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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無衣: 結 婚

(2004-04-04 17:17:43) 下一個
結 婚 秦無衣 1     對於在美國的福州人來說,紐約就象是第二故鄉. 在紐約唐人街,冷不防就象置身於福州台江的中亭街一樣,耳邊聽到的,幾乎都是節奏快得要命的福州話.福州人湊在一起時,那說話的語氣就象是在吵架,音量高,唾沫飛濺,一會兒頭臉湊在一起,唧唧咕咕的,一會兒又手舞足蹈,嘎嘎地笑得樂不可支.而且福州人聊起天來都喜歡半伸出中指戳戳點點著,既是為了讓談話內容更加生動,有時也有對談論中某人或某事的不屑.他們的神態往往讓路人側目.其實,福州人說話時越象吵架,就表明他們之間的關係越深,朋友相見,先是互相對罵上幾句,然後又損一下對方,這是正常的事.這對於外地人是很難理解的.這種現象可以算是紐約唐人街的一景. 這個世紀第二個農曆七月十五的前一天,我從南方一個風景優美的小城市來到紐約.這是我第三次到紐約唐人街.我發現這裏的福州人越發多了.記得95年我曆盡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偷渡到美國,從潮濕溫潤的西海岸來到紐約時,這裏的語言還是以廣東話為主.廣東人,馬來亞華人,台灣人,福州人,韓國華人等,大家相聚在一起,互相依存,又互相間瞧不起.尤其是福州人的地位最不被人看好.那時在街頭上乍一聽到福州話還覺得親切,便如荒漠甘泉一般,沁人心脾,讓人覺得仿佛置身的並不是異國他鄉.八年過去,這裏似乎已經失去故鄉的新鮮感了.福州人異軍突起,成了唐人街的主流.在這裏,你即便連國語都不會操,但是如果會福州話,你照樣可以獲得一份職業. 走在街頭,看到一張張疲憊而茫然,然而有時又莫名其妙地自得的臉孔,我心中不覺有點酸楚.在這裏,美元是各種人際關係的中心,包括親人的關係也是靠美元來維持的.我不知道遠在故鄉的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是否也被銅臭熏成這樣? 我算是偷渡到美國的眾多福州人中不太走運的. 我原是福州海邊一個海島小鎮上的中學語文教師,受過四年的師範教育.眾所周知,教書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行當,工錢少點倒也罷了,在社會上還無端橫遭白眼.我曾經擁有一個在銀行點鈔票的女朋友,長相還說得過去,我們甚至都山盟海誓了.後來我的女朋友不知怎麽突然嫁給了一個謝了頂的台商,到台南做家庭主婦去了.當她在我麵前訴說著萬般無奈以及今後會如何想念我時,我一把將她搡開了. 看來隻有錢最靠得住.我扔掉了為人師表的飯碗.我求爺爺告奶奶借了二十來萬人民幣,給了同鄉的一個蛇頭.現在偷渡費用漲了很多,要六萬美金.不過95年的時候,二十幾萬人民幣已經足以讓我傾家蕩產了.我輾轉跑了幾個國家,曆經千辛萬苦進入美國時,早先到達這裏的眾多的福州人才剛剛舒緩了一口氣.他們中大多數人以難民身份獲得了在美國的永久居住權,成了"6.4"最直接的受益者.他們終於可以在劫難之後衣錦還鄉了.91年之前偷渡來到美國的,因為當時心血來潮的老布什的大赦,絕大部份人在律師幫助下都拿到了綠卡.他們沾的是"六四"的血光,實際上他們中很多人不知道"六四"為何物.而我恰好差了一步,與小妾被扶正一樣的綠卡擦身而過,沒趕上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至今仍然沒有明確的身份,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 紐約同時還是美東中餐業的人才交流中心與培訓中心.一些餐館找不到工人時,就從四麵八方來到紐約,經討價還價後,帶走工人. 我在紐約呆了半年,在受過簡易的中國餐培訓後,便經熟人介紹來到南方,在一家由福州人經營的餐館裏打著黑工,每天做著變了味的中國菜給美國人吃.我的身上沾滿了油味,每天難得時間洗澡.在餐館呆的時間長了,身上都會有油味,而且從臉上就可以看出油煙熏過的肌肉鬆馳的樣子,時間長了,就象從微波爐剛剛端出來的烤麵包一樣.其實老美是不太喜歡用油炒菜的,但是我們變相地用油,把菜和肉在油鍋裏炸過,再放調料炒一下,勾芡了,就算是所謂的中餐.跟正宗的中國菜比起來,這些變味的中餐顯然十分離譜,但這並不影響老美的食欲.老美吃的隻不過是中國菜的名份而已,他們離美食家的胃口還有十萬八千裏.在美國的中國菜毫無烹飪技藝可言,調料跟作法都是設定的,全美國差不多一個樣.一個遠在最西北的西雅圖的炒鍋跑到東南部的邁阿密,幾乎不用訓練就可以上廚. 所以在美國打工的流動空間非常大.雇工炒老板的魷魚是常事.尤其是現在小餐館如雨後春筍般遍布全美各地的時候,炒鍋工人便更加走俏了.當然這是在維持基本工資不變的情況下.做老板的一般都摳得要命,特別是小老板,就跟下中農差不多. 不過我一直在幻想,打工隻應該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 我現在在這裏想說的是,我已年屆三十五,歲月蹉跎,如今還是孤身一人.這意味著我在費勁賺取美元的同時,並沒有太多的生活樂趣.象我們這樣以打工為生的,基本上談不上性生活.過於頻繁的自慰也不是事,這種業餘的消遣方式往往讓我們墮入更深層的寂寞與渴望之中.久而久之,我們對女人有一種強烈的饑渴感,不完全是出於需要,而是覺得生活中留下了嚴重的欠缺,使我們變成不是完整的人.但是同時我們又覺得女人們是離我們很遠的吊人胃口的果食.男女之間的關係,就像菜與調料一樣,缺一不可.我們現在缺少的正是調味料. 佐料調錯了,你將後悔不迭. 我曾經去嫖過兩次妓,不過我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第一次找的是個福州女人,都快四十歲了,身上鬆鬆垮垮的,乳房都快要掉到肚臍眼上.問題在於我在她身上並沒有獲得如期的快感.沒有默契的性生活簡直就象是活受罪.我要她僅僅因為她是個女人.事後她要了我一百塊錢.這相當於我一天多的工錢.事完後女的問我還想不想來?這次按原價的三分之一算.我說我不行了.第二次我找了個韓國女人,先是去她店裏按摩,然後開始談價錢.我們比劃了半天,最後才敲定下來.因為語言不通,我們的操作程序便顯得急促而且尷尬.沒五分鍾時間我就不行了.我覺得自己在外人麵前丟了人.就那五分鍾她要了我一百五十塊.真是恨不當初作個女人.後來我發現下體有灼熱感,我懷疑可能是染上了淋病,一到天熱的時候褲襠裏便奇癢難當,在炒鍋的時候,一癢起來就得把兩腿夾起來.老板站在我的身後用古怪的眼神看著我.這病至今未愈.老婆未娶身先壞,常使男人淚沾巾.這是我在大學時讀過的杜甫的詩,我把它改了一下,形容自己的狀況,還挺合適的. 經過長時間的籌劃之後,我打定主意想結婚了. 結婚在福州人的圈子裏是一件大事.平時親朋戚友散布在全美各地,難得相聚,炫耀一下各自的成就.結婚提供了這種機會.到時大家西裝革履,旗袍裹身,從四麵八方湧來,都伸出中指戳戳點點的,大倒心裏話,恨不得把自己幾年來賺的錢一把端出來,當著眾人的麵一張張數過.我上次來紐約就是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新娘子的脖子上被親戚們套了幾十根項鏈,臉上泛著金色的笑容.福州人把金子視做僅次與生命的寶物. 其實結婚對我來說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把我的身份從暗無天日的地下轉到地麵上.這是如今象我這樣在美國當黑色移民的一條捷徑.在美國像我這樣的人如今是數以萬計.大家走的時候匆匆忙忙的,到美國後才發現忘記了結婚,成了名符其實的光棍一條.於是假結婚之風便流行起來. 有買的就得有賣的.在美國隻要有錢,似乎沒有買不到的東西.婚姻也是這樣.我發現福州人中通常有三種結婚模式.一種是雙方都有身份的結婚,按紐約福州人的通例是男方給女方一萬三千三百美金,這個通例大約是從早些年大陸福州人娶親,男方給女方一千三百三十人民幣沿襲過來的.當地人家生了個女孩,大家都會恭喜說,得了個千三三.這裏的福州人管大陸叫鄉下,因為他們中大多數都是從鄉下來的.在鄉下時,他們窮得叮當響,家徒四壁,到美國來對他們來說無異於魚躍龍門.很多家族是成群結隊的來的.因此到這裏後,福州的很多風俗都給搬移了過來. 另一種是沒身份的人跟沒身份的結婚,這種情況很少,一般都是一起患難與共過來的,有的是在打工中產生了感情.這種方式結婚完全是靠人情信譽,沒有法律的保障.男方要付女方底線為五萬的美金.往往是男方傾其所有,還要東湊西借,最後說不定還要簽約抵押,才能成夫妻之實.他們的婚姻將受到雙方親友的監督.這種約定俗成的監督有時比法律更有約束力.因為對於在美國的福州人圈子來說,美國就是福州. 還有一種是有身份的跟沒身份的結婚.有身份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一般都不太願意跟沒身份的結婚.這種婚姻大多是基於某些交易之上的,說白了就是我給你錢,你給我身份,結婚後一段時間(一般是兩年後)大家按私下的協議分手,這是隻有夫妻名份而沒有夫妻之實.在我打工的餐館裏有個油頭粉麵,能說會道的小子,剛偷渡來美國才兩年,在前麵打台,一口英語說得跌跌爬爬的,說話要用上兩個"有腦(you know)".沒客人時他經常在老板的女兒身邊嘀咕著什麽,把老板女兒逗弄得前仰 後合的 .老板女兒二十才出頭,略有幾分姿色,平時我們歇下來時也會跟她聊上幾 句 ,順便朝她某些敏感部位溜上幾眼,聊以解饞.後來老板女兒居然跟這小子私奔了,聽說是到了俄亥俄打工.半年後兩人回來了,女的羞羞答答忸怩了半天,老板才得知他們回來的其實是三個人,還有一個正在娘胎裏蘊育著.這小子算是邪得開的.不過絕大多數黑工都沒有這樣的運氣和機會 假結婚時下的行情是六萬以上,相當於一個幹炒鍋的黑工快三年的工錢. 但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婆,想想看,多麽親切的字眼.這個詞同時象征了可口的飯菜,溫暖的床鋪,無憂無慮的性愛,以及說不盡的嘮嘮叨叨. 我到美國八年,前三年差不多是在還債.還清債後開始往家裏寄錢,蓋樓房,光宗耀祖.我們家鄉這幾年的新樓房就象雨後春筍般拔地而起,大家互相間象是過不去似的,你蓋了五層樓,我就蓋六層.樓房的裝璜更是琳琅滿目,你用拉門玻璃窗,我就用茶色玻璃鋁合金窗門,氣死你.可惜我們這些寄錢回去的都很少有機會看到那些排場.我們隻不過是一具具賺錢機器而已. 我父親以為我到美國後,一夜之間成了一台踱了金的不鏽鋼印鈔機,源源不斷地印製出綠色美鈔.他老是在電話那頭跟我嘮叨說,誰誰家兒子回鄉下娶親了,渾身上下都是名牌,脖子上的一根金項鏈足有半斤,抬頭都吃力.誰誰家兒子又是多大的派頭,辦酒宴時,酒桌上給的紅包一個人就是一百塊,夠割十來斤豬肉了.他不知道我們在這邊的日子都是怎麽熬的.當然回鄉的人帶回去的除了麵子之外,肯定都是好話,在他們唾沫橫飛,口若懸河的嘴邊,美國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是專門印刷美鈔的地方.而我一個月累死累活幹下來不過兩千美元.吃住老板包了,又不用納稅,平時難得到外麵玩,花度就少,一年下來攢出兩萬多還是有的.這其中的三分之二我都寄回鄉下老家,手頭剩下的,幾年累積下來不過兩萬多.這就是說,如果現在我要結婚的話,我至少還差三萬多塊錢,相當於我快兩年的工錢.我還沒把要寄回家的錢給算進去. 我跟我老板談了我要娶親的想法.老板倒是很熱心,說因為他馬上要擴大店麵,隻能先給我墊上兩萬.這錢我可以分兩年還清.當然老板借錢也有他的算盤,在炒鍋短缺的中餐館,這等於說以後兩年時間我不能再到別處去了. 我勉強湊足了四萬多美元,算是有了跟女方討價還價的本錢了.我跟老板商量了一下,我調整出來的積休時間共是一周.我在這七天時間裏能找到一個讓我心滿意足的女人嗎?我毫無把握.我臨走時老板還跟我開玩笑說: "到時候別娶了媳婦忘了回來." 沒身份的黑工在美國連機票都買不到,我們出門通常坐的都是長途巴士"灰狗"(Gray Honud).從我所在的這個南方城市到紐約,一共得坐二十個小時.那趟車上坐的有一半是福州人,大家都疲憊得要命,彼此間懶得搭理.車外麵的風光淡淡而過,我 們恍惚存在於另一個世界一般.我在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車子已經進入紐約了. 我在我表弟的公寓住了下來.我的旅行包裏放了兩萬美元,這是我帶來做定金用的.事先我跟老板說好,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就讓老板給我匯兩萬過來.表弟房間裏還擠著另外四個人.房間裏亂糟糟的,充斥著一股臭襪子,黴味與香煙混雜的怪味.屋子中間擺著一張麻將桌,看來這是他們打發業餘時間的主要方式.我表弟把我的包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個他認為比較可靠的地方,還上了一把鎖.我表弟在國內的時候就匆匆忙忙結了婚.他是獨子,他父母怕他在偷渡的路上出意外,斷了香火,就硬逼他結婚.結婚的當天晚上大家都找不到他,原來他把新娘子晾在洞房,自己卻爬上了麻將桌.                                          第二天一早,我在街頭小店要了一碗"鼎邊糊"跟兩塊蠣餅,慢慢吃著.這兩樣都是福州的日常小吃,說起來味道也就稀鬆平常,鼎邊糊稀得就象米湯,蠣餅裏一隻海蠣也沒有,隻有幾根幹澀的韭菜.其實,我隻不過是在回味記憶中的一些東西罷了,比如那腥鹹的魚露味,就讓我想起故鄉的海灘.要想打發單調呆板的時光,記憶對我來說便顯得異常重要. 我用完簡易的早餐後看看表,才九點不到,於是便沿著去地鐵站的街道拖拖拉拉地遛達下去.八年多過去,我似乎還保留著在國內時臭老九的某些風度,隻要得閑,便要懶散一番. 我跟一位以前幫我偷渡過來的同鄉"九指半"約好,十點半後到他的餐館見麵."九指半"是我那老鄉的諢號,因為他在偷渡時左手食指被船艙門板壓斷了半截,因此相識的都這麽喚他,他的真名反而沒幾個人記得了.他在大陸鄉下連小學一年級都沒讀完,因為他用磚頭把班主任的腦袋撞出了一個窟窿.後來揀過幾年破爛,八一年他偷渡到香港,兩年後又偷渡到了美國.他先是在餐館裏打雜,一年後就升上炒鍋了.後來自己開了家外賣店,三年下來攢了二十多萬,娶了個台灣老婆.現在他們開了一家"白費(Buffet)"自助餐店,店麵寬敞,有近兩百個座位,在紐約福州人圈子裏也小有名氣. "九指半"私下裏還兼做其它的營生,主要是從事黑道上各種仲介服務,收取傭金.因為他處事還算平直,人氣也就挺了.很多偷渡客和找工的都找他幫襯.我這次來紐約"相親"也是請他找的主.說好了見麵我先給他五百元"開市"傭金,事成了另加中介費若幹.憑著偷渡時他的麵子,我還是信得過他的.今天我兜裏隻揣了 八百多塊錢,多的不敢帶,少了又怕跟女方見上麵時丟麵子.雖然我現在在番仔麵前已無所謂體麵,反正距離越遠,臉皮越不值錢.但在唐人麵前,尤其是福州人,這麵子還是要擺出來的.人在越狹隘的圈子裏就越須講究麵子.要不衣錦還鄉又從何說起?     我正慢悠悠地走著,忽然聽見街道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的腦袋左右各旋了半圈,也沒看到一個熟人.我以為我聽錯了.餐館裏呆的時間長了,耳邊除了菜名,對其它的話語的反應都快麻木了.我正要繼續前走,後麵一個留著披肩長發的高個子趕上來攔住了我,把我嚇了一跳.我定神看了,才認出來是當初跟我同路偷渡過來的一個患難朋友,大家都叫他"鉗子". 鉗子在大陸鄉下時原是一家國營水泵廠的鉗工,偷渡時身上帶了一把鉗子,大家都 笑他.後來在漫長的旅途中,大家才發現他的職業習慣是多麽的明智,多麽的有遠見.鉗子在他手裏多次成了起死回生的工具.在吉隆坡,他用鉗子撬開一輛豪華車的車門,拿走了一個裏麵裝有兩千多美元的手提包.在韓國釜山,他用鉗子敲了一個警察的腦袋.那時他留著個小平頭,裂著個大嘴巴,腰上別著鉗子,像別著一支左輪手槍那樣神氣,走起路來虎虎生風.他對美國充滿了憧憬,老是跟人說自己是去美國揀鈔票的. 幾年不見,眼前的他跟當初相比簡直判若兩人,我都差點認不出他了.眼前的他顴骨高聳,頭發油膩膩的,還在腦後打了一個結,看上去一付睡眠不足的枯瘦.他那腰背也往後鼓凸了,整個上半身就象是安在腰部上.長時間在餐館裏幹炒鍋的個頭高的人,差不多都有弓背的特征,原因是他們整天須有幾個小時伏身在油鍋前,一是日子長了成了習慣,二是脊椎骨變形了,用福州話來說叫"菜鴨鬼".鉗子因為個子高而瘦,因此弓背便特別明顯,人往那一站,腦袋前傾,胸腹後收,雙手前垂,一付返祖的形象.我個頭不高,弓背還不明顯,但要命的是我的頭更接近於爐子旺火的熏陶,幾年下來,我的臉便顯得黝黑浮腫油膩而缺乏彈性了.大凡看背越弓的人,在餐館裏呆的時間就越長.就象我的老板,一閑下來的時候,永遠改不了一付縮肩弓背,雙手後袖的模樣. 我跟鉗子遞讓了幾下香煙後便聊了起來.鉗子說他現在跟別人合夥在西曼哈頓低地開了一家快餐店,一個月生意可以做到兩萬四,另外還請了兩個幫手.他聽說我還在南方給別人家做下手時,便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吃驚的誇張樣子讓我心裏很不自在,好象我是因為偷竊而被關在哪個監獄似的.他問我如何到現在還不找個人結婚辦身份?他說他是前年結的婚,花了五萬,去年初就解除了婚約.他伸出右手中指戳點著,手舞足蹈地說道: "結婚歸結婚,可千萬別他媽的當真.你想真有個人管著你,你他媽夠嗆.你看我現在多自在,閑時賭上一把,悶了順這條街逛下去,在紐約沒有你受用不到的東西,就怕你口袋沒錢.我跟你做兄弟,說句話你別見怪.你就別站著做夢了." 這時他斜著眼挑著不遠處一個染著黃褐色頭發,穿著緊身牛仔喇叭褲的女孩說: "你看到那瘦馬子了?女人出來賺錢比我們要容易得多,四仰八叉一躺,又省勁又來錢,一個頂我們三個.你累死累活一年賺多少?她們三個月就賺回來了.那馬子我前兩天才跟她上過床,真他媽來勁,後來都騎到我上麵來了,騷的!這種事跟結過婚的老婆來就是不一樣,真他媽的刺激." 我忍不住多看了那女的幾眼,回味著鉗子的話,不覺有些心旌蕩漾了.不能不承認,在我這種年齡,正是對女人最敏感,最需要女人的時候.平時我見到女人,就像開車的見到紅綠燈一樣,不是出於純粹的性意識,而是本能讓你不能不把眼光投向她們. 鉗子臨別時給了我一張名片,說有事可以去找他.我終於忍住了要告訴他我來紐約結婚的事.這麽一通話聊下來,我的心理更不平衡了.我腦子亂七八糟地上了地鐵,一會兒想著鉗子的瀟灑看得開,一會兒腦中又浮現出那女的被牛仔褲勒得緊緊的豐滿的臀部.十分鍾後出了站,憑著記憶找到了"九指半"的"金燈籠"餐館,這時已經過了十點半了.   2 "九指半"餐館的門麵看上去不錯,全式的落地茶色玻璃窗,店門招牌一看就是出於行家手筆,有模有樣的,地段也好.餐館吃的就是地段的飯."金燈籠"右旁邊便是個商業區,有十來家豪華大購物店,正前麵是幾家公司,一看就是塊進財的風水寶地. 我走進餐館的時候,"九指半"的那個台灣老婆正在整理收銀台,見到我以為來了客人,滿臉堆笑.我說她滿臉堆笑是因為她臉上的肉實在太多了,又上了一層油,打了厚重的脂粉,分不清輪廓,反而使她的年齡無端增添了五歲.象她這付尊容在自助餐館裏一擺,客人的食欲肯定會受到嚴重影響,倒省卻了不少本錢.當我明白告訴她我的來意時,她一下子又變得滿臉橫肉了,臉上像下了層霜.她大著嗓子朝廚房裏喊了一聲,便再也不跟我搭一句話.台灣的婆娘最實在,絕不會跟你浪費時間. "九指半"出來了,雙手在圍裙上搓揉著道: "怎麽現在才來?剛才她來電話了,約好今天下午三點在她的餐館見麵.你先別急,反正又不是來真的.到時候怎麽想就怎麽說.不過千萬別想到那話上去.這種女人不會跟你上床的." 我要給他"開市"費,"九指半"豎著右手中指笑道: "你看你,不是讓你不要急嗎?我又不在乎那幾個錢.我剛接到一個電話定餐,有二十份外賣菜,你正好閑著,就跟我們的宋師傅一起去送趟外賣吧." 送外賣的地方要開車過四個街道.紐約的街道擠得要命,不象南方城市那麽寬敞舒坦,路上行人也多,人碰人的.因此很多上班族可能都不大願意跑大老遠的路出來吃頓便飯,更何況是在酷熱的夏日. 我們車子繞了十幾分鍾才來到指定的地方.那裏是一幢大樓底下的停車場,光線昏暗,見不到人影.我有點狐疑.宋師傅說: "這裏挺安全,沒事的,我以前來送過幾次,都是白人下來接的餐.人家的車在那等著,點過餐交過錢,大家各走各的." 我們把車子開進停車場,剛找到一個停車位,就見四個粗壯的黑人從一輛老舊的"別克"車子中鑽了出來,扭扭晃晃地朝我們走過來.宋師傅笑著朝他們招了招手,問他們是不是來接餐的?為首的一個黑人啪地朝地上吐了口痰,用勁敲了敲我們車窗,示意要宋師傅出來.我們知道遇到麻煩了.宋師傅不動聲色,正要踩下油門,那黑人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然後便有兩個黑人鑽進車內,笑眯眯地在我們身上摸索起來,就像動物園裏的大猩猩搔癢一樣,那樣子就象跟我們是多年熟粘的朋友似的. 一個黑人從我褲袋裏掏出裝了八百塊錢的皮夾子,然後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聲謝謝.我伸手要去奪回皮夾子,守在車門口的一個粗壯黑人一拳就打在我臉上,把我揍得暈頭轉向.宋師傅的皮夾子也被掏走了.黑人拿走錢後把皮夾子扔回給我們,然後拎著外賣食物鑽進車子,放著刺耳的"樂拍(Rap)"搖滾音樂一溜煙揚長而去. 整個觸目驚心的過程,前後不過兩三分鍾時間,我們甚至都顧不上去體會一下驚恐與慌亂.我忘了臉部的疼痛,心裏記掛的是那八百塊錢.我要宋師傅趕緊把車開到街道上去呼911報警.宋師傅歎口氣道: "這邊的事你不太熟,碰到這種事你隻好認倒楣.報了警麻煩反而更多.警察先是要看你的ID,然後再盤問你半天.你有身份了嗎?" 我說沒有.宋師傅搖頭道: "你要是沒有身份,警察來了可能就先把你送進監獄,你是想要錢還是想蹲監獄?這裏的一些黑人也知道這些,因此專黑餐館裏打工的唐人.我們不見血就算走運了.不過白天也搶倒是他媽的少見.晚上是很少有人出來送外賣的.要出來身上都要帶支槍." 我沒話說了.比起紐約來,南方的黑人要斯文多了.他們要錢的時候,會找個理由向你要,而且要的不多,幾塊錢就可以打發. 回到餐館,"九指半"一看我們灰頭土臉的樣子,就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數落了宋師傅幾句,意思是在這一帶呆這麽多年了,連這種事都不會應付.宋師傅一聲不吭.雇工在老板麵前最好是裝啞巴.在中國餐館裏,民主是想都不能想的事.美國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國家,但中餐館裏維持的還是國內千年不變的主仆尊卑那一套.別以為入鄉隨俗,絕大多數的中國人雖然在美國已經呆了多年,但是根本就還沒有進入真正的美國社會.我們經常把美元和美國等同起來.我們一邊賺美元,一邊我行我素,成了美國的"另類"人. "九指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兄弟,就算破財免災吧.說不定你從此就時來運轉了.你那開市錢也別急著點給我,過後你好事做成了再給也行.咱們兄弟還誰跟誰啊. " 我心裏臭罵了他一句,捂著臉說我臉上這付樣子,下午還怎麽去跟人家相親?"九指半"道:"你又不是真的要跟她結婚.人家看的是你給的錢的厚薄,不是你臉蛋俊醜.臉蛋值幾個錢?臉皮厚才值錢.你去弄片'邦迪'貼一貼,休息一下,把該說的話想好了,不要到時候被人家牽著鼻子走.那女的可是個貨色,隻認錢不認人,你可千萬別自作多情.她除了原配丈夫外,已經結過三次婚了." 下午兩點過後,我拿著"九指半"給我的那個女人的地址,沿著大街一路找下去. 那女人的餐館就在就近不遠的地方,可我還是花了半個小時才找到那.餐館夾在一家典當店和一家音像店中間,門麵不大.門口立地玻璃窗後麵擺放著一尊半人高踱 金的媽祖像,看上去有點象觀音菩薩.一般中餐館在三點午餐結束後都要打烊兩個小時,然後五點左右重新營業.不過小餐館就無所謂這些規矩,雖然在這兩小時裏沒什麽客人,但店麵也還是開著.做小本生意講究細水長流,來一個客人算一個.這家店的女主人選擇這時候跟我會麵,對她來說是最經濟最合適不過了 . 我走進餐館的時候,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迎了過來.我問她老板在不在,她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說她就是這店的老板.我有點尷尬.雖然我早已料到我的相親對象絕對不會很年輕,但我沒想到她已經是個中年女人了.我們將要進行的婚姻交易,盡管從一開始就意味著是在做一場戲,不過我最初假定的對方角色,並不是這 樣一個半老徐娘.我有點失望.她臉上沒化過妝,膚色還算白嫩,頭發鬆散地挽在腦後,眼睛大而略微有點外凸,眉目看起來也還過得去,是典型的福州女人的特征. 我含含糊糊叫了她一聲老板,她說還是叫她名字吧,我又不是她的雇工.我記得"九指半"說她姓梁,於是我就叫她梁嫂 . 這家餐館除了梁嫂還有兩個雇員,一男一女.梁嫂安排他們看著店麵,就帶我來到後麵一個小房間.我們的談話非常坦率,直接了當,沒有什麽旁枝逸節,拖泥帶水.梁嫂告訴我她剛離婚不到兩個月,前夫是個沈陽人.然後我們就開始談價錢.我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的經曆,也把經濟情況給她亮了個底.梁嫂說: "這個我不管,我是做生意的,不是扶貧的.你出價多少?" 我沉吟了一下,沉沉地伸出四個手指.梁嫂睜大眼睛道: "四萬?要是這個價的話那我們就沒什麽好談了.上周一個從韓國過來的山東人找我,出價是六萬,被我辭了.你也不想想,現在什麽東西不在漲?光汽油價就漲了多少?我也不想多摳你,你給個六萬三吧,圖個吉利.看你年紀也不算太大,三年兩年不就還清了嗎?" 我說六萬三實在太狠了點,以我現在的能力,隻能出五萬.而且那另外的一萬塊還沒有著落.梁嫂看我不象是打埋伏的樣子,就歎口氣道: "看你也不容易,大家都是福州人,你給個五萬八吧.減掉的五千塊錢算是我幫你.要是這個價你也不想給,那我們的事就到此為止了." 我咬咬牙答應了.促使我作出這個決定的原因是,我幾年來忍辱負重,抬不起頭來的地下工作者身份.沒有身份等於沒有自尊.梁嫂說: "我們間合同的事就由'九指半'來辦,他這人雖然滑頭,人還算靠得住.等你籌足錢了,過兩天我們就登記.婚期兩年.這中間申請身份的錢自然該你自己出,我隻幫你出具手續.說白了,大家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我打趣說,難道就連一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沒有嗎?比如性.梁嫂笑了,她一笑起來好象一下子就年輕了幾歲,眼角的魚尾紋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添了些魅力: "我都是老太太了,這方麵的事你就別指望了.真要來那事的話也行,你出錢,我出身子." 成熟的女人如果對自己有信心的話,也是挺有味道的.二十歲的女孩是朵花,聞起來香,但是不能充饑解饞.四十歲的女人是個飽滿熟透了的果實,讓你忍不住想啃上一口.說實在話,我現在更需要有床上魅力的女人,而不是羞答答的,弱不禁風的二八少女.這些是閑話.我得趕緊去操辦正事. 我馬上給我老板通了電話,要他把兩萬塊錢匯到"九指半"那裏.我問梁嫂剩下的一萬八能不能寬些日子再給?梁嫂說這樣也可以,不過我得在她餐館打一年工抵債.我笑說還是另外再想辦法吧,我怕我到時付不起床板費.梁嫂也笑.我臨走時梁嫂要我晚上早點過來吃飯.她說: "你不要見外.今天是七月十五,我們閩侯鄉下是今晚做"普渡".你們那裏是哪 一天?" 我說我都記不起來了,好象也是在月圓之夜吧.不過我答應她,晚上我一定會來的. "普渡"其實就是福州的鬼節.這個節日在日本也有,叫"盂蘭盆會",可能就是古代時從福建一帶傳過去的.傳說中,這一天鬼魂們會在天色黑將下來的時候,回到陽間家中探望親人.親人們都備好了豐盛的食物來迎接它們的歸來.鬼魂們在酒足飯飽之後,趁著天亮之前又回去陰間,它們可能接下來就要互相吹噓自己的親人在陽世的富足與派頭.後來迎接鬼神的意義淡了,但這種風俗還是保留了下來.在太平盛世,做普渡這一天,各家各戶都傾其所有,把最好的食物擺在家門口,名為供奉鬼神,其實還是在炫耀自家的門麵.迎接鬼神的儀仗隊伍敲鑼打鼓地過來了, 到哪家門口,哪家就要大放鞭炮.這一天熱鬧非凡,在有些地方它的隆重程度遠遠超過了春節.遊行結束之後,豐盛的餐宴開始了.一般人家在這天都要擺上幾桌,請來親朋好友,觥籌交錯,共聚一堂.稍有些門麵的擺上十幾二十桌也不為怪,因為客人越多,派頭就越大.往往是一戶人家請了一個客人,客人屁股後麵又會跟上幾個陌生客人,主人也不以為怪,覺得自己掙了麵子,在鄰裏之間臉上有光.在醺醺的酒意後便是盛大的賭局了.那幾天同時也成了賭鬼們的節日,多有四麵八方的賭客聞風蜂擁而來,不成禁忌.這是閑話.熱鬧的場麵一般會持續五六天.當然在城裏很少有這種排場的.城裏人數著鋼嘣過日子,也沒地方擺酒席,做"普渡"時都跑到鄉下去趁嘴打秋豐. 3 我離開梁嫂餐館的時候,突然間覺得自己心裏有些熱乎起來了.我現在急著想去幹的一件事,就是如何籌措到剩下的一萬八千塊錢.以我目前的經濟能力來衡量,我的表弟無疑是個十足的窮光蛋,我是不敢奢望把求助的巴掌伸向他的.他前年才偷渡過來,走的是歐洲路線,先是經西伯利亞到俄國,然後到烏克蘭,在偷偷翻越喀爾巴阡山脈進入匈牙利時,差點掉下懸崖摔死.後來在德國呆了兩個月.這小子有能耐,居然在餐館打雜時還往家裏寄了一千多馬克.一個月後他輾轉到了英國,又由蛇頭引渡來到了紐約.他現在屁股後麵的一大溜債還沒有還清,每周休息的那一天還要偷偷跑到別的餐館去打雜. 我到我表弟的公寓取了那兩萬塊錢,打算馬上就給"九指半"送過去,然後再跟他商量一下辦結婚手續的具體事宜.對此事我是一竅不通. 下樓的時候,我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起了"鉗子",這小子開了餐館後,手頭肯定有些盈餘,看在昔日同舟共濟的情義份上,或許會開恩借給我一兩萬也未可知.人說病急亂投醫,我是沒錢急瘋了,臉皮厚點總比到大街上攔路搶劫要好些.在美國借錢受到鼓勵,但是搶錢卻為人所不齒. 於是我掏出鉗子的名片仔細看了看.從唐人街到他的餐館估計要半小時.現在是五點多,快的話我可以在七點前離開西曼哈頓,然後趕到"九指半"那裏,把兩萬,可能的話是三萬八定金交給他.在路上我轉了三趟車,找到鉗子餐館時,跟他合夥的那人告訴我,鉗子今天休息.他給了我鉗子公寓的地址.鉗子住的離餐館還不算遠.那人看著我手裏鼓鼓的小黑包,笑道: "怎麽,想去耍一把?他家可是個好去處." 我敲開鉗子的門時,屋裏混合著濃濃紙煙氣和酒氣的怪味撲麵而來.我的鼻孔受到強烈的刺激,對往日的記憶開始一下活躍起來.鉗子他們簡直就是把福州一帶的賭場氣氛,生生搬移到了美國.屋裏麵除了鉗子外,還有五個人,大家正圍著一張桌子耍錢,看到我進來了頭也不抬.鉗子見到我時有些吃驚,待看到我腋下的小包時,他又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 "你來的正好,今天在這裏的都是耍得起來的好角色.你慢慢玩,我給你拿瓶酒去 ." 我說鉗子你別忙,我來找你有點事.鉗子拍著我的肩膀道:"有什麽事過會再說.你看大家都正在興頭上,要不你先過來看看莊再下手也好." 他們正在用麻將牌中三十六張"圓餅"進行賭博,福州人管這種玩法叫做"拔餅".這種賭博方式簡單易行又不乏刺激,因為它全靠運氣而沒有任何出牌的技巧.當然在玩耍時也可以使詐,不過如果都是個中方家的話,則詐術便很容易被識破,除非是那些"菜豬",腦袋隻紮在自己手裏的兩張牌上,被人做手腳給宰了還自歎運氣不佳.拔餅玩法跟牌九相仿,一人做莊,另三人打下手,旁人也可以看莊下注. 幾個人的麵前都擺著一大疊錢,都是大票子.我站到桌邊時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我在大陸鄉下時也經常耍錢,有些癮頭.眼下真是個讓人血脈賁張的場麵.我一時竟忘了問鉗子借錢的事. 這時莊家正在旺頭上,站在他身後的那人忙不迭地將邊家輸掉的票子拾掇起來,塞進掛在胸前的一個黑油油的皮包裏.我估摸了一下,每次收莊,莊家的贏頭都不下五六百.鉗子在一邊看押,他的錢押在哪家哪家被吃,氣得他罵罵咧咧的狠命抽煙灌酒.四盤下來他已經輸了三千多,手裏拿著一疊票子不知道往哪家押.不過所謂賭場有賭鬼.又幾盤之後莊家的手氣開始黴了,鈔票象秋後的落葉一樣飛飛揚揚撒了出去.站在莊家身後的那位出納不耐煩了,拽起莊家自己就坐下開牌,照樣是輸.莊家對門手氣正旺,他的賭注越下越大,正是當門打炮的時候.我的手象爬上了一條小蟲,忍不住發癢了,我暗下裏警告自己說,輸贏就兩把.於是我攤開手指在對門麵前一捺,喝道: "五百." 莊家斜著泛紅的眼睛說下注要見錢,沒錢不算數.我從包裏掏出五張"富蘭克林"扔在對門麵前,然後緊張地盯住對門手裏的牌.對門手裏的牌是一張八餅配一張五餅,合起來是三點.我的心一下子涼了.這種牌幾乎沒有多大勝算.沒想到莊家的牌攤開來卻是五餅搭六餅,隻有一點.莊家氣得將牌往桌上重重一磕.我僥幸贏了.再接下來幾盤我共贏了四千多.我開始心花怒放了.這時莊家已經輸光了.大家似乎興猶未盡,鉗子便要我做莊.我想了一下,就算把這贏得的四千做底金,輸光了就拍屁股起來,如果再贏了個一萬兩萬,那麽也就沒有必要再向鉗子借錢了.況且鉗子他願不願意借錢給我還很難說.贏錢總比借錢強.這樣一想,我於是便欣然入座了. 我一人做莊,又要翻牌又要點錢,速度便慢了很多.鉗子便提議與我一起合夥做莊,我同意了.鉗子在我的麵前放了五千做為本錢.剛開始時我手氣好,一下子贏了 六千多,過幾盤後就不行了.鉗子要換上來開牌,這時我的腦袋已經發熱了,不讓他接手.鉗子怒衝衝地點走了剩下錢的一半,不跟我搭莊了.接下來我腦袋昏昏沉沉的,隻知道往外擲骰子,翻牌,然後把包裏的錢掏出來散發.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再到包裏摸錢時,難以置信地發現裏麵已經空了. 我的眼睛象燒著了一樣.這時鉗子遞過來五千塊錢給我道:"算我借給你的.你收場也好,再坐下去也好,反正就這五千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 我二話沒說就把骰子擲了下去.沒多長時間五千塊又全賠光了.眾人點著票子紛紛離去.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已經陷入了災難性的結局,我手裏捏著兩張牌,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我想站起來,但是雙腿已經發麻了.我的古怪的笑意把鉗子嚇了一跳,他慌忙給我點了一支煙,我抖抖縮縮抽了起來.我覺得好象有什麽東西正在離我遠去,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什麽東西.然後我開始回過神來,我呆呆地望著鉗子,就象當初我們剛剛踏上美國土地時,相互之間長時間地對望著一樣.隻是現在鉗子臉上已經沒有了那種驚詫的表情.他象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長者一樣拍著我的肩膀說 : "兄弟,想得開一點,賭場就這樣.接下來你該幹什麽還得幹什麽去." 4 鉗子又借了我三百塊錢.我沒有向他提借錢結婚的事,因為在我輸掉兩萬五後,這事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我要他過幾天到"九指半"那把我老板匯過來的兩萬拿走,他留五千,算我還他的賭債,剩下的錢再給我匯回到我老板那裏. 鉗子說的也有道理,該幹什麽還得幹什麽去.在今後一年裏,我將用自己微薄的體力給老板還債,我將像一台用飯菜做能量的機器一樣,一文不名.俗話說"久賭不輸",意思是隻要你老泡在賭場上,你就會有翻本的機會.因為這種機會今天沒有,明天也會有.真正的賭鬼在賭場上是百折而不撓的.但我覺得自己實在是輸不起了.我輸不起當初萬裏迢迢來到美國的那份艱辛和自尊.一個人每每往前跨越出一道門檻,就沒有再回頭的餘地,不管前麵等待你的是什麽.運氣是命中注定的,我已經不敢有所奢望了.就象我當初的患難朋友,如今的賭鬼鉗子說的,你該幹什麽還得幹什麽去. 我到我表弟公寓取了包裹,想連夜趕坐"灰狗"回南方去.要進地鐵時,我想起梁嫂邀我今晚上她那吃普渡飯的事.我看了下表,已經過了十點,該是餐館打烊的時候了,不知道她還在不在餐館等我.於是我想再跟自己賭一次,如果她還在餐館,那就說明我的運氣還沒壞到無可救藥,我將花上一百塊錢跟她做一夜露水夫妻,盡管她早已過了讓人心動的年齡. 我叫了一輛的士,直奔她的餐館.遠遠地我就看到餐館裏已經沒有燈光了.但我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透過窗頁往裏一看,隻見梁嫂正獨自一人坐在一枝昏黃的蠟燭前發呆.桌上擺著兩瓶酒,兩隻酒杯,兩雙筷子,一條大魚.我心裏有些歉疚,沒想到自己差點爽約,辜負了人家的一番美意. 看來運氣有的時候也會拍拍倒楣鬼的肩膀的. 梁嫂對我這麽晚了還如期而來有些意外,不過看得出來她還是很高興的.她趕緊把我讓進店裏,然後又去取了一個酒杯放在我麵前.我盯著那個酒杯愣了一下.梁嫂滿含歉意地說: "本來想炒兩個菜的,又以為你不來了,就懶得動手.其實現在在紐約也沒什麽人做普渡了.大家都忙著賺錢,誰還有閑心去等陰間的親人回來團聚?" . 我看著第三個酒杯,猶豫了一下問說:"你好象在等另外一個人?"梁嫂點點頭.我默然了. 看來運氣最後還是作弄了我一下.我知道她等的肯定不是我,這可以從她見到我時驚訝的神情看得出來.我對她來說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過客,是一筆生意而已.我告訴梁嫂,因為我籌不到錢,不想結婚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南方去.梁嫂說: "辦不成身份也好,也免得花那筆辛苦錢.你看象我這樣早就入了美國國籍了,沒了盼頭,日子過起來反而沒意思,不如剛來那陣埋頭忙碌,慢慢攢錢有意思.你至少還沒走到這一步,還不至於死心." 我琢磨著梁嫂的話,覺得她有點象是吃好了雞蛋麵說太平的意思.我吞吞吐吐地說,今晚我想跟她呆一夜,做一下真的夫妻間該做的事.梁嫂對我的要求並不覺得意外,但是她說: "今晚不行,我丈夫要回來看我.我正在等他." 我有點不解,問說你不是剛和那個沈陽人協議離婚了嗎?梁嫂道: "我等的是我的第一個丈夫,我們是真正的結發夫妻.每年的這天晚上,我都要等他回來看我." 說這話時她的臉上充滿了虔誠,我忍不住朝門口看了看,好象那裏隨時都可能有一個男人匆匆推門而入似的.我想他們夫妻之間可能是為了賺假結婚的錢而故意離婚 ,但是相互間仍然維持著真實的夫妻關係.這種事現在在美國說起來也不算新鮮了.我問她丈夫現在在哪?如果不是假戲真作的話,他們夫妻間根本就沒必要分開的.第三者也不會將這種事捅到警察局去的. 梁嫂盯著蠟燭不說話.我忽然發現桌上那條魚的身上貼著一小塊白紙,中間一個紅點.這是我們那裏的一個風俗.顯然這魚是為陰間的鬼魂準備的. 我一子明白她的丈夫在哪裏了.今天正是七月十五,故鄉的"普渡",是鬼魂回家 親的節日.身在異國他鄉八年,我差不多已經忘記抬頭去看看月亮了,總覺得那是別人家的東西,多看兩眼就有出格偷窺之嫌,就像看鄰家的美女衝澡.平時我更沒有什麽過節的念頭,就連大年初一還要在餐館裏打工.雖然逢年過節的東家也會擺上一桌,與夥計們一起共進晚餐,但心裏總不是滋味.過節意味著團圓,然而象我這樣光棍是大可不必去尋什麽窮開心的.對我來說,每個月老板把工錢一張張清點給我,然後我再小心翼翼地如數家珍,這就是過節.我覺得隻有那一天才是最踏實的,其它事都可以可有可無. 梁嫂把第一杯酒灑在地上,然後端起另一杯酒一飲而盡.這是美國的一種烈性杜鬆子酒,美國佬平時喝的時候要兌其它酒或甜飲料,再放些冰塊.隻有酒鬼才這樣喝法.看來梁嫂是有意要把自己灌醉了. 酒精能夠釀造出另一種生的境界,在這種虛幻的境界中,她的丈夫說不定真的會如期而至.人既然可以輕易地踏滑向另一個世界,那麽另一個世界的魂靈也許就有回歸的可能.未知的變數總會給人帶來希望.梁嫂一連喝下了十四杯酒,同時也往地上倒了十四杯.我想她丈夫去世可能已經十四年了. 梁嫂的兩頰開始紅潤起來,臉上的表情也活潑多了.酒精幫助她恢複了青春,她的情感開始發酵了.她的眼睛閃現出了淡淡的光芒.這時我相信年輕時候的她肯定長得很出眾.而且我看得出來,在十四年中,她始終沒有跨出過往昔歲月的門檻,就象一根青藤似的盤繞虯結在舊時的宅院中.即便身在美國,她還是情願與破敗的記憶長相廝守.記憶象一根無形的繩索牽扯著她,使她的日子不是涓涓往前流淌,而是以日漸衰老的姿態向後退縮.拚命賺錢在她生活中隻是一種擺設.我發現,若隱若現的死亡對於她既是誘惑,又讓她感到莫名的恐懼. 我默默喝著酒,聽著梁嫂在醉意朦朧中斷斷續續地說著她的往事.酒精並沒有破壞她的記憶,反而催化了她對某些瑣碎細節的追訴. 她和她丈夫原是同一個鎮上的,兩人經營著一爿生意還算紅火的服裝店,攢了一筆在當初看來算是數目可觀的錢.十四年前,兩人變賣了家中所有的財產,又借了一些錢,與另外十幾個人上了一條台灣的漁船,橫渡過茫茫的太平洋,駛向美國.在海上他丈夫得肺炎死了,屍體被扔下海裏.梁嫂說她到現在還忘不了她丈夫被丟下海裏時撲通的一聲響和高濺起的水花,就象泅水時沒入水麵一般. 這種故事我聽起來都有些麻木了,比這更富於刺激和動人的故事我都不止聽過一打了.偷渡出來的不說是九死一生,但死人卻不是什麽意外的事.就象鉗子說的,偷渡就是把鳥擱在剃刀上,稍微不小心打個噴嚏連命都搭上了.我吃驚的是梁嫂十四年下來還能始終如一地維持著一個早已破滅的形象,這在認錢不認人的福州社圈中,實在算是難得.梁嫂說到後來開始呆笑起來,她的笑容在昏黃的燭光中顯得很淒厲.我有點心驚肉跳了.她一邊喝著酒,淚水從她的笑容上滴落下來.她突然顫悠悠地用手指戳點著我,一杯酒就朝我的臉上潑了過來,怨恨地說道: "你這個死鬼,你還知道回來看我.今年我剛買了套新公寓,怕你認不得路,所以在餐館等你.你怎麽這麽晚了才來?你要再不來看我,我真的就要出嫁了." 午夜時分,我扶著梁嫂出了餐館,她已經醉得邁不開步了,兩條腿如騰雲駕霧一般,雙眼低迷,右手軟踏踏地指向遠方.我叫了一輛出租車把梁嫂送回她的公寓.她的公寓很寬敞,但卻缺少收拾,內衣褲丟得四處都是,亂得要命.我把她放到床上,她突然一下子緊緊抱住了我,眼神恍若遊絲,呼吸也猛然急促起來.我不知道她是醒著還是醉著.我一把推開了她. 我覺得自己該走了.我想到了遠在南方的餐館,那裏沉悶勞累但很真實,日子就象是在油鍋裏煎熬著,慢慢撈出來的時候,便成熟了. 來到大街上,輝煌的夜景把天空塗抹得低沉而又模糊.圓月的亮光顯得黯然失色.按照傳說,鬼魂每年至少在普渡的夜晚還可以回家省一趟親,而我的歸鄉之旅卻遙遙無期.家鄉於我恍如隔世,我隻能硬撐著往前走,該幹什麽還幹什麽.畢竟跟葬身於海中的梁嫂丈夫相比,我還活著. 我覺得這個理由應該足以讓我快活起來. 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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