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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嵐: 天藍色的老林肯

(2004-09-26 12:08:57) 下一個
天藍色的老林肯 江嵐 Michigan Technological University 的所在地,密西根州北部的小鎮Houghton,是個名副其實的“小”鎮,居民總數隻有一萬多人,從東到西隻要15分鍾,就可以悠閑地把整個downtown 走完了。 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地方,汽車之所以成為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是因為那裏全年有七個月時間大雪紛飛。整個長長的冬季,每天有運雪車晝夜不停地將清掃出來的積雪運往鄰近的蘇比利爾湖上傾倒,否則這個小鎮便會被積雪掩埋掉。這七個月當中,在任何一個兩點之間的徒步行走都是可想而知的苦不堪言。然而那時我們剛出國,還背負著培養費等等的債務,根本買不起車。在那裏的兩年之中,日常起居一切生活用品和食物,統統仰仗周圍有車的朋友帶著去買。 所謂“有車的朋友”,當時相熟的有兩三個,也都是MTU的留學生,他們擁有的車當中,最貴重,最豪華的一輛,價值800美金。 這輛當日在MTU的留學生中盡人皆知的貴族車,是一輛林肯的Town car。車身很長,天藍色,一直被前幾任車主悉心保養,因此即使在密西根長年累月灑滿鹽粒的道路上開了十幾年,外表也沒有一點鏽壞的痕跡。車裏的空間很大,配著天藍色的皮座,人坐在裏麵又穩當又舒服。不過這種車的Gas mileage很低, 是典型的油老虎。對於全靠獎學金生活,每個月的收入隻有730美金的留學生來說,要供養這樣的一部車,委實是很奢侈的。 所以車主老楊輕易不肯開動它。偶爾開出來,也不大肯再添一個或兩個人的重量在裏麵。倒不是他天性孤寒吝嗇,隻是現實生活就那麽嚴峻,他不得不低頭。其實他是個理想主義的人,雖然是在北大學科學的出生,卻對音樂和繪畫有著不可救藥的喜好,渾身上下都帶著明顯的藝術家氣質,浪漫情緒周期發作。他會買下了這麽一部中看不中用的車子,自然是這種周期發作的表現之一。表現之二,便是我得以僥幸成為天藍色老林肯的常客。因為我喜歡唱歌,而且據敢於捧場的朋友們說唱得不錯,某天唱了一首“好人一生平安”,比我年長一輪的老楊聽了一高興,就此把我當成朋友。 我們開車最常去的地方是Houghton唯一的supermarket,離我們居住的MTU 留學生宿舍大約10分鍾的車程。每次來回的路上幾乎都是在唱歌。有時跟著車裏錄音機放的歌曲唱,有時就隨著興致清唱。 還記得老楊最迷薑育恒,偏愛他的那首“跟往事幹杯”,經常會唱起來。老楊唱得十分好,中氣十足,吐聲有情。坐在暗夜暖氣充足的車裏,看著外麵飄飛的雪花大朵大朵地撲到車窗上,融化成一滴一滴的水珠,再流成一條一條的水線,聽他感慨萬千地唱:“人生際遇就像酒,有的苦,有的烈,這樣的滋味,你我早晚要體會……”即使當時少不更事,即使還不太懂得人生的滄桑與悲涼,心裏也有一種奇異的,難言的感動,以至於多年以後都不能忘懷。 老楊是四川人,燒得一手好川菜,對於烹調很有心得,同時也有一種藝術家的固執和講究。比如他燒“豆瓣魚”,必定要用正宗的郫縣豆瓣;燒“麻婆豆腐”,花椒的新鮮程度必定不得超過3個月……等等。除了做麻辣火鍋裏的罌粟殼子一味料是可遇不可求的之外,他對川菜所用的一切調料都有著嚴格得近乎苛刻的要求。 然而Houghton隻是那樣小小的,偏僻的小鎮。能滿足他這些要求的中國雜貨店,最近的一家坐落在芝加哥的唐人街,從Houghton開車過去,單程需要8個小時。等到老楊的浪漫情緒再次大發作,他也顧不得是不是費時費事費錢的時候,我們搭上天藍色的老林肯,浩浩蕩蕩,殺往芝加哥。 這時老楊開長途幾乎是非叫上我不可了,而且我的待遇還和別的“乘客”不大一樣:他不讓我和大夥兒一起分攤汽油錢。因為車裏的錄音機壞了。 車子一上路,我的代錄音機功能立刻啟動。從流行歌到民歌小調到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隻管不分青紅皂白地唱將起來,一唱數小時不停不歇。後座上擠成一團的哥兒幾個,聽到熟悉的調子,也扯開嗓門跟著唱。 密西根州寬闊的Freeway 在莽莽蒼蒼的森林之間,筆直地向前延伸,最低限速50 英裏,最高限速75 英裏,林肯車平穩篤定地朝前開去,前方根本沒有盡頭,隻見薄薄的一層嵐氣隱約蒸騰,與天相接。我們熱熱鬧鬧地唱啊,笑啊,彼此調侃啊,感覺仿佛是乘著歌聲的翅膀,這樣一直開,一直開,便可以到達天空蔚藍色的深處。 可惜Houghton實在是太小了。對於來到異鄉求生存謀發展的留學生們而言,幾乎沒有什麽可預期的機會或機遇。所以兩年之後的那個夏天,我們這些曾經在天藍色的老林肯車裏引吭高歌的一夥人,都先後離開了那個溫馨恬淡,樸實無華的小鎮。有的去了長島,有的去了康州,我們遷到賓州的小城伯利恒,老楊也轉往MIT。 後來老楊還專程到伯利恒來看望過我們,開的仍是那輛800美金買來的林肯Town car。再後來他從MIT畢業,到加州的矽穀找到一份工作,那輛天藍色的老林肯,也不知下落如何? 在矽穀住了三,五年後他海歸,我們於是失去了聯係。 聽說他如今安家在北京,終於娶妻生子。很難想象他那樣一個藝術家氣質的人,如何先為人夫,又為人父?那些曾經周期發作的浪漫情緒究竟是找到了最後的安歇之處,還是已經被生活統統侵蝕幹淨?仍舊喜歡唱歌嗎?仍舊有一班惺惺相惜的朋友嗎? 都不得而知。偶爾想起在天藍色的老林肯車裏,他唱“跟往事幹杯”的聲音神情,也隻能衷心地祝願——“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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