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青: 突 厥 之 桑
(2004-09-28 14:4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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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 厥 之 桑
濮青
西方有個古老的傳說:「在彩虹的盡頭,有一罈閃爍的金子」。如今請聽我說:「在荒廢絲路的盡頭,有一畦碧綠的桑田」。
這都是由一條在伊斯坦堡街頭買的絲巾,引出來的佳話。是口述的傳奇,也是歷史活生生的延續。雖然正史遺漏了這一頁,它卻為世界文化交流帶來了輝煌的成果。
今年七月中旬,新澤西州華人親朋友好組成旅行團, 抵達土耳其伊斯坦堡。第一晚我與摰友徜徉在名城中心的廣場上。四處旌旗招展,與落霞齊飛。濃鬱暮色中,伊斯坦堡以它萬鈞的雄偉、千種的嫵媚,招呼著我們遠道而來的訪客。我頓時快活得像一條遊魚,蕩漾在著名的「金號角」海灣內,乘著它的晚潮,深深探入市區心窩。
這座古今名城,橫跨歐亞兩大洲,由勃斯不魯斯海峽通連黑海及瑪瑪拉海,背上扛的是石器時代即存的歷史,懷裡擁的是瑰麗的多元文化,心裡藏的是多方神明的雋智。它歷經古希臘人,波斯帝國,亞歷山大帝國,東、西羅馬帝國,蒙古及奧圖曼帝國之統治,以至英法之殖民。每一次的統治均被熔合同化,交織成瑰麗無比,但已不再神祕的伊斯坦堡文化。我們剛進城,被秀麗的山海與宏偉的寺廟包攬,雖不致於攝魂裂魄,但已為將要到來的深奧歷史與綜錯人文而振奮了。
我們旅館前廣場上,有花園、紀念碑和雕像。我認為這是親土睦民的第一站。軀身向前,定睛一望,事不大妥。原來幾十位排排坐的閒人,清一色是男士。他們看來閒暇無事,等著看遊客的西洋鏡。我硬著頭皮走過去,像被軍隊檢閱。但見他們衣著整潔,麵貌嚴肅、態度端莊,是極有尊嚴的人民。於是我放心去瞻仰紀念碑上的英雄,繞了三轉,卻沒有找到記載說明是誰。回到旅舍問服務員:那可是凱穆爾將軍之雕像?居然搖頭不知。連問三人,皆無下文。實在有些氣悶。心想土耳其現代偉人除了他還會有誰?乾脆手寫在紙上給女服務生唸。她居然唸出聲來:「啊!啊!,卡媚兒」,是「阿達土客」。我本知在土耳其的國際機場,大橋樑,好學校都叫阿達土客,卻不知所以然。如今我再拆字唸,阿達若是父親,土客自然是土耳其人民了!哎喲!就是「土國國父」嘛!回溯他驅逐英法殖民者,建立了共和國,提倡九年製義務教育,及其對經濟文化諸多建設,難怪土耳其全國上下一致尊稱他「國父」,而無人直稱名道姓了。
總算解開一個啞謎,頓時肚子也餓了。正巧飄來一陣陣烤羊肉的香味,我們就由鼻子牽著走。美味的羊肉串給烙餅「夾肉」gyro,再加上店小二的笑容,就填滿了遠來客人的心和胃。令人吃驚的是吃足一頓異國風味,索價二百五十萬元土幣,折合美金僅二元五角錢,還笑著不收小費。當下認這是旅遊者的樂園了。
放眼望街市,滿街滿巷出售的絲巾,懸如帳幔。斑爛如彩虹,輕得像雲,柔得似水。握在手中,縮成荔枝大小。展開來拂在麵上,如神秘之網。飄在空中半天落不下來。我與好友喜孜孜各買三條,每人出價十元而已。心想這些絲巾價廉物美,必定是中國蘇杭出品,海運過來的。再定睛看一看出產標簽。不對!是緬甸-Burma來的。這可稀奇了。好友心細眼尖,輕聲對我說:「不是Burma,是Bursa」。這一發現,非同小可。立刻追查經典,原來Bursa是奧圖曼帝國的第一首府。當年是安娜東尼亞(今小亞細亞)的經濟文化中心,如今是冬日滑雪勝地。並有絲綢市場,批發兼零售當地出產的絲綢品以及絲織地毯。連伊斯坦堡大都會,都有它美侖美奐的門市櫥窗,展珍品。它不同於波斯的羊毛地毯,卻像極了中國的織錦緞,但它有茸茸短絮,閃著絲綢特有的寶光,巧奪天工。想當然,真絲與蠶是分不開的,而蠶與桑葉更分不開了。難怪,伊士坦堡路旁夾道的濃蔭,也全種植的是青翠欲滴的桑樹,而不是縱橫歐洲的法國梧桐。
土耳其的桑樹,葉呈雞心形,澤翠,豐碩,屏疊有致,主幹挺拔,華蓋竟然有兩層樓高。曾幾何時中國「鄉野的村姑,竟變成繁市街苑的貴婦了。迥想法國梧桐雖然婆娑有致,征服了西歐、又縱橫東歐。儼然是西方的「樹魁」。後來它又隨英法侵略,到了中國上海與天津,平白承受多少贊美與恩寵。此番我在異域見到故鄉的土桑樹,如此嬌貴,如此風光,使我有揚眉吐氣之快。
卻又正是無巧不成書,那賣絲巾的小販,見我怔怔地瀏覽街景,就搭訕問道:「你是中國人嗎?我們的絲綢都是從中國來的。」又來了,我剛才才搞 清楚, 那 是 Bursa 來 的 , 不 是 嗎 ? 「 不 是 , 不 是 , 最早是 你 們 中 國公 主 帶 來 的呀!」 什 麼 ? 什 麼 公 主 ? 那 文 成 公 主 和 番 之 地 是 西 藏 ; 王 昭 君 去 的 是 內蒙 古 , 她 的 香 塚尚在 國 內。 那 麼 ,一定還有其他的公主,在漢家的「玉帛外交」與「美女外交」政策下,下嫁突厥王或其後代了。回溯古時突厥人一支自阿爾泰山西行,建花剌子模,亡於回訖,後再亡於蒙古元人,又西行,自稱韃靼,後世分裂為支那韃靼(即東土耳其斯坦),及獨立韃靼(即土耳其斯坦)。奧圖曼大帝國的蘇丹宮殿內,展覽的全是中國青花瓷器。若不是搶掠來的,就必定是和番新娘的陪嫁。
那 麼, 她 又是 怎 樣 把 蠶絲 帶出 來的 呢?
「 你 真的不知道嗎? 是中國公主把蠶繭藏在她的頭髮 裡麵, 偷 偷 帶 過 來 的呀!」
我不得不驚嘆!
這位金枝玉葉,有怎樣一顆玲瓏的心!虧她想得出這樣的妙方!高高的雲髻,不僅使她美麗多姿,竟也是絲綢種子的祕室。她如此做是為了治療鄉愁?或是為了懷念兒時養蠶寶寶之樂?或真正為了新夫婿的百姓福祉?不論為了什麼,這位中國公主是一位民族文化傳播者。這樣羅曼蒂克的歷史!政治與愛情有了結晶,
鄉愁與新世界有了連繫。絲綢的種子在異鄉的新生活裡,播種下了新希望。
我在美麗的絲巾上,嗅到歷史的馨香。
我從土耳其的桑樹梢頭,激 起 詩 情。
誰能說 歷史是死 的?
誰又 能 說地理是冷冰冰的呢!
中 國 之 桑,在 我 記憶中,卻是流浪者的眠床。
在抗日戰爭中, 父親創辦了國立二十中學。學校在 逃難途中招收孤兒及流亡學生。我們一路上顛波,住過廟宇、祠堂、工廠、苻苓農場和桑園中的蠶莊。當那一天我們進駐廢棄的養蠶室,父母親看見數百個置棄的養蠶大簸箕,又平又軟,正好給兒童及青年學生做眠床。當晚年輕的笑聲與鼾聲,交織成一曲美麗的桑蠶交嚮樂。每顆童心在桑園包圍中,都做著香甜的桑葚夢。直到天明,再走天涯。後來很多父親的學生,投筆從戎,參加十萬青年十萬軍,也有參加空軍飛虎隊做飛行員及隊長的,致力報效國家。
如今我見突厥之桑,由它渡引,超越時空,連繫了童年。桑園裡,有歡笑,有父母的愛心與堅毅。他們以人性的光輝,遙遙領先了戰爭賜予的流離與 辛酸。
明日清晨,我將再泛心舟,泊訪塞浦魯斯及希臘。在那兒,我還會看見滿山遍野的青蔥。薄荷淺綠的是甘欖樹林,翡翠深 綠 的 是 突 厥之桑——其實,是我們的——華 夏 之 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