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爹湯姆
(2004-01-01 20:47:35)
下一個
幹爹湯姆
咪咪
剛到美國的時候,一心想上學。報的學校很多都寄來了錄取信,可是沒有一所給獎學金。妹兒寫了無數,電話更打了不少,也沒能感動誰。老公的那點兒資助免強能夠過日子的,我一咬牙,打工去!
PITTSBURGH城市不算大,可各式各樣的中餐館卻有兩百多家。工作很快找到了,是在北麵的一個MALL裏叫湖濱的一家,生意據說還不錯,老板娘是胖胖的AMY,台山人,詐詐乎乎的,但人挺好。在外麵做企台(廣東話音譯,WAITER/WAITRESS)的幾個都來自大陸,關係還算融洽。廚房裏麵除了大廚二廚外,全是福建人,十又八九都是劃著船過來的。
剛開始的時候我打的是WEEKDAY。每天的中午總是忙得要死。一到十二點,廳內馬上就坐滿了嗷嗷待哺的美國佬,大都是從周圍辦公樓裏鑽出來的,穿著西裝領帶,個個都好象就快餓死的樣子。到了晚餐,節奏就要慢多了,AMY叮囑,菜要一道一道慢慢的上,才有情調,還要勤加水,多問候。周末是賺錢的黃金時段,我才去自然沒份兒。
幹了沒多久,我便練出了一身過硬的功夫。首先是托大盤。中餐館裏的托盤一般都差不多,最大的那種是橢圓形,長軸(幾何用語,嘻嘻)有近一米。
我能一隻手托一個載滿飯菜的大盤,另一隻手提一個放托盤的鐵架,再飛起一腳踹開廚房厚重的大門,趁門大開的一瞬間從中穿過,穩穩當當,十分麻利。中午人多的時候就必須這樣,才夠快。還有一招是空手收盤子,是將盤碗層層疊疊地摞在左手小臂上,能把兩個人吃飯的桌子收得幹幹淨淨的。這招要些技巧,而且要慢慢來,多用在晚餐的時候,有些炫耀的意思。還有為了省事兒,點菜單上寫的菜名都跟黑話似的,‘下反’就是‘蝦仁炒飯’,‘左幾’就是‘左宗堂雞’,‘毛牛免MSG’就是‘蘑菇炒牛肉,不要放味精’,諸如此類的。
稍微空一點的時候,幾個人就站在一起對吃飯的客人評頭論足。做久了,對常來的客人就慢慢熟悉起來。除了臉部或一些極個別的特征外,最主要的是要記住的是他給小費的情況。常常會有這樣的對話:老馬:“阿麗呀,你來了一桌。”
阿麗(正在忙碌中):“誰呀?”
老馬:“嗯,就是上次要吃‘左雞免雞’的那個。”
阿麗:“(小費)怎麽樣?”
老馬:“好象還不錯。”
阿麗:“哦。這就去。”
如果是小費差的,就怠慢他一會兒。不過也不能太明顯,不然老板不高興。對不給小費的,我們稱之為‘打鐵的’或是‘鐵匠’,多半是從鐵公雞引申出來的。黑人幾乎都是鐵匠,而且還特難伺候。估計是他們當年作奴隸受了太多委曲,現在看著誰都是欠著他們的。所以老板在帶位的時候一般留意把他們盡量平分給每各企台,以免某一個人受損失太嚴重。
白人裏特摳門兒的也有。AMY的‘幹爹’(不是湯姆)就是比較著名的一個。他其實是個很有錢的猶太人,當初AMY開餐館的時候跟他借過錢,所以稱他作‘幹爹’。他老是在吃晚飯的時候來,每次都帶著他的一個傻兒子,兩個人隻點一道菜,再喝一杯AMY送的雞尾酒,坐上半天,還逮著人陪他說話。
倒是有說有笑和和氣氣的,就是小費給特少。AMY不準我們怠慢她的‘幹爹’,不過她也知道他的小費臭。所以在劃人頭的時候,就把他們兩個人算作一‘頭’。(劃人頭是統計各企台所做客人的數目,以保證平均。)
還有一種小費不好不壞,但是特別麻煩的客人。也挺叫人頭痛。有一個胖老太太,常常在午飯過後的時間來,要吃午餐,要求特別多,菜要清煮的,調味料分開放,喝水用紙杯,還要半隻檸檬,最後吃剩下一口飯還要打包。本來中餐忙晚了該我們休息吃飯了,她把你支使個好幾趟,還最喜歡拉上你聊她剛才在旁邊垃圾店兒裏買的便宜貨。她的那一塊錢掙得可真是不容易。
對於小費好的客人大家都記得很牢的。見了他們自然是很高興,笑容便也格外的由衷。最好是小費又好且又不麻煩的,來了就吃,吃完就走。不過這很難得。多數小費好的客人都比較難伺候。GIRARD夫婦就屬於後麵這一類。
TOM GIRARD是個下肢癱瘓的殘廢人,每次都是由他的太太推著他的輪椅進來。他們倆幾乎每個星期日的晚上都會出現。夫婦倆人看上去都很年輕,可是據AMY說他們都有六十來歲了。TOM瘦瘦的,灰白頭發,是個很英俊的老頭兒,很愛說話。他的太太叫DONNA,稍胖一些,金色的頭發整整齊齊地疏在後麵,看得出年輕時也一定是個美人胚子。她很少說話,TOM跟別人瞎聊的時候,她就笑眯眯的聽,一副夫唱婦隨的樣子。
每次他們來,AMY總是帶給老馬做,她說TOM很麻煩,老馬做熟了,知道怎麽對付。AMY喜歡幫人認‘幹爹’,於是TOM就成了‘老馬的幹爹’。每次她一叫:老馬的幹爹來了。我們便將大廳當中的一張桌子的椅子拿掉一個,好讓TOM的輪椅開進去。星期日晚上一般都不忙,我有時會幫著招呼他們,跟TOM聊上幾句。原來TOM是作門窗簾子之類生意的,還去過幾次中國。我沒想到他坐著個輪椅還挺能跑。DONNA告訴說,他們來吃飯有時還是TOM開的車呢,我的驚訝讓TOM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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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歡和TOM聊天,老頭兒見識挺廣,身體好的時候到過不少地方。而且對中國文化特別感興趣。我有一次給他講中國菜的種類,他便問:我們吃的這是什麽風味?我便笑起來,告訴他這是‘AMERICANIZED CHINESE FOOD’,在中國吃不到。TOM很吃驚,他大概還以為自己是吃中國菜的行家呢。他讓我給他介紹地道的中國菜。湖濱雖一家很西化的中餐館,大廚其實還是有些手藝的,隻是平時英雄無用武之地罷了。我便點了一道清蒸龍蜊給他們。TOM大飽口福,連連讚好。從此鐵板燒的地位就被清蒸龍蜊取代了。
吃過一次甜頭之後,老TOM的膽子就變大了,於是我再接再厲,又推薦了薑蔥龍蝦,脆皮全魚等幾樣大菜,都相當的成功。DONNA覺得龍蝦不錯,可是不明白為什麽那個空空的蝦頭一定要擺在那裏,怪嚇人的。我說那叫‘有頭有尾’,是好意頭。後來連炒豆牙,肉末粉絲,泡酸白菜,煎餅,甚至我們自己吃飯時才有的西紅柿蛋花湯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他們嚐過。有一次,他們要到加拿大去玩兒,說那兒正是產大龍蝦的季節,準備去猛吃一回。我就問他:你們龍蝦怎麽個吃法?TOM說,煮好了以後沾奶油(BUTTER)吃。看見我不以為然的神情,他問:那你們怎麽吃?我說:沾醋吃呀,放上薑蔥絲,和一點點醬油,很好吃的。TOM大感興趣,我於是叫廚房的師傅給做了一小塑料盒的薑醋,密封好了,叫他帶去加拿大吃龍蝦。
他回來之後是讚不絕口,連說明年再去時一定還要來取醋。
這下子他是真正的‘麻煩’起來了。常常是點半份這個,半份那個,什麽都想嚐,老問今天有什麽新花樣。而且吃魚要替他去骨,菜仍然要加蓋兒。AMY當然什麽都給了,誰讓他是老客人。而我也還是很喜歡做他們,不隻是小費好的緣故,認識時間長了,聊得開心,就覺得彼此好象朋友一樣。看見他們喜歡我推薦的菜,心裏也很高興。偶爾一兩次,他們星期日有事不能來,我就覺得挺想他們的。
打工打久了,覺得很疲憊。其實倒不是累在體力上,隻覺得自己的心智好象在慢慢地被腐蝕掉。每天重複同樣的事情,對誰都得裝出一副笑臉,不管心裏是不是正在痛罵他祖宗三代。最讓我受不了的,是自己的心情總被那一塊兩塊的小錢而左右。我從來沒有把一塊錢看得這麽重要過,什麽時候不是大手大腳的慣了。可是在那時,誰少給了一塊錢,就能讓我生氣好一會兒,還念念不忘的。可是一天的辛苦都在這一塊一塊的零錢上,不在乎又怎麽可能。我痛恨自己這麽俗氣,可是又擺脫不了。想起還要去上班,就厭煩得不得了。心情變得很壞。
後來,我收到了PURDUE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還是沒有資助。不過它一年的學費隻要一萬美金,因為是公立大學的緣故,比其他同等水平的學校便宜了很多。我查了查我們在銀行的存款,照這個進度,再打兩個月工,去普度一年的學費就夠了。我很高興,跟老公說:打夠了一年的學費我就辭工。他當然沒有意見。他知道我恨透了打工。我曾經跟他發誓:我這輩子再也不做WAITRESS了。我說如果我們真的這麽無能,將來有一天還要落到打工的地步,我寧可回家去。
那兩個月我是數著日子過來的,我好象那個苦孩子高玉寶,天天想著:“我要讀書!”終於熬到最後一個星期了。那個星期天,我跟AMY辭了工,講好再做一周,就不做了。餐館裏的人知道我要讀書去了,都很羨慕。
晚上,TOM和DONNA又來了。一見到他們,我就說:我要去讀書了!我攢夠了一年的學費了。他們倆有些驚訝,但是卻很高興。TOM說:我早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兒。他問我去哪裏,我說是PURDUE大學電機工程係。TOM馬上叫到:哦!那你要成為一個BOILERMAKER了!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他解釋說,很多大學都有些奇怪的花名,PURDUE的花名就叫BOILERMAKER,譯成中文大概是‘蒸汽機車頭’或者‘蒸汽機製造者’吧。TOM說,據說當年PURDUE的藍球隊很厲害,後來人們發現原來是招了一批特會打球的火車司機。那時候火車還都是蒸汽發動的。於是大家就稱PURDUE的藍球隊為BOILERMAKER,後來叫響了,慢慢的PURDUE也變成了BOILERMAKER了。(我後來到了PURDUE,又聽到了關於這個名字的不同講法。有的說是因為PURDUE的工程學院特別有名氣的緣故,人們就用BOILERMAKER來代表搞工程的人。PURDUE有一個很可愛的小火車頭,一到球賽的季節,就會載了學生在校園和街上轉來轉去的,給PURDUE加油,還會很響地打??亍#校眨遙模眨諾墓こ萄г禾乇鶇螅??恐詼唷W鈑?
名的係要數航天航空係了,那第一位登上月球的宇航員ARMSTRONG就是我們的校友。說起母校,不禁得意起來,話扯遠了。哈哈。打住!)
我告訴TOM和DONNA下一個星期天是我在湖濱的最後一天了。TOM說他們一定會來跟我告別的。到了那天,他們果然來了,還是跟平常一樣的吃飯,聊天,講了很多關於上大學的事情。他們問我讀完一年後還會有錢嗎?我肯定地說:一定會的,我進去以後一定能拿到資助。他們倆說:我們知道你會的,你這麽聰明!我們會很想你的。我也會想你們的,我說。這是真的。我們象
老朋友一樣地擁抱告別。臨走,DONNA拿出一個好象裝著賀卡的信封,遞到我的手裏,說:等我們走了你再看。TOM在一邊神秘地對我擠擠眼睛。我答應了。
我看著DONNA推著TOM走出湖濱的門,才走到後台去拆那個信封。裏麵果然是一張賀卡,畫著美麗的蝴蝶和彩虹。打開裏麵,竟夾著一張嶄新的一百元美金的鈔票!賀卡上麵寫著:Leah,Best
of luck to you in your studies at Purdue. It has been
a pleasure knowing you, and we hope to see you again
sometime in the future. Best wishes,Tom and Donna
Girard.
AMY跑過來看到了,立即衝進廚房裏大聲叫著:“哇!阿麗的幹爹對她真好!!給了她一百塊錢!”
我曾想把那張鈔票留著作紀念的。不過後來還是花掉了。那時候一百元對我們來說是一筆很大的數目呢。不過那張賀卡我還一直留著。現在就在這桌麵上放著。
我打工掙的錢付了一年的學費,老公每個月給我寄五百元的生活費。(他在學校裏除了做TA,又找了份坐FRONTDESK的活,一星期幾個晚上不睡覺給人看大門。想起來就讓我感動。)一年後,我拿到了數學係TA的職位。暑假又在NEW
JERSEY找到一份工作,我們的經濟問題總算解決了。暑假結束的最後一個星期,我回到PITTSBURGH。星期日的晚上,我和老公一起去了湖濱,希望能碰到TOM和DONNA,我想請他們吃一頓飯。AMY還是老樣子,見了我大叫:阿麗回來了!嘰呱了一會兒,我問她TOM今天會不會來,AMY撇撇嘴說他們現在不來這裏了。他們現在改去‘東方’了。
東方是PITTSBURGH唯一一家比較正宗的中餐館,裝修的很簡陋,但菜是地道的廣式。那裏的客人清一色的都是華人。我心裏笑道:老TOM吃中國菜的水平顯然不同尋常了。這絕對是和我當初的培養分不開了。
過了兩天,我們去東方吃飯。老公是那裏的常客了,老板娘打趣他:“哇!太太回來了哦!看你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今天再不要隻吃一個炒河粉了吧?“我問老板娘是不是有個坐輪椅的美國人常來吃飯,”那個拐腳的鬼佬呀!每個星期天都會來。“她笑眯眯地說,”他好麻煩死了!“我也笑了,”哈哈,他還是那個樣子呀。“可惜我下個星期天要回學校了,不能再來等他們。我想,反正來日方長,以後還能見麵。
過了半年,我畢業了,接受了NEW JERSEY那家公司的聘請,回去作了正式工。又在一個周末回到PITTSBURGH。去東方吃飯,又問起老板娘TOM和DONNA。老板娘說:“他死掉了!心髒病發作。我還去參加了他的葬禮。唉。他太太真是好可憐。“老板娘說著匆匆地走開了。
我呆了一會了,對老公說:”怎麽好人都這麽短命?!“淚止不住地滾了出來。
我總是遺憾沒能跟他再說一聲謝謝。不知道在我想他的時候,他會不會感覺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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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在湖濱打工的八個月裏,時常覺得苦不堪言。如今回想起來,卻都是些美好往事。現在我所擁有的一切,說起來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踩著別人鋪好的路走慣了,第一次用自己的力量改變命運,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