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無衣: 尷尬中秋月圓時
(2004-09-23 07:1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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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
尷尬中秋月圓時
秦無衣
賞月或思鄉,須得有個好的情境,不然便是無病呻吟了。
初到美國,我駐足在偏僻的南方城市伯明翰。那裏的風景之美,隻是在離別之後,於愁眠之中,才慢慢地體會到的。我是個懷舊的人,因此,對身外之物的感覺,總是比別人慢了一步。
那時居家公寓的前麵,是個正在興建中的大高爾夫球場,草色茵茵,還有一口水光曼妙的大池塘,結匯著一道小澗,逶迤著通到山上去。水裏有鱉和水獺在探頭探腦的,塘邊的草叢中,滿是野鴨蛋。那是很難得的一種情趣。
那年,第一個中秋光臨,我們因受到賞月望鄉情結的牽連,十來位朋友,攜著月餅,啤酒,甚至還有一打看起來不合時宜的粽子,一起來到那口池塘邊,借著朦朧的酒興,等待著那月亮慢慢上來。
然而,伴隨著月色一同來臨的,是兩個冷冰冰的女警察。兩位警察命令我們倒掉啤酒,馬上收拾好一應雜碎,離開現場。
那一刻,我第一次體會到了身在他鄉為異客的複雜情緒。在國內時偽裝多年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一絲薄弱的斯文,頓時一掃而空。
從此,我再也沒有中秋賞月的念頭了。在伯明翰,五年過去,多少個不眠之夜,每當我在床上,輾轉反側地望著從窗頁縫隙間透射進來的月光,聽著戶外高枝上烏鴉破曉“呀呀”的啼叫時,總算清醒地認識到了,什麽叫做文化閹割!
對我們中國人來說,中秋時,大家一邊吃月餅,一邊賞月,其樂融融。吃能吃出高雅的名堂來,是咱們中國人的一大創舉。中國人招待客人最客氣的話,該是“多吃一點”了,細細咀嚼一下這話,便能琢磨出些國人的生存心態。
因此填飽肚子跟營造文化,其實就是我們中國人有生以來的兩件大事。
然而,這時最痛苦的無疑是奔走四方的遊子了。浪跡天涯的人一到中秋時,心裏便不是滋味,或者什麽滋味都有。那圓圓的月亮,其實已經成了他們的一種精神負擔。
說起來,隻要是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月亮。離家久了,那月亮似乎也老了些,心裏很有些苦澀,不如小時候見過的那般清涼了。這是無奈。我們在執著地跟著月亮往前走的時候,其實是在尋找一條回歸的路:我們渴望團圓,我們思念遠方的親友。
從這點來說,月亮所凝結的母性意義,呼之欲出。
作為遊子,心念深處,說白了無非就八個血紅的字:葉落歸根,衣錦還鄉。前四字說起來,多少還有些人世間蒼涼的境界;但後四個字,卻是用淚血鑄成的!這其中種種人生的飄泊流落與渴望自我形象膨脹的矛盾情結,便是我們漢文化中“造月”的價值基礎。
月盈月虧,本來隻是自然界的一種現象,但在多愁善感的漢文化中,它卻被人格化,情感化了。 經過兩千多年的造月運動,月亮已經被漢文化賦予了濃厚的感情色彩,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審美意境。
然而,在美國,那種寄托對遙遠故鄉的情思意境,正像清空上的圓月,在我的記憶裏,卻漸行漸遠,如今竟是有些麻木了!文化錯位的後果,是異常殘酷的。
幾年之後,我離開伯明翰,來到了西部歌吹沸天,廛汗撲地的洛杉磯。
洛杉磯是個讓人的身體機械化,大腦白熱化的地方。要在這裏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是可笑,而是悲哀了!物質發達的極致,實際上便是對人自身精神存在的擠兌。在燈火閃爍的LA夜空中,即便是在夏日,月亮也是冷冰冰的。倘在黃昏時登上海邊的高處向東北方向了望,那高懸於海岸山脈峰頂之上的月亮,或許還有些開闊的意境。但是片刻之後,那月亮卻又開始西沉入海了。
加州的月光,遠遠沒有它的陽光那般瀟灑!
去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們陪著聖何塞過來的一對朋友,一起在Santa Monica海灘上閑逛的時候,猛然抬頭,看到了天空中居然隱藏著一輪淡淡的圓月。我心下有點詫異,於是神思便一下子又飛到了大海對麵的故鄉,忽然想起了張若虛的詩句: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實際上,在加州的海岸邊上,是永遠不可能看到這種浪漫的景象的!這裏,是太陽與月亮沉淪沒落的地方。不過,似乎也是另一種輝煌吧!
09/22/04 秋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