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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靜: 我的忘年交——艾琳

(2004-12-05 12:54:19) 下一個

我的忘年交——艾琳

 

·常 靜·



  

我與艾琳的相識純屬偶然。

  那是十二年前的聖誕之夜,我們當時住在洛杉磯,受朋友之邀去參加一個聖誕晚宴。那天,來的人很多,但熟悉的麵孔卻寥寥無幾。我象征性地與互不相識的人打著招呼,那幾句掛在嘴邊的客套話說完了,就不知再說什麽好了。為了避免尷尬,我索性去廚房拿了盤子,隨手撿了一點兒食物,把嘴先占上了。

  
“你好!我是艾琳。
”一位風度翩翩、白發碧眼的老婦人向我伸出了手。我慌亂地在紙巾上蹭了蹭手,迎著她的目光,含笑報了自己的名字。談話中得知她是個心理學家,早已退休了。一聽她是搞心理學的,我頓時來了精神。我一直對搞心理學的人有著一種盲目的崇拜,對這門學科也有著極大的興趣。為了滿足我強烈的好奇心,她不厭其煩地回答了我一連串兒稀奇古怪的問題。出乎她的預料,在這樣一個便宴上,竟有人對她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感興趣,她也變得異常興奮起來。

  談話中印象最深的,是她講的一段讀大學的經曆。她的心理學教授上課的第一天,給同學出了一道題,讓同學就題發揮,寫出自己的論點。說完,教授在黑板上寫了個特大的“WHY?”同學們愣了一會,就埋頭刷刷地寫起來,有人竟寫了長達三四頁。艾琳的回答簡明扼要,隻有兩個字:“WHY NOT?”結果,隻有她一個人得了滿分。

  一個晚上很快就過去了,我們竟不知不覺地說了兩個多小時的話,我被她的機智聰穎和知識的淵博所吸引。臨了,我們互留了電話,依戀難舍地道了別。

  以前,這種一麵之交的朋友數不勝數,無論當時談得有多熱乎,往往一分手,就人走茶涼了。

  轉眼,過了有一個月的光景。周末的一大清早,家裏的電話鈴響了。

  “你好!我是艾琳!還記得我吧?就是聖誕之夜那個最古老最能嘮叨的老太婆啊!”她風趣地說。

  我一陣興奮:“當然記得,怎麽會忘記。你還好吧?”

  “今天晚上我想請你們一家人吃飯,不會太突然吧?”她的聲音裏充滿了熱情,讓人無法拒絕。

  “哪裏,哪裏,等我問一下先生。”我突然有一種想要見到她的衝動。

  晚上,我們準時到達她在電話裏約定好的那家飯店。這家中國飯店我們還是頭一次來,坐落在離海邊不遠的一條僻靜的小街上,不大,卻很溫馨。看得出來,艾琳是這的老主顧,一進門,我們就受到了熱情的招待。

  整個晚上,她顯得很高興,神采飛揚的樣子,人看上去也年輕了許多。她說,從那次分手後,她就一直琢磨著什麽時候再和我們聚一聚,今天總算兌現了。

  那頓飯吃了很久,她的精神頭十足,詼諧幽默,談笑風生,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到了她嘴裏,經她連手勢帶表情地一渲染,就變得滑稽可笑了。況且,她跟我、我的先生、我的兒子都有不同的話題,真不愧是個搞心理學的。我們老少三輩都很開心,自始至終都未感到年齡上的差距。大家邊吃邊喝,邊說邊笑,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

  打那以後,我們就開始了頻繁的交往。再忙,一個月怎麽也得聚上一次二次。很快,對她的身世和經曆有了些了解。知道她是挪威後裔,很年輕的時候就離了婚。據說,她的前夫是生意人,很有錢,對錢比對她要親得多。艾琳無法忍受長期被冷落,提出分手。最後,他舍妻棄女奔錢去了。離婚後,艾琳一直獨身,領著她惟一的女兒過日子。

  我隻和她的女兒見過兩次麵。她女兒比我大幾歲,是個全職太太。先生在好萊塢做事,他們有一雙活潑可愛的兒女,住在靠海的一棟房子裏。她先生就是《侏羅紀公園》(JURASSIC PARK)的場景設計。艾琳曾送給我兒子一張由她女婿簽了名的電影宣傳畫。當時,兒子還小,並不懂得什麽名人效應,自然也不會珍惜艾琳女婿的簽字。後來搬家,那張畫也不知去向了。

  因為婚姻給艾琳帶來的不幸,使她落下了個惡習,吸煙。她的煙吸得可怕,一天至少兩包,多的時候會一根接一根,一天下來都沒數。她的肺部受到了嚴重的損害,做了幾次手術都難以挽救壞死的肺部。最後,她不得不抱著氧氣瓶來維持正常的呼吸。

  艾琳酷愛讀書。她家裏的床上、床下、沙發上、地板上、茶幾上到處可見翻了一半的書。她說,她喜歡同時讀幾本書,從不願循規蹈矩地一本本地依次去讀。我說,這點倒是跟我蠻像的,我也有這個臭毛病,家裏的書也是泛濫成災。說完,我們就會心地相視而笑了。我發現,她最珍愛的那幾本書,總是出現在廁所裏。

  她曾向我推薦了幾本好書,多為心理學、哲學方麵的。記得作家譚恩美(AMY TAN)就是她推薦給我的。倒不是因為譚的書有多好,隻是她聽說譚是華裔作家,就覺得我應該讀一讀。她滿有興致地買了譚的書,讀完後,不由分說地塞給我,讓我看完後和她討論。

  《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首映的那一天,她約我一起去電影院。那天,人多得出奇,我們足足在停車場兜了十幾分鍾,才找到了停車位子。電影院內幾乎是座無虛席,這種場麵平時極少見。可環視了一周,華裔的麵孔卻沒有幾個。

  我注意到,影片演到幾處感人鏡頭,艾琳都在抽泣,不斷地擦眼淚。散了場,她的眼睛還是紅紅的。回家的路上,她不斷地問我,這都是真實的嗎?中國的女人真的是那麽苦嗎?

  受她的影響,以後的幾年間,我把譚恩美寫的那幾本書全讀了。

  艾琳的愛好廣泛。她喜歡畫畫。那些看來平平淡淡的花呀草呀,到了她的筆下就活靈活現了。她從未刻意地學過繪畫,畫起來非常隨意,所以每幅畫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我發現,她選題時,從不選擇那些豔麗的花,而偏愛一些不太引入注意的花草。這大概是她孤傲的性格使然。

  艾琳在音樂欣賞方麵也有很深的造詣。她最喜歡的是歌劇,她一個人的時候,常常放歌劇聽,聽到興奮處,就忍不住跟著唱一段。她對交響樂也有著極大的興趣。她訂了洛杉磯交響樂團演出的年票,每月她固定收到一張音樂會的票。有時,她身體不舒服,就會把票轉讓給我,還同時說服她的另一位音樂會友把票讓出。這樣,我就可以和先生一起去聽音樂會了。

  前幾天,我閑來無事,整理信件,無意中發現了一張1994年的音樂會票根,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才促使我寫下這篇文字。

  艾琳常給我講起她的童年舊事。一次,她搬出來十幾本發黃了的老照片,一頁一頁地給我詳細地敘說著照片的來曆及照片背後隱藏的故事。其中,有一張我記憶猶新,是她高中時和她的初戀在海邊穿泳裝的合影。那時,她是那麽年輕漂亮,充滿了朝氣,深邃的眼睛裏透著稚氣和天真。再回過頭來看看今天的她,皺紋密布,白發蒼蒼,步履艱難,手裏還抱著那個寸步不離的氧氣瓶。哎!歲月真是不饒人啊!

  與她相處了三年後的一天,我們去她家向她道別,因為我們就要離開加州了。我有一種預感,這次道別很可能就成為永別,所以心裏很不好受。看見我們來了,她很神秘地對我們笑了笑,把我們引進了書房。隻見她從牆上取下了一幅畫,我知道這是她在1978年的作品,我對這幅畫的熟悉程度就像熟悉她本人一樣。

  這是一幅水彩畫,畫麵上有幾叢叫不出名的淡黃色的小花,色調淡雅,筆觸細膩,細細品味,會把人帶入一種含蓄、寧靜、高尚的境界。

  她的表情很莊重,“拿去作個紀念吧!”她好像也有預感。

  “這麽重的禮物我可不敢收,還是送我一張別的畫吧。”我知道這是她的得意之作,不想奪人所愛。

  “我非常珍視我們之間的這份友誼,既然要送,當然是送最好的了。”她很坦然。並告訴我,她早就有了準備,已經按這幅原畫,又為自己重新畫了一幅一模一樣的,送到專業店裏去裱了。在她的一再堅持下,我不好再推辭,謝過,欣然地收下了。

  至今,這幅畫一直掛在我的客廳裏。

  離開加州後,我和她通過幾次電話。因為雜七雜八的瑣事太多,加上人也變得懶散,電話打得越來越少了。再後來,一個朋友打電話,告訴我艾琳辭世的消息。

  我心情沉重地撂下電話,默默地下了樓梯,來到客廳,眼睛緊緊地盯著那幅畫。慢慢地,產生了一種幻覺,我仿佛又一次看到了艾琳和藹可親的笑容,看到她正邁著緩緩的步子從那幅畫裏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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