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雨:婆媳故事

婆媳故事 楓雨 敏淑又懷孕了。老公奇路很高興，說這次肯定生個兒子。可是敏淑有點擔心：婷婷才兩歲，保姆下個月要回國了，找保姆麻煩不說，等十個月後生了孩子，誰照顧呢？ 婆婆說要來！敏淑早早在老公耳邊叮嚀：“讓媽多待些時間，她給你姐兩個孩子都照顧到上學的！外孫女都管，咱們這親孫女也得管吧！”老公連連稱是：“你放心，隻要你對咱媽好，她肯定願意留下！”敏淑一撇嘴：“嘁，我那麽難處麽？你說！”老公見老婆有翻臉的意思，趕緊改口：“你當然好處。我的意思是，為了咱們孩子，你就更應當嘴甜點。”“這個你自然放心！”敏淑甩甩頭發，顯得胸有成竹。 奇媽媽的飛機到了，出得飛機，她四下找兒子，可沒找到。原來，兩歲的婷婷出門前非要換衣服，然後又要拉屎，結果出來晚了，路上又碰上堵車，奇家三口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奇媽媽隻好自己費力地把個大箱子使勁往行李車上抬，一位小夥子看見了，幫忙給抬上去。這時，奇路正四處亂竄，一邊跑上跑下地找人，一邊埋怨敏淑。敏淑說，這能怨我嗎？都是你女兒鬧的！ 再說這老太太也真是，不好好在裏麵等著，跑到哪兒去了？兩人隻好分頭去找。這時，敏淑首先看到了奇媽媽，趕緊叫了一聲：“媽！媽！我們在這裏！”一麵解釋來晚的原因。奇媽媽看了敏淑一眼，就把眼睛轉向婷婷，象是對孫女說：“沒事，你們來了就好。奇路呢？”“噢！他上那邊找您去了。我去叫他！”剛要走，奇媽媽說：“你把孩子放下吧，別累著，我看著她。”“哎。”敏淑放下婷婷，“叫奶奶！” “娜娜！”婷婷剛學說話，還從沒叫過奶奶，可不知為什麽，小家夥居然開口叫了一聲。把敏淑和奇媽媽都叫愣住了。奇媽媽馬上高興起來，把剛才的埋怨拋到九霄雲外，敏淑也高興了，趕緊去找奇路。 回來的路上，婷婷一口一個“娜娜”，小嘴那叫一個甜，把三個大人美得屁顛屁顛的。奇媽媽連旅途的勞累也忘了，直說，真是有血緣關係呢！你看，她剛見麵就和我親！敏淑也高興，心想婆婆要是和女兒親，說不定就可以多待些日子了。 回到家，敏淑立刻給婆婆盛了一碗熱乎乎的八寶粥，奇媽媽剛喝了兩口，就張羅著打開箱子，往外拿物件。“這是你們要的電影ＶＣＤ，這是婷婷的衣服，鞋子．．．．．．這是奇路的，這是敏淑的．．．．．．喏！這包是給小寶寶的。”敏淑接過來一瞧，是一身小唐裝，有個瓜皮帽，老虎鞋。“媽！還不知道是男孩女孩呢！”敏淑說。“嗯，一定是男孩，我看你走路是，沒錯！”奇奶奶肯定地說。又問婷婷：“你媽媽給你生個弟弟好不好？”“好！”婷婷以為是給她個大玩具，就馬上說。大家都笑了。 “媽您這次入關時，簽證官給簽了多久？”兒子奇路問道。自從911後簽證嚴格了好多，許多人隻給簽一個月或三個月。結果要馬上申請延期，不然就麻煩了。 “六個月。”奇媽媽自信地說，“他問我待多久，我就跟他比劃說我隻是來看兒子，三個月就足夠，那簽證官沒有再問，就給我蓋了六個月的章呢！” “嘿，媽還真有招呢！”敏淑高興地說，“聽說我們鄰居就隻給了三個月，因為她 告訴人家簽證官他要看病什麽的，結果人家煩她。” “對呀，我也是打聽了好些人，人家都告訴我不能多說。” 大家放心了，又聊了一會，就都睡下。 第二天，敏淑特地請了一天假，在家教婆婆婷婷的作息時間，廚房的一切東西的使用。婆婆說：“沒事你放心。你自己要多小心點。想吃什麽，跟我說，　我給你做！”敏淑挺感動，說道：“媽，您先休息幾天，倒倒時差，今兒我做飯，明兒您再做。” 第三天，敏淑喜滋滋地去上班。心說這下好了，婆婆能待半年，等快到期時再給續半年，我孩子也生了，婷婷這大半年也不用請保姆。真是完美的安排！心裏高興，敏淑寫起程序來也一路順利無阻，中午她還和美國同事打了會乒乓球。美國人以為中國人都是乒乓球好手，敏淑雖然沒怎麽訓練過，打他們大多數人也是小菜一碟。弄得大家都誇她，敏淑更高興了。 晚上回到家，婆婆已經在做飯了，敏淑忙說她來做，讓奇媽媽再歇一下。奇媽媽說不用。隻是問敏淑有沒有止疼藥膏。原來早上婷婷起床，奇媽媽一著急抱她，撞到床欄杆上了，現在還隱隱作痛。敏淑心裏咯噔一下，心說可別骨折了吧。奇媽媽說沒事沒事，隻是有點紅。果然，敏淑看過以後，確信是外傷，放了心。心裏想，這要是第一天到我這就出了事，我可不好交代了！這是兒子奇路也下班回來，一聞到飯菜味，就高興地說：“嗯，好久沒吃媽做的飯了，饞死我了！”奇媽媽也很高興，說“那就多吃點，以後時間長著呢！我天天給你做你喜歡的。”又轉頭對敏淑說：“這孩子從小就愛吃我做的豆粥。小時候呀，隻喝我的奶。後來我去上班，他就寧可餓著，也不吃牛奶。我隻好每天臨走前把奶擠出來，讓保姆喂他。” “嗬，敢情奇路這麽刁呢。怪不得我們女兒也挑食挑得厲害，這回找到根了。” 大家表示讚同。飯菜端上來了。敏淑突然感到一陣惡心。是豆子的腥味，現在的敏淑自然對飯菜的味道敏感，因此她勉強吃了幾口，就撂下筷子。婆婆問：“不好吃嗎？”“噢，不是，是我吃不下，怕這味道。”婆婆聞了聞，說：“沒什麽味道呀，明天我再多洗洗。”奇路吃的正在興頭上，符合說：“沒味道，好吃！就她事多。”敏淑不愛聽了，把臉沉下來。默默地吃完了飯。 敏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不知怎的，她脾氣也長了。工作壓得很緊，常常晚歸，周末有時還要加班。家裏的事全交給了婆婆。這陣子，女兒說話可是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以前，敏淑和奇路都忙，很少有時間陪女兒，他們請的保姆又是隻會講廣東話的，連敏淑聽著都費勁。而電視了又說英文，結果把個小婷婷弄糊塗了，經常是瞎說，不倫不類。比如人家問你媽媽呢？她會說“媽媽在‘house’裏！”而現在，和奶奶天天在家玩，一下子就會說長句子了，並且還學會了推理。有一回，一位叔叔上家裏來，拿著爸爸的照片問婷婷：“這是你爸爸嗎？”婷婷驕傲地說“是！”叔叔逗她，就換成一張朋友的照片問：“這是你爸爸麽？”聽聽一看不是，大聲回答：“是你爸爸！”結果把大家樂暈了。 然而，漸漸地，敏淑發現女兒不大纏著她了，有時回來晚了，婷婷正在和奶奶看電視，敏淑叫她，她也不理，敏淑有點別扭，可又一想，不纏著也好，一來自己身子不方便，二來也省心不是。可是，時間長了，敏淑還是發現了問題：女兒和奶奶親的很！什麽事情媽媽說行的，得再問一遍奶奶，奶奶說行才行，奶奶說不行，媽媽說行也不行。就拿上周出門玩來說吧，剛剛吃完了飯，婷婷非又要冰激淩，敏淑說你剛吃飽，等一會再吃，不然會鬧肚子疼。女兒立刻跑過去問奶奶：“婷婷肚肚不疼！”奶奶不明就裏，趕緊支持：“不疼不疼。”於是婷婷就有了底氣，嚷嚷得更凶了，敏淑繃起臉，可爸爸奇路卻打圓場，給孩子買了。女兒高高興興地吃完，拍著圓鼓鼓的小肚子得意地對媽媽說：“婷婷肚肚不疼，媽媽騙人！”敏淑氣不過，就都怨在了婆婆身上，卻對奇路說：“你這麽大人怎麽一點原則不講！都把孩子慣壞了。”諸如此類的小事幾乎隔三差五地就有發生，反正是女兒越來越不像敏淑自己生的了。這也難怪敏淑，她工作太忙了，加上肚子裏還有一個，使她有時疲於應付，家裏自然管不過來，也不得不放手。婆婆天天看婷婷和做飯，也確實是幫了敏淑很多。雖然，婆婆還是要煮豆粥，敏淑還是不愛吃，可丈夫和女兒都愛吃，婷婷甚至長了幾磅，小臉也圓了。奇路也是天天紅光滿麵。敏淑於是把牢騷都咽回肚裏，就著飯給吃了。 又過了一個月，敏淑想著應該提早給婆婆辦延期的手續，這種事，還是趁早不趁晚。於是一天晚上，吃過了飯，敏淑問婆婆要護照填表。奇媽媽把護照找出來，敏淑接過來一看，“哎呀！”她不禁驚叫了一聲。 原來婆婆的護照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有效期，三個月”! 敏淑又急又氣，嚷嚷道“媽！怎麽回事嘛！您說簽了六個月的！”奇媽媽也糊塗了，叨叨著：“是六個月啊。那簽證官說‘媽吃’的。‘媽吃’不是五月嘛！” “媽！”敏淑這回真是氣暈了，“‘march’是三月！” 兩個人一下子全不說話了，空氣凝固了似的，現在已經過了兩個月，再申請續簽是完全來不及了。敏淑這時想的是：這不是讓我措手不及嗎？我到哪現找保姆去！五個月後我做月子了，誰來？這老太太，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嗎！奇媽媽沒想那麽多，她還沒鬧明白‘媽吃’怎麽成三月了？一直以為是五月，因為自己生在五月，媽媽給吃的。當時是這麽記住的。敢情不對，三月？那五月是什麽？‘媽不給吃’？ 又是奇路出來打圓場：“嗨！這都怪我！媽剛來的時候應該看看護照，我大意了！我看媽那麽自信，就……” 敏淑斜了丈夫一眼，沒言語。那意思是，現在怎麽著？你看著辦吧！ 大家都沉默了。一個晚上，奇家靜悄悄的。連不到三歲的奇婷婷也感覺到什麽，早早睡了，敏淑給洗澡，她也沒鬧，也沒再非讓奶奶來。 躺在床上，敏淑越想越委屈，自己起早貪黑地工作，還為奇家懷著後代—已經做過B超，是男孩。可怎麽就這麽倒黴，沒個人疼！敏淑想起自己早過世的母親，不覺眼淚掉下來。奇路想安慰她幾句，說：“這也不能賴我媽吧，她年紀大了，英文不行……” “噢，那賴我？” “不是，當然不賴你。都是我，太相信我媽的話了，一時疏忽……” “嗬，你就相信你媽！不管我的死活！” “你瞧你，說什麽呢？ 我怎麽不管你啦？再說，咱們再想想還有沒有什麽辦法？” “我沒辦法，要辦法你自己想去！”敏淑騰地坐起來，“要不，幹脆，讓你媽‘黑’了得了。” 奇路也坐起來，“那可不行！那樣我媽還怎麽再來呀？” 敏淑惱羞成怒：“那我沒辦法了！你自己決定吧！” 她轉過身子，躺下了，背對著奇路。 兩人一晚上沒睡好。 奇媽媽也一晚上沒睡好。她想了好久，該怎麽幫奇路的家。第二天，她又反反複複地琢磨，試探著問婷婷：“你跟奶奶回中國好不好？”“好！”小家夥現在對奶奶是言聽計從。“那爸爸媽媽不去，行嗎？”“行！他們也不跟我玩。” 晚上，一家人默默地吃完了飯，奇奶奶先開了口：“敏淑呀，我認真地想過了，婷婷還是跟我回去吧。” 敏淑沒言語，她昨晚也反複想了這個問題，自己身子一天天越來越不方便，生了以後，實在照顧不過來兩個小毛頭啊！可是，送回國，敏淑也舍不得呀。隻聽奇奶奶接著說：“我知道你們的心思。甭舍不得。在這裏你們兩個都上班，忙不過來。我帶走呢，你們下班可以好好休息，對肚裏的孩子也好啊！等明年你們綠卡批了，再給婷婷接回來。” “到時候恐怕孩子都不認識我們了！”敏淑說。她的一位中國同事就是如此，孩子一歲半送回國，等三歲時爸爸去接，孩子死活不跟他，管他叫伯伯。敏淑聽了這故事，不由得心裏一悸。 “怎麽會呢！我讓她天天看你們的照片，天天給她講爸爸媽媽在美國。”奇媽媽安慰敏淑說，“你就放心吧，不然，可怎麽辦呢！” 是啊，不然可怎麽辦呢！ 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隻好如此。奇路給婷婷辦了護照，兩年的旅行證。 又來機場了。三個月前，歡歡喜喜地來，現在，又淒淒涼涼地來了。這個地方，是個悲多於喜，離多於和的地方啊，實在不能多來！ 在檢票口，婷婷自己好奇地溜溜達達地走，敏淑站在欄杆外，鼻子有點酸。這麽小的孩子，就出遠門了！她突然掙脫了丈夫奇路拉著她的手，跑到婷婷麵前，抱著孩子，不撒手。婷婷卻不知就裏，她隻想探險，東張西望。最後，海關還在看她護照時，她就溜達進門了，還左看右看，象在視察。站在旁邊的人們都被她的天真逗樂了。海關人員也用中文衝她說：“你好！”敏淑也笑了，雖然笑得很難看。 孩子走了，敏淑和奇路回到家，頓時覺得這房子怎麽這麽大，這麽靜，靜得嚇人。兩個人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不習慣。沒有了婷婷的叫，沒有了婷婷的笑聲，腳步聲，爸爸和媽媽也就不是爸爸媽媽了。兩人覺得又回到了剛結婚的時候。可那時候隻知道玩，心裏隻有興奮，而現在，是心裏有了一塊地，已經開墾出來了，卻又被荒蕪了。讓人心酸，欲罷不能。 隔三差五地打電話到北京，成了敏淑和奇路每周必不可少的作業。每次，奇媽媽都先報告一下婷婷又有什麽進步了：今天早上自己吃了四個大蝦！要麽是：現在會唱小白兔白又白了。快來，婷婷，給你媽媽唱一個！於是小家夥就用稚嫩的聲音唱起來：“小白兔，白又白，兩隻耳朵豎起來……”敏淑每次都聽不夠女兒的聲音。奇媽媽喜滋滋地說，現在我們兩個一天可充實了，上午婷婷和我去老年中心學唱歌，和爺爺奶奶學畫畫；下午我們去買菜，再到幼兒園的遊樂場玩一陣子，婷婷每次都等幼兒園要關門了，才依依不舍的離開。聽得出，婆婆很開心，婷婷也很快樂。 敏淑放心了。而就在她剛剛舒一口氣時，壞消息傳來：她被裁員了。現在敏淑已經五個月的身孕，叫她一時到哪裏去找工作呢！誰會要一個就要生孩子的程序員呢！敏淑懵了。她第一個念頭就是回國，把婷婷接回來！要早知道會這樣，就不讓孩子走了。她辛辛苦苦，兢兢業業，竟也沒逃過厄運，她哭了。 當奇媽媽從越洋電話裏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對敏淑說：“你身體要緊呀！千萬別著急。要不，等孩子生下來再想辦法吧！”當聽說敏淑要回來時，奇媽媽先是高興地說：“回來散散心，也好。”然後又擔心地問：“不過，你現在經得起旅途顛簸嗎？” 是啊！自己現在這樣，真夠嗆。再說，自己的綠卡還沒批，回去也是麻煩的。婆婆說了，婷婷在那邊很好，又長高了一厘米。敏淑猶豫了。 敏淑自己待在家裏。白天，她有點害怕，屋子哪裏有一點動靜，都能把她嚇一跳。待了一星期，敏淑實在是忍受不了這份可怕的寂寞，象要把她掏空了似的。不行，我得回國！奇路攔不住敏淑，就像當初攔不住她出國一樣。隻好千叮嚀萬囑咐她路上小心。 敏淑回國了。隻待了一個星期，她跟婆婆說，她要把婷婷帶走。奇媽媽歎氣，低低地問：“你一個人，帶的了？”“帶的了。”敏淑點點頭。婆婆沒再說什麽。 走那天，婷婷哭著要找奶奶，奇媽媽的眼淚早掉下來了，跟婷婷說：“婷婷先去，奶奶過幾天就去美國找你！”婷婷哭著說奶奶你不許騙人。奶奶使勁搖頭：“不騙人不騙人，一定去找你。你聽媽媽話，知道嗎？” 敏淑鼻子也酸了，她使勁拽著女兒的手，不敢看婆婆，說：“媽，您要願意，再來！”奇奶奶苦笑了一下，沒作聲。 四個月後，敏淑順利生下了兒子亮亮。她的綠卡也批下來了。敏淑拿著這張等了三年的卡片，不知道是該喜該悲。這綠卡，是美國發給對國家有用的移民的，可是，在工作的時候，敏淑有多少次因為沒有這玩藝兒而遭到拒絕，受到阻礙，不能換工作，不敢要求加薪。都是為了它，成天擔心，焦慮，著急。可是可是，現在有了它，卻沒了工作。敏淑突然覺得這小小的卡片像個滑稽的魔鬼，玩弄著多少人的命運啊！ 現在，敏淑自己在家，帶著兩個孩子，她終於體會到當初婆婆一個人在家看孫女時的那份忙亂，那份寂寞。她也體會了對兒女的思念那份揪心的痛了。 接婆婆來住嗎？ 2003.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