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楊: 倒敘哀情
(2004-09-17 12:15:16)
下一個
倒敘哀情(zt)
・簡楊・
1
李新河從家裏出來時,雪下得正大,他的眼睛受不了刺激,頓時充滿了淚水。
他把圍巾拉到臉上,用手捂著嘴,低下頭,向自己的車子走去。因為昨天的天氣
還好,他沒有把車開到車房裏,隻是把電插上了。盡管插了一天的電,車在打起
火來的一瞬,還是發出了那種遲鈍而沉悶的響聲,他讓車熱著,出去把電插頭拔
了,又坐回到車裏。他把手放在方向盤上,外麵的雪越來越大。女兒和兒子都已
在車裏坐好。靜如的身影在房子的窗戶後麵閃了一下便消失了。李新河狠踩了一
下油門,在小區裏轉了一個彎,飛也似地離開了。
李新河是個四十多歲的計算機工程師,來加拿大已經有十多年了。他這一次
把妻子和一對兒女都放下了不要,鐵了心要到東部去,並且鐵了心不想再回來了。
兒子丹尼已經拒絕和他說話,他無可奈何。女兒路希卻有些理解他要到東部的原
因,也許是她年紀大一些的緣故,雖然她說她並不知道離婚究竟是誰的錯。
離婚從來不是李新河計劃過的。很多年前,妻子和女兒第一天來到加拿大的
時候,他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所有的移民家庭裏都是有過一個象祖先那樣的開
拓人物的,多少年後,當他的子孫追溯家族的起源時,他這個消瘦沉默的北方人
將是他們可以想得起來的第一個人。但後來,象離婚一樣,他在生活中對很多事
情都失去了控製:他的改行,兒子的叛逆,妻子對自己的蔑視,以及他在幾個月
前的一點婚外的火花。
離開這座北方的城市時,機場外已經零下三十多度,即使他知道幾個小時後
就可以沐浴東部的陽光,他依然搖不去骨頭裏麵的那種寒冷。丹尼冷淡地坐在不
遠處的椅子上,連看都不看他。他把女兒擁抱了一下,眼睛裏頓時霧氣迷漫。他
還記著很久以前,當路希還是個嬰兒,靜如還和自己很相愛的時候,他把她們兩
個人抱在懷裏的情景。
路希開始輕聲哭了起來。
丹尼皺著眉頭說:“看在上帝的麵子上,姐,別再丟人了。”
“閉嘴!”路希氣憤地說,“你知道什麽?你就知道你自己!”
“他才是隻知道他自己!”丹尼不甘示弱,“你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閉上你的臭嘴!”路希又一次說。丹尼有些怕了,他很少聽見姐姐說髒話。
李新河說,“不要生他的氣,他隻是個孩子。路希,我走了以後,有什麽事
情千萬要告訴我,需要錢的時候,不要不讓我知道。”
“媽媽對我說你想把房子留給她,她卻沒有要,”路希說,“爸爸,你們怎
麽也不象要離婚的人,好多事情是可以過去的,為什麽要這樣?”
他歎口氣道:“已經都說過了,有些事情是怎麽也不能過去的。”
“當然,”丹尼嘲諷地說。
路希又說,“爸爸,你打算回中國嗎?會和那個人一起去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說,“你們就是我的家。”
丹尼又哼了一聲。
登機的時間要到了,路希拉著丹尼的領子,把他拖到李新河跟前。李新河把
兩個孩子緊緊摟住。他們都很高大,他卻又瘦又小。丹尼掙紮了幾下,終於放棄
了。
他摸著兒子的頭,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我走了以後,你一定不會給
你母親惹是生非,對不對?”
兒子點頭。
“你生我的氣是對的,一家人應該生死不離,我沒有做到這一點,你長大了
不要像我一樣,”他說。
兒子又一次點頭。
“你以後要是想到多倫多一帶來上學,我們就還會在一起。”
兒子問:“我以為你會回中國的,你要是回去了,我到哪裏找你?”
“我不會回去,你們是我的家,你和你姐姐比什麽人都重要,”新河說著又
一次緊緊地抱住他們。
“那個女人,你不會同她一起去嗎?”丹尼問。
李新河微笑著說,“不去,我從來就沒有過什麽別的女人。”
丹尼哀求地說,“既然沒有,你為什麽不能和我們回家去?”
李新河把他們鬆開了,“我不能。”
丹尼退了幾步,眼睛裏全是憤怒,“我永遠都不會到你那裏去,你讓媽媽很
痛苦,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他說著便向機場門口跑去。
路希安慰著父親,“爸爸,你千萬不要難過,我會慢慢把道理講給他聽,他
說的那些話都是無心的。”
李新河說,“我知道,我得進去了,你快去外麵找到他。”
2
他坐在飛機上,依然想著兒子的話。他是個傳統的中國人,傳統到了守舊,
所以在骨子裏,他愛兒子甚過了女兒。他當年離開中國到加拿大來念書時,他六
十多歲的老父親居然激動得手舞足蹈,說,“去了以後,就把靜如接過去,讓她
多生孩子,生個孫子!”李新河家共兄弟四個,每個人都隻有一個女兒,父親從
不和那些孫女們坐在一起照像,說他傷心。
李新河出國以後,過了七年才決定和靜如再要一個孩子。從醫院看了兒子回
來的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有好幾次,他一邊扶著馬桶嘔吐,一邊大哭。其實,
那一年,他的生活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他有了一份年薪六萬的工作,靜如一年
也可以掙四萬多,路希在市繪畫比賽中拿了第三名,他們在城邊的新的中產階級
的生活區裏買了房子,房子裏有三個衛生間,他願意用哪個馬桶嘔吐都可以。但
他卻不是那麽快樂。因為在那以前的幾年裏,他對自己失望的時候多於滿意,給
妻子的責備多於擁抱,對女兒的推脫多於耐心和愛撫,他一天中的壞心情多過好
的。他吐了之後,便想給父親報告丹尼的出生,拿起電話的時候,卻突然想起父
母都已先後去世了,哥哥們每一次都是在把喪事辦完了以後才告訴他的,因為他
們擔心他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他放了電話,把一瓶白酒拿出來,什麽軟飲料也
不兌,再一次醉得不醒人事。
靜如是剖腹產,住了五天之後才出院。靜如把孩子帶回家時既不激動也不低
落。但新河已經聽護士們說,妻子有些產後憂鬱症,有幾次人家發現她抱著丹尼
Sobbing。說的是Sobbing而不是Crying,就象中國人把哭說成是啜泣一樣,有很
多微妙的意思。新河自己不相信靜如精神上有什麽異常,他也不願對那些老外多
說什麽,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規矩,好些事情都是自己心裏明白,告訴別人又不能
解決問題。妻子的那種精神狀態是來到加拿大後才慢慢有的,沒有了倒相反不是
她。他不是沒有注意到她的那種變化,但是,不說別的,光是加拿大的沒完沒了
的冬天就已經夠異鄉人憂鬱的了。如果他這個男人也能用生育作為憂鬱的借口,
他怎麽會不願意?
他和靜如的徹底分居其實就是從丹尼回到家裏後慢慢開始的。他們起初把丹
尼放在雙人床旁的小木床裏,靜如夜裏起來喂奶,和丹尼說話。新河的睡眠不好,
工作壓力又大,經常失眠。所以他說自己想搬到書房裏去睡,如果誰想做愛的話,
就在睡覺前約好,或者在電話裏說黑話或在飯桌上打暗號。他說玩笑一樣地看著
靜如的臉色,她卻沒有笑,他有些很沒有意思的樣子。她什麽時候都很淡漠:去
打工的時候,幹十個小時回來也不說什麽,聽了他的建議去轉行念會計的時候,
每天開一個小時的車從一個城外的儲蓄所工作回來的時候,當她要去美國看望幾
位同學被他拒絕了的時候,她要把丹尼送到保姆家而他堅決不退讓的時候……但
那天她的淡漠卻讓他有些害怕,原因是她早已對做愛失去了興趣,對他的愛撫也
越來越遲鈍。他也慢慢把那件事當成了催眠的有效手段,因為他即使被失眠折磨
得很痛苦,卻從不想用安眠藥。她說,“好啊!”說著就把丹尼從小床裏抱起來,
親親他的小臉說,“爸爸要去書房睡,就你和媽媽在一起,你很高興,是不是?”
新河站在臥室的門口,心裏猛然後悔自己剛剛說過的話。
他搬出去後,在一個星期六,靜如就把丹尼的搖籃和一些舊物,在家裏的車
庫裏擺了一個Garage Sale賣掉了。丹尼到兩歲時才有了自己的房間,但新河卻
沒有搬回去。他有時候和靜如一起住,有時因為熬夜工作而住在書房裏,象個兩
棲動物似的。起初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奇怪,但漸漸地,他在書房裏花的時間
越來越長。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站在臥室外,客氣地對妻子說:“今天晚上
行嗎?”她點頭:行。
靜如人到中年,舉止間有一種成年婦人的風韻。新河在大學時,曾是學校裏
名噪一時的帥哥和才子,他的女同學背地裏都說靜如相貌平平。但歲月流逝,妻
子仿佛有無限的後勁,越來越有魅力,而他卻早衰,先是掉發,然後減重,駝背,
說話做事都有些緩慢,連他也能覺出自己和靜如之間的差異。他們兩個人仿佛是
秋天裏同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一個到有霜的時候依然青綠,一個卻早早地枯黃
了。除了掙錢養家,他別無雜念,倒並不抱怨什麽,隻是他有一次和朋友說話時
嘲笑起了自己的生活,說自己是實實在在的少林俗家弟子。朋友問,“怎麽這樣
比喻?你不是有家有口的人!”他坐在那裏就不由地想,自己這樣說話到底是什
麽意思?
他起初還和她很規律地做愛,雖然沒有要到用電話打暗號的地步,但卻越來
越沒有意思。靜如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推脫。她累,各種各樣的累:開了多長時間
的車,做了多長時間的文案,去買菜了,明天要去送孩子上學,她肚子疼,胃也
不舒服,沒有一次是痛快的。他已經不勝其擾。他們結婚二十周年的那一天,她
回來得很晚,走進臥室時,新河已經在床上等她。他買了一隻一千多元的鑽戒給
她,她驚喜了一陣後,新河就開始愛撫她。
她一直沒有拒絕,但做愛時的表情卻似乎很痛苦。他問她怎麽了,她說她的
腹部很痛,讓他快些。新河坐在她的身上,血一下子就湧到了頭頂。她簡直不可
思議!她知不知道自己今天在辦公室裏多不痛快!他舉起手,狠狠地在她臉上抽
了一下。她楞了一陣,立刻抽了回來。他閃開來,跳到地下,大聲地說,“你還是
不是我老婆?如果是,為什麽我覺得我和你在一起時,我卻象個流氓一樣?你要
怎麽樣?我花了一千多塊都不能讓你笑一下?我到底要怎麽樣努力才能讓你滿意?”
她撫著臉,震驚著,大聲說:“你給我滾,滾!”新河迅速地把衣服穿好,狂怒
地喊道:“你以為我願意讓你這麽做踐我自己?滾就滾!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
我不能再和你這麽過下去了!”他走到門口,她在後麵哀求一樣地叫著他的名字。
他猶豫了一下,停了下來,冷冷地說,“怎麽,你後悔了?”她靠在床邊,淚流
滿麵:“我今天去看了Richard.”Richard是他們的家庭醫生。他冷笑著說:
“是他讓你說痛的嗎?”她看了他一陣,把臉上的淚水擦了一把,說,“是。”
這是她找過的最拙劣的借口了,為什麽她不直接說她討厭他,憎惡他的身體?她
自己大概也不能相信她剛才說的話,竟含著眼淚笑了起來,說,“沒有比這更可
笑的事情了,你不會相信我的。”他有一種被嘲弄了的感覺,心寒得象在零下四
十度的大雪裏凍了一夜。他以牙還牙地說,“你簡直不是人,你痛死了就好了。”
他摔門而去。
那天夜裏,他聽見她起來到樓下來了。她是去看一對兒女的,她有那樣的習
慣已經很多年,不看他們就不能睡覺。她看丹尼在桌子上放了一杯冰水沒有,因
為丹尼總要在夜間起來喝水;她會在女兒的床邊坐一會兒,說些女人之間的話題。
然後她走回來,路過他的書房,雖然他們不在一起住了,她還是會進來坐一會兒。
他們早已不再說自己的事情,而是說些諸如丹尼的腿都露在外麵了,或者路希還
在電話上和朋友聊天之類的話,然後她會說說前門和後門都關好了,電灶也檢查
過了……然後她才會離開。但那天晚上,她沒有進來。她的腳步輕柔,遲疑不決,
似乎在外麵的走廊裏站了一陣,他甚至都聽得見她把手按在了書房的門把手上。
隻要她能進來,他還會原諒她,他們畢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但她沒有。她把臥
室關上的一瞬,他對她懸係在最後一寸遊絲上的那點眷戀也徹底地扯斷了。
他再也沒有踏進那個臥室一次。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和她過了這麽多年。婚
姻對他來說,已經成了一個愛情未遂的陰謀。他相信自己和任何一個女子生活都
會比和靜如好。究竟還有什麽比這種生活更為可怕的!他在徹底對靜如絕望後,
特別地懷舊:大學時代的一些模糊了的女子的形像,他認識她之前的交往過的女
朋友,辦公室裏善解人意的女同事,甚至一些旅途中的談得還算默契的過客,都
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他心裏複活著。當路希把她的男朋友帶回家裏時,他看見兩
個年輕人在後院的桌子上寫作業的情景,不禁有一種落淚的感覺。他們是那麽地
年輕,空氣中似乎都洋溢著那種不可遏製的活力,不像他,走到哪裏,都仿佛有
一種麵團發酵過頭的不新鮮的味道。
3
就在那年夏天,在朋友家的晚會上,他認識了一個剛從北京來的訪問學者。
她叫蘇慧,第一次見麵,她就告訴新河她是離了婚出來的。當時,靜如和孩子們
也在。雖然象往常一樣,新河並不願意參加別人的晚會,也想早點離去。但那個
容貌平常的女子吸引了他。吸引他的根本原因是,她是比自己低三屆的校友,居
然還記著他當時在學校時的風光。
新河的生活已經過得有些末路了,猛聽得一個女子描述他當年的瀟灑竟不由
得萬分感傷。他掠了掠自己不再濃密的頭發,瘦瘦的脊背挺直了一些,心中有一
種異樣的激動。他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下,有些氣幹雲天地說,“有什麽事情,
一定找我。”他說的是句廢話,就像他說“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時,
是在這裏呆久了之後的條件反射。社交中不和老外客套不行,同樣地,不和同胞
熱情也不行,他早已是訓練有素了。但蘇慧卻開始頻頻找他,有事也好,無事也
罷:問健康卡在哪裏辦,移民局在哪裏,甚至這個城市有幾座橋,最老的旅館有
多少年的曆史,等等,等等。他總是有答案。他知道,她並不是真正地軟弱,萍
水相逢中的一點星光不見得真能給她多少在異鄉打拚的勇氣;他也知道,自己年
輕時的那點魅力其實和幼稚一樣可笑,根本不可能讓一個從婚姻裏衝殺出來的女
鬥士崇拜得五體投地。他給她的是自己辦公室和手機的號碼,當靜如不注意的時
候。女人都是那樣地狡詐,他的一點下意識就讓蘇慧把自己看透了。但他很滿足。
他很久沒有被女人那樣注意和尊重過了。
在家裏的生活卻越來越艱難。路希想搬到她男朋友那裏去,她就要二十一歲
了,不少加拿大女孩子像她這個年齡已經有了一個孩子了,大多數也和男朋友同
居了。丹尼則開始問他一些關於性的常識,他無比尷尬。和自己老婆都不能說的
話題,難道他會瘋了一樣和十多歲的兒子交流不成?他心驚肉跳。兩個孩子都長
得高大美麗。丹尼已經超過了新河的身高,是學校裏的籃球主力,功課和社交一
樣好,常有女孩子打電話約丹尼出去。新河早已把靜如當成自己最大的敵人了,
但不得不與她聯手。兩個人商量的結果是,路希和靜如一起去找社區護士谘詢有
關青少年性行為的材料,路希不能搬出去,但要懂得避孕,其他的事情就含糊不
清地帶過。他一個人躺在自己的書房兼臥室裏,心情萬分沮喪。如果他不來加拿
大而一直在國內教書,絕對不會為這些事情頭痛。當然,如果不來的話,別的問
題也就不會有了,他和靜如或許還會象大多數正常的中國夫妻那樣,吃飯洗衣,
說話相愛。想到最後那兩個字時,他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靜如帶著兩個孩子購物去了。他在家裏看書。手機響了,
是蘇慧來的,問他願意不願意去聽一個移民律師的講座。新河的公民也有了十好
幾年了,實在對那個講座沒什麽興趣,但考慮到蘇慧沒有車,他就答應了。聽完
了報告,他們出來,蘇慧說自己早飯都沒有吃,兩個人就到了附近的一家越南餐
館。他抽煙,兩個人便在抽煙區坐了。象平時一樣,聽她說話是一種享受,兩個
人把母校,國內以及這裏的生活說了個差不多。他聽見自己無比輕鬆地笑著,心
情由於她的陪伴非常晴朗。他無意間把頭扭向非抽煙區時,心卻不由得往下一沉。
抽煙區和非抽煙區是用一道木屏風擋開的,抽煙區的地勢略為低一點。他看
見了靜如,路希,丹尼正朝收銀台的方向走去。他們來了多久,是比自己先來的
還是後來的,他並不知道,但他們匆忙離去的樣子卻告訴他,他們看見了他。他
追了出去,他家那輛灰色的豐田停在餐館的對麵,靜如正往車裏去。他喊她的名
字,她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便把車門關上,車子瘋了一樣地從他身邊經過。
他回到餐館裏,蘇慧問他怎麽了,他說他看見了靜如和孩子們。兩個人不再
說話。隔了好一陣,她說,“我們隻是朋友,什麽也沒有,你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他煩燥地拿出一隻煙,點了三次都沒有點著。他叫住正要經過的一個女招待,問
人家要了一包火柴,這才把煙點著了。在煙霧彌漫中,他接著蘇慧的話說,“這
麽大的人了,有什麽好怕?要來的總是要來的。”她就從桌子的另一側把手伸過
來,輕輕放在他手上。他沒有動,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還是禮貌地把手放在那
裏,過了一陣才收了回來。
靜如在那天晚上提出了離婚,他立刻答應了。然後兩個人把孩子們叫來,說
了離婚的事情。路希歇斯底裏地哭泣,仿佛要離的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她自己。丹
尼跑回到屋子裏,一會兒又跑了出來,把一個盒子扔到他麵前,裏麵是一個卷煙
器,和一大包卷好的煙。因為新河一直喜歡自己買了煙絲用卷煙器來卷,他抽煙
不多,經常是讓煙在自己的手裏燒掉,看著煙圈,他象打坐那樣地思考。丹尼說,
他和路希知道新河的卷煙器已經壞了,所以買了新的給他,還給他卷了一些煙,
準備用彩紙包了送他。“你讓我惡心!你怎麽能夠沒有一點羞恥?我是你的兒子,
你是我在世界上最看重的人,你讓我失望到了極點!”兒子是骨子裏的異族,中
文已不流利,在說正經事的時候總是英文,比如表達憤怒和愛意的時候,這一次
當然也沒有意外。
新河一點都沒有為自己辯解,他象大多數的中國男人一樣,年輕時被父親教
訓,中年時為兒子蔑視,他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曾經被任何人重視過。說到底,他
不過是個男人,必須沉默,包容,不圖回報。男人是自家親人們開玩笑的話題,
卡通片裏的一無是處的主角。男人懶散,不整潔,玩性十足,童心改不徹底。男
人還有些外星係的味道。隻是,他的可笑之處,不是象那些外星人失去比例的五
官和四肢,而是他在拚了命為家人打造生存環境時,已經不再有時間細膩地捉摸
妻子兒女的感情了。他們都以為他這個男人是有心冷淡他們的。
他從地下撿起了那個卷煙器,平靜地說,“我很喜歡這個禮物,謝謝你和你
姐姐。”丹尼用腳把他自己麵前的煙踩得粉碎,每一腳,都象踩在了新河的心上。
靜如喝道:“丹尼!”兒子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停止了下來。靜如說,“我想告
訴你們的是,我們的離婚不是你們的,爸爸並不會和你們離婚。”丹尼帶著哭腔
說:“離了婚你們就不在一起了!你的話我聽不懂了。”他說完就跑到樓上去了。
新河拿起自己的防寒服,到了後院裏。過了很久,路希走出來,抱住了他的
脖子,哭著問,“為什麽?爸爸,難道是因為我不聽你的話想要搬出去嗎?”她
剛剛上完大學二年級,是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從沒有讓新河失望過。“不是,天
底下沒有比我更驕傲的父親了,”他說。路希又說,“離婚是他們加拿大人的事
情,不是我們的。”他苦笑起來,“離婚不是哪個民族的特長。我和你媽媽走到
了這一步,不離就會彼此仇恨了。”“為什麽是那個女人?她哪一點比媽媽好?
媽媽一直那麽辛苦,掙了很多錢,卻很少為她自己消費,都要用在我們的身上!
你連一隻結婚戒指都沒有為她買過,”女兒說。他想告訴女兒,他不是沒有買過,
但說什麽都遲了。
門開了,靜如走出來,把路希拉了回去。過了一會兒,靜如走過來,坐在他
旁邊的椅子上,說,“我剛對他們講過,我們離婚和今天的那位女士無關,丹尼
還小,但他總會明白的。”
他聳聳肩,“但願。”
“你和路希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跟她說,我不戴戒指是因為我們結婚的時候,
國內還沒有講究那些,後來不戴是因為我不喜歡首飾。”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我怎麽沒有買過戒指?”
她想了想,淒然一笑說,“你後來要我退掉,我就去退了。”
他心裏想,竟是天意。
她開始說家裏有多少存款和退休金,房子值多少。他知道她在和自己攤牌,
心裏不由地有了怨氣。但聽完了後,她的話卻讓他意外。她說自己有穩定的工作,
養老金和一些RRSP,並不需要他的贍養費。路希有獎學金,和一份半工,也可以
過得去。隻是丹尼還小,今後受教育需要花費,希望新河能夠想到。她不想借著
離婚敲詐他,世界上隻有她知道他來了加拿大之後是多麽地辛苦。他聽了之後心
中格外酸楚,說自己一個人出去後並不需要那麽多錢。他說會把房子留給她,剩
下的存款兩人分一下就行了。她默默地聽著,又一次說,她並不需要那麽多的錢,
房子她可以住,但產權還是留給他。他說自己準備申請轉到公司在東部的分點,
去那邊再另起爐灶,買個一居室的房子就行了。她轉身往門裏走去,一邊走一邊
說,“這個房子的產權是你的,你以後就會明白的。”
哪裏還有什麽以後,尤其是對於他和她?他仰天苦笑。
4
他到了東部後,開始了單身漢的生活。對蘇慧的熱情他已經有些冷卻,因為
他的心始終都係在另外三個人身上。
二月份的時候,他接到路希的電話,說她要趁著春假來看他。新河非常高興。
路希進了他的公寓,看見他的狼狽之態便立刻說,“爸爸,我不能讓你在這
裏住下去,還是回家去吧。”
他說,“這兒就是我的家。”
他接著問丹尼和靜如的情況,路希說,他們並不知道她來這裏,他們以為她
和朋友們去旅行了。
他說,“你應該告訴你媽媽,她會讓你來的。”
路希說,“爸爸,我這次來這裏是想告訴你一件事情。”
她坐在沙發上哭了起來,哭得非常傷心。
“怎麽回事?你聖誕節前考試考砸了?還是寫論文抄襲被除名了?是和男朋
友崩了?還是你懷孕了?”說到最後一句時,他變得絕望起來。
“都不是,是媽媽,她病得非常重。”
他跌坐在沙發裏:“什麽?”
“你走的時候,她已經有了卵巢癌,現在已經擴散了,”她說。
他陣痛著,說不出話來。
“我和Richard醫生談過之後,就要打電話告訴你。可是媽媽不讓,因為她
說她怕那個女人也到這裏來了。可是,爸爸,你不會恨媽媽恨到了連看她一眼都
不願意的地步,是不是?”
“沒有,你們三個人比什麽都重要,”他喃喃地說。
他說著站起來向廚房走去,路希淚水滂沱地跟著他,“爸爸,醫生說那種病
要很多年才會惡化。說症狀之一是病人經常腹部不舒服,腸胃也不合適,為什麽
你會沒有注意到?”
他不敢回頭,他怕自己眼睛裏的淚水把女兒嚇壞了。他能說什麽?說“因為
你母親已經有很多年都拒絕和我住在一起,因為最後一次和她做愛的時候我打了
她。她跟我說,她很痛,她已經看了醫生,我卻以為她在找借口”?其實,他根
本不知道靜如是因為病拒絕著自己,還是拒絕了自己之後才開始有了病。但如果
那次自己相信了她,或者對她細心一些,怎麽會不知道?他一直是她的丈夫,對
不對?
他聲音顫抖,“路希,我怎麽樣才能原諒我自己?”
路希把他拉著轉過身來,說,“爸爸,你和媽媽都很可憐,你們為什麽不可
以好好地說說話?”
他搖搖頭,因為他真地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不再和靜如說話了。他們剛戀
愛的時候,他很容易就把她逗得大笑,那時候,他們都沒有什麽重壓,他是搞笑
的專家,她是忠實聽眾,開心是責無旁貸的事情。
他一遍又一遍回憶著自己和靜如的生活,心情淒涼。他在加拿大的這些年中,
讀過兩個學位,換過五次工作,在四個城市裏住過,在買房子前在七八個公寓裏
藏過身。他讀書時為教授打工,熬到深夜才回家,從不知道她是怎麽在家裏度日
子的,但每一天回來的時候總是希望孩子不再吵了,飯依然是熱的,妻子依然等
著他。而她一年四季也總是在等著他,即使第二天很早要去餐館裏打工,她不見
他回來就無法入睡。他工作了的時候,她也在工作,但他不能沒有幹淨的襯衣和
花樣翻新的晚餐,孩子們依然得聽話,房子要整潔,盡管房子大到了很難用她一
個人的人力維持整潔的地步。當然,他是這個家裏唯一有苦惱的人,他從來沒有
真正問過她有沒有苦惱。她總是很平靜,好像總有特殊的渠道平衡她自己。而他
什麽也沒有,他隻有她。朋友是她,親人是她,伴侶也是她。
他們的生活穩定之後,她突然瘋了樣要義務給中文學校的孩子們教美術,因
為她以前是個學美術的。教了幾次後,他把臉色給她看,說丹尼哭著喊媽媽,路
希不聽他的話,他在辦公室受了不折不扣一個星期的“洋”罪,周末難道還要做
保姆不成?她辭職回來之後,他再不抱怨。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出國前給她的承
諾,他曾對靜如說,你出去後就去學美術或廣告設計,你有那種天分。那時,她
看他的眼睛裏還是有光芒的,因為他雖然不再象上帝般絕對正確了,但還象聖徒
一樣不缺乏誠懇。等他掙到一年八萬年薪的時候,靜如已經有很長時間不提做畫
的事了,丹尼卻突然間對繪畫產生了興趣,但她連教兒子畫畫的心都不再有。因
為新河總是對兒子說:在這個國家裏,隻要你是少數民族,用藝術謀生都是很難
的,看你媽媽,十年裏賣了兩張畫,加起來還不到一百加元。靠畫畫養家,一家
人都會餓死!他現在想起來,不由痛不欲生。能說出那種話的人,除了他這種結
了十幾年婚口無遮攔的混帳之外,還有哪個?
後來的她越來越被種種瑣事淹沒起來。夏天,除了照顧一家人的起居外,她
開始和他在後院裏種菜,長豆莢,荷蘭豆,中國大白菜,芥藍,西紅柿,黃瓜……
那是他的計劃,他的中國曆史學得很好,還記得當年南泥灣是怎麽給八路軍提供
維生素的。而她原是想在後院裏種滿花的,她想請工人來在後院的前半部鋪一層
不規則的石板,在縫隙間種一些地苔,說每年春天來臨時,青青的地苔就會把一
塊塊的石板鑲起來,後半個花園裏則春意爛漫,因為那裏會長滿玫瑰,嬰兒的呼
吸,雛菊和丁香,三麵的木籬笆上還會綴滿白的紅的和綠的爬藤。那是她藝術家
個性的最後的一次掙紮。新河卻說石頭縫裏的草不比門前草坪上的草,長高了,
誰去剪?她說她會,說得有些著急。他哈哈大笑,於是她什麽也沒有種,隻是在
後院一個角落種了些容易成活的常綠草木,遠遠看上去竟和蔬菜的顏色差不多。
但那些菜卻長得熱熱鬧鬧。當超市把荷蘭豆賣成三個加元一磅時,他家的後院裏
仍是貨源不斷,吃得連新河自己都有些厭惡。
夏天的時候,他們會去郊外釣魚。靜如並不很喜歡在烈日下曬一整天,但孩
子們喜歡出去,於是她就去了。在新河給孩子們講故事或大家午休的時候,她做
了燒烤,但總是胃口差,喝幾口果汁就算吃過了。她忙完了,就躲到車子裏讀閑
書,但她一次次得出來做看客。大家每釣一條魚都要把她叫出來欣賞,因為每個
人的魚在他們看來都是最好的。丹尼小的時候,即使是把鉤子掛在了石頭上,也
要欣喜若狂地拉她去看。回家的路上,路希在前麵的椅子上睡覺,丹尼則把後排
都占滿了,靜如把瘦小的身體緊靠在車門旁,兒子的腿壓在她身上。有多少次出
去的時候,她都是有經期,但晚上回來了,她卻是一家人中唯一有力氣幹活的人。
她收好大家的髒衣服,把晚飯做好,洗了碗,把釣的魚凍到冰箱裏,她給大家準
備明天的午餐。因為無論發生什麽,大家還是要有可口的午飯吃,每個人依然要
有幹淨的襯衣穿。而她工作的地方卻是在城外的一個小鎮上,要開很長時間的車
去,然後再開回來。她是可以重複使用的充電電池,隻要過一晚,精力又會無比
飽滿。
5
新河從東部回來看靜如的時候,她的癌細胞已經不可控製。卵巢癌就是那麽
一種病,不動聲色地隱藏很多年,到發現的時候,治愈的希望幾乎已經渺茫。她
用很多的Dilaudid,幾乎一個小時四毫克,隻要能夠減輕她的痛苦就行。她處於
半睡半醒的狀態,精神極度混亂。她常常認不出新河是誰。她混亂中喊過很多人,
她的父母,兄妹,兒女,還有幾個十多年都沒有見過麵的大學女友,但從沒有喊
起過他。隻是有一次,她從病床上坐起來,因為丹尼走了進來,她的眼睛一刻也
沒有離開過丹尼,無論丹尼對她說什麽,她都很聽話地點頭。丹尼走了以後,新
河問靜如剛才進來的是誰,她說是她的兒子。她的臉上充滿了溫柔,“他和我過
去的先生很像,他和他父親年輕時的樣子一模一樣。”新河聽了大慟,因為她還
記著自己年輕時的樣子,記著要和自己離婚的事情,但獨獨不知道他已經痛苦不
堪,就在她身邊守候著。很多年前,他剛把她接到這個地方時,看著她在分別之
後新增的憔悴,他是在心裏發了誓要和她相守一生,不離不棄的。
靜如的葬禮上,一個中年的金發女子走過來對新河說,“捷妮是我認識的最
了不起的女人之一。”捷妮是靜如的英文名字。他茫然地看著那個女子。那個女
人說,“你不認識我了嗎?我和捷妮一起在一家中餐館打過工。我叫阿曼達,我
在那裏洗過碗。”他的記憶慢慢倒回到很久以前的一個昏暗的中餐館的廚房裏,
一個神經質的用台山話罵人的女老板,一個鑲著好幾個金牙的隻會說廣東話的廚
子,隻有一個角落較為明亮一點:靜如和那個洗碗的金發女郎阿曼達。靜如是餐
館裏的小雜工,那是她到加拿大後的第一份工作。她常說阿曼達那麽年輕,又沒
有語言障礙,在餐館裏打工是暴殄天物。阿曼達很快就辭了工回念高中去了。她
念高中的時候已經二十歲,她是個未婚媽媽。
“是你?”新河望著那個女人百感交集。
“如果不是捷妮當年對我說的一些話,我可能會永遠在那裏呆下去,”阿曼
達說。
她接著便講起在打工的時候,捷妮經常說她想畫的一些畫,說做畫是她唯一
的愛好。有一天捷妮把兩幅畫拿給阿曼達看,畫的是路希在雨地裏走,一隻幹枯
的老樹在她的身後,樹幾乎把半個畫麵都占了。那幅畫給人一種非常沉重的感覺。
接著捷妮又展開另一幅給她看,畫的依然是路希,隻是沒有了雨,樹綠得春意蕩
漾。阿曼達說。“我當時想,這個瘦弱的中國女人居然在這種地方還如此樂觀,
真是不可思議。我過了不久便辭職了。大學畢業後,在銀行裏找到了工作。兩年
前我到了這個城市,又和捷妮成了好朋友。”
他離開了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又一次陷入哀思。這個叫捷妮的女人就是那個
嫁給自己二十幾年的妻子嗎,還有什麽事情自己不知道嗎?
6
一天下午,他走進靜如的臥室,把她的抽屜打開。他有些不安,不時地回過
頭,好像她會在門口出現。她的抽屜很整齊,一個個文件夾裏,東西分門別類地
放著。她的抽屜裏有一個紙盒,他打開來,裏麵是一些從報紙上剪下來的文章。
有漢語兒童教育材料,有一些她喜歡的散文,還有些食譜和華夏風物的介紹。一
篇文章的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是一個叫“捷妮”的人寫的,題目是《結婚戒指》,
是靜如當年寫在本地華報上的一點文字:
“我結婚已經多年了。在認識我的先生的時候,我在國內的一個畫報社工作。
從家走到辦公室,五分鍾就到了。不高興的時候,我穿著拖鞋去上班也沒有人管
我。在那個象世外桃源的地方,我不自覺地就養出來了些‘仙氣’。我母親看不
上我那種散漫的態度,曾經嘮叨說:‘你高興什麽,你連結婚戒指都不戴!’
我的女兒已經長到我眉毛處了,有這麽大的女兒,戴不戴戒指有什麽必要呢?
一次野餐時,我與幾個朋友坐在一起。傑克是個有五個孩子的中年人,希拉
則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彼得也有個女兒。我們四個人正好坐在一排。阿曼達問,
‘你們怎麽都不戴戒指?’傑克說,他是個農夫的兒子。父親給了他很多教誨,
其中兩條他最難忘。一是不要不把拖拉機的火熄掉就坐在旁邊吃午飯;二是男人
用不著總把戒指戴在手上,要是不小心手指卡在什麽機器的縫隙中出不來,必要
時為了保全性命得把手指鋸掉。希拉說,她的教會不允許人們戴結婚戒指。輪到
我了,我說,自己結婚的時候都沒戴過,難道過了這些年還要和別人證實什麽?
彼得說,他以前結過一次婚,那個女人不打招呼就跑了。他後來又有了一個女友,
同居已經五年了,總想娶她,把戒指套到她手上,給她一個名分,但是他不知道
怎麽找到過去那個女人離婚。阿曼達說,她是一直想把結婚戒指戴在手上的,但
現在,她孩子的父親即使願意娶她,她也不願意了。‘嗨,加上阿曼達,我們就
是五個人了。’傑克說。
我坐在他們中間,突然想起自己不是沒有過結婚戒指。我們結婚的時候,兩
個人的積蓄加起來還不到八百圓,但幸福得很。先生從可樂的瓶子上取下一個塑
料環,套在我手上,說,‘總有一天我會有錢的,我會給你買一個象銅錢那樣重
的家夥。’
即使有了那樣的東西,我還是更喜歡可樂戒指。有些東西是用錢代替不了的。”
李新河繼續翻著那個紙盒。他摸出了自己給她買的戒指,她從沒有退掉,但
也從沒有戴過。她就是那種奇怪的女人,有無數別的女人不以為然的原則。他在
和她領了結婚證的那個晚上,確實把一個塑料圈從飲料的瓶子上取下來,玩笑一
樣地說,他有一天會把一個象銅錢一樣重的東西套到她手上去。他說的半真半假,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會那麽永遠地窮下去,但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買得起那樣的東西
給她。即使在那個時候,他就有些知道自己性格裏的短處。她從不抱怨。從不問
男人要東西的女人卻是最難滿足的女人,因為她要的東西總是有些虛無。她沒有
把那個鑽戒拿出來過,倒是對那個塑料戒指一直念念不忘。
然後是她的日記。還是那個厚厚的藍色的本子,從認識他的時候開始用,用
了很多年,最後卻放棄了。
李新河翻到了第一頁。那一頁已經撕去了。他又是一陣大痛。因為那一頁上
的字他仍然記著:“我一夜沒有睡,因為我戀愛了……”
那是他們第一次約會後靜如回去寫的日記。她後來曾拿給他看。他們經常用
那句話攻擊對方,他說,“你不喜歡我,為什麽一夜沒有睡?”她則說,“你這
個人真不值得我一夜睡不著。”他們那時很相愛,如果世界上真有所謂地久天長
的愛情,那就是李新河徐靜如的愛情。那天約會回去後,靜如躺在她的鋪位裏一
直沒睡。她住的是下鋪,把窗簾的一角輕輕掀開便看得見外麵的黎明。她看見清
潔工把一堆樹葉子掃在一起,點起火來燒著,她悄悄跑出去,站在宿舍門口看。
她在日記裏寫道,那氣味她會終生難忘。之所以難忘,是因為在前一天晚上約會
的時候,新河假裝深沉地說過他喜歡幹草被燒掉的情景,“有一種摧枯拉朽的意
思。”好像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似的。
他在床的左邊躺了下來。那是他過去的位置。他朝右邊看去。這一次,他的
手裏沒有報紙,也沒有辦公室的文件。他會聽她說在儲蓄所裏遇見的古怪的顧客,
那些胖同事的新的減肥計劃,甚至一些電影明星的新聞。他會用兩個耳朵一塊捕
捉她的每一聲微笑,每一個歎息,用兩隻眼睛一起追逐她的細微的疲勞和注視他
時的隱隱的失望。如果他知道生活會如此迅疾地掠過,他會象拚命工作那樣,努
力去記住每一個和她相守的日子。但她已經不複存在。在他的記憶裏,日子重複
著,她總象月光一樣無形沉默。但倒回去二十多年的事情,卻曆曆在目。她和自
己同屆,是個美術係的女孩子,不大聰明,因為他總是教不會她打橋牌,他起初
也不覺得她漂亮,但她有一種難忘的清純。她給很多男生都畫過像,就是不給他
畫。他問她為什麽,她老實地說,“我不能看你的眼睛。”他又問為什麽,她說
她相信自己在喜歡他。他再一次問了為什麽,因為很多女生都說過很多理由,說
他才華橫溢,說他氣質憂鬱,說他需要別人照顧他的生活,甚至說他是她們世界
裏最燦爛的陽光。把他說得都不知道那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那麽靜如也應該有
一個理由。她努力了半天說,因為你英俊。然後不好意思地補充,“人們常常會
因為一個人的英俊而忽略他的個性。對優點如此,缺點也是如此。”她說完就如
釋重負地離開了。他站在那裏,象醍醐灌頂。
新河就在那一天從浪子變成了專一的男朋友。因為他從來不相信自己就真的
比別的男生出色,雖然他並不介意長得比他們英俊一些。他第一次把靜如約出來
的時候,她很吃驚。她說,我喜歡你但從沒有想過要和你在一起。他不解。她說,
因為你太驕傲,盡管沒有多少應該驕傲的理由。他想走開,但她的敏銳吸引著他:
你又驕傲又固執,和你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聰明”的她第一次就把他
看了個徹底。
她其實一點都不醜,反而美麗。她和他走在一起的時候,總有男生回頭看她,
而不是女生們來看他。那時的她美得獨特:她神采飛揚,因為他們愛得難舍難分;
她的眉目間又有些憂鬱,因為他愛她的方式很霸道。其實他總是知道,自己並沒
有多少理由那樣操縱她的生活的。
李新河第一次約會回來也是失眠的,不全是因為愛情,還有一些痛苦。他不
敢確定自己是否懂得怎麽愛她。他那時沒有告訴她這些,是因為他不應該有不知
道的事情;後來仍然沒有告訴她,是因為他忘記了,不重要了,也不想再說了。
他們都是十九歲。
十九歲的時候,他以為一生的時間漫漫無期。
(寄自加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