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心經

我手寫我心,我歌唱我意
正文

天蠍蝴蝶夢: 香菱學詩

(2006-12-19 12:52:40) 下一個
喜歡練寫古體詩的同好往往不知怎樣才能把詩寫好。他們粗看了一點古人詩詞﹐就匆忙動手寫起來﹐結果隻有詩詞的形式﹐沒有詩詞的實質。應該怎樣學寫古體詩才算上了正道﹖當然先得把平仄格律及押韻問題弄清楚﹐才能開始學寫詩。現在先看一下《紅樓夢》中香菱是怎麼學詩的。
且說香菱見過眾人之後,吃過晚飯,寶釵等都往賈母處去了,自己便往瀟湘館中來。此時,黛玉已好了大半,見香菱也進園來住,自是歡喜。

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這樣,我就拜你作師。你可不許膩煩的。”

黛玉道:“什麽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
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隻要詞句新奇為上。”

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
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香菱笑道:“我隻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的真有趣!”黛玉道:“斷不可學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你隻聽我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裏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裏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個極聰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香菱聽了,笑道:“既這樣,好姑娘,你就把這書給我拿出來, 我帶回去夜裏念幾首也是好的。”黛玉聽說,便命紫娟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遞與香菱,又道:“你隻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問你姑娘,或者遇見我,我講與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詩,回至蘅蕪苑中,諸事不顧,隻向燈下一首一首的讀起來。寶釵連催他數次睡覺,他也不睡。寶釵見他這般苦心。隻得隨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隻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

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裏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何處見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 塞上》一首,那一聯雲:‘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象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裏倒象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這‘餘’ 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麽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隻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正說著,寶玉和探春也來了,也都入坐聽他講詩。寶玉笑道:“既是這樣,也不用看詩。會心處不在多,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

黛玉笑道:“你說他這‘上孤煙’好,你還不知他這一句還是套了前人的來。我給你這一句瞧瞧,更比這個淡而現成。”說著便把陶淵明的“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翻了出來,遞與香菱。香菱瞧了,點頭歎賞,笑道:“原來‘上’字是從‘依依’兩個字上化出來的。”

香菱又逼著黛玉換出杜律來,又央黛玉、探春二人;“出個題目,讓我寫去,寫了來,替我改正。”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 我正要寫一首,竟未寫成,你竟作一首來。十四寒的韻,由你愛用那幾個字去。”香菱聽了,喜的拿回詩來,又苦思一回作兩句詩,又舍不得杜詩,又讀兩首。如此茶飯無心,坐臥不定。

寶釵道:“何苦自尋煩惱。都是顰兒引的你,我和他算帳去。你本來呆頭呆腦的,再添上這個,越發弄成個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別混我。”一麵說,一麵作了一首,先與寶釵看。

寶釵看了笑道;“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你別怕臊,隻管拿了給她瞧去,看她是怎麽說。”香菱聽了,便拿了詩找黛玉。

黛玉看時,隻見寫道是: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笑道:“意思卻有,隻是措詞不雅。皆因你看的詩少,被他縛住了。把這首丟開,再作一首,隻管放開膽子去作。”香菱聽了, 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隻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隻見香菱興興頭頭的又往黛玉那邊去了,一齊都往瀟湘館來。隻見黛玉正拿著詩和他講究。眾人因問黛玉作的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難為他了,隻是還不好。這一首過於穿鑿了,還得另作。”

眾人因要詩看時,隻見寫道:

非銀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    
隻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釵笑道:“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 字倒還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這也罷了,原來詩從胡說來,再遲幾天就好了。”

香菱自為這首妙絕,,聽如此說,自己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閑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

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閑閑罷。”香菱怔怔答 道:“‘閑’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眾人聽了, 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
是顰兒引的他!”黛玉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之理。”

話香菱見眾人正說笑,她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一首。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說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隻見些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蛾應借問, 緣何不使永團圓!

眾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社裏一定請你了。”


現在我們來看黛玉是這麼評香菱三首詩的﹐看看我們能從中受到些什麼啟發。香菱第一首詩﹕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黛玉評為“意思卻有﹐隻是措詞不雅。”這裡“不雅”的說法可以認為是措詞還很稚嫩﹐不夠老練。第一句起首平平﹐沒有問題。一般老手作詩起首常是平平﹐不一定要突兀﹐好像一開始就要吸引讀者眼球一樣﹐但結句常應有餘意﹐有玩味。第二句就太俗了﹐毫無新意。後兩句語氣稚嫩。“玉鏡”﹑“冰盤”都是用熟了的詞語。所以這第一首詩就讓黛玉斃了。

現在看第二首﹕

非銀非水映窗寒,拭看晴空護玉盤。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    
隻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夢醒西樓人跡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黛玉的評是“過於穿鑿”。寶釵的評是“不象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個`色' 字倒還使得”。詠“月”與詠“月色”的區別恐怕還不難理解﹐但黛玉所說的“穿鑿”是什麼意思﹖是寫得過頭了。寫詩措詞都要確到好處﹐才是上品。現在不少學寫詩者常要用些奇巧之字﹐就以為是有新意。其實這是兩回事。有新意是在“詩意”上﹐不是在用奇巧之字上。沒有新意﹐隻有花俏之詞是沒用的。詩貴凝重﹐不能輕佻。就像一個字在那裡﹐唸上去要像嘴裡含了個幾千斤重的橄欖一樣。

回過來看香菱的詩。首四字“非銀非水”不但詠的是月色﹐跟月亮本身沒有關係﹐就是詠月色﹐也形容得太過份了﹐不凝重。第三首詩﹐黛玉認為確到好處。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蛾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這首詩裡雖無“月”字﹐但句句暗應著月亮,這樣的詠物詩被認為是好詩。如果把月亮怎麼又亮又圓﹐挖空心思形容了一番﹐未必就是好詩。特別這詩最後一個問句發人深省。因此﹐能把這三首詩之間的差異琢磨透﹐一定能寫出好詩。當然還要有自己的詩詞功底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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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天蠍蝴蝶夢 回複 悄悄話 嗬嗬,飛飛燕,我們一起加油!

這個故事很值得多讀幾遍,難得的好教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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