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的小說,是一部高度文學化的作品。
就個人感覺,《色戒》小說中的留白,幾乎達到了不可思議的程度。令人不可捉摸的張愛玲,將一部幾十萬字長篇故事的內容,全部壓縮到這一萬字的短篇裏了;而且,還使它看起來像漫不經心的隨筆之作——正經故事還不如無聊場景多,單是頭尾的麻將段落,就幾乎占據了三分之一的篇幅。
顯然,張愛玲是故意的。
一
在同樣的“小說”框架下,作為文學的小說,與作為故事的小說,是有顯著不同的。“文學”是講究布局和收斂的,“故事”則有些為了精彩而放縱;文學的意味往往在文字內容之外,而故事的魅力就隻在描述之中。
像《色.戒》這樣的短篇小說,要顯現其特有的文學氣質,更得講究收放的比例。首要之法,自然是“四兩撥千斤”了。抗戰與漢奸的背景,其實在小說裏是很虛弱的,同樣的,愛國與激情,也被淡化到了極點。剩下的,是純粹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即使張愛玲在創作時,投射了自己和某些熟人的影子,但這種“舉重若輕”的手法,使得任何一個稍微有點文學修養的人,都不會糾纏於“原型論”——當然,借此炒作或者幼稚到底的人除外。
張愛玲的筆調,看似平實,實則輕靈,《色.戒》中更見簡約。留白的空間很大,給讀者的想象空間也很大。雖然能在很短的時間內一口氣讀完,但過後連綴起那些片段,卻需要很多時間;連貫起來後,還得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回味。因為,文中那些點睛之筆,往往是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意蘊之外,還給讀者提供了探索的樂趣。
《色.戒》的這種風格,給電影改編帶來極大的難處。這和《魔戒》的改編恰好是情境相反,結果相同。《魔戒》是因為內容太豐富了,而《色.戒》則是因為內容太“收斂”了。如果照搬文本,電影一則難以達到足夠清晰的敘事,二則根本無法再現張愛玲文字的風格——因為那是一種隻存在於文學領域的特質。
反過來看,這種局麵也恰恰是對電影改編的一種良性刺激。電影作為另一種藝術手法,如何以自己的特色再現文學文本的風骨,對電影人來說,是個挑戰。
二
《色.戒》小說“納須彌於芥子”的特質,轉換成電影影像,第一個自然而然的任務,就是填充細節。特別是小說中那看似自然的場景轉換,直接變成電影語言的話,會顯得跳躍性很大,觀眾也會難以適應。諸位如果仔細閱讀小說,同時在頭腦中將自己想象成導演,就會意識到大多數場景跳躍改編的難度。
李安的《色.戒》,完美地釋放了小說中隱藏和一筆帶過的部分。小說內容之外的細節,幾乎占據了電影篇幅的三分之二。特別是對於“暗殺事件”的起源和經過,都給予了比較令人信服的詮釋。在小說中,這個事件本身其實並不太重要,它隻是張愛玲用來演繹人物關係變化的背景。但是,在電影的時空中,如果沒有足夠的邏輯支撐,影片中的人物形象也會隨之坍塌。
暗殺事件來龍去脈之外,電影比原著更細膩的地方,在於對王佳芝與易先生的交往過程,更為深入,且成為影片的重點。而在張的小說中,過程其實是可以忽略的,文本抓住的,是幾個關鍵轉折點所蘊含的令人驚歎的力量。
事實上,就個人的感覺而言,《色.戒》小說的整體氛圍是非常冷酷的,帶著某種深刻到決絕的自嘲。但這種“自嘲”完全和“自傳體小說”沒有半點關係,文本中王佳芝的形象與心跡,也是與張愛玲當年大相徑庭的。這種“冷酷的自嘲”,對於張而言,其實是站在超個體的角度,來審視無差別的個體(當然也就和鄭蘋如等沒有直接關係)。
小說中的王佳芝與易先生,雖然從外在表現上說是很獨特的個體,但卻很典型地體現著張愛玲想說明的人類本性中的一部分(當然包括她自己的)。這就好比描述的主體與客體互為鏡像,匕首投進鏡像心窩的同時,自己的心也會滴血,但神情卻依然顯得輕描淡寫——讀者甚至可以想象——那嘴角還可能帶有刻薄的微笑……
小說中對於人物,確實是蠻刻薄的。確切的說,在張愛玲的筆下,王佳芝是虛榮的,是幼稚而充滿幻想的;而紙麵上的易先生,也是虛偽的,是無情但自我陶醉的。不過,張的文字非常克製,根本沒出現上述形容詞;但是,她用來表述角色行為的段落,揭示了她親手締造人物的真麵目。
文學史上對張愛玲作品的評價,比較認同的一點,是她五十年代之前的小說風骨比較冷酷,之後則比較蒼涼。當然,這隻是一個大致的區分,而且,隻是風格評論的一種言論。但是,如果從《色.戒》成文的年代(1950年)來看,可謂正好處於她個人風格的轉型期。張愛玲對王、易二人的刻畫,無疑是入骨到刻薄,但在一個刻意收斂而簡潔的構架裏,敏感的人還是會忍不住思考:他們是否也有無可奈何的一麵?
個人認為,李安的電影,是從後麵這一點出發,重新演繹王佳芝與易先生的故事。如果說小說暗示了人物的性格弱點的話,電影則表明,他們其實是身不由己的,乃典型的悲劇人物。
三
電影的開場,與小說的開篇一模一樣。印象中李安很少頻繁地用多機位剪切,而這個開場,鏡頭就頻頻在幾個打麻將的女士臉上切換,剛讀過小說的觀眾應當會感到很親切,那等於是用電影語言還原張愛玲輕巧靈動的文筆。這讓看慣了李安靜止長鏡頭的觀眾有些振奮,大致嗅到了幾絲李安有所改變的信息。
這個麻將牌的開場有點意思,如果注意看的話。小說中這個開場,展現了張愛玲文字高超的控製能力,看似閑聊八卦間,已經從容而不著痕跡地交代了王佳芝的性格和她與易先生結識的緣起。
“牌桌上的確是戒指展覽會,佳芝想。隻有她沒有鑽戒,戴來戴去這隻翡翠的,早知不戴了,叫人見笑——正眼都看不得她。”在點明王佳芝有些“自我感覺過於良好”(“ 佳芝疑心馬太太是吃醋,因為自從她來了,一切以她為中心。”其實,事實未必如此。)之後,王的虛榮又被進一步點出(這裏王的心思不是擔心因為沒帶提高身份的鑽石戒指而被人看破“臥底”行徑,而是怕人見笑)。
對於這兩點,電影中都進行了低調處理。按理說,影像語言要表現“虛榮”這一點,其實也很簡單:搓牌中的手上的戒指,王佳芝臉上訥訥的神情,然後稍微遲疑的動作,三兩個鏡頭並一塊兒,那味道就出來了。可李安沒這麽用。對於“疑心馬太太”那一點,李安的鏡頭倒是照顧到了,但鏡頭中王佳芝的表情,是機警而精明的,不似為了掩飾“感覺良好”而故作討好。
可以說,這一簡單的交代替換,已經完全扭轉了人物刻畫的基調,在小說中“好戲就要開場了”的超然,在電影中變成了“接下來何去何從”的疑問,由疑問而生關注。由關注,自然而然的,也就引出了一切緣起的故事。
四
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對於“用女生引誘漢奸進而暗殺”這一點,給人的感覺都是一致的,那就是“極端幼稚”。然而,對於這種“瞎積極、瞎革命”的無腦憤青舉動,小說和電影的展現,又各有不同。小說中隻是以很簡潔的語言,描繪了一下這個決定,至於人物行動背後的動機,策劃人的和被推到前線的王佳芝的,都沒有涉及。張愛玲在這裏故意營造的“動機缺失”,借由行動事實上的荒謬性,讓這個計劃的幼稚性,更明確地凸顯出來,使得一眾革命青年非常可笑。
電影中,在策劃暗殺行動之前,有對於革命環境與革命激情的細致描寫。李安這種與小說中“刻意虛化背景”迥異的手法,大大加強了時勢對個人的影響力。特別是那個愛國話劇的片段,短短幾分鍾的時間,幾場換個情景可能顯得有些做作的表演,卻深深打動了觀眾。不知是否因為身在國外的緣故,自命絕緣的我,居然也有些熱淚盈眶的感覺。更重要的是,這讓我猛然意識到,換作自己處在當時的環境中,是否也會在無匹的革命激情下瞎積極一把呢?
可能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答案。但不可否認,李安的這個伏筆,的確為王佳芝的行為提供了一個能夠成立的解釋。也就是說,電影中的王佳芝,盡管其目的是很幼稚的,但其出發點是真誠的。而小說中的王佳芝,其“革命”的動機就頗有些出風頭似的瞎浪漫。張愛玲在文中對此有一段妙語:“一次空前成功的演出,下了台還沒下裝,自己都覺得顧盼間光豔照人。她舍不得他們走,恨不得再到那裏去。”Look,小說中的王小姐,還以為這隻是又一次扮演主角的演出呢!
電影中的王佳芝,也有“主動演出”的時候,那是在她成功誘惑易先生上鉤的段落。小說中對於易先生如何被她吸引,著墨很少,完全由讀者去想象。李安則給了觀眾一個具象的詮釋。尤其是易先生與王佳芝試衣服與吃飯的段落,乃精彩到十足的試探與誘惑過程,更絕的是,表麵上兩人之間還是禮數十足、優雅淡然。但是,李安的鏡頭,往往會不經意地掃過兩人的眼角眉梢,而那裏,乖乖,已經有濃濃的春意像野火一般蔓延……
這種調調兒,本來王家衛同誌是最擅長了。但是,墨鏡王要玩的話,視覺語言太風格化,熟悉他的觀眾會有預知感。也就是說,還沒等人家春情蕩漾呢,有經驗的影迷就會從濃情的爵士樂、迷亂的燈光、多重鏡麵反射、人物故意不正視的悶騷勁、以及一串串新概念語文般的獨白中感覺到:又一段偷情往事要發生了。李安的畫麵同樣很精致,但沒有那樣曖昧的感覺,而是和張愛玲的文筆一樣,是簡單而有韻味的。在細節上,李安也做到了對小說的完美致敬。例如,小說中對王佳芝勾引易先生的小動作,也有一段好詞:“知道他在看,更軟洋洋地凹著腰。腰細,婉若遊龍遊進玻璃門。”電影中在公寓門外,湯唯也是那樣“軟洋洋地凹著腰”站著,不要說易先生,我心裏都一動,仿佛有什麽東西碎了。
湯唯這段演得尤其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其實,她身材並不是很好,勉強算個B罩杯,旗袍套在身上還有些褶皺,遠不如張曼玉那麽妥帖而溫潤。而且,也與小說中的相貌描寫不大相符。例如,“胸前丘壑”其實是比較平坦的,有些胖嘟嘟的臉、加上可愛的豬頭鼻子,也不怎麽“秀氣”,更不用說“秀麗”了。“六角臉”倒像那回事,但肉感的嘴唇也不是“精工雕琢的薄”。可是,她有自己的味道。至少,她看起來不淺薄。這是她與小說版王佳芝的關鍵差別。
小說中王對易的引誘,是帶著虛榮的驕傲,王對自己形象的注意,以及對於周圍人臉色的觀察,都是圍繞著自己的:擔心出事之外,更多的似乎還是自己表演得夠不夠精彩。電影中對於“引誘”過程的細膩展現,很奇怪的,不僅沒有讓人感覺到王的虛榮幼稚,反而表現出王的機變與沉著。是的,當間諜的過程,實質上是一種“表演”;但小說中王佳芝關注的,是作為主角的自己的光彩,而電影中的王佳芝,在意的是表演的質量。說白了,電影中的王,有一種罕見的執著,這是一種膚淺女權主義者無法理解的專業精神,這種精神使得她的形象更有力量。其實,這在之前的“獻身試性”段落中,已有體現。小說中對此一筆帶過,可能張愛玲也無法完美地解釋王佳玲的動機,但是,張很聰明,她的技巧化留白,有意無意地還是加強了王這個人物荒唐而幼稚的感覺,因為那是在沒有其他線索情況下唯一合理的解釋。
五
小說和電影中,易先生一家離開香港,都是一個重大轉折。但帶給人物心理狀態的變化,影像與文學則有完全不同的揭示。
小說中的這個轉折充滿荒誕的快意:王先是感歎“我傻。反正我就是傻。”正當讀者以為她有些反省的時候,張筆鋒一轉,到了上海的王居然又“義不容辭”起來,隻是“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可見,她那廉價的反省,印證的是瞎革命幻想的破滅;“義不容辭”這種很誇張的江湖調調,更顯示出王骨子裏還是擺脫不了虛榮,也不管這種虛榮會讓她付出什麽樣的代價;而她那個“一切都有了個目的”的思維,則是在達到令人瞠目結舌的荒誕之後,再次折射出這個女人的幼稚。當我們在讀解張愛玲文筆的時候,是可以從客觀的角度體會到這種女人的悲哀和無奈,但作為個體,這種悲哀和無奈,不是由別人,而更多地是由她自身性格造成的。這種客觀無奈下的幼稚個體,更體現出張愛玲對於庸俗世人嘲諷的冷酷性。
李安鏡頭下的王佳芝,則完全是另外一副形象。有趣的是,在大部分情節上,李安都是在為張愛玲的文本填充細節;而在王佳芝再次接受任務這點上,在張已有明確解釋的情況下,李安卻反其道而行,采取了留白的做法。“留白”技巧的妙用就是:你越是不說的,觀眾越是體會得深刻。電影中關於王佳芝“重裝上陣”的選擇便是如此。編導沒有明說,但那接電話時顫抖而強壓混亂的語氣,到上海後無神而麻木的生活,乃至對於時局之險惡的展現,分明顯示著,在理想破滅的同時,王的精神和肉身,都處於枯死的邊緣。電影中的她,一開始就是知道需要付出代價的,她願意為了那個崇高的任務而做出犧牲,不管這種“崇高”在現代人看來是多麽的荒唐。可是,命運偏偏讓這個任務無疾而終,以至於一切付出都變得毫無意義。她之前越努力越遵循專業精神,此時便會越失落。在那種狀態下,重拾任務,是她難以推脫的出路。在那種條件下,她心裏想的,自己唯一有用的,也許就在這副身子了。對這時的王佳芝而言,重新開始任務的過程,主要就是有些自棄的意味了。
這種精神狀態下的她,與易先生的再次接觸,就有了與之前完全不同的意味。可以說,“重拾任務”在小說中,隻是讓王佳芝虛榮與幼稚的形象得到了進一步體現;在電影中則似一道懸崖,王佳芝的命運,以加速度掉向黑暗的深淵,而她與易先生的奇特感情,更增添了這個悲劇的深刻性。
六
現在不得不談到“性”的問題了。
從電影開拍到定級,“性愛”場景似乎成了電影最大的一個噱頭。很多人對此不解,部分瞎純潔的人甚至表示不屑。他們的不屑是有理由的,因為張愛玲的小說裏,不要說性愛細節,連提到類似內容時,都是很隱晦的:“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瞧瞧,“在一起”,多麽和諧的字眼啊。
對於這句話,有多種讀解的方法。有一種是說老易“很行”,“寶刀未老”,“本錢紮實”,“活兒地道”,因此,王佳芝同學每次“都像洗了個熱水澡”,大抵是比較舒服、“百骸俱酥”的意思吧——這是純潔人士的解釋。另一種說法是,王佳芝同誌急於完成組織交代的任務,而老易又不是天天能見著的,所以難免有些上火鬱悶,因此,隻有和老易“在一起”的時候,才感覺(暗殺的)“目的”有了著落,故而“積鬱”也隨著某些東西衝走了——這是革命人士的解釋。
我個人的解釋是:以上都是扯蛋。
張愛玲的這句話,隻是更明確地表明,王佳芝同學是個沒心沒肺、充滿不切實際幻想的幼稚家夥,以至於把手段當成了目的。這麽一想,小說中易先生頭上未免隱隱透露出“藥草”的字樣來,旁邊還有小楷注解:專治一切女性積鬱……張愛玲寫的時候,未必像我這樣純潔地思考,但我覺得後麵這引申的理解,嘲諷的程度更高:不僅弱者的無聊動機顯得很突出,強勢一方被利用的實質,更見荒誕。
七
在李安那裏,“性愛”完全不是這回事。張愛玲低調簡約處理的內容,在電影中是必須被大肆渲染不可,因為事關影片想要表現的主題情懷。
這得從電影中此時王佳芝的心境談起。上麵提到,她再續任務時,已與第一次有了截然的不同,理想與激情都不見了,代替的,是在絕望中將唯一能執行的任務執行到底的自傷與自棄。然而,性愛是種很神奇的行為藝術,有著意想不到的療效。當然,這一切都得與當事人心境和一些具體的動作細節有關。
如果觀眾都和我一樣純潔的話,應當記得他們第一次“在一起”,是很“激烈”的,用術語來講,是正宗SM性質的。可是,易先生的這種暴虐之舉,卻暗合了王佳芝心中“自暴自棄”的念頭,主觀的“求虐”與客觀的“被虐”產生了契合。盡管“虐”的供求內容不同,但性質是一樣的。這樣一種契合,會在王佳芝同誌的心裏,產生奇妙的滿足感(片中完事後,王佳芝側臥床上有個麵部特寫,她在微笑。純潔人士解釋為“滿足”,革命人士解釋為“淒慘”,我解釋為“自暴自棄的滿足”);而更奇妙的是,這種滿足感會產生“暈輪效應”,就是將對於事件的滿足(不管這個事件多麽古怪),不由自主地擴張到對於事件促生主體的依賴,甚至依戀。這種理論聽起來很玄,但不是俺瞎鼓搗,而是有科學的心理學根據的。
革命人士可能不接受這種科學,但他們一定難以解釋接下來的變化。是的,您猜到了,電影中的性愛場景不是一點兩點,而是有整整三段,在我這樣的純潔人士眼裏,這是完美的“三段和諧式”。為了科學起見,我們不妨從最明顯的動作看起,以行為分析學為基礎,從性愛體位的變化,探討人物心理和感情的變化。
為了不過分毒害青少年,我決定說得朦朧一些:王、易兩人第一次“在一起”,用的是洞玄子三十六式中的“玄蟬附”,外加皮帶、捆綁、掐喉等輔助手法。這表明兩人之間感情關係,還比較淡漠,其實還處於“玩弄與被玩弄”的階段。不過,由於性愛方式對各自陰暗心理的巧合,兩人的內心起了他們自己都難以察覺的變化。因此,到了第二次“在一起”的時候,體位就有些複雜,特別是終結姿態之複雜,即使是洞玄子他老人家也口吐白沫、沒法描述了。這很形象地表明了兩人所處的感情階段:一團混亂,搞不清處於什麽階段。但是,那個讓人眼前一亮的終結姿態卻也不是無聊設計,它暗示在這個結束的階段,兩人基本上已處於“欲拒還迎”的狀態了,至少皮帶等SM手法都放棄了,那蜷縮在胸前的雙腿,代表的是“隔離”的力量,卻掩蓋不了事實上的“連接”。到了第三段,事情終於“和諧”起來,象征一團和氣、鸞鳳和鳴的“傳教士”體位得到了精確再現,兩人水乳交融,不再有間隙(據說,劉嘉玲同誌就是看了這段後,當場黑臉)。顯然,隻要不是瞎積極的幼稚憤青,誰都能看出王佳芝此時對易先生,已經動了真情,遠遠不是因為後來那顆粉紅鑽石。
純潔人士的偶爾不純潔,一般都是有崇高目的的。在勉為其難地進行“行為感情分析”後,我其實想說的是行為背後的心理變化軌跡及其根源。單從純粹與性有關的科學,還是難以完全解釋為什麽王與易的心就會靠到一起來,因為很多英勇的女間諜前輩們,同樣是色誘,就成功地執行了任務,不像王佳芝這樣,把自己的心都倒貼了出去。而要完整地解釋王佳芝的心路曆程,就不得不了解電影中的易先生,因為他是那麽的與小說不同,這才能與王佳芝在心靈上產生交集。
八
小說中的易先生,在大部分時候都是個符號化的人物,隻是一個總處於陰暗角落的模糊身影。直到買鑽石的段落,張愛玲才第一次集中描寫易先生的心理。令人詫異的是,正當瞎浪漫的王佳芝陶醉在“隻有一千零一夜裏才有這樣的事”時,易先生心裏想的,卻是“到中年以後還有這樣的奇遇”(小說中兩次強調)的自我陶醉。他的這種對自己豔遇感歎似的“悲哀”,卻被幼稚好幻想的王佳芝解讀成了“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因而心軟而放跑易先生……這是多麽集中、辛辣而有趣的諷刺啊!
當然,令人拍手稱絕的,隻是張愛玲的小說技法,對於可笑世人的批判,張還沒到頭呢。最後當易先生處理完案子回到家裏時,又給了他大段心理描寫,他仍然是陶醉的,自以為“不是這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他”。雖然覺得前途無量,但“得一知己,死而無憾”。看似張愛玲饒過了這個虛偽的男人,讓他有個陶醉的結局。實際上,讀者都知道,易先生心裏的“知己”與“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是怎麽回事:易與王都以為自己俘獲了對方的心,其實隻不過是誤會中的泡影而已。所謂“最終極的占有”,其實是“最終極的可笑與可憐”。
讀到這裏,我是再也笑不出來了,仿佛易先生與王佳芝已經幻化為兩具代表“男人”與“女人”的玩偶,而張愛玲就是那最高明的傀儡師,在她的操縱下,《色.戒》講述了一個文學版的“色即是空”:感情其實也如色相一樣,是虛幻而不可捉摸的;心裏信誓旦旦堅信的,很有可能是種錯覺。愚蠢的世人嗬,不當引此為戒麽?張愛玲對世情的洞察,就是這麽冷酷。
不過,電影中的易先生,是與小說中有很大不同的。他比文字版要深化得多。一方麵,電影著力刻畫了他陰暗的一麵,關於易先生“工作”的場景雖然不多,但隱隱透露的信息和梁朝偉陰狠的神情一起,構成讓人透不過氣來的黑暗氣息。這樣的他,雖然與小說版角色一樣,覺察到戰局和前途的不樂觀,但李安鏡頭下的易先生,沒有像小說中那樣可笑的得過且過的“自我陶醉”,而有一種瘋狂掙紮卻有無可奈何的絕望。電影中日本會館一段,就很明顯地表現了易先生的這種心理,因為他自知和即將戰敗的日本兵一樣如“喪家之犬”。前途的渺茫,漢奸的惡名,工作內容的殘酷與生活環境的險惡,無疑增加了巨大的心理壓力;這種壓力積累到一定程度,自然需要發泄的途徑。也許,途徑之一是工作中更嚴酷的拷問,但那隻是更加促進惡性循環而已。王佳芝的出現,提供了第二種途徑。
誠然,他對王的感覺,是因色而起的,無論是量衣服還是吃飯的場景裏,他在意的更多還是與性有關的曲線、唇膏……也許,這個階段的“獵豔”,相當於轉移一部分狠勁,隻不過對象從犯人變成了王佳芝。自然的,他與王的第一次“在一起”,也就沿襲了他性格中被壓力催化了的黑暗元素,是充滿征服欲的虐待性質的。和王佳芝的情形一樣,在壓力釋放過程中,易先生的心裏也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情愫。電影並沒有明確解釋這種情愫的根源,但按照常理推斷也不難理解:由於兩人奇怪地在性愛中脫去了偽裝,表現了真實的一麵(不管這真實的一麵多麽脆弱而古怪),因而具有了相互依賴性,暈輪效應也由“性”的真實,擴展到“心”的真實;同時這種延伸反過來又修改著性行為,從而進一步鞏固“心”的聯係。在珠寶店的時候,與小說中王佳芝幻想的不同,電影中的易先生,在那一刻是真的愛王佳芝的。
然而,命運注定要剝奪他們短暫的歡樂。更可悲的是,他們各自都清楚這一點,王佳芝是因為“暗殺任務”(成不不成都不能在一起),易先生則是因為時局,所以,他們又都是絕望著的,並且因為有了可以溫暖的心的聯係而更加絕望,是那種眼睜睜看著一點點美好走向滅亡的絕望。電影中的性愛場麵,其實是對這種絕望的真實再現。不管從體位變化來看,他們是如何從動作上的“侵略”走向“和諧”,那份“最後的偷歡”的感覺,始終是揮之不去、而且是越來越濃的。這就使得《色.戒》中的性愛場麵,成為我所見過的、最有壓力的場景:那不是刺激,更不是淫靡,而是兩個瀕死者的垂死掙紮,仿佛隻有在那“和諧而激烈”的運動中,才能證明彼此還活著。
九
因為有這樣的悲情設定,電影中的王佳芝——不像小說結尾——最後是不會恨易先生的。從她吐出“快走”兩個字的時候,就應該預料到結局了。而一直處於控製狀態、隻是因為在感情上被王佳芝反控製了一下的易先生,到最後也發現,自己無論怎樣都沒有選擇的權利,包括自己的工作決斷。李安在最後編排的這個情節,不僅交代了王佳芝沒有背叛組織和同誌,更重要的是將人物那種無可奈何的身不由己,推至令人齒冷的境地。
至此,電影版中的人物,與張愛玲的小說又取得了統一,他們的“戲子”性質也明白顯露出來了。不過,操作角色的,不是張愛玲,也不是李安,而是那個時局所造就的命運。
如此看過了李安對張愛玲小說的全盤改編過程與手法,大家應該可以了解到,電影其實是完全改變了小說的基調,將對世情的冷酷揭示,變成對於特定曆史條件下人物命運的關注,沒有冷嘲熱諷,隻有悲天憫人,這使得電影具有了史詩般的氣質與氣勢。李安用他的影像,完美闡釋了同樣的題材、甚至同樣的內容,是如何用不同的表現方式、催生出不同的形象、進而產生不同的意義的。對於李安自己來說,這也是個突破,他的個體情感與理智視角,終於能與更為宏大的人文關懷融為一體了。
這個讓華人為之驕傲的李安,終究沒讓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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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認為李安這部電影是又一部力作。影片拍的深刻而有層次。人物刻畫豐滿細致。兩位主角的表演也很到位。令我回味無窮。李安的人文功底的確很深。本想也寫點感想。看到這篇文章後便做罷。先借花獻佛吧。
難為你,沒人逼你能這樣獨自完成這篇長文。
我的意思:小說和電影完全不是一個境界,小說隻是完成了一個故事構架,沒有必要大書特書。
祝好。
王佳芝最後是走進了死胡同,或對不起易先生對她的愛,或對不起戰友。既使易先生讓她活,她也許會覺生不如死。另外,她們的活動早就在易先生手下的掌握之中,她和戰友們的命運已定。李安減少了王佳芝和易先生的罪過。
卡琳, I'm glad you like this post too. The author is very talented and did an outstanding job indeed. The movie is even better. There are some other scenes not mentioned here are part of the design as well.
謝謝美貼分享!!
I am just back from the movie. It is a wonderful movie, I think. Everybody in the movie did a great job, especially Tang Wei, Liang and An Lee. The movie not only entertained people, but also made people think deeply. I love it.
小花,是該去看看。我想這部影片也會對你的胃口。
祝周末愉快!
張愛玲的《色,戒》是一篇比較少人知道的短篇;如果不知史實背景,小說本身的隱晦粗描筆法更讓一般的讀者難以入門;但李安的《色.戒》完美地釋放了小說中隱藏和一筆帶過的部分。
覺得這篇評論很精辟,謝謝分享好文!
Hutu, 女觀眾大概是更敏感和細致一些吧。不過不少男觀眾也有很好的理解呀。比如樓下的看風景就是其中之一。而設計這些情節的李安也是男人啊。我們不是憑善意和信念,是憑用心理解和感受。這部電影讓我哭讓我笑讓我沉思讓我回味,都是情不自禁的。看來,你還大有發展餘地呀:-)
是啊,我也這樣感覺。有個這裏的朋友說電影已經看了三遍了。喜歡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