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嵐: 穿香奈兒的女子
(2004-07-27 14:06:19)
下一個
穿香奈兒的女子
江嵐
下班的高峰時間,矽穀的每條交通幹線都變成被嚴重汙染了的河,朝著不同方向遲滯緩慢地流著。
郭秉侖對此情景是習以為常。他打開車窗,左手仍舊擱回方向盤上,右手則從公文包裏掏出菸來,點上,開始好整以暇地吞雲吐霧。
他的正前方是一輛平治五零零,純黑色的車身在陽光照射下閃耀著威風八麵的光彩。好車啊,郭秉侖感歎,有錢的人是大不同。
塞在無數首尾相接的大小車輛之中,郭秉侖那輛嶄新的,墨綠色的本田雅各顯得極其普通,毫不起眼。就像他本人,雖然長得堪稱高大魁梧,也不過是矽穀成千上萬專業人仕中的一員。
他在一家初具規模的電子公司做網絡技術維護,現拿著八萬多的年薪,在美國大多數其它地方都足以擠入資產階級的行列。可惜,矽穀之中,年薪二十萬以上的多如過江之鯽,他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換來的那點收入,一半奉獻給國稅局,剩下的僅夠他在此地維持一份貧困線以上的生活而已,房子都買不起。
因此他對自己的現狀並不能算十分滿意。
當然他也可以另謀高就,到別的地方去,但矽穀這地方對於在高科技領域掙飯吃的人來說,有它獨特的魔力,像早晨初升的太陽,濕漉漉地,充滿了蓬勃的生機,朝氣和希望,使人無法輕易舍棄。
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他隻好安慰自己。和他前後來美國念書的那一班昔日同學,在短短的五,六年之中能混到他這般地步的,也沒有幾個人。
況且,他還年輕,要想更上一層樓,矽穀有的是各種各樣的機會。問題在於自己有沒有本事抓住。
郭秉侖靠進椅背,看一眼儀表盤上的時鍾,還差幾分鍾六點。成惠叫他今天務必六點鍾到家的,肯定是趕不上了。三線並行的康莊大道,上下班時間堵起車來,半小時走幾百米是家常便飯。
今天是成惠的生日,可他本來打算等到周六晚上再從容請她吃飯的,女人往往在此類瑣碎的事情上固執得厲害,郭秉侖有些無奈的嘴角一撇,頭一偏,視線旋即被左前方的車子所吸引。
敞蓬的,鮮黃色的小跑車,寶馬三字頭。若非剛才被黑色的平治整個兒遮住,他早就應該看見它,那是他夢寐以求的車啊!他近乎貪婪的盯著它,買不起,看著心裏也舒坦。
其實從他的角度,能看見的也就隻有車尾的部份,包括那個微凸的,圓形的,寶馬的注冊商標。
郭秉侖把菸頭摁滅在菸灰缸裏,挺直了腰板,緊跟著平治往前湊,終於看到了寶馬的主人。
那是一個東方人麵孔的年輕女子。長發低垂,一副太陽眼鏡遮住了半張臉,從側麵看不出她的眉眼高低。弧線柔美的小下巴,頎長的脖子,皮膚在天青色衣服的襯托下,更顯得十分嬌嫩細致。一雙十指纖長的手虛握著方向盤,手腕處的碎鑽鏈子光芒四射。
更出奇的是那女子的神態。她車裏的音響播放著鋼琴曲,她仿佛是端坐在自家花園裏聽音樂,意態悠然地,目不斜視,旁若無人。
上了一天班,回家途中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煩躁不安是疲態畢露的人們臉上自然的表情。這女子的閑適叫郭秉侖看著覺得不可思議。
車子慢慢駛出商業區,速度漸漸快起來了。不知何時,郭秉侖的視線裏已找不到寶馬的蹤影。
郭秉侖回到家,已經快六點半了。
所謂家,是他和成惠合租的一套兩居室的公寓。
郭秉侖初到矽穀的時候,發現此地最便宜的公寓租金也比他在學校時租的那一套貴五、六倍,實在狠不下心為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花費太多。某天正好在超市看到一則公寓分租的廣告,便決定去看看。
於是,他和成惠便成了室友。通常,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朝夕共處,難免有這樣那樣的矛盾。好在郭秉侖為人不拘小節,成惠也老實爽快,沒什麽心計,因此大半年下來,他們之間相安無事。
“回來了?”成惠在灶台邊回過頭來,笑吟吟地,同他打招呼。“路上堵車堵得厲害吧?”
“還好,都習慣了。”郭秉侖在門邊換了拖鞋,走進廚房。“來不及給你買束花了,明天補吧。”
“算了吧,哪有那麽多講究!我隻是心裏高興,唉,費了半天勁,終於考過了。”
“考過了?什麽考過了?”郭秉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托福啊,我這回考過了。怎麽,我沒告訴你嗎?”
“成績單寄來了?你在電話裏隻說讓我早點回來吃飯,沒告訴我為什麽啊,我還以為……”郭秉侖仔細想了想,“不過今天確實是你的生日吧?”
“哎呀,”成惠雙手不停地翻炒著鍋裏的菜,笑出聲來。“我自己倒忘了。咦,你怎麽知道的?”
“廢話,你求我幫你複印護照的次數還少了?這也算是雙喜臨門,我去買瓶酒,我們好好慶賀慶賀!”郭秉侖先前還錯怪成惠小題大作,這時心裏暗叫慚愧,覺得自己必須要有所表示才行。
等他買了一瓶葡萄酒回來,成惠也將飯菜都擺好在餐桌上了。
“先祝你生日快樂!”郭秉侖將自己這杯舉起來。
“謝謝,”成惠一仰頭喝了。算起來,這是她到美國來以後的第一個生日,難為他記得,成惠心中不是不感動的。
“來來來,再恭喜你闖托福大關成功!”郭秉侖重新斟滿兩隻酒杯,他是真心替她高興。
她每個星期辛辛苦苦打工掙錢,為的就是攢學費念書。可是若托福成績不合格,正規的學校不會錄取她。成惠的英文底子不好,一年來屢敗屢戰,好不容易才達到了學校要求的最低分數。
“是啊,轉學生簽證不會有問題了,”成惠深深歎一口氣。
她持旅遊簽證到美國,來了便不想走。可旅遊簽證的有效期隻有一年,她必須在此期間轉換另一種簽證,以維持在美國合法居留的身份。
很多與她情況類似的女子倉促間都選擇嫁人,對方最好是美國公民,至少要有綠卡,別的條件統統可以忽略不計。成惠不甘心隨大流,就隻有選擇上學念書這條路。
可這無疑是一條艱苦的路。看看,區區一個托福,就考得她焦頭爛額。
因此她很羨慕,甚至可以說是崇拜郭秉侖一類的人。他們碩士博士地拿學位,仿佛不費吹灰之力,念書期間又有獎學金,不但五年的學費全免,還可以維持基本的生活需要。每人項上一個頭,人家的腦袋怎麽就那麽好用?
“你準備學什麽專業?學你的老本行?”郭秉侖問她。
“不不,”成惠趕緊搖頭。她在大學裏念的是經濟學。“還是要念計算機,畢業了好找工作。”
“你準備從本科念起?曠日持久,太不合算了。”郭秉侖沉吟。“你不就是怕考GRE 嗎?其實,上研究所也不一定非要考GRE 不可,你應該充份利用人在此地的優勢。我看你不妨多找幾間學校,直接去和那些主管招生的教授們麵談。隻要有一個教授願意免GRE 接收你,你不是就進去了?”
“真的?”成惠瞪大了眼睛。“這倒值得一試。可是……我這人太笨,上研究所應付得下來嗎?”
“開始的一兩門課肯定會念得辛苦一些,以後找到感覺就好了,誰不是這樣過來的?”郭秉侖安慰她。“再說,不是還有我嗎,隻要你答應每天做晚飯,我可以教你啊!”
成惠喜出望外,差一點跳起來。“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兩個人舉起酒杯,“叮”地一聲,就此達成協議。
次日一早,郭秉侖到公司剛剛坐定,他的同事伍憲中就捧著一杯咖啡踱過來,問他道:“老馬這個周末為他孫子辦的滿月酒,你打算去嗎?他著實發了,居然肯這般破費。從前我們一起出去吃午餐,從沒見過他掏錢。”
老馬原先也在他們公司做事,後來辭職出去與人合股開了一家網路公司。去年公司的股票上市,老馬作為大股東,想不發都不可能。
“人家都那麽大一把年紀了,還不許輪到他發一回?”郭秉侖笑起來。“他專程把帖子送過來,不能不給他麵子。”
“我想也是。不然老馬著錦衣而行夜路,多沒意思!”伍憲中仍有點悻悻然。
“聽說我們公司的股票也快上市了,”郭秉侖滿懷希望地說。
“也不知是真是假,”伍憲中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公司裏的員工個個手上都多少持有公司的原始股,當然天天盼著它上市。
可是,“都嚷嚷了好幾回了,就是隻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我看這回假不了,大氣候好著呢。”
“那可不一定,倒是雅虎的股票今天又見漲,下回該是你小子請客了。”伍憲中臨走,調侃他道。
“我那點小兒科算什麽,哪有老兄你厲害!”
話雖如此說,郭秉侖的臉上還是不免泛起一層得意之色,立刻打開自己的股票帳戶查看究竟。
追蹤研究股市行情,是他近來最熱衷的事,也頗有一點心得。單是他陸續買進的雅虎的股票,現在每一股的價格就已經翻了一番,讓他帳戶上的每月結餘暴長三萬多。
伍憲中說得不錯,今天的雅虎確實又漲了,看來還會再漲,自己這六百多股還不能拋出去。
他手上還有近兩萬股自己公司的原始股,但願公司的股票趕快順利上市吧!照這樣下去,在三十歲以前成為百萬富翁的願望大有可能提前實現啊!郭秉侖越想越興奮,不由自主地輕輕哼起歌來。
到老馬請客的日子,郭秉侖開車準時到了馬家,伍憲中已經在門口等著他了。
“早來了?怎麽不進去?”郭秉侖問他。
“老馬那群狐朋狗黨都是身家百萬的主兒,我丟不起人,等著你來墊背。”
兩人嘻嘻哈哈走進老馬的家。兩千五百尺見方的房子裏,到處擠滿了人。臨時聘請來的服務生清一色穿著製服,在餐廳和廚房忙進忙出。客人們則散落在兩個客廳和花園裏,三三兩兩地談笑風生。
郭秉侖和伍憲中很快加入男人們的高談闊論,話題照例是跳槽,股票,房價和美式足球。
“她那個老公,年薪十幾萬而已,最是不中用!”一個女人尖細的嗓音從身後驀然傳來。
這話聽在郭秉侖耳朵裏,真覺得又刺耳又刺心。一年掙十幾萬的男人竟然還算不上“中用”,那他們這些一年還掙不到十萬的呢,又算什麽?
男人憑本事在外頭打拚,隻要不是好吃懶做,掙錢多少的差別大多出於人生際遇的不同,張狂無知的婦孺有何資格說三道四?!他輕蔑地瞥一眼說話那女人,隨即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沮喪。
拿上一杯葡萄酒,他無情無緒地走到露台,見一個女子斜倚在院中的葡萄架下。她穿著簡單的象牙白小翻領連身洋裝,項上繞著一條極短的金色小圍巾,配同色的手鏈,款式十分罕見別致。
居然是那個開寶馬的女子!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郭秉侖驚喜之餘,精神一振,立刻轉身進去找老馬,打聽那女子的姓名來曆。
“噢,她便是沈國豪家的三小姐,沈岫月。”老馬說話,向來慢條斯理。“她與小女是同學,大學畢業以後在我們公司做事。”
沈國豪是沈家三子之長,而沈氏乃本地華裔當中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他們自香港移民來美已曆三代,產業囊括藥局,超市和餐館等等。沈氏各房子侄的名字,在灣區的中文報紙上屢見不鮮。
“她不為自己家的機構效力,卻願意出來吃苦?”郭秉侖好奇。
“據說她個性倔強,要自食其力,不肯受長輩拘管。不過,她在我們公司做秘書,”老馬停頓了一下,含蓄地搖搖頭。
“倒不見得要吃苦。”
無論她是否願意利用自己姓氏的優勢,她總是沈家大樹上開出來的花,人們豈肯輕易與她為難?
“當然,人家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嘛,”伍憲中過來,一手遙指著沈岫月說:“看見她那套首飾沒有?那是用純金的細絲編織而成,克麗斯玎.迪奧的設計,她祖母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原來她脖子上那條八分象圍巾的項鏈竟是出自名家設計,怪不得看上去不同尋常。郭秉侖詫異地問伍憲中道:“你也認識她?”
“素未謀麵。但當時每一家中文報紙都有報導,還配著彩色圖片,我記憶猶新罷了。我勸你趁早不要癡心妄想,我們連她一根小指頭都養不起,何必送上門去惹人笑話?”
“你不要見風就是雨,我不過順口問一問……”郭秉侖到底年輕,臉皮薄,喝下去的酒都衝到頭上來,一臉通紅。
老馬在一旁,溫和地笑起來:“話不是這樣說。岫月為人很隨和,大家交個朋友也無妨。”
於是,他將倆人拉到花園去,介紹給沈岫月。
岫月大大方方地微笑,與他們握手。她的頭發長長地直披到腰際,又黑又亮,修剪得很整齊。閑聊之間,她的態度的確並不囂張跋扈,隻是有點心不在焉,仿佛凡事於她都是可有可無。
吃飯時是自助餐的形式,老馬忙著招呼客人,郭秉侖,伍憲中和岫月自然而然坐在一處。岫月拿了兩個盤子,大的盛菜肴,不同的菜色各據一角,絕不相互混淆;小的盤子裏是幾片蜜瓜,淺綠和金黃的顏色擺成一朵盛開的花。
郭秉侖坐在她對麵,看著她將盤子裏的東西一樣接一樣仔細地切成小塊,再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
事後,伍憲中大不以為然地批評道:“吃個自助餐,又不是在西餐聽,哪兒來那麽多造作!”
郭秉侖卻深深被沈岫月吸引,他知道她的舉手投足並非故意扭捏,而是習慣如此。就像一株蘭花,天然地嬌貴精致,斷斷不可與其它花草等量齊觀的。
並且,他喜歡和她說話,周圍言語無味的人太多,她卻是個例外。她對問題的理解,來自於她生長的環境給她的熏陶,而那個環境,是郭秉侖從前根本沒有機會了解的層次,因此感覺格外新鮮。
郭秉侖從老馬家回來,夜已深了。
成惠打了一天工,卻還沒有休息。她在燈下翻著字典,查閱附近學校的相關資料。
郭秉侖見此情景,不免有許多感觸。他們這些人,沒有家世背景可以倚仗,一點一滴都要赤手空拳去賺取。運氣好的話還則罷了,否則,撞得頭破血流也無人過問。
沈岫月卻是完全不同的,她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特權,不必受諸般苦楚。
郭秉侖開始主動同沈岫月聯絡。
往常到了周末,因為成惠隻有星期天才休息,郭秉侖總是等到星期天帶她一道出去買菜購物。星期六他一般不願一個人無聊地呆在家裏,寧可回公司去加班。自從開始與沈岫月約會,星期天的活動基本維持原狀,星期六的安排則漸漸多了許多花樣。
沈岫月不好動,他們在一起,多數時候是去海邊散步,或喝咖啡聊天,或看場電影。她甚至對逛街購物的興趣都不大,隻在換季前後光顧一下那幾家精品店。
每次給沈岫月打過電話或見到她之後,郭秉侖總覺得心神不寧,有種無端的興奮和喜悅。他不知道沈岫月對他是否也有類似的感覺,不過她幾乎每次都答應他的約會,他看得出來她並不討厭自己,而且她沒有別的來往密切的男性朋友。
沈岫月的心思深沉,情緒也控製得很好,沒有大起大落,喜怒哀樂都是淡淡的,點到為止。她那種若即若離的不可捉摸,使她在郭秉侖眼中一天比一天神秘,因而一天比一天尊貴。
這個星期六,看完電影以後時間尚早,沈岫月主動邀請他去她的住處小坐。
小公寓裏的布置素靜得令人難以置信。牆上掛著一幅水墨山水,白色羊毛地毯,白色皺紗窗簾,白色真皮沙發,白色鏤空花的桌布,白色的瓷象馱著玻璃的茶幾,茶幾上用水晶瓶插著的一束紫色玫瑰花,算是整個房間裏唯一的色彩。
這地方纖塵不染,與其說是個家,還不如說是個展覽聽來得貼切。郭秉侖有些手足無措,怔怔地在沙發裏坐下。
沈岫月一手拿著兩個高腳水晶酒杯,一手舉著一瓶香檳施施然向他走過來。
乍然抬起頭,郭秉侖有一瞬間以為看見了仙女臨凡!
沈岫月這天穿著香奈兒的真絲長裙套裝,短袖的上衣是淺黃,淺粉,淺綠,淺紫,淺藍五色相間的大格子,寬擺的裙子也是同樣的色調和圖案,不過五種顏色都相對地更淡一些。
先前在電影院裏倒不覺得怎麽,此時她置身於雪洞一般的背景之下,襯得她象白雲端上的一抹彩虹,高高在上,目無下塵。
“請吧,”沈岫月遞給他一杯香檳。
郭秉侖道了謝,接下酒杯,依然恍惚著回不過神來。客觀地說,沈岫月並不是絕色美人,隻是她那一種飄然出世的姿態,分外引人入勝。
“你沉默的樣子,有幾分像我從前的男朋友。”她說。喝了幾口酒,她的臉上開始泛起薄薄的一層紅暈,眼中越發波光瀲灩。
“是嗎?”郭秉侖微笑。交往幾個月以來,她頭一次提及她自己過去的感情生活,和她與郭秉侖之間可能有的感情聯係。他本想順水推舟問一問故事的原委,可她已迅速地轉換了話題。
這是沈岫月一貫的態度,很少談及她自己,也不過問他的過去未來。如果說郭秉侖對她的生活習慣多少有一些了解,那完全是由於他自己肯用心之故。
可是她有怎樣的過往呢?
相對於大多數同齡女孩子而言,她太冷靜,太客觀,太從容,不可能是自一落地便如此,她一定遭遇過什麽異乎尋常的人和事。
郭秉侖知趣地不去探究,不是不好奇,而是沈岫月的孤高冷僻有種特殊的力量,令他在她麵前不敢輕舉妄動,唯恐不小心越了雷池一步。他對自己說,他喜歡的是同她相處時的坦然,安寧和沒有負擔。她的過去怎樣而今都沒有實際意義,他唯一應該關心的,是有他參與的,她的將來。
啊,將來!一旦他和沈岫月的關係塵埃落定,憑他的實力加上沈家的勢力,何愁不能大顯身手!郭秉侖憧憬著,不自禁地微笑。
第二天載著成惠開車去超市買菜,郭秉侖忍不住談起股市,得意地宣布:“這一向真是風調雨順,等我真的有了一百萬,就可以向沈岫月求婚。”
“她不見得在乎這些,”成惠淡然答道,心中五味雜陳。
最近幾個月她特別忙,同郭秉侖照麵的時間不多。附近一所大學的研究所果然有個教授同意免GRE 錄取她,條件是她入學後頭三門必修課的成績必須達到 B+ 以上。為此她必須整天都耗在學校的計算機房,起早貪黑地寫程序。
即便如此,她對沈岫月這個名字也已經聽膩了。
沈岫月對螃蟹情有獨鍾,不喜歡吃龍蝦;沈岫月不大喝水,除了喝香檳,便是喝茶;沈岫月偏愛香奈兒的服裝,卻不用著名的香奈兒五號香水…… 等等,等等。
冷眼旁觀,她知道這個相貌出眾的富家女令郭秉侖有自卑感,不過他自己並不覺得。
其實在她看來,郭秉侖學有專長,他的聰明才智和不懈的進取心決定了他具有強大的發展潛力,什麽樣的女子他配不上?作為朋友,她似乎應該鼓勵他放下包袱,勇往直前。
但成惠缺乏為此事推波助瀾的積極性。因為,她發現自己愛上了郭秉侖。
郭秉侖渾然不覺成惠的神色有異,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裏:“反正我在乎。我不想讓人家覺得我攀龍附鳳,追求她是希求少奮鬥十年。”
成惠聞言,默然無語,有一點點清晰地心碎。
她孤身一人漂泊異鄉,上無父母倚靠,下無兄弟扶持。能遇上郭秉侖這樣的好人,委實是她幸運。相識以來,他幫助她補習英文,聯係學校,輔導功課這些姑且不論,單是每個星期天帶她出來買菜這一項,就不知為沒有車的她省掉多少麻煩。
而她出於感激,在日常生活上自然就主動多關心他一些。時間一長,使她錯覺和郭秉侖象一對小夫妻,朝見口晚見麵,相敬如賓。
起初,她不過是出於投桃報李之心;起初,她不過當他是一個好朋友,可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習慣成自然,她已不能想像未來的生活裏如何能夠沒有他。
奈何他的心另有所屬。倘若郭秉侖真的能夠成為沈家的東床快婿,隻怕他可以少奮鬥不止十年。而自己呢,在此地立足未穩,處處捉襟見肘,不給他添麻煩已算不錯,憑什麽去與沈岫月分庭抗理?
一無名份的維係,二無恩怨的牽連,她對郭秉侖,充其量隻是一廂情願的默許罷了。
轉念及此,成惠一時間心灰意冷,半天抬不起頭來。
物換星移,轉眼又到秋天。加州的時序不大分明,秋天也不見草枯花萎的凋蔽,還是一貫的陽光燦爛,萬木蔥蘢。
唯一和美國其他地方一樣蕭條了的,是經濟。
拜各公司紛紛大幅度裁員所賜,近來路上通勤的車少了,矽穀堵車的現象緩解了許多。
但早上開著車去上班的郭秉侖,心情卻不輕鬆。幾個月來,美國經濟迅速滑向底穀,高科技行業中災情尤為慘重。很多規模較小的公司因資金周轉困難,無法維持正常運作,隻好宣布倒閉,老馬的公司不幸正在此列。
郭秉侖任職的公司也好不到哪裏去,股票上市遙遙無期還在其次,令人惶惶不安的是謠言四起,層出不窮。今天傳說要搬遷,明天又說被客戶告上經濟法庭,眼看著烏雲壓頂,山雨欲來。
最讓他沮喪的莫過於股市大幅度持續下跌,他所有的積蓄都被套牢了。那些雅虎的股票前一陣子舍不得拋出,如今跌得所值無幾,形同一張廢紙,惟有留待股市起死回生,卻不知要等到幾時?可以肯定的是,在三十歲以前,他是沒有希望成為百萬富翁的了。
郭秉侖到了公司,一踏進門,立刻感覺到氣氛不對。太安靜了,連咖啡間裏也不見有人寒喧。
一問之下,才知道今天一早公司突然宣布要裁撤 30% 的雇員,各級主管正逐一跟手下的人談話,是走是留,當即便見分曉。
環顧四周,大家都老老實實在自己的位置上,表情木然,也不知是在工作還是在發呆。
郭秉侖讀書的時節,也經曆過一次美國的經濟危機。那時事不關己,己不勞心,怎知個中厲害?唉,還是當學生來得自在,郭秉侖懊惱地想。他認識的人當中,現在最快樂的就是成惠了。她剛拿到全額獎學金,無論股票如何漲落,經濟如何不景氣,都不關她的事。
到了下午,結果郭秉侖是僥幸有驚無險,而比他資曆深,薪水高的伍憲中卻未能逃過此劫。
郭秉侖陪著伍憲中收拾他辦公室裏的東西,心下黯然。想著他這些勤勤懇懇為公司埋頭苦幹,到頭來一聲裁員,便將他一筆勾銷,多少委屈辛苦都白受了。
所謂帽子(學位)、車子、房子、兒子和老媽子,這“五子登科”的美國夢,說來多麽動人心弦,可是把這個夢想轉變成現實的道路,卻是荊棘密布,舉步維艱的。
是兔死狐悲罷,悵惘的表情一直到同沈岫月一起吃晚飯的時候,還停留在郭秉侖的臉上。
“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老伍正好休息一段時間再重新找工作,”沈岫月要了一杯法國紅酒。
郭秉侖聽了,待要說在目前不景氣的情況下,僧多粥少,重新找工作相當困難,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老馬他們的公司倒閉,沈岫月前些時候也險些失業。不過沈家的人一見風頭不對,早在公司正式宣布倒閉之前就將她召回沈氏企業工作了。沈家的事業都投資在服務性行業,此番受到的衝擊遠遠不是太大。的真正失業的苦楚,包括每日的衣食用度隻有開銷沒有收入的窘迫,沈岫月是不會了解的。
郭秉侖於是換了一個話題:“明天是星期六了,你有什麽計劃?”
“啊,我嬸嬸娘家的侄女出嫁,明天我們都去參加婚禮。”她並沒有邀請他一道去。
有次郭秉侖和伍憲中閑聊,無意中提起自己還從來沒有機會在沈家亮相,伍憲中的反應直截了當:“也許,你不是沈家小姐心目中理想的結婚對象。”
“可是她並沒有別的男朋友!”
“現在沒有,不能說明將來也一定不會有,”伍憲中說。“俗話說有幾分耕耘便有幾分收獲,可惜這個定律對於愛情不是永遠正確的,特別是當其中一方埋頭耕耘,而另一方卻袖手旁觀的時候。”
郭秉侖心裏明白伍憲中的論斷不無幾分道理。重新打量麵前從容進餐的沈岫月,她今天穿著一件淡茄色的高領連身長裙,絲質針織的麵料將她嬌小的身材勾勒得玲瓏有致,黑色的香奈兒注冊商標在醒目地繡在她胸口。
這樣的一個女子,她的內心世界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向他開誠布公過。她愛他嗎?所謂愛,是一個很沉重的字眼,其中包括的種種客觀外延 ── 婚姻,責任,居家細務 …… 等等,都很世俗,很現實,感覺上似乎與她飄逸出塵的境界格格不入。
也許,她同他在一起,不過是因為寂寞。
和她交往了這麽久,一心一意地想討她歡喜,卻始終見不到兩個人相知相惜的美麗。誰能夠大方到聽任自己的感情付了出去如泥牛入海而無動於衷?血濃於水的關係之下,父母尚且要求子女長大以後孝順聽話作為回報,何況於萍水相逢的男女?自己對她,難道真的沒有一點失望?
“下個周末,我想去看看薩克斯第五大道新進的秋裝,”沈岫月用餐巾輕輕擦嘴角。她對逛街的興趣不大,薩克斯第五大道,是她偏愛的頂尖名店之一,等閑一套洋裝的售價就是郭秉侖們半個月的薪水。
此刻伍憲中的家裏尚不知是怎樣的愁雲慘霧,他卻和她坐在這裏吃牛排討論薩克斯第五大道新進的秋裝!落差太大了,郭秉侖心中感慨萬千。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忍不住低聲嘟囔了一句,沒有象往常一樣立刻答應陪她前往。
沈岫月抬頭看他一眼,聞言有些意外:“自古窮通皆有定數。”她的語氣仍舊不疾不徐。
郭秉侖默然不語。他在想,公司董事局已宣布說一旦下個季度的利潤達不到預期的指標,便要再次裁員。前途渺茫,還不知道有多少艱難困苦要靠自己的肉身去挨過,她願意同他駢手砥足共渡難關嗎?即使她願意,她有足夠的能力應付嗎?
沈岫月是溫室裏的花朵,嬌養成性,完全不明白外麵的風吹雨打為何物。她的前生定是瑤台仙種,她的美麗,隻是讓人間的凡夫俗子仰著頭,屏息凝視。
怎麽會愛上一朵蘭花呢?象從一個長長的夢境中醒來,郭秉侖恍然看見他和沈岫月之間橫亙的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他心中一凜,隨即感到難以名狀的意興闌珊。
吃完飯,他們在餐館門口道別。不會再見了,郭秉侖心想,他已經喪失繼續在這段看不到前途的感情上虛擲時間和精力。不不,他並沒有後悔愛過她,和她在一起的這些日子,還是有很多值得回味的東西。
郭秉侖駕車回家,看夜幕下萬家燈火的溫暖,感覺前所未有的疲憊,蒼涼和寂廖。
他一進家門,等在客廳裏坐立不安的成惠立刻迎上前來,滿臉緊張的神色:“聽說你們公司今天裁員,老伍被裁下來了。你還好吧?”
“目前還好,”郭秉侖歎口氣,跌坐在沙發上。“但下次會不會輪到我,就難說了。”
“別擔心,別忘了我還有獎學金啊,萬一你這份工作實在保不住,我們也還勉強可以支撐,總不至於衣食無著。”
郭秉侖愕然,抬起頭來,仔細打量成惠,衡量她這句話的份量,為她語氣中勸慰開解的溫柔和相濡以沫的誠懇,而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成惠迎著他的視線微笑。一時間,他隻覺得她的笑容如春風蕩漾,令他心曠神怡。
他站起來,慢慢伸開雙臂,將成惠擁進懷裏。
平凡人的一生一世,大概隻能是這個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