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兒: 我和涅克

我和涅克 瓶兒 紐約上 城 的 這 所 常 春 藤 大 學， 吸 引 了 很 多 人 。 我 也 是 慕 名 而 來 的 ， 進 了 它 的 電 影 係 。 上 學 不 久 的 一 個 中 午 ， 我 在 設 備 室 借 攝 像 機 。 一 個 氣 宇 軒 昂 的 中 年 人 向 我 走 過 來 , 伸 出 手 ： “ 我 叫 涅 克 ， 我 是 這 裏 的 教 授 。 ” 我 趕 快 也 介 紹 了 自 己 的 名 字。 “ 很 高 興 認 識 你 ，” 他 又 說 。他 給 我 留 下 一 個 和 藹 可 親 的 印 象 。 還 沒 有 另 外 哪 個 不 教 我 課 的 老 師 主 動 過 來 跟 我 認 識 。 第 一 學 期 末 ， 我 的 劇 作 老 師 因 事 外 出 ， 涅 克 來 代 課 。 他 讓 我 們 把 這 個 學 期 末 將 要 做 的 小 電 影 的 劇 本 念 給 大 家 聽 。 我 的 劇 本 寫 一 個 女 孩 偷 了 別 人 花 園 的 花 ， 警 察 來 查 她 ， 本 來 她 已 經 把 傻 乎 乎 的 警 察 蒙 過 去 了 ， 可 她 自 己 畫 蛇 添 足 ， 在 警 察 出 門 的 時 候 加 上 一 句 ： “ 誰 都 知 道 溫 家 有 條 凶 狗 ， 我 哪 敢 去 ？” 警 察 想 了 想 ， 覺 得 不 對 ：“ 我 以 為 隻 有 我 知 道 溫 家 被 偷 ， 怎 麽 你 也 知 道 ？” 我 念 女 孩 的 角 色 ， 一 男 生 念 警 察 的 角 色 。 不 知 為 什 麽 ， 每 逢 我 念 ， 涅 克 隻 是 一 個 勁 地 笑 。 我 覺 得 我 的 台 詞 並 不 可 笑 ， 看 看 周 圍 也 不 見 別 的 同 學 笑 。 我 窘 迫 地 撐 到 最 後 一 句 ， 好 不 容 易 鬆 了 一 口 氣 ， 隻 聽 涅 克 哈 哈 大 笑 後 說 ： “ 你 真 可 愛 ， 這 個 角 色 應 該 你 自 己 來 演 。” 然 而 其 他 老 師 並 不 看 好 我 。 我 的 英 語 不 純 熟 ， 偏 又 要 麵 子 ，課 堂 上 寧 當 啞 巴 也 決 不 露 餡,因 此 我 對 班 上 討 論 貢 獻 甚 少 。 教 課 的 老 師 很 容 易 就 把 我 忽 略 不 計 了 。 期 末 老 師 們 給 學 生 打 分 ， 擇 優 發給獎 學 金 。 我 是 為 數 很 少 的 沒 有 拿 到 獎 學 金 的 幾 位 之 一 。 我 從 上 到 下 仔 細 看 那 張 獎 學 金 分 配 告 示 ， 並 不 感 到 十 分 失 望 。我 一 直 認 為 能 被 錄 取 進 來 ， 就 算 人 家 看 得 起 我 。 有 時 甚 至 有 種 僥 幸 感 ， 認 為 可 能 招 生 過 程 中 出 了 什 麽 差 錯 ， 我 才 得 以 濫 竽 充 數 。我 轉 身 要 走 ， 卻 見 涅 克 就 站 在 我 身 後 。 他 也 在 讀 告 示 。 “ 怎 麽 沒 給 你 獎學金？” 他 問 。我 想 這 有 什 麽 好 問 的 ， 我 不 如 別 人 呀 。 他 好 象 看 到 我 的 心 思 ， 說 ：“ 不 對 ， 你 應 該 得 到 獎學金。” 他 認真地 看 著 我 。 他 這 麽 一 說 ， 這 麽 一 看 ， 到 令 我 感到委 屈 ， 同 學 們 平 常 稱 讚 我 劇 本 的 好 話 一 下 子 都 想 起 來 了 。 是 的 ， 我 並 不 差 的 。 可 為 什 麽 我 的 名 字 排 在 這 麽 靠 後 ？ “ 米 蘭 娜 經 常 跟 我 誇 你 的 劇 本 ，” 他 說 。 米 蘭 娜 是 我 的 劇 作 老 師 。 她 的 老 師 是 米 蘭 。 昆 德 拉 。 “ 誰 教 你 導 演 課 ？” 他 又 問 。 我 回 答 了 他 的 問 題 。 “ 怪 不 得 。” 他 歎 了 口 氣 。 我 看 了 看 他 ， 隻 見 他 的 眼 光裏 居然充滿憐愛的表情。 “ 你 需 要 錢 嗎 ？ ” 他 問 。 “ 當 然 需 要 ， ” 我 不 假 思 索 。 “ 我 看 看 我 有 什 麽 辦 法 。 ” 他 說 ， “ 你 就 不 要 把 這 一 切 放 在 心 上 ， 好 好 過 一 個 假 期 。 ” 過 了 寒 假 回 到 學 校 ， 涅 克 高 興 地 將 我 叫 到 他 的 辦 公 室 ， 說 有 一 個 給 另 一 個 教 授 當 助 教 的 工 作 ， 可 以 賺 些 錢 ， 問 我 要 不 要 。 我 非 常 感 激 。 之 後 涅 克 在 樓 道 裏 碰 到 我 ， 都 要 問 我 需 不 需 要 幫 助 。 我 有 時 就 把 劇 本 或 對 拍 攝 的 構 想 拿 給 他 提 意 見 。 看 到 我 在 不 斷 地 進 步， 他 非 常 高 興 。 有 人 揶 揄 道 ： “ 涅 克 就 是 喜 歡 漂 亮 的 外 國 女 孩 。 ” 因 為 涅 克 的 課 在 學 生 中 最 受 歡 迎 ， 我 也 報 名 選 他 的 課 。 但 是 排 課 是 辦 公 室 人 員 的 事 ， 我 沒 有 被 選 到 涅 克 的 班 上 。 涅 克 得 知 後 破 例 允 許 我 和 另 一 個 他 欣 賞 的 男 同 學 到 他 班 上 聽 課 。 後 來 我 跟 一 個 男 生 黏 乎 上 了 ， 再 見 到 涅 克 心 裏 很 不 坦 蕩 。我 感 覺 涅 克 對 我 交 的 人 不 以 為 然 。 那 是 一 個 很 不 起 眼 的 男 生 。 雖 然 涅 克 對 我 的 選 擇 頗 感 失 望 ，他 仍 然 尊重我 。 他 從 不 過 問 我 和 男 友 的事 ， 隻 問 我 學 習 上 是 否 需 要 他 幫 助 。 討 論 起 劇 本 和 拍 攝 構 想 ， 他 仍 然 眉 飛 色 舞 ， 很 是 投 入 。我 的 一 年 級 電影 短片完 成 後 ， 他 是 由 衷 的 喜 歡 。 二 年 級 的 時 候 由 於 經 濟 原 因 ， 我 從 導 演 專 業 轉 向 編 劇 專 業 。 我 的 劇作老 師 珍妮特對 我 的 長 篇 劇 本 很 欣 賞 ， 我 高 興 地 拿 給 涅 克 看 ， 他 也 認 為 很 棒 ， 後 來 這 一 劇 本 得 了 全 美 學 生 電 影 劇 本 競 賽 第 三 名 。 我 開 始 覺 得 涅 克 也 許 真 的 認 為 我 有 才 華 ， 而 不 僅 僅 是 因 為 我 是 “ 漂 亮 的 外 國 女 孩 。 ” 兩 年 的 課 程 緊 緊 張 張 地 修 完 了 。 畢 業 作 品 可 以 是 一 部 短 片 ， 也 可 以 是 一 部 長 篇 劇 本 。 我 太 想 拍 電 影 了 ， 我 跟 涅 克 說 想 把 歐 。 亨 利 的 “ 最 後 一 片 葉 子 ” 拍 成 短 片 。 涅 克 二 話 沒 說 ， 就 看 我 的 改 編 稿 ， 提 建 議 。 我 每 改 一 稿 他 都 仔 細 地 看 ， 認 真 地 提 意 見 。 但 後 來 我 終 於 還 是 因 為 經 濟 原 因 放 棄 拍 片 子 ， 轉 為 寫 劇 本 。 我 修 完 課 後 就 基 本 上 不 去 學 校 了 。 恰 巧 我 也 懷 孕 了 。 我 的 男 友 在 這 一 關 鍵 時 刻 和 我 分 手 ， 要 求 我 墮 胎 。 而 我 下 定 決 心 要 把 孩 子 生 下 來 。 我 相 信 我 會 是 個 很 好 的 母 親 。 但 是 想 到 自 己 沒 有 固 定 的 收 入 ， 心 裏 不 免 害 怕 。 我 很 想 找 人 傾 訴 ， 尋 求 精 神 支 柱 。 自 然 就 想 到 了 涅 克 。 然 而 我 又 把 涅 克 否 認 了 。 我 怕 我 一 個 懷 著 孕 的 女 學 生 和 一 個 離 婚 男 老 師 之 間 容 易 節 外 生 枝 ， 我 已 經 未 婚 先 孕 了 ， 不 想 製 造 更 多 的 麻 煩 。 結 果 是 我 找 了 一 個 女 老 師 作 傾 訴 對 象 ， 結 果 是 那 個 家 境 富 有 的 有著一副媽 媽 形象的女 老 師 跟 我 說 ： “ 我 不 知 道 你 為 什 麽 找 我 說 ， 我 無 法 在 經 濟 上 幫 助 你 。 這 樣 吧 ， 學 校 裏 有 心 理 醫 生 ， 你 可 以 去 看 他 們 。 ” 我 根 本 沒 想 到 要 她 在金錢上援助我， 也 不 想 找 素 不 相 識 的 心 理 醫 生 們 談 心 裏 話 。 我 這 樣 在 無 限 苦 悶 中 生 下 了 孩 子 。 看 到 孩 子 ， 我 的 心 情 多 少 踏 實 了 一 些 。 我 把 孩 子 帶 去 見 我 的 編 劇 老 師 和 涅 克 ， 一 副 幸 福 媽 媽 的 樣 子 。 然 後 我 因 為 沒 有 事 情 要 去 學 校 辦 ， 有 好 幾 個 月 沒 有 見 到 涅 克 。 夏 天 來 臨 的 時 候 ， 我 覺 得 應 該 給 涅 克 打 電 話 問 聲 好 ， 畢 竟 他 是 學 校 裏 最 關 心 我 的 人 。 涅 克 接 到 我 的 電 話 很 高 興 ， 問 我 怎 麽 樣 。 我 當 時 正 被 糾 纏 在 孩 子 的 官 司 裏 --男方又 堅 決 要 當 孩 子 的 父 親 ， 心 情 很 不 好 。 涅 克 聽 後 ， 立 即 趕 到 我 家 安 慰 我 。 他 整個過程的表現就象一個急人所難的俠士， 絲毫沒有安 慰 完 了 你 之 後 順 便 占些 便 宜的意思 。 我後悔當 時 我 無 助 的 時 候沒有去 找 他。 那以後涅 克 經 常 在 周 末 帶 我 出 去 看 電 影 。 看 完 電 影 後 ， 他 會 帶 我 去 一 家 優 雅 的 餐 館 吃 飯 。 我 們 對 剛 看 過 的 電 影 評 頭 論 足 一 番 ， 然 後 他 會 跟 我 說 他 的 故 事 。 他 有 六 十 年 的 故 事 ， 而 我 隻 有 三 十 多 年 ， 所 以 都 是 我 豎 起 耳 朵 聽 講 。 在 格 林 威 治 村 的 那 家 叫 “ Dante ” 的 意 大 利 餐 館 ， 我 一 邊 掰 著 龍 蝦 ， 一 邊 就 把 涅 克 的 故 事 記 在 心 裏 。 涅 克 的 父 母 是 希 臘 來 的 移 民 ， 在 長 島 開 餐 館 。 涅 克 兄 弟 姐 妹 六 人 ， 他 是 老 大 。 家 裏 很 窮 ， 母 親 脾 氣 壞。 涅 克 長 大 後 ， 父 親 想 叫 他 繼 承 餐 館 ， 但 他 毅 然 離 家 當 了 海 軍 。 有 一 次 他 的 軍 艦 泊 在 紐 約 港 口 ， 他 們 一 群 軍 人 到 格 林 威 治 村 喝 酒 ， 當 時 酒 吧 裏 有 一 個 美 麗 舞 女 正 風 情 萬 種地 舞 蹈 ， 涅 克 看 得 都 呆 了 ， 心 想 要 是 能 娶到 這 個 女 人 ， 將 是 世 界 上 最 幸 福 的 人 。 涅 克 服 完 兵 役 後 ， 沒 有 回 到 長 島 ， 而 是 在 一 個 攝 製 組 找 了 個 工 作 。他 聰 明 好 學 ， 後 來 當 過 製 片 人 ， 攝 影 指 導 ， 和 導 演 。 他 在 和 一 代 名 導 卡 山 合 作 時 驚 奇 地 發 現 卡 山 的 夫 人 就 是 多 年 前 令 他 銷 魂 的 舞 女 巴 巴 拉 。這 兩 個 年 輕 人 背 著 卡 山 熱 戀 上 了 。 這 段 戀 愛 持 續 了 十 多 年 ， 直 到 巴 巴 拉 因 患 絕 症 去 世 。臨 終 前 她 的 床 邊 隻 有 卡 山 和 涅 克 兩 人 。 她 一 手 握 著 卡 山 ， 一 手 握 著 涅 克 ， 合 上 眼 睛 。 卡 山 早 就 疑 心 他 們 的 關 係 ， 但 巴 巴 拉 一 口 否 認 。 卡 山 還 是 在 巴 巴 拉 的 遺 物 中 找 到 證 明 的 。 那 是 巴 巴 拉 一 直 保 存 著 的 涅 克 給 她 的 一 封 回 信 ， 向 她 說 明 他 們 倆 不 適 合 結 婚 。 卡 山 並 沒 有因 此 而 責 備 涅 克 ，也許是因為他本 人 也 是 個 花 花 公 子 ， 和 他 睡 過 覺 的 好 萊 塢 女 星 中 包 括 夢 露 。 涅 克 也 化 了 很 多 時 間 談 他 的 兒 子 。 他 的 兒 子 和 我 年 紀 相 當 ， 非 常 聰 明 。 他 高 中 畢 業 後 對 上 大 學 不 感 興 趣 ， 當 起 了 木 匠 。 幾 年 過 後 ， 他 到 印 度 旅 遊 了 一 圈 ， 突 然 對 印 度 古 文 化 產 生 興 趣 。 他 自 學 梵 文 ， 居 然 考 上 了 哈 佛 大 學 的 博 士 生 ，後又應聘到英國劍橋大學任教。 涅 克 很 佩 服 他 的 兒 子 ， 言 語 之 中 充 溢 著 自 豪 。 我 對 涅 克 和 巴 巴 拉 之間的浪漫史很感興 趣 。 我 問 他 ， 既 然 他 那 麽 為 巴 巴 拉 傾 倒， 為 什 麽 不 和 她結 婚 。 “她 是 個 很 瘋 狂 的 人 ，” 涅 克 說 。“她 捉 摸 不 定 ， 給 了 我 很 多 痛 苦 ， 那 段 戀 愛 沒 有 留 給 我 舒 心 的 記 憶 。 我 沒 有 信 心 和 她 生 活 在 一 起 。 ” 我 感 到 很 惋 惜 。 一 段 轟 轟 烈 烈 ， 頗具傳奇性 的 愛 情 竟 是 這 麽 一 個 無 可 奈 何 的 結 局 。 我 不 禁 想 到 自 己 的 一 場 也 夠 得 上 轟 轟 烈 烈 刻 骨 銘 心 的 戀 愛 ， 最 後 是 以 我 的 出 逃 而 結 束 。 那 段 戀 愛 太 完 美 ， 以 致 我 不 知 道 再 如 何 發 展 ， 我 怕 自 己 會 不 小 心 把 它 碰 碎 了 ， 所 以 隻 好 逃 亡 ， 讓 它 完 好 地 封 存 在 記 憶 之 中 。 涅 克 和 巴 巴 拉 如 果 沒 有 因 為 電 影 而 廝 守 在 一 起 ， 如 果 早 點 為 他 們 的 愛 情 劃 上 句 號 ， 今 天 涅 克 的 回 憶 一定是 另 外 一 種 心情。 涅 克 很 欣 賞 我 的 吃 相 ，說喜歡我 的 津 津 有 味 的 樣 子 ，那 種 象 餓 了 幾 天 ， 恨 不 得 連 盤 子 也 添 得 一 幹 二 淨 的 樣 子 。 他 說 我 看 電 影 也 從來是聚 精 會 神 ， 從 不 開 小 差 。 有 時 候 他 回 頭 偷 偷 瞅 我 一 眼 ， 看 我 兩 眼 總 是 盯 著 銀 幕 。 他 對 他 兒 子 說 ： “ 我 之 所 以 喜 歡 和 瓶兒在 一 起 ， 是 因 為 她 對 周 圍 一 切 都 很 欣 賞 ， 象 從 來 沒 見 過 一 樣 ， 就 象 個 孩 子 。 ” 第 二 個 夏 天 來 臨 的 時 候 ， 涅 克 問 我 願 不 願 意 去 鱈 魚 岬 度 假 ， 同 去 的 有 他 的 兒 子 和 未 來 的 兒 媳 。 我 帶 上 女 兒 ， 來 到 了 鱈 魚 岬 他 向 朋 友 借 來 的 鄉 村 別 墅 。 那 一 個 星 期 過 得 象 世 外 桃 源 。清 晨 涅 克 開 車 把 我 們 帶 到 海 邊 ， 他 去 跑 步 ， 我 則 帶 著 女 兒 在 海 邊 玩 沙戲水；回 別墅後 女 兒 睡 午 覺 ， 涅 克 在 佛 像 前 靜 坐 ， 我 寫 我 的 劇 本 ； 下 午 我 把 新 寫 的 段 落 給 涅 克 看 ， 他 給 我 提 意 見 。 晚 上 我 們 大 家 一 起 到 附 近 的 小 食 部 吃 冷 飲 。 日 子 非 常 簡 單 ， 卻 特 別 充 實 。 我 希 望 就 這 樣 永 遠 過 下 去 。 臨 走 的 一 個 晚 上 ， 涅 克 洗 草 莓 給 我 吃 ， 我 一 口 一 個 ， 一 下 子 全 部 消 滅 幹 淨 。 我 們 站 在 廚 房 中 間 的 台子 旁 ， 他 看 著 我 微 笑 。我 吃 完 了 草 莓 ， 突 然 無 事 可 做 ， 就 愣 站 在 那 裏 。 涅 克 走 過 來 ， 把 我 擁 在 懷 裏 。 我 們 相 擁 了 一 會 兒 ， 然 後 相 視 一 笑 ， 互 相 道 了 一 聲 晚 安 ， 就 各 自 回 房 間 休 息 。 我 從 來 都 把 涅 克 當 做 長 者 。 但 他 畢 竟 不 是 我 的 爸 爸 。 我 開 始 感 覺 到 他 剛 才 的 擁 抱 不 僅 僅 在 表 達 一 種 長 輩 或 朋 友 的 感 情 。但 我 跟 自 己 說 不 要 亂 猜 。 我 的 房 門 仍 然 虛 掩 著 以 便 通 風 。 我 對 涅 克 很 放 心 ， 即 使 他 對 我 有 別 的 感 情 他 也 不 會 讓 我 感 到 不 安 。 涅 克 要 去 參 加 他 兒 子 的 畢 業 典 禮 ， 我 就 先 走 一 步 。 他 送 我 到 機 場 。他 反 反 複 複 說 這 一 周 過 得 非 常 愉 快 ， 我 也 反 反 複 複 說 這 一 周 我 也 過 得 非 常 愉 快 。 我 說 的 是 真 心 話 。我 依 依 不 舍 地 告 別 了 這 世 外 桃 源 的 日 子 ， 涅 克 依 依 不 舍 地 擁 別 了 我 。 回 到 家 ， 我 開 始 每 天 收 到 涅 克 的 電 子 郵 件 ， 描 述 他 在 波 士 頓 參 加 畢 業 典 禮 ， 與 未 來 親 家 會 麵 的 情 況 。 他 每 次 都 說 很 想 我 ， 後 來 開 始 以 “ 我 愛 你 ” 落 款 。 我 覺 得 自 己 的 信 太 幹 巴 巴 ， 想 到 西 方 人 在 朋 友 間 也 經 常 會 “ 我 想 你 ” 和 “ 我 愛 你 ” ， 所 以 也 用 “ 我 愛 你 ”落 款 。 幾 天 後 涅 克 回 到 紐 約 ， 但 沒 與 我 見 麵 ， 他 說 第 二 天 就 要 去 希 臘 講 學 ， 他 若 見 我 一 麵 會 更 想 我 ， 所 以 不 如 不 見 。 他 把 答 應 給 我 看 的 他 準 備 出 版 的 一 本 導 演 講 義 通 過 郵 局 寄 給 了 我 。 涅 克 去 希 臘 後 ， 每 天 跑 到 網 吧寫 信 給 我 。 一 周 過 後 ， 他 來 信 說 ： 我 不 知 道 我 這 是 否 要 求 太 多 。 我 想 叫 你 來 希 臘 。 我 這 才 肯 定 涅 克 是 愛 上 我 了 。 我 沒 有 預 期 他 對 我 的 感 情 真 會 發 展 到 這 一 地 步 。他 是 我 的 良 師 益 友 ， 我 一 直 很 敬 仰 他 。 我 不 知 道 怎 麽 回 答 他 ， 隻 推 說 自 己 事 情 太 多 走 不 開 。 暗 地 裏 我 心 想 ， 要 是 涅 克 年 輕 十 幾 歲 該 多 好 。 涅 克 是 我 父 親 的 同齡人 ， 這 一 點 是 我 的 心 理 障 礙 。 我 到 我 過 去 的 一 個 室 友 那 裏 請 教 。 她 是 個 非 常 美 麗 的 金 發 女 郎 ， 正 在 和 她 的 導 師 熱 戀 。 巧 的 是 ， 他 也 比 她 大 了 二 十 八 歲 ， 且 與 她 爸 同 齡 。 她 點 燃 一 支 煙 ， 滔 滔 不 絕 地 談 她 的 戀 愛 。 她 的 神 情 很 幸 福 。 她 覺 得 和 她 導 師 的 相 愛 是 她 的 造 化 ， 而 且 肯 定 自 己 不 會 被 任 何 同 齡 人 所 吸 引 。 她 尤 其 自 豪 地 談 到 他 們 的 性 生 活 是 多 麽 地 瘋 狂 浪 漫 ， 是 以 往 和 同 齡 的 那 些 男 朋 友 所 從 未 經 曆 過 的 。 這 使 我 嚐試想 像 我 和 涅 克 的 性 關 係 會 是 個 什 麽 樣 子 。 但 我 無 法 設 想 。 我 是 那 麽 地 尊 敬 他 ， 我 無 法 想 象 自 己 會 在 他 麵 前 放 蕩 。 涅 克 從 希 臘 回 來 後 ， 得 知 我 的 “ 愛 ” 和 他 的 “ 愛 ” 性 質 不 同 ，不 免 失 望 。 他 說 ： “ 假 如 我 年 輕 二 十 歲 ， 我 將 會 盡 一 切努 力 使 你 愛 上 我 。 我 現 在 既 不 年 輕 又 不富有， 讓 你 來 愛 我 確 實 不 公 平 。 ” 把 話 說 開 了 ， 我 們 又 象 好 朋 友 一 樣 ， 照 常 看 電 影 ， 吃 飯 。 他 喜 歡 和 我 在 一 起 ， 我 也 喜 歡 和 他 在 一 起 。 有 幾 次 我 們 被 其 他 老 師 和 同 學 撞 上 ， 嗅覺比 較 敏 感 的 就 去 告 訴 係 主 任 ， 係 主 任 就 提 醒 涅 克 要 注 意 ， 不 要 讓 即 將 到 手 的 終 身 教 職 (電 影 係 剛 試 行 終 身 教 職 )跑 掉 。 涅 克 一 笑 了 之 。 他 對 身 外 之 物 早 就 看 淡 了 。 就 這 樣 又 過 了 一 年 。 我 畢 業 了 。 畢 業 典 禮 上 老 師 們 都 穿 得 很 好 看 。 涅 克 身 著 深 蘭 色 西 裝 ， 係 了 一 條 紅 色 領 帶 ， 顯 得 英 俊 又 年 輕 。 我 不 由 心 動 了 一 下 。 他 把 我 拉 到 一 邊 ， 悄 悄 告 訴 我 ， 剛 才 院 長 告 訴 他 已 授 予 他 終 身 教 職 。 我 很 為 他 高 興 ， 我 說 ： “ 這 麽 說 你 下 學 期 可 以 休 假 了 ， 可 以 不 好 好 教 書 了 。 ” 他 笑 了 。 我 們 手 拉 著 手 照 了 一 張 合 影 。 我 已 畢 業 ， 涅 克 也 拿 到 了 終 身 教 職 ， 我 再不 怕 別 人 說 什 麽 閑 話 。 我 徹 底 地 離 開 學 校 了 。 涅 克 也 果 真 去 希 臘 休 假 了 ， 同 時 給 他 的 導 演 講 義 定 稿 。我 一 邊 掙 錢 養 孩子 ， 一 邊 修 改 劇 本 。 我 們 都 很 忙 ， 很 少 通 郵 件 。 隻 是 我 修 改 完 劇 本 後 ， 還 是 把 它 寄 給 了 我 最 信 任 的 涅 克 。他 馬 上 就 讀 了 一 遍 ， 來 信 讚賞。 我 回 信 表 示 感 謝 ， 也 謝 謝 他 在 這 一 劇 本 上 對 我 的 指 導 。 他 說 他 提 的 意 見 很 有 限 ， 而 且 那 是 作 為 同 仁 而 不 是 老 師 的 身 份 提 的 。 我 對 涅 克 的 讚 賞 有時將信將疑。 我 認 為 他 是 為了讓 我 高 興 。 春 天 來 臨 的 時 候 ， 涅 克 回 來 了 ， 他 隻 在 紐 約 停 留 一 個 星 期 ， 為 的 是 參 加 電 影 係 每 年 一 度 的 學 生 佳 作 展 。 他 照例邀 請 我作為他 的 date。在這一天，我們總是先在一家好飯店吃晚飯，然 後 去看學生的電 影 佳作。 他是唯一請一個學生在電影係這一最 重 要 節日裏作date的。有 一 次 一 個 老 師 見 我 一 個 學 生 坐 在 貴 賓 席 ， 要 把 我 攆 走 ， 惹 得 涅 克 大 發 脾 氣 ： “ 她 是 我 請 來 的 朋 友 。 ” 我 高 高 興 興 地 去 見 涅 克 。 一 路 上 我 很 興 奮 ， 因 為 很 久 沒 見 他 了 ， 意 識 到 自 己 還 挺 想 他 的 。涅 克 笑 容 滿 麵 地 在 餐 廳 前 等 候 。 他 身 著 深 藍 色 西 裝 ， 又 係 上 那 條 紅 色 領 帶 ， 看 上 去 氣 色 很 好 ， 似 乎 更 年 輕 了 。於 是 我 誇 他 ： “ 你 看 上 去 真 棒 。 ” 他 一 笑 ： “ 大 家 都 看 在 我 這 把 年 紀 上 誇 我 棒 。 我 知 道 。 ” “ 你 真 的 看 上 去 很 棒 。 ” 我 真 心 地 說 。 他 笑 著 搖 搖 頭 ， 不 當 真 。 他 拉 起 我 的 手 ， 溫柔地說 ： “ 你 還 是 我 的 baby。 ” 我 們 在 餐 廳 坐 定 。 我 還 想 吃 龍 蝦 ， 但 看 價 錢 異 常的 貴 ， 就 猶 豫 了 一 下 。 涅 克 已 經 覺 察 到 了 ， 就 替我 點 了 ： “ 我 知 道 你 想 吃 龍 蝦 。 我 希 望 他 們 的 手 藝 還 可 以 。 ” 接 著 服 務 員 問 我 想 喝 什 麽 ， 我 要 了 酒 。 這 是 我 第 一 次 和 涅 克 吃 飯 的 時 候 要 酒 。 我 真 的 很 高 興 ， 也 不 拘 禁 了 。 我 感 覺 到 自 己 對 涅 克 的 感 情 增 加 了 一 些 異 性 之 間 的 親 和 力 ，將 近 一 年 的 分 別 給 這 次 見 麵 染 上 了 一 些 浪 漫 色 彩 ， 恬 靜 優 雅 的 餐 館 也 很 烘 托 氣 氛 。 回 想 這 幾 年 涅 克 對 我 的 愛 護 ， 回 想 我 們 在 電 影 和 宗 教 上 有 那 麽 多 共 同 話 題 ， 我 想 我 應 該 進 一 步 探 索 我 們 之 間 的 關 係 。 “ 你 的 劇本真 的 非 常 好 ， 我 都 感 動 得 快 哭 了 ， ” 他 說 。 “ 真 的 ？ ” 我 反 應 性 地 答 道 。 “ 如 果 不 好 ， 我 不 會 說 好 ，” 他 說， “ 這 個 劇 本 應 該 被 拍 成 電 影 。 ” 我 被涅克的欣賞所感 動 。“ 我 想 雇 你 給 我 寫 一 個 劇 本 ， ” 他 又 說 。 “ 你 真 的 那 麽 信 任 我 ？ 你 的 學 生 有 很 多 ，” 我 有些不 自 信 。 “ 我 喜 歡 你 寫 的 東 西 ，” 他 說 。 我 深 深 地 被 感 化了 。 在 過 去 的 幾 年 裏 ， 也 有 其 他 男 人 追 求 我 ， 為 了 討 好 我 也 不 乏 誇 我 “ 才 女 ” 的 。 難 得 涅 克 真 正 想用 我 的 才 華 ，這 是 對 我 最 大 的 肯 定 ，就 為 了 這 一點我 都 願 意 和 他 在 一 起 。我 的 腦 海 裏 開 始 形 象 地 呈 現 出 我 和 涅 克 的 寓 所 裏 ， 我 正 在 電 腦 前 打 字 ， 涅 克 踱 步 過 來 ， 關 心 地 問 我 進 行 得 如 何 。 如 此 誌 同 道 合 的 伴 侶 不 正 是 我 想 尋 找 的 嗎 ？ 我 正 在 酒 意 裏 陶 醉 的 時 候 ， 隻 聽 涅 克 說 ： “ 我 有 了 一 個 女 朋 友 。 ” “ 什 麽 ？ ” “ 我 有 了 一 個 女 朋 友 。 ” 他 重 複 了 一 邊 。 我 停 止 了 吃 飯 ， 看 著 他 。 他 一 臉 的 笑 意 ， 很 滿 足 的 樣 子 。 “ 她 跟 你 一 樣 大 ， 也 是 亞 洲 人 ， 也 很 聰 明 。不如你 漂亮 ， 但 她 對 我 很 好 ， 我 該 滿 足 了 。” “ 你 真 有 手 段 ， 終 於 找 到 了 這 樣 一 個 ， ” 我 不由譏 諷 道 。 “ 不 是 我 找 她 的 ， 是 她 引 誘 我 的 。她 很 崇 拜 我 ， 覺 得 我 是 世 界 上 最 好 的 ，” 涅克顯然很得意。 為 了 滿 足 自 己 的 好 奇 心 ， 我 一 一 問 了 她 的 情 況 ， 她 從 哪 裏 來 ， 現 在 做 什 麽 。 她 的 情 況 和 我 的 驚 人 地 相 似 。 我 不 得 不 驚 訝 冥 冥 之 中 的 安 排 。 涅 克 在 過 去 幾 年 不 乏 追 求 者 ， 他 一 概 拒 絕 了 。 現 在 他 終 於 等 來 了 一 個 他 可 能 真 正 在 等 的 人 。 而 我 隻 不 過 是 一 個 幻 影， 或 是 一 盞 把 他 引 向 他 現 在 這 個 女 人 的 魔 燈 。 我 祝 願 涅 克 的 感 情 生 活 幸福， 但 同時也 感 覺 到 失 去 涅 克 的 恐 慌 。我 這才 意 識 到 涅 克 對 我 的 關 愛 已 經 成 了 我 生 活 中 的 重 要 部 分 。 “ 我 覺 得 我 開 始 失 去 你 ， ” 我 坦 白 地 說 。 “我 們 還 有 共 同 的 事 情 要 做 呢 。 你 把 這 個 劇 本 寫 好 ， 我 來 導 演 。 以 後 可 能 還 有 更 多 的 機 會 ， ” 他 說 。 “ 你 還 愛 我 嗎 ？ ” 我 蠢 蠢 地 問 了 一 句 。 他 想 了 想 說 ： “ 愛 不 象 一 個 水 龍 頭 ， 說 關 就 關 了 的 。 我 會 永 遠 愛 你 ， 隻 不 過 是 另 外 一 種 愛 。 當 我 意 識 到 我 不 能 得 到 你 的 那 種 愛 情 時 ， 我 已 努 力 使 自 己 的 愛 轉 變 了性 質 。 象 我 剛 才 說 的 ， 你 仍 然 是 我 的 baby 。 ” 他 坦 白 剛 開 始 認 識 我 的 時 候 隻 覺 得 這 孩 子 很 可 愛 ， 真 正 被 我 作 為 女 性 所 吸 引 的 是 在 鱈 魚 岬 。 奇怪的是我居然有一種如 釋 重 負的感覺 。 也許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經 曆 了 幾 次 男 女 之 間 的 戰 爭 ， 淡 如 水 一 樣 的 君 子 之 誼 顯得尤其珍貴。 我今年生日那天，恰逢係裏的學生電影節最優秀作品展，我仍然是涅克的date。他大方地把我當成他的老朋友介紹給他的學生們。看到學生們對他表示的愛戴，我很為他驕傲，也為自己有這樣一位朋友而深感自豪。 200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