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嵐: 費城的冬天
(2004-07-02 21:42:29)
下一個
費城的冬天
江嵐
費城的冬天真是冷,我是很怕冷的,每天必須裹在純毛的大衣裏,把領子豎得高高的,還要係好圍巾,戴上一頂大帽子才能夠出門。
我喜歡海城。海城並不臨海,客觀地來看並不秀麗,我喜歡那裏完全是因為它的十二月一點都不冷。記得那時你到大學的宿舍裏來接我,我僅披上一件棉夾克就跟你出去了。你推著腳踏車,一手把著車頭,一手放在座板上,我在你右邊,我們並肩在林陰道上慢慢走。我還記得你那輛腳踏車是黑色的,在十幾年前的大陸,那種變速的登山腳踏車還比較罕見。
因此後來它會被人偷走,讓我心疼了好一陣子。你倒是無所謂,說不就是一輛腳踏車嘛,再買一輛好了。可我不一樣,我要求所有我喜歡的人和物都一直陪著我到永遠──這樣一個看似簡簡單單的要求,事實上有多麽奢侈,我當年並不知道。啊,年少無知的歲月。
走著走著,說話之間我突然生起氣來。當時正好有輛公共汽車在附近停下,我冷不丁拔腿猛跑幾步跳上去,招呼都不肯同你打一聲。
記不得是為什麽生氣了,衝著你發脾氣,通常都不需要太充分的理由。十幾年前的我相當任性自私,脾氣壞得不得了,稍不順心就七情上麵,由著性子胡鬧。父親一再教導我要學會“製怒”,好朋友們也多次善意規勸,我早應該改了的,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而你呢,唉,你對我,除了縱容,還是縱容。
那夜我跳上公車之後,氣鼓鼓地也不知道坐過了多少站,偶然一扭頭,駭然發現你在車如流水的街上不顧一切地狂蹬腳踏車,死盯著公車不放。
“你不要命了!”我下了車,氣急敗壞地瞪著你。
“對不起。”你大汗淋漓,喘息未定。
其實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根本用不著向我道歉。然而,你就是這樣沒有原則地縱容我的跋扈,我的蠻橫。為了要我高興,你表現出和你將近而立的歲數完全不相稱的癡迷和狂熱。
是的,你曾經是那樣愛過我的。唯其如此,你後來不給我來信,才會令我那麽失望。
我們走入燈火通明如白晝的夜市,我看到一件洋裝,是用相同花色的紫色和白色軟緞拚接做成,細摺的裙擺漸低漸寬大,款式大方新穎。你見我十分喜愛,便為我買了下來。
“怎麽總是愛穿紫色呢?”你問。你的眼睛看著我,笑起來一口整齊的白牙。
我也不知道。在你這樣問我之前,我甚至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有這種偏好。後來看到一本雜誌上說,喜歡紫色的人大多性格敏感固執,情緒非常容易衝動,真是對我絕妙的寫照。可惜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
買了衣服以後我說肚子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吃炒河粉。我很好吃,不過我們通常很少去裝潢得整潔漂亮的餐廳,我偏愛夜市路邊的小吃攤。
我那當護士的母親三番五次地警告過我,說那些小吃攤上的東西是如何如何地不衛生,吃了要得這種那種病。在母親的視線之外,我不想千辛萬苦地做個言不高聲,笑不露齒的所謂淑女。特別是在你身旁,我益發無拘無束地放肆,吃相也很不斯文,把一雙手臂擱在桌子上,埋頭狼吞虎咽。
於是你每次都搶在我坐下來之前,將我麵前油膩膩的桌麵仔細擦一遍,以免我弄髒了衣服。
你總是能夠注意到我大剌剌忽視的這一類生活細節。一切都完結之後,我想到你,全是你為我作此類瑣事時候的情景。當時我認為是理所當然,事實上能為我這樣一個人做到如此地步的男人竟是少之又少的呀。
“好不好吃?”你笑著問我。
“好吃!”我嘴裏塞得滿滿地點頭,笑。
那時我們的日子才剛剛開始。雖然我時常和你鬧別扭,但心中是快樂的,徹頭徹尾地快樂。我沒有擔心過你我的將來會不會遇到什麽麻煩。我的生活向來是行雲流水般順暢,凡事於我都是水到渠成,順理成章,我欠缺未雨綢繆,為將來打算的習慣。
更何況,周遭的朋友們都說我們是“天生的一對”呢,我們還是因為這種“謬論”相識的。
雯君是我大學裏的室友,我們無話不談。她時常告訴我關於她哥哥的一些事,毫不掩飾地宣稱,你的成熟,耐心,體貼是上天造就來彌補我的疏懶嬌縱的。
我則笑話她有“荒唐的紅娘情結”。我正值豆蔻年華,在大學裏左右逢源,約會多得分身乏術,哪裏有餘暇顧及她那與我素未謀麵的哥哥?於是,雯君煞費苦心為你我製造的一次次見麵機會,都因為我不肯配合而屢屢功虧一匱。
可是,也許所謂“命中注定”就是如此吧,狂妄自負如我,最後也沒能躲過她的處心積慮。
記得那個夏日的午後,雯君打電話來,約我練完琴以後到我們常去的那家咖啡屋和她碰麵。我一口答應下來,對後來要發生的事沒有任何預感。待我走進那家小咖啡館,見到你在座,不由得為雯君的堅韌不拔感慨不已。
我打量著你,成天聽雯君念叨,我心中對你這個人多少有些好奇。在雯君心目中,你無疑是天底下碩果僅存的好男人,可我並沒有如她預期的那樣,對你一見鍾情。
自然,雯君也沒少在你麵前提起我。咖啡館裏幾個小時的閑聊中,究竟是什麽使你對我動了心呢?你居然幾乎立刻就開始向我發動了全麵進攻。雯君歡喜之餘,全力以赴地推波助瀾,使你如虎添翼,得寸進尺。
而我,曾經在雯君麵前那般嘴硬,為了自己的虛榮和自尊,也不可能輕易服輸的。我不是沒有抗拒過你,直到那個中秋之夜來臨。
那夜的明月在記憶中特別大,特別亮,圓滿如鏡。你開車帶我到郊外的湖邊,那裏是一大片竹林,地上幹枯的竹葉厚厚的地毯一般,散發著溫潤清涼的氣息。
我在你對麵席地而座,你將月餅切成小塊,再一塊一塊喂進我嘴裏。然後,你破開一個柚子,掰了一片,揀去籽兒,遞到我麵前。是因為月下的湖光太迷離吧,抑或是竹葉間的微風太輕柔?我在那一瞬間突然覺得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其餘萬事都是細枝末節,都無關緊要。
就是在那婆娑的竹影下,你第一次吻我。
那感覺出乎意料的甜蜜,我再也顧不得造作,顧不得虛榮,一頭栽進你溫柔的陷阱。此後,我們相攜在各種場合出雙入對,宛然一派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架式。
到頭來你娶我嫁各不相幹,唉,也是命中注定的嗎?!
閑時,你帶我到你的公寓去,做飯給我吃。你燒得一手上好的湖北菜,我特別喜歡吃你做的魚。你在廚房忙碌的時候,從來不用我幫忙,叫我坐在客廳裏,喝著你為我燒好的咖啡,看看電視,讀讀小說,或者,就倦縮在那兒,什麽事也不做。
你說你喜歡我安靜的,乖乖地,像小貓一樣的樣子。
“我的小小的小麵團兒……”你如是喚我,你說我可以任你搓扁搓圓。
在別的男生麵前我不見得如此好說話。和你相比,我確實很小。年齡上比你小了十歲,個子也小一大截。你是因此才覺得照顧我是你的義務吧?我也是因此才全數依賴你吧?我們在一起,是如此和諧,如此溫馨,有誰會懷疑你我的存在不是上天特地為我們彼此造就的呢?
然而,我們的交往卻遭到我父母的強烈反對。他們毫無理由地認定,已經工作多年又年長許多的你,來約會尚在大學念書的我,目的無非是想騙取我年輕幼稚的感情。而且,他們還說,我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
“將來有一天,你一定會後悔的!”母親斷言。
“你膽敢繼續和他來往,就不是我女兒!”教授西洋文學的一貫溫文的父親也咆哮起來。
我哭泣,哀求,希望他們至少先見你一麵,可是沒有用,他們鐵青著臉,拒絕給你任何表現誠意的機會,完全沒有轉寰的餘地。
我從小是個順從聽話的孩子,從來不曾違抗過父母的旨意。小自穿什麽衣服配什麽鞋子,大至上什麽大學讀什麽專業,我無一不聽命於他們。父母一向也相當寵愛我,我實在沒想到和你的戀愛會成為他們眼中不可饒恕的彌天大錯。
我必須承認自己是懦弱的,我缺乏忤逆父母的勇氣,又沒有乾脆放棄你的決心;一會兒希望你的存在是一場夢,一會兒又希望父母的震怒是一場夢。不幸的是,這些偏偏都是最真切不過的現實。於是我左右為難,無法取舍。
這時候,多虧有雯君幫忙,我們才能久不久見一次麵。我父母並不知道她是你嫡親的妹妹。
我開始變得恍惚困惑,你對我越是加倍地溫柔體貼,我越是充滿末日來臨的恐懼。先前那種單純無虞的快樂再也找不回來。
大學畢業前夕,那個六月底酷熱的周末,太陽白晃晃地照著。雯君約我到你家,然後你騎著摩托車,載我到西山。西山幾乎可以算是海城唯一的風景點,因為那天不是節假日,沒有多少遊人,通常是人比山上的樹還多的。
沿著青石板的階梯爬上山,我們走得很慢。我戴著淡紫色寬邊的大草帽,穿同色繡花的絲質洋裝,誇張地大叫大笑,擺好多姿勢讓你給我拍照,努力去迎合你要我暫時忘記一切煩惱的要求。
“不要爬欄杆!小心!”你撲過來摟住我。
其實那一瞬間我真的很想乾脆跳下去,趁你還在我身邊。腦海中幻化出你橫抱著我的屍身緩步下山的畫麵,那種凝固的天荒地老,那種凍結的海枯石爛,是令人蕩氣回腸的淒涼美麗。
所以,如果能重來一次,請你,請你不要阻攔,讓我跳下去。不為別的,隻為了讓我們的感情永恒不變,成就一段鮮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傳奇。
可惜那天你不許,你把我拖下欄杆,攬在懷裏。你必然是讀出了我的思想,才會厲聲對我說:“一定要堅強,一定要活下去。隻有活著,才有希望。”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你胸前痛哭。我已經預感到即使活下去,與你廝守終生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你也有同樣的預感嗎?男兒有淚不輕彈哪,那一刻你的眼圈竟也泛紅了。
西山之行,果然成了我們最後的一次相聚。
事情後來的發展一點也不新奇,在唐宋王朝早已灰飛煙滅的今天反而顯得有些不可思議。我父母說送我去旅行,其實是他們策劃良久的釜底抽薪之計。等我明白過來時木已成舟,他們就這麽將我一送便送到美國來了。
你曾經說過,好想把我變成一個拇指大小的娃娃,裝在口袋裏,隨身攜帶。然後無論你走到哪裏,隻要將我拿出來,迎風一晃,我就能夠恢複原樣,依舊給你製造無盡的麻煩和無盡的喜悅。可惜你這個構想當時沒有付諸實施,如今是再也不會有機會了。
從此,我在苦寒的費城,孤獨地想你。我父母輕輕地一揮手,在你我之間劃下一道鴻溝,中間隔著的不止整整一個太平洋,還有匆匆飛逝的,磨人的歲月。
我隻有寫信給你。雖然信件傳遞的總是過時的心情,過時的感慨,可最起碼我能夠大大方方地想寫什麽就寫什麽,不必擔心會惹得什麽人因此而生氣。除了不能見麵之外,在和你的關係上,我重新獲得了無拘無束的自由。
我喜歡看你的回信。你的字很大,很整齊。你說,我每天念書念得太辛苦,再不能讓潦草的字跡枉費我的精力,你對我還是一如既往的體貼,你的癡情在白紙黑字上一目了然。
費城的冬天真是冷,我那時在學校附近租的公寓很小,整個房間裏隻有一張床,書本紙筆散亂在地上。為了節省煤氣費,暖氣隻開到最低限度,我在房間裏也穿著厚厚的毛衣。斜倚在床頭細細讀你的信,細細回憶,閉上眼睛,依稀又回到從前,又聞到夜市小吃攤上叫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兒,而你,就在身旁。
我喜歡海城實在比費城多得多,可是我一直回不去。讀書的時候沒有錢,工作以後又沒有時間。太平洋畢竟是地球表麵最大的一片水體,要飛越它,無論主觀願望多麽強烈都沒有用,還必須具備好多好多客觀條件。
到後來,你的來信慢慢稀少了。我的心情在空蕩蕩的信箱前漸漸黯然,漸漸蕭條。其實,這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戀人們就是這樣慢慢疏遠的。
有一次雯君打電話來,寒喧過後,她語氣含糊地勸我要多為自己打算,不必固執於往日。我不是個笨人,當然明白她的勸說不是空穴來風。想到你的耐心和體貼如今都用來寬容另外一個女子,我不是不傷心,不是不難過的。但我不許自己追問你,也不許自己哭。
時間是最有效的漂白劑,再華美,再鮮豔的感情也經不起它的腐蝕,總要歸於蒼白暗淡的。
父母寫信來給我,提起你去看過他們,是我拿到碩士學位的那一年吧。他們對你的印象不壞,說你懂事,成熟,和他們原來武斷的想像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終於得到他們對你公平的評價,也算是出了積鬱多年的一口怨氣吧。
可是又有什麽用呢,你那日是攜著你新婚的妻一道去的,我們的結局早已是不可逆轉。
接下來整整三年,你的筆跡在我的信箱裏完完全全消失。雯君偶爾同我聯絡,也絕口不提關於你的任何事。我想你一定很忙, 建立一個家庭是必須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的。
你的地址和電話就此在我的通訊錄裏成為一個整齊的定格。在感情上,我始終是任性而自私的,我決定不再使用它們,不再想關於你的任何事。
沒想到今天居然會收到你的信。
拆封之前,我審視信封上的筆跡,好久好久。很詫異你居然還會想起我來。那收信地址是我幾年前的舊住處了,居然也能輾轉到我手裏來。
在信中,你寫著:我終於明白,你才是我最初與最後的最愛。
以前,看見這樣深情的字句我會哭的,現在大不一樣了,我不會輕易動感情了,甚至在我的衣櫥裏,都很少見到紫色了。
關於你自己的近況,信中說得十分含糊隱晦。似乎你和你的妻已經離婚了,又似乎還沒有。總之你對自己目前各方麵狀況的不滿,不快,不甘,非常明顯。
其實,“快樂”是對生活近乎貪婪的要求。我現在的生活就無所謂快樂不快樂,日子也這樣一天天過下來。
費城的冬天仍是一貫的冷。現在不用節省煤氣費了,我的座落在東北郊的家裏溫暖如春。我穿著黑色圓點的絲襯衫,從落地長窗看出去,鬆樹枝頭的冰淩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發亮,有一隻小鬆鼠在後院的雪地上東張西望,不慌不忙地覓食。好一個安寧素靜的世界。
我的心情十分平靜。
兩歲的女兒從玩具間跑過來,問我在做什麽。我說我在寫信。是寫給外婆的嗎?她把胖乎乎的小手指頭噙在嘴裏,又問。我俯身抱起她,笑著回答說,不是,這封信不寫給任何人。
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了。
在來信的末尾,你問我可不可以原諒你。原諒你什麽呢?你並沒有做錯任何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們這些凡人從來是拗不過命運。
那件紫色白色相間的洋裝已經不知道到哪兒去了,隻有我穿上它的第一天,雯君為我在校園中拍的照片,放得大大地掛在牆上。
照片上我的頭頂有一樹紫薇花正開得熱鬧,洋裝寬大的裙擺在綠色的草地上鋪開成一個閃亮的圓,我披著長發坐在圓心,樹上灑下的花瓣落在我的發上裙邊,我笑得十分燦爛,一種心無城府的快樂。
女兒不止一次問過我,照片上的人是誰?她始終不相信那是她的媽媽,她不知道她的媽媽也曾有過那樣華麗豐滿的青春,也曾有過那樣單純真摯的歡顏。
棄我而去者,已是昨日之日不可留。那麽,請不要再給今日多添煩惱來擾亂我的心罷。
如果能再見到你,我會用這話奉勸你。如今你在沒有冬天的海城,我在酷寒的費城,中間隔著的,不止整整一個太平洋,還有我們已然分離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