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 中國心
(2004-09-01 14:13:10)
下一個
中國心
百合
“何憶,你情人又來了。”小平眼睛望著窗外,對何憶擠眉弄眼。 何憶轉過身,透過窗玻璃,看到文正不慌不忙地走來。看到何憶,他抬手打了個招呼。何憶起身,到廚房叫了一個檸檬鴨,然後端出來一杯加了冰的“百事可樂”和一個煙灰缸。她知道文要吃什麽,喝什麽。從她進這家中國餐館打工的第一個星期,文每天都來吃中飯。每天他都不用帶位的領,自己走到何憶的桌上坐下,而且總揀靠廚房的那張桌子。他說這樣何憶就不會因為他而多跑路。
何憶對文笑笑。文還是穿著筆挺的深色西服,白襯衫,醬紅領帶。這麽熱的天,他的額頭上有一層汗珠,何憶的心中起過一絲憐憫,便又無聲地在他桌角上多放了幾張餐巾紙。
“別管我,你忙你的去吧。”文滿眼笑意地說。他的頭發眉毛都是淡褐色,眼珠卻是藍色,藍得澄清卻不透明,深深的。“似海深情”,何憶想起這四個字,嘴角不禁浮現出一絲笑意。不倫不類,她又笑笑。
“憶,你笑什麽?”文很溫柔地問。這麽大塊頭的一個男人,說出那麽輕柔的話,憶又笑。
“你這樣地美麗。每次見你笑,我就發一次誓要娶你。”文很動情地說。
“傻。不可能。”何憶還是笑著搖搖頭。
“為什麽?”文很懇切地問。
“我是中國人。我從來沒想到嫁老美。” “你現在可以考慮一下。我的願望是真的。我真的很愛你。”
“來客人了。我得去招呼一下。”何憶轉身走開。
何憶沒再理文。可是,每次她走過他的桌子去廚房叫菜,他都要悄悄地說一句:“我愛你。我要娶你。”
何憶充耳不聞。一個餐館的常客,一個根本不了解的男人,每天對她說這樣的話,使她心裏偷偷地有些樂,盡管有時她聽得很煩,覺他很蠢。這算什麽愛?每次見到他,她心都不會動一下,更沒有那種她覺得愛情應該具有的“心的震顫”了。她衡量自己是否愛一個人的標準,就是看這個人不在她麵前時,她是否會想他,想起他。她見到文時從沒欣喜,不見時不會想起來。
文吃完後,點上一枝煙,眼睛追隨著走來走去的何憶。何憶隻忙著其他客人。這時,對於她來說,文隻不過是個來吃飯的客人而已。
文付帳走了。象往常一樣,在桌上留下一張折成戒指形狀的五塊錢紙幣。何憶笑笑,把錢裝到口袋裏。文每次都這樣,吃八塊錢的東西,留五塊錢的小費。
“這樣的客人一個頂五個。”小平有些酸酸地說。何憶笑笑,沒理睬她。餐館這幫女孩中,她的小費總是最好。女老板說那是因為她的笑容很甜美無辜的樣子。就在昨天中午,她的那六張桌子上,前後坐了四個男人:文;馬丁,和她在一個“聖經學習班”的伊拉克富商之子;布蘭恩,當地一家百貨商店的經理;裏奧,在研究生院念作曲的意大利籍學生。
“何憶,你了不得!”看到前後坐成一排的男人,女老板驚呼。“你這丫頭,哪來這麽多魅力?勻點給我就好了。”而別的女孩,都對何憶翻著白眼。 “誰稀罕啊,”何憶不屑地說。心裏,還是很開心。他們每個人都會留給她很好的小費。
這四個男人中,長得最好的是裏奧。黑色的頭發和眼睛,橄欖色的皮膚。高大魁梧,挺拔如杉。因為是學作曲的,連衣著都充滿藝術家的風味。他總穿磨破了的淡蘭色牛仔褲,黑色的T恤衫,稍卷曲的頭發披在腦後。因太帥了,何憶總覺不安全。最有錢的是馬丁,他父親做石油生意,又是議員。馬丁穿戴很講究,連這個大學城幾家何憶不敢問津的服裝店,他也嫌東西“太便宜。”不過,他很小氣,盡管他留給何憶的小費很好,但他請何憶出去吃了幾次飯,何憶發現他留小費從不超過兩塊錢。布蘭恩是個從未結過婚的中年男子,中等的個子和長相,錢也不多。他曾很羞怯地請過何憶去看電影或吃飯,被何憶拒絕了。何憶覺得他沒有四十歲的男人那種勇敢和果決。不過,他的妹夫是給何憶上統計課的教授,他許諾何憶他妹夫肯定會給她“A”,如果她想要的話。何憶說沒必要,她隻求“B”,而且她知道自己至少也會考“B”。文的什麽都算“還好”,長得不算出色,也不難看,錢不多也不少,年齡隻比何憶大三歲。可是,他稍有些胖,特別是腹部有些突出,而何憶向來不喜歡胖的男人。當然,文不算非常胖。
盡管這樣比較,何憶並沒對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動心。她從來不覺得不同文化的男女在一起可以過得很和諧。她從沒試過,但她可以想象。即使相同文化的一對男女在一起還常常和不來呢。她聲稱非中國大陸人不嫁。一菱,那個中年的收銀,一個嫁了老美的台灣女人總是在她麵前說:“可千萬別嫁老美!他們根本不理解我們中國女人!我剛認識我先生時,覺得他很浪漫,很瘋狂的樣子,結了婚後,發現沒啥可說的。他們想事情也和我們不一樣。我給我媽媽打電話,打多了他總抱怨我這麽大了還心理不成熟,過分依賴父母;我們家隻姐弟二人,又都在美國,很有相依為命的感覺。所以我經常給弟弟打電話,給他寄衣服,弟弟也常開十小時的車來看我,或給我寄些台灣零食過來,因為他們那兒中國雜貨店多。可我先生竟然問我:‘你是不是把你弟弟當作一個男人,就是說你想撫摸他,和他睡覺?不然,你怎麽會和他這麽親近?’你知道嗎?他們兄弟姐妹過節時去他父母家帶的東西,吃不完還要帶走!而且,最受不了的是老美性欲太強!和我以前那個台灣先生在一起時,我們三兩個月也不親熱一下,可現在,每星期都得幾次,真受不了。如果不答應,他就發脾氣。”每說到這裏,一菱總是滿臉的痛苦不堪,讓何憶覺得一種無法忍受的恐怖和折磨。她想她絕對不會遭受這樣的毀壞,因為她說什麽也不會嫁老美。
何憶來打工,是因暑假沒資助。文科的資助本來就少,她又不會省錢,還想寄點給國內的父母。女老板比她大不了幾歲,生意不忙時喜歡坐下來聊天,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跟你們這些博士碩士們的學點書卷氣。”女老板嫁的也是老美,可是,沒幾年就離婚了,她一個人帶著倆兒子過。:“何憶啊,嫁人時可要睜大眼啊,有的人看起來柔情蜜意的樣子,可一旦你到了他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她說她先生其實並沒有錢,是當兵的,那時在台灣。台灣以前也很窮,女孩們都嫁美國兵,以為那是種好的出路。她很年輕時就嫁了他,結婚的第二年就生了個兒子。可是,她先生是個酒鬼,常喝得醉醺醺的,每到這時,他就會找茬打她。她懷第二個兒子的時候,他竟然踢她的肚子!生前,她自己開車去了醫院。每說到這樣的時候,她就滿眼淚水,和平時的“母老虎”形象大相徑庭。“開餐館不是件容易事,可我沒辦法。我沒文憑,也找不到工作。拖著兩個小孩,去餐館打工人家都不要,因為我隻能打特定鍾點的工。後來,隻好一咬牙,用離婚時丈夫給的錢,開了這家餐館。”“要麽嫁給真正疼你愛你的,要麽嫁個特別有錢的,即使過不來,也不用為生計太操心。”她囑咐何憶說。
“其實,錢不錢的對我來說並沒什麽。”這種時候,何憶總是淡淡地笑著說:“我對錢看得很輕。也不想為錢嫁。”
有一天,女老板把何憶拉到一邊,很神秘地告訴她:“我認識一個這當地最大的房地產商,想找個中國女孩。當然,開始隻是交交朋友,大家吃吃飯,一起出去玩玩,彼此了解一下,以後再談別的。”
“我不想和老美攪和到一起。”何憶很果斷地說。
“我是為你好!他要我幫他物色個溫柔賢慧並有文化的女孩,而且不要那種太愛虛榮太愛錢的,我認識這麽多,也隻有你合適。”
“不行,不行,我這人心裏想的太多,和好多中國男人都處不來呢。”
“試試看吧,他年齡大,也許善解人意些。”
“多大?”
“五十六七歲吧。他為了一個小他二十歲的金發碧眼女孩和他的原配夫人離了婚,哪知這女孩隻為了他的錢,嫁了他不到一年就和他離婚了,要了他很大一筆錢。他說他怕了美國女孩,因此讓我幫他找個中國女孩。”
“給我當爺爺呢。”
“你一個人在美國,有些依靠的好。跟了他,身份,車,房子,錢,都不愁了。你不是說你最大願望是當作家嗎?嫁了他,就可以什麽也不用擔心,一心一意在家寫了。要是你還得愁錢,為生計奔波,哪有時間寫啊?”
“我念了這麽多年書,拿了好幾個學位了,找份工作,維持生計總應不是問題吧?而且,這裏的中國男人哪一個不是碩士博士的,找一個嫁了,總能養活得了我嘛。”
幾天後的一個周末,晚上打佯之後,女老板對何憶說:“回家洗個澡,換件漂亮衣服,我帶你喝酒去。”
“我不會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出去玩玩嘛,我知道一個很好的鄉村俱樂部,那裏有當地最好的雞尾酒。我想你肯定會喜歡的。”
何憶穿了件寶藍色短袖織錦緞中式上裝,立領,盤扣,腰身收得很緊緊,配條黑紗長裙。她想去這種地方,穿得正式些好。她不喜歡西式禮服,覺得自己不夠豐滿,撐不起來,不好看。她施了淡狀,戴了長墜子的黑瑪瑙耳環。站在鏡子麵前看了看,很有些亭亭玉立,楚楚可人的樣子。做學生,難得有機會這樣穿戴。
那家鄉村俱樂部,在鎮的東郊。何憶他們去時,已十一點了,還是有很多人。還沒等她來得及細細打量,女老板就拉著她徑直進了酒巴。
“羅納德先生,這是何憶小姐。何憶,這是羅納德先生。我對你說起過的。”
“你--”何憶頓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你怎麽可以這樣!”她用中文說。
“既然來了,就聊聊吧,別生氣,我也是為你好呢。”女老板笑著說。
羅納德不解地看著她們。
“羅納德先生,何憶小姐在怪我不該帶她來這兒呢,她說她不會喝酒。”女老板 笑意盈盈地撒著謊。
“不喝酒沒關係,你想喝什麽?”羅納德很和善地問。何憶這才仔細地看清了他。他看起來沒那麽老,五十歲的樣子,並沒有生意人的精明強幹,倒象是個大學教授,文質彬彬的。他的穿著也很樸實,原白色的短袖棉布襯衫,米黃色的卡其布長褲,隻不過是一看便知質量做工都很好。唯一能說明他有錢的,是手腕上一隻金“勞來斯”表。
何憶不得不開口:“給我一杯加冰的橘子汁吧。”
“要給我省錢?我這兒的酒可多著呢。”羅納德打趣道。
何憶看著他 :“這是你的?”
“是啊,”女老板插嘴說:“羅納德先生有四家這樣的鄉村俱樂部呢。”她邊說邊看著何憶。何憶撇撇嘴。
他們聊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大部分是羅納德和何憶在說話,很典型的長輩和晚輩之間的談話。他問了些何憶的情況,諸如“你念什麽專業”,“什麽時候來美國”,“想不想家”等。何憶覺得他挺和藹的,也就不再惱火。從他的聊天中,何憶知道他父親本來就是做房地產生意的,他接管下來之後,又加以擴大,並進行別的投資,象建築和娛樂等。“這個鎮上三分之二的房子不是我的,就是經過我的公司買賣的。”他的口氣中有掩蓋不住的得意。“你知道羅納德街嗎?那整條街都是我八十年代時建的。”
何憶知道,那是條商業街,不長,但是很繁華,全是三層樓高的建築,一間一間的是美容廳,服裝店,鞋店,快餐店等。
他告訴何憶,他有兩個兒子,一個是律師,一個是畫家,一個女兒,嫁給了州議員的兒子。他總共有五個孫子孫女,女兒還沒小孩。“他們都不在當地,”他搖搖頭:“每年隻有感恩節時全家才有機會聚一下,平時根本見不到他們。”何憶覺得他挺可憐的,有那麽多錢,竟也很孤單。
臨走時,他問何憶:“下星期你什麽時候會有空?我請你去‘藍角落’吃飯。那兒的牛排是這個城裏最好的。” “對不起,我沒空,我要打工呢。”何憶知道“藍角落”是鎮上最好的飯店,聽人說相當貴,她從沒去過。
“我找人替你,”女老板忙殷勤地說。
“再說了,我也許還有別的事呢。”
出了門,女老板問:“何憶,你覺得怎樣?我看他對你很有興趣,不然不會請你下星期吃飯。”
“可我沒興趣。”
“他人不是很好嗎?”
“人不錯。可是,我不想找老美,更不想找老頭。”
“機會難得。你別錯過。”
“你自己留著吧,反正你也沒老公。”何憶笑笑。
“他喜歡小巧玲瓏的,我塊頭太大,而且,我又沒念過什麽書。”
後來的幾天裏,羅納德又約了何憶幾次,都被她拒絕了。看她這麽冷淡,羅納德再也沒來找過她。倒是女老板說了何憶幾次,見她真的不動心,便也不了了之。
文還是每天都來,吃著一成不變的檸檬鴨。唯一能顯出他和別的客人不同之處是,何憶給他再添飲料時,從不收錢。有一天,他把他的電話號碼寫在一張小紙片上,和那個用紙幣折成的戒指一起放在桌上。何憶還是笑笑,裝進口袋裏。
那天她有些不舒服,便找人替了她的班,她在家休息,看小說。何憶最大的享受是看言情小說,來美國之後,對丹尼爾.斯蒂爾的小說著迷得要死。那天她看的是<<失蹤>>。正當她沉浸在故事裏不能自拔時,電話鈴響了。她很不情願地拿起電話,是文。文告訴她說,他去吃飯,看何憶不在餐館,問小平,小平說她病了。他很掛念她,便打電話來。何憶挺感動,也就沒責備他這麽唐突給她打電話。
隻是她覺得沒什麽可說的。從她去打工開始,幾乎天天見到他,可是,她對他一無所知,相信他也不知道她多少。
“憶,我真的很愛你呢。”電話那頭,傳來文甜膩膩的聲音。
“你根本不了解我。你愛我什麽?”何憶不耐煩地說。
“你美麗,善良。”
“我不美麗。不信你問問餐館裏的中國人,我是否算得上美麗。至於善良,雖然我沒做什麽壞事,但你怎麽知道我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在我眼裏,你美麗,我不管那些中國人怎麽想。我知道你善良,是因為我發現你對客人都很耐心。而且,你們老板和我也很熟,她說你是個好人,從不會為了錢去和人過不去。”
“中國人的感情世界講究和諧。不象你們老美,一見鍾情之後,馬上打得火熱甚至結婚。兩天不到,就分開。我等待的是個能理解我疼愛我的人,我盼望一種長久的感情關係。”
“我可以試圖去理解你,給我個機會吧。即使我了解你不多,我已很愛你了。我的心告訴我你值得我愛。我想娶你。”
“哈哈,你知道嗎?你說這番話讓我覺得你和我十七歲時遇到的男孩子一樣!真好笑。你都三十歲了吧?”何憶忍俊不禁。
“憶,我是真心的。”文的聲音很受傷的樣子:“我愛你,我真的愛你,我想和你結婚,我想和你做愛。”
“你敢說你想和我做愛?”何憶提高了聲音。
“為什麽不能?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想和你做愛。我想好好愛你,讓你快樂。”
“你還是去找個中國人問一問,你對一個女孩說想和她做愛,她會怎麽想吧。你所說的愛,隻是性而已。”何憶不屑地說。
“不是的,若我隻為了性,我可以找美國人啊,不需要費這麽多口舌來和你說了。愛一個女人當然會想和她做愛了。我不明白這對你有什麽冒犯。”
“這就是中美文化的不同。所以我才不要嫁老美呢。”何憶惡狠狠地說。“就這麽點小事上差別都這麽大,大事上會怎樣?”
“請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學,讓我了解,讓我愛你!”
“我一點都不動心,你說再多也沒用。我要掛電話了,再見。”
第二天何憶去上班,文又來了。見到她,他隻是笑笑,欲言又止。何憶進廚房給他叫了菜,把飲料給他放在桌上時,他握住她的手,說:“如果我昨晚讓你生氣了,我會覺得很難過。對不起。”
何憶覺得他這些話,竟象瓊瑤小說裏的那些男主人公說的話,不禁覺得好笑。“沒關係的,你不了解中國女人嘛。”她很大度地說。她看到文的額頭上,還是有層細細的汗珠。
“菜一會兒就好,需要什麽告訴我一聲。”她邊說,邊把幾張餐巾紙放在他的桌角上。
“憶--”,文哀求道。他的眼神,讓何憶不忍。
可是,那天晚上,他又來了。平時他晚上基本上不來,何憶聽他說過他的家在離這兒一個開車需一個半小時的一個小城市裏,他每天下了班後都回家。見到他,何憶稍有些吃驚。她想他是為她而來的。
“憶,相信我的愛是真的。”文說著,把手上的東西交給何憶。
何憶發出一聲驚歎。是一打深紅色的長莖玫瑰,裝在透明的塑料盒裏,盒上還係著紅絲帶紮成的蝴蝶結。
“我怕放在花瓶裏的你呆會下班後會不好拿,就買了這種。”文小心翼翼地笑著說。“希望你喜歡。”
“謝謝你,文,太美了!”
“我可不可以在這兒等你下班?我想和你談談。”
“好吧,可我下班前是顧不了你的。”
“沒事,我叫個檸檬鴨慢慢吃著等就是了。”
“又是檸檬鴨?怎麽可以!你一天連一點蔬菜都不吃啊?”
“憶,你這麽關心我?”文受寵若驚。
“吃蔬菜炒幹貝吧。挺清淡的,不會胖。你太胖了。”
“好,那我從現在開始就減肥。”
文深情款款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何憶。她的心裏,感動萬分,有種偷偷的喜悅。被人愛是令人欣慰的事情,特別是被一個各方麵條件都不錯,而自己不感興趣的人愛著,總能使人感到驕傲和自豪。
下班後,文送何憶回家。何憶的屋子在學校旁不遠的一棟老房子裏,沒有空調。好在是一樓,還算涼爽。何憶很愛整潔,屋子裏收拾得有條不紊。進了門,開了燈,第一件事就是把花打開,插到一個闊口玻璃瓶裏--她沒有花瓶。一股濃鬱的花香頓時撲鼻而來,她有些沉醉。也是個美麗的夜晚呢,她心中暗道。
她和文相對而坐。文隻是笑著,不說話。何憶當然也沒話可說。燈光下,玫瑰花含苞待放,嬌豔欲滴。
“文,說說你自己吧。”沉默了好長時間,憶央求道。這種沉默有些刻意,何憶覺太尷尬。
文的嗓音很低,很有“胸腔共鳴”之感,說話速度也慢悠悠的。他告訴何憶,他母親十七歲時就生了他,但並沒嫁給他的父親。後來,她又分別和另外兩個不同的男人共生了六個孩子。“她一直靠吃救濟生活,”文搖著頭說:“她也從來沒結過婚。但是我們都很愛她,兄弟姐妹之間關係也很好。”
他說他高中畢業就開始工作了,因為他沒錢念大學,而且他想掙錢幫母親養家。他先是賣保險,後又賣廣告,做得很成功,年初剛提升為主管。他母親在紐約州,他來賓西法尼亞州是為了找他父親。
“找到了吧?”何憶很急切地問。
“找到了。他已結婚。說起來挺玄,有次在酒吧裏碰到個很可愛的女孩,我對她挺感興趣,可是,聊了一會兒,發現她竟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
“天哪!那不差一點······”何憶驚呼。
他還告訴何憶說,他曾有一個香港女朋友,他們在一起同居了快兩年了。後來她畢業在這兒找不到工作,便回香港了。
“你還想她嗎?”
“我曾很想念她。不過,上帝保佑,我又遇到了你。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麽幸福!我真的不敢相信我找到了我想要的女孩!”
“可是,文,象我很早就說過的,不可能的。我不想嫁老美。”
“為什麽呢?我發誓我要讓你過得很幸福。”
“你知道對我來說什麽是幸福嗎?”
“不知道。但我愛你,這不夠嗎?”
“光愛我是不夠的,因為我不愛你。我相信我不會愛你的。”說著這些,何憶覺得有些煩。對於一個無法了解她內心世界的人來說,她不是白費口舌嗎?
“你為什麽不給我一個機會,看看我是多麽地愛你;給你自己一個機會,看看你是否可以愛我?你為什 麽不試一試?”
“說你不懂我你就是不懂。我不想試。和你說也是說不明白的。因為我不知道怎麽說得明白。總之,我不想試,我不需要這樣的機會。”
“你討厭我?”
“不,說實話,作為一般朋友,我也許會挺喜歡你。可是,我從來就不允許自己和老美有感情糾葛,所以。我無法愛你。”
“我以後還可以見你,還可以打電話給你嗎?”
“可以,如果你不指望我愛你的話。”何憶笑笑:“很晚了,你還要開車回家吧?”
伸手去拉門時,文轉過頭,看著身後的何憶:“我可以和你吻別嗎?就一個小小的吻。”
什麽是小小的吻,什麽是大大的吻?何憶心頭嘀咕著,看著他說:“可以。”
文低下頭,在何憶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輕得象一片羽毛溫柔地掠過。一陣溫暖從何憶的胸中湧過,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抱緊文的腰。她的頭隻抵著他的胸,他微胖的軀體強壯柔軟,待他一手扶她的肩,一手緩緩地撫摸她的長發時,她感到了一種安全和依賴。她為此深深地感動了。她知道她會記住這個桌上有紅玫瑰花的夏夜!
從那以後,文常約何憶出去。餐館打佯時,總是很晚。他們唯一的去處,就是何憶的住處。他們總是相對而坐,說些小小的事。然後文就開車回去。過了幾天,文在鎮上租了一間房子,說是這樣就不需要深夜往回趕了。如果不是第一眼就能使何憶愛上的人,以後也很難使她同他親近起來。何憶為文的這份癡情暗暗歡喜,卻知道可能也就這樣了。他們之間,不會再有別的。
文總是能常常地感動她。他其實是個很體貼很寬容很實在的男人。何憶知道,如果別的女孩和文在一起,肯定會覺得幸福,奈何她心中已有了感情上對老美的抵製,而且,她依然還在期望種她自己根本就說不清道不白的感覺,文所做的一切,她隻能領受,不能回報了。
有天她休息,文帶她去一個公園。那是傍晚的時候,公園裏沒什麽人。何憶興高采烈地在樹林裏花叢中怡然漫步,感覺象是念大學時和男生的約會--在這兒,有幾個人會來公園約會呢?不時地有蝴蝶在淡粉色的暮靄中飛舞,鬆鼠在樹底下把水波一樣的大尾巴搖來擺去。文跟在他後麵,給她拿著她的夾克杉。
走累了,她在木椅上坐下,含笑示意文坐在她旁邊。剛好,一對年輕的夫婦領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從眼前走過。文的目光追隨著他們,直到他們走遠。
“親愛的,我多麽希望有一天我們也會這樣!”文動情地拉起她的手。
“是很美,很幸福,但是,我和你之間不會有的。”
“你為什麽老是這麽說?我到現在也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麽。”
“你怎會明白?連我也說不清我到底想要什麽的。而且,我會很想家,我不想在這兒呆下去。也許,畢了業我就回去。”
“我現在就年薪七八萬了,等你畢業,我可能會掙得更多。你可以常回去看望你父母,我們也可以把他們接來。”
“謝謝你,但不是錢的問題。”
“你讓我很難受。我一點也不明白你在想什麽。”文的眼裏有淚光閃動。
“不明白就別想明白。就這樣吧,別多想。”何憶愛憐地拍拍他的臉。文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何憶很感動,但她知道自己是相當固執的。
開學之後,何憶也就不再打工。功課挺忙,又要幫教授做電腦工作,和文也隻能三天兩頭地見一麵而已。文一再邀請何憶去他家看看,但她總沒時間,一直等到“勞動節。”
中秋的天氣,依然很暖和。何憶穿淺粉短袖衫,白短裙,清清爽爽的樣子。“憶,我很喜歡你這樣穿,就象個小姑娘。喔,你是‘爹地的小姑娘’。”何憶笑笑,不語,打開車上的收音機,調到她最喜歡的流行歌曲台。文的車,是輛深藍的“卡迪拉克”,深紅的絨坐墊,很舒服。這一帶是山路,車好象一直在林子裏開,兩邊是鬱鬱蔥蔥一片,山頂向陽的地方,有早紅的葉子,在午後的太陽底下,閃閃爍爍。
文的房子,是一個不大的三臥室磚房,有個小小的種滿花草的後院。客廳也不大,轉圈放了一套深褐色沙發,和電視音響等。廚房倒是很大,白色的瓷磚牆壁,黑白相間小方格的地板。當看到何憶的目光盯住灶台上那個中國式大鐵鍋時,文說:“我也會做幾個中國菜。跟我以前的香港女朋友學的。今天晚上我們出去吃,這附近有家很不錯的‘牛排和海鮮’店呢。明天我給你做中國菜吃。”
文養著一隻小小的白色的哈巴狗,名叫“悌米”,她對何憶倒是一點都不生分,纏在何憶腳邊趕不走。
“連‘悌米’都認你做女主人呢。”文癡癡地說。“別人來,她總叫。”
“別胡說。離晚上還早著呢,有啥打算?”
“不遠處有個小湖,可以遊泳。開車十分鍾就可以到。怎麽樣?”
“ 好吧,不過我不會遊泳,我可以拿本小說去看。“
湖在兩座山的穀底,不大,水很清,湖邊有三三兩兩的人。天很藍,一條條絲狀的雲彩慢悠悠地飄著。
文把一條大白浴巾鋪在岸邊的大石頭上,讓何憶坐下後,便下了水。他的高高大大的身體,魚一樣靈活地在水中遊來遊去,不時地遊到何憶的腳邊,抹一把臉上的水,問一聲:“親愛的,可開心?”見何憶點點頭,又遊開。
何憶讀幾行書,抬起頭尋找文,文在水中央笑著向他招手。“悌米”蜷在她腳邊眯著眼。有時,她會揀起身邊的小石頭,向水中的文扔去。石頭在他身邊濺起小小的浪花。
“親愛的,我好幸福。”文水淋淋地爬上岸,跪在她麵前,一往情深地說。何憶扭開頭,看水,不語。老美說這些甜言蜜語,總是聽來很自然。若說中文一口一個“親愛”的,肯定會讓人起雞皮疙瘩。
晚上吃完飯,他們去保齡球館玩了一會兒。回到家,文先洗澡。等何憶洗完出來後,文已坐在床邊彈吉它。是那首“對我來說你是這樣地美麗”的歌。
文鬈曲的淺褐色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頭上。他低著頭,燈光下,他長長的睫毛和臉上的汗毛都成了透明的了。
“你是這樣的美麗,對我來說······”文的聲音很低,充滿彈性。他不抬頭,很認真地撥著琴弦。
何憶心裏一熱,在他麵前跪下,把頭放在他膝上,淚水模糊了雙眼。這一切,又象
一個夢境,雖然很刻意。
“喔,親愛的,親愛的······”文跪在床邊,柔軟溫熱的手,輕輕地撫過何憶的身體。何憶柔軟如深紅色的玫瑰,逐層地一瓣一瓣地開放。他把何憶寶藍色的絲內衣,小心地放在床頭櫃上。
“好美,好美,這樣地美麗!”文輕輕地抱起她,好象她是個很容易打碎的玻璃娃娃。在床對麵的大鏡子前,站住。“你看,你看你是多麽地美麗!”他的吻,濕潤持久,何憶很眩暈。
她睜開眼睛,看見鏡子裏的自己,在文手中,就象“悌米”在她手中那麽小。她的細膩纖瘦的身體,象牙色的圓潤,未發育成熟的小女孩一般。黑瀑布一樣的頭發,直直地垂下。
看到鏡子裏文多毛的身體,她突然驚訝自己為什麽剛剛沒感覺到。這樣的肉體對她來說依然非常陌生。她覺得她接受不了。她的眼光和文的眼光在鏡子裏相遇,藍色和黑色的瞳孔,在燈光下的鏡子裏,很明顯地不是兩種相接近的顏色。一種永恒的距離感攫住了她,她覺得對他還是一無所知。頓時,她懷念中國男人那種瘦小光滑輕盈的身體,懷念那硬硬的黑發和平麵的臉孔上不大的黑眼睛!
“對不起,文,對不起。”她掙脫開身,不顧文在一邊目瞪口呆,慢慢地穿上寶藍色的三角褲,然後,看了文一眼,又慢慢地拉上寶藍色乳罩的帶子。她的手在背後摸索著掛鉤,一種荒誕感席卷而來。她想好好地哭哭。
從那以後,她再沒見過文。隻要電話裏聽到文的聲音,她就會悄悄地掛斷。文不死心,給何憶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星子打了無數次電話,讓星子告訴何憶,他依然愛她。星子知道何憶的脾氣,告訴文說:“她不愛一個男人時,他死也不會讓她動心。她不可能愛上一個美國男人,盡管她自己都不知為什麽。你如果不想讓她討厭你,就算了吧,中國女孩多的是呢。”
那天,我和何憶都在星子家閑聊。說起文,星子說:“碰到這麽認真和癡情的老美還真不容易。其實何憶你若嫁他也真不錯呢,沒見大部分中國男人要錢沒錢,要力氣沒力氣,就那德行吧,我見了就受不了。唉,要是我的老頭子有文對你這樣來對我就好了。”星子和一個有家室的美國老頭不清不白地拖了四五年了。
四年後,何憶畢業了。臨離開的一天晚上,她給文打了一個電話。文不在家,聽到“留言機”上熟悉的聲音,何憶好久沒說什麽。她長長地吸口氣,說“文,是我。我畢業了,明天就要回國。祝你一切如意!”幾天後,我和星子在一家不錯的中國餐館給何憶送行,何憶說,那天晚上她給文留話後,覺得很失落,也很悲傷,盡管她知道她並不愛文,也知道永遠不可能愛上他。
“有病!”我和星子異口同聲地說。
“為愛情,幹杯!”我們都笑著,其實都是三十歲左右的女人了。最美的歲月,已經遠去了。不知何憶現在是否知道了她究竟想要什麽。
我要的,我已得到。
1996.1.24 於Rockvil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