也搬過去,上網勾引女孩子也沒人知道,不美死你。告訴你,隻要一天沒離婚,你就別做這個夢。把他噎得一句話說不出來。
他不明白為什麽他們的關係會變成這種樣子。大學的時候小雅也算是一朵班花。她身材修長,梳著兩條長長的辮子。當時女孩子已經不太時興紮辮子了,比較前衛的把頭發燙得滿頭花卷兒,還有的學春苗的樣子剪得短短的。所以楊光認為小雅很淑女,噌地就衝上去了。而且沒費大力氣就擒獲。楊光一米七八的個兒,長得酷似電影演員達式常,斯文,儒雅,加上喜歡舞文弄墨,又踢了一腳的好球,很得女生親昧。二年級的時候,南京各大電影院輪番放映電影《人到中年》,是達式常和潘虹配戲,大家看了驚呼,哇,中年的楊光就是這樣的呀。他和小雅的關係公開以後,不少人還挺遺憾的,現實中的達式常喜歡的並不是潘虹那樣的女人嘛。畢業分配的時候,輔導員說,如果你們想分在一起,南京是沒法兒留了,倒是可以照顧你們去北京。於是兩個外地人在北京的風沙中過起了家家。
那是他們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北京理工大學的教師宿舍是幾棟破舊的筒子樓。快十戶人家合用一個水房,廁所。開始他們連煤氣罐都沒有,就靠一個碩大的煤油爐改善夥食。設備雖然簡陋,小雅的櫥藝卻是了得。她爸爸是外科醫生,媽媽是婦產科大夫,家裏的一日三餐全靠她這個老大張羅,練就了一手做飯的絕活兒。那段時間,下了班小雅順道在校門口的農貿市場買點新鮮蔬菜回來,再去副食商店割塊肉,每天換著花樣給楊光做吃的。跟小雅做的小炒比起來,食堂的大鍋飯就跟豬食差不多。吃了四年大學食堂的楊光每天享受著貴賓級待遇,好像一下子從地獄升到了天堂,樂不可支。
小雅在做飯方麵的悟性確實比專業上的更出色。楊光是南京人,愛吃紅燒獅子頭。在南工上學的時候,第一次帶小雅回家見父母,她就把這招兒從楊光他媽那兒給接過來了。看她學做南京菜時的認真勁兒,楊光當時就暗暗打定主意非她不娶。還沒結婚就學做夫家菜,這樣的女人不會很多吧。可惜北京沒有長魚,否則她大概會再去討做軟兜長魚的手藝呢。
想到這裏,楊光好像聞到了紅燒獅子頭濃濃的香味。自從倆人鬧翻以來,快一個月了,小雅沒給他做一頓像樣的飯,紅燒獅子頭這種費工費時的菜根本想都別想。“哼,想用這個來要脅我。沒門兒!”他恨恨地想。他有點後悔答應小雅不再和蘇菲來往。
“篤,篤,篤”有人輕輕敲門。
“Come?in,please.”楊光趕緊把渙散的目光集中到文獻上,挺了挺腰。門被輕輕推開了,楊光眼前一亮,是蘇菲!她穿了一件白色襯衫,是今年時興的短短的腰身很誇張的那種,黑色的絲質筒裙,簡潔,明快。這個蘇州女孩很會修飾自己。其實她偏愛的顏色隻有黑白兩種,但她能根據場合,心情,天氣搭配出許多不同風格。比如今天這種陽光明媚的夏日,穿這麽一身真如清風撲麵,讓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蘇菲?”楊光有點意外。
自從在小雅那裏發了毒誓,已經快一個月沒和蘇菲單獨在一起了。盡管他早就想跟蘇菲好好談談卻因為沒想好怎麽開口一直拖著。而蘇菲,不知道她是從別人那兒聽到了什麽還是天生的善解人意,竟也心領神會地盡量避免和他正麵接觸。有時候小組開會,蘇菲有意無意地坐在離他挺遠的地方。但他能感覺到蘇菲關注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今天蘇菲在沉默了這麽長時間以後突然來找他,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
“嗯,是這樣的,國內的公司來電話催我回去,說是設備已經到了。我想反正主要技術也學得差不多了,大概不會有太大問題。我是來向你道別的。”蘇菲微笑著說,眼睛裏卻有亮亮的東西閃了一下。
“怎麽說走就走呢?不是還有半年才到期嗎?這都是合同上寫得清清楚楚的。中方不能單方麵修改合同內容的。調試設備的活兒,我們派個技術人員過去,一個星期就能解決問題。你來培訓三年,可不光是為了做調試設備這種簡單的事兒的。”楊光有點語無倫次。
“可傑克經理說公司也跟他談了,他覺得可以考慮。而且南京那裏剛剛起步確實很需要人。我也想早點回去幫幫他們。”
“不行!傑克不能不征求我們的意見就擅自做決定。我們有我們的計劃和安排,你是歸我管,我要對你負責任。我這就找他去。”楊光說著就站起身要走。
“這不怪傑克,是我自己想回去,主動去問他,他才表態的。”蘇菲擋住楊光的去路,柔聲勸道。
“那也不行。我不能讓你現在就走。” 楊光推開蘇菲,衝到門口。
“楊光!你不要衝動好不好?”蘇菲那異乎尋常的高音調讓楊光吃了一驚。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過頭像不認識似的盯著蘇菲。蘇菲走過去,輕輕關上門。轉過身時眼裏已經含了淚,“楊光,我知道你的心思。我又何嚐不想留在這裏呢,起碼每天還能見到你。可是有些事情是我們必須麵對的。你是一個考慮周全的人,不用我來提醒。我猜你一定已經作出了決定,隻是不知道怎麽跟我講,對吧?”
“你怎麽知道我已經決定……?”楊光被蘇菲的冷靜鎮住了。他沒法兒把眼前這個成熟、練達的蘇菲和他認識的那個小鳥依人的西子姑娘聯係起來。
“看得出來,這段時間你夾在我和你太太之間,活得很苦。看你這麽累,我的心疼極了。我知道,對你來說,任何一種選擇都不容易。選擇她,你覺得有負於我,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可能永遠也給不了我一個完整的家。選擇我,你覺得有負於她,畢竟你們有過美好的過去。我前前後後考慮了很久,覺得可能你現在的決定是最好的。因為我給不了你逝去的歲月,那是你和你太太的共同財產,它已經深深刻在你們的回憶中了。一個沒有回憶的人是很可憐的,所以……”
“蘇菲,不要說了。”楊光把蘇菲深擁入懷,鼻子酸酸的,“你為什麽總是這麽懂事呢?我?”剛說到這裏,電話鈴響了。
楊光放開蘇菲,伸手拿起電話,“Good morning,Guang speaking.”不知道對方說了幾句什麽,楊光接著說:“No problem,I’ll be there in a few minutes.”
“傑克要我去一趟。蘇菲,今晚我請你吃飯,七點鍾在翠園,不見不散。”他簡單交待了一句,就匆匆走了。
蘇菲整了整衣服,收拾起激動的情緒,也離開了楊光的辦公室。
十五
陳欣帶著她的一對兒女風風火火地回來了,家裏又有了生氣。幾個特大號的旅行箱塞得滿滿當當的,娘兒仨一個個神情激動,像凱旋歸來的戰士。鄭子榕說陳欣我怎麽看你像一國際倒爺啊,至於嗎,什麽都往這兒背。陳欣翻了他一眼,說,在這兒你什麽都不讓買,還不興人家回國過過購物癮啊。
說完就和孩子一起興致勃勃地給他展示此行的戰利品。三個人當中,數麗麗的收獲最大,買了一箱子花裏胡哨的所謂時裝。試了幾件鄭子榕就受不了了,“怎麽都這麽小啊,肚臍眼兒都露外麵了。陳欣你也不幫她把把關,這樣的衣服怎麽穿得出去嘛。”
“爸是土老冒。這是今年最時興的款式。我們學校好多女孩都穿的。”麗麗美滋滋地比劃著。這孩子眉眼、身材都隨了他爸,輪廓分明的長圓臉,長長的睫毛,挺直的鼻梁。這兩年串得比她媽都高出半個頭了。
鄭子榕看跟她說不通,就轉向陳欣。見她正滿臉笑容地看著女兒,像在欣賞她的傑作。
“你還美呢!咱們可是中國人,不能跟洋人比。穿上這種露肚皮的衣服,哪裏還有半點東方女性的含蓄典雅。”為了引起陳欣的重視,鄭子榕搜腸括肚地找大帽子往上扣。
“沒那麽嚴重吧。青春的美也是不露白不露地。能露的時候不露,以後生了孩子,滿肚皮的斑馬紋,想露也沒法兒露了。”陳欣半開玩笑地說,眼光仍沒離開麗麗。
“媽啊,你也這麽胡說八道!”麗麗氣得不試了。
“這孩子,不禁逗。得,該我顯擺顯擺了。”她打開另外幾隻箱子。鄭子榕伸頭一看,好家夥,嘛玩藝兒都有,整個一雜貨鋪。大到窗簾,卡拉OK機,中文電視連續劇,小到中國結,檀香扇,傻子瓜子,二鍋頭。吃的用的,一股腦兒塞在一起。鄭子榕感興趣的是帶給他的幾條李寧牌運動風褲。每次陳欣回去都不忘給他買幾條這種褲子。這褲子質量不錯,穿在身上寬鬆舒適,鄭子榕一回家就換上它,需求量很大。其次就是電視連續劇,這麽幾大盒足夠他和陳欣“共度良霄”一陣子了。最近陳欣沒事兒就上網聊天,隻有這玩藝兒能把她從網上拉到自己懷裏來。看的時候,一邊還嗑著洽洽瓜子,發發議論,別提有多自在了。
展覽完了,發現瑞德早就不在身邊了。兩人趕緊屋裏屋外找,看他正貓在自己房間裏悄沒聲息地拚四驅車呢。這種四驅車模型前一段在國內可熱了,又是比賽又是電影的。瑞德這次回去,趕了個尾巴,如獲至寶地買了一大堆回來,一路上抱著,不讓人碰。
“甭管他。來跟我說說都有什麽新鮮事兒。”鄭子榕拉上陳欣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
“總的感覺是人家國內人活得比咱們瀟灑。動不動就出去吃飯,要一桌子菜,吃剩下的,連包都不打。我看有的菜動都沒動過,實在心疼,就提議咱是不是打包帶回去呀。人家為了不掰我麵子,象征性地打個包,還“忘”了帶走。心裏不定怎麽嘀咕我這人小氣呢。對了,最逗的是瑞德。那次我帶他坐火車去北京看你爸你媽。開始他還算老實,捧著本厚厚的《哈利·波特》看得入神,弄得周圍的乘客和乘務員對他佩服得不得了,這麽小的孩子就能看這種大部頭的英文小說,多能耐啊。我也沒解釋。好在他中文說得還行,不至於露餡。後來,他跟硬座那邊的幾個小夥子搞熟了,就總去看他們打撲克,起哄。晚上快十點了,乘務員看他還在那兒打打鬧鬧,就把他帶回硬臥車箱,指著牆上的幾行字,說,小朋友,你看那兒寫的什麽?瑞德滿臉茫然,問,寫的什麽呀?乘務員奇怪地說,你這孩子,看樣子也有四、五年級了吧,怎麽連這幾個字都不認識?我在旁邊看雜誌,本來不想管他,聽到這話就抬頭看看那個牌子,上麵寫著晚上十點熄燈睡覺之類的話,難怪瑞德不認識。我趕緊解釋說這孩子是CBC,中文文盲。大家這才恍然大悟,沒把他當成白癡。”
鄭子榕聽了,哈哈大笑,我兒子門門A+的主兒,居然差點被同胞定義為白癡。真他媽逗。陳欣打個哈欠,說我頂不住了,得去睡會兒。再看麗麗和瑞德,時差也上來了,個個東倒西歪的。鄭子榕把他們都轟上床,心滿意足地去後院喝啤酒。此時此刻,他想的是,三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誰能說這不是幸福的最高境界?
十六
當楊光趕到翠園的時候,已經晚了十分鍾。
為了赴這個約會,他跟小雅費了半天口舌。他說有個同事的生日PARTY,所有人都去,自己不去不好。小雅說,既然那麽多人去,缺你一個又有誰會注意呢?楊光說我是部門經理,需要和自己的下屬搞好關係。小雅反唇相譏,你連跟老婆的關係都搞不好,還奢談什麽下屬的關係。你大概隻配跟情人搞好關係吧。楊光隻覺得一種說不出的厭惡騰地升起來,他生硬地撥開小雅攔他的胳膊,衝了出去。
跨進翠園的門,楊光一眼就發現了蘇菲。她身著一襲黑衣黑裙,臉色有點蒼白。楊光快速掃視了一下在座的食客,沒發現有熟悉的麵孔,就從容地向蘇菲走去。蘇菲選的是一個靠近牆角的座位,正好是在燈光的陰影裏,非常隱蔽。
“對不起,來晚了。”楊光在蘇菲的對麵坐下來。
“沒關係,我也剛到。你編了個什麽理由?”蘇菲直視著楊光。
“當然不能說來見你啦。別這麽咄咄逼人好不好?”楊光苦笑了一下,說:“怎麽穿這麽素淨啊?”
“你覺得在葬禮上應該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呢?”
“葬禮?蘇菲,你沒糊塗吧?”
“我腦子清醒得很。兩年了,從來沒這麽清醒過。沒錯,我今天就是來埋葬我們的愛情的。”蘇菲的淚水奪眶而出。“對不起,我去下洗手間。”她站起身,低著頭衝向洗手間。
“該來的終於來了。”楊光心裏說了一句,腦子裏一片空白。想過好多遍要跟蘇菲說的話現在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蘇菲從洗手間回來,情緒已經比較穩定了。她微笑著對楊光說:“其實你什麽都不用對我講。更不用說對不起,那樣會褻瀆了我們的愛情的。你說呢?”
她這麽一講,楊光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第一次發現“愛情”這種東西大概是人世間最最拎不清的了。它以一種方式誕生,卻以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死亡。一百種愛情會有一百種誕生的方式,也會有一百種死亡的方式。隻是他和蘇菲的愛情死亡的方式有點殘忍,是他親手殺死了他們仍然鮮活的愛情嬰孩,這個隻有兩歲的孩子,這個他和蘇菲在伊甸園裏孕育的孩子。他的心在滴血。蘇菲啊,還有別的辦法嗎?我不想殺死他。他在心底一遍遍呼救。
侍者來點菜。楊光點了蘇菲愛吃的油淋子雞,為自己點了一個海鮮豆腐煲。蘇菲要了一瓶紅葡萄酒。兩人慢慢品著,都不說話,傷感的情緒像一團棉絮堵在胸口,讓人喘不氣來。
“什麽時候走?”楊光打破沉默。
“後天。”蘇菲簡短地答了一句,就埋頭吃菜。又想起什麽似的,接著說:“你不用送我。”
“蘇菲,你說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決定。說說看,是什麽?”
“我不知道你的決定是什麽。我隻是覺得你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會比較好。還記得我們倆第一次見麵的情景嗎?你到機場去接我,舉著一個大大的牌子,上麵寫著:環宇公司接蘇菲小姐。我想看看你眼力怎麽樣,故意裝著沒看見徑直從你身邊過去。剛走到門口,你追上來了,說,請問是蘇菲小姐嗎?這麽多人,你怎麽就認定我是你要接的人呢?”
“憑直覺。我想像中的蘇菲就是你這個樣子。”楊光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澤。
“那時候,你是多麽氣宇軒昂啊。”蘇菲沉浸在美好的回憶中,“我還記得你一看我點頭,中年人的謹慎馬上被孩子般的得意代替了。你笑嘻嘻地說,小丫頭,想蒙我,我看的偵探故事可比你看的瓊瑤小說多多了。你明朗的笑容像陽光一樣自然而溫暖。所以後來你告訴我你叫楊光時,我馬上想到了陽光男孩。你就是我和男朋友分手以後照進我生活的第一縷陽光。從那時起,我就愛上你了。”
“那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害得我費盡心機地討好你。”
“原來你教我開車,送我上課都是別有用心的呀。”蘇菲開心地笑著。
多麽可愛的女孩子!楊光深情地注視著蘇菲。這個心智成熟,冰雪聰明的女孩,我們似乎前世就已經約定,上天如約把她從中國領到我的麵前,我為什麽就沒有勇氣和她攜手一生呢?家庭,責任到底是什麽東西,值得我們犧牲一生的幸福來保全?
蘇菲看到楊光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那時候你多麽開朗、幹練,再看看你現在身心疲憊的樣子,我就忍不住責怪自己。是我讓你偏離了原有的生活軌道,陷入兩難的境地。過去我以為舊情已死,必被新愛代替。所以我心安理得地愛你,我自認為是愛的天使,要把你從死亡的婚姻中解救出來。後來我發現了你眼中的痛苦和無耐,而我竟然沒法兒把它們從你眼中拿走。我才明白現實生活中的愛與婚姻並不是這麽簡單的關係。所以,這一個月你疏遠我,其實是你在自救。你不能長期處在這種關係中,像國內的男士們津津樂道的“外麵彩旗飄飄,家裏紅旗不倒”的境界,你是達不到的。我說的對嗎?”
楊光不說話。他拉過蘇菲的手,輕輕撫摸著,然後緊緊握住。蘇菲的手光滑圓潤,食指尖尖,還有幾個小肉渦。第一次教蘇菲用公司的計算機時,楊光就愛上了這雙手。後來,他們比較熟了,跟蘇菲提起這件事,蘇菲告訴他,她們家鄉有個算命先生,看過她的手就說她是大富大貴的命。所以她考大學,考研從來不緊張,命裏是你的,拿都拿不去。
“那我命裏是不是你的?”記的當時他曾經笑著問她。蘇菲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在他的眼睛上吻了一下,然後神秘兮兮地說:“過去不是,現在是了。”“為什麽?”楊光不解地問。“因為你現在眼睛裏全是我啊。”蘇菲那俏皮的樣子把楊光逗樂了,“敢情我的命這麽容易就被你改了?”
不幸而言中,自己的命運真的被這個女孩子改變了。
他緊握著蘇菲的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說:“你真的覺得我還能回到過去嗎?”
“你弄疼我了,楊光。”蘇菲輕輕呻吟了一聲,想把手抽回去。
楊光更緊地攥住她,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放過你的,蘇菲。我要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