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深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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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我還不如死了好】

(2006-11-30 12:49:21) 下一個
   六、我還不如死了好

  此刻登上明潤家前麵的土坡,或者隨便哪個高土坡,你就能目睹一幕振奮人心的豐收景象。灼熱的陽光下,漫山遍野都是什麽?明晃晃,氣騰騰,讓人睜不開眼睛涕泗橫流。稻子像黃金,泥塘的剩水像白銀!熱風吹過嗚嗚響!看一眼尚未收割的稻田,看一眼沉沉的稻子,誰能不激動?有人會痛哭失聲,有人會手舞足蹈!再看看這邊割了一半的田,還有那邊收割將盡的田吧。農民們割得多利索呀!鐮刀一送一掏一拖,不經意之間造就了數不盡的金色的稻茬。稻穗撲撲倒了,稻穗轉眼捆好了!多誘人的草頭,捆得又漂亮,個頭又實在!不是說螞蟻能背比自身重許多倍的一粒米嗎?一粒米哪能跟兩捆草頭相提並論,農民們比螞蟻強多了!看他們挑起草頭跑得多快!農民們甚至比牛都強。有人精選出最大最沉的草頭,牛背上拴兩捆,自己肩上挑兩捆,然後吹聲口哨舉行人牛挑草頭賽跑。西班牙的鬥牛士羞愧無顏!他們挑起草頭走了,田裏剩下多少神秘的稻茬和黑泥!

  進村也是一幅難以置信的畫麵。神牛拖拉機轟隆隆開過,或者石滾窸窸窣窣滾過,稻場上草渣翻飛。那邊趕著牛碾稻子的不是常發嗎?一個不尋常的人!四十出頭,看起來卻有五十多。高個子,精瘦,可是因為弓著腰,看起來還不如石柱高。臉上橫著的豎著的都是皺紋。隻見他手持皮鞭跟在牛的一側慢慢轉圈。要快也快不了,他患有慢性支氣管哮喘,動作大了就上氣不接下氣。(他大兒子二十來歲,按這位棒小夥自己的說法,“對農業活動不特別熟悉”,於是栽秧收穀全歸經驗豐富的常發。)常發的皮鞭當年他父親趕過騾子,也算祖傳的了。別誤會,皮鞭雖老卻比他精神多了!鞭柄的銅匝磨得透亮,鞭身一旦飛舞活像條黑龍。可是這不可多得的威武的皮鞭從沒抽到什麽人身上。常發什麽都怕:警察、鄉長、狗、貓、父親、老婆、拖拉機、火車。這些人、物一來,他點頭哈腰,臉上幹笑著讓路還來不及;就算別人喜歡挨鞭子,他哪兒敢抽呢?世上也有他不怕的,比方說這頭又老又溫順的牛。但牛他不舍得打,牛太老了也經不起打。有時牛拖著石滾,走著走著停下不動了,常發隻得發脾氣:

  “死貨,怎麽不走!你也敢欺負我?”

  他把鞭子揮向空中,鞭身彎成一個漂亮的問號,自擊出清脆的一響,牛就繼續慢慢向前走。

  趕上農忙,雖然常發從醫院回來沒多久,卻已經能下地幹活了——真是奇跡般的一天!更重要的是他即將收到一封信。仿佛預示這一天不同尋常似的,早上常發上街就出了件稀奇事:當時鄉長路過,常發趕著牛過分專注,不僅沒看見還恰好悠悠一揮皮鞭,鄉長竟然低頭給他讓了路!太陽偏西時常發牽牛去大塘喝水回來,在稻草堆邊係好牛,走進自家寬敞的五間大瓦房——才一會兒工夫那封信已經躺在堂屋的神龕上了。得補充一句,他這大瓦房實在稀奇:靠南邊的部分往東歪,靠北邊的部分往西歪。要不是他從後園砍了好幾棵結實的麵樹、木子樹、刺槐樹,還有幾樣沒名字的樹,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牢牢撐住,再往木頭上吊些大水泥磚,這屋真可謂岌岌可危。他也想過辦法,曾經趁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偷了石柱家撐牆的桑樹木頭,指望石柱過兩天忘了他好拿出去撐自己的牆。結果石柱似乎沒有發現。唯一不妥的是,少了這根木頭,石柱的牆仿佛馬上要倒了似的,常發每次路過都害怕。因此他又趁黑把木頭還回去了,照原樣撐好。

  此刻,還沒看清信封,常發已經嚇糊塗了。等發現寄信人不是派出所,不是村委會,也不是南城教育站、糧棉油種子公司、計劃生育工作組、減輕農民負擔辦公室,甚至也不是城鄉取締私造煙花爆竹指揮部,反正也不是其他幾個名聲赫赫、雖然細想想並不習慣寄信更傾向突然派人上門的機構,他才捫胸鬆了口氣。這時石柱樹生等收到信的熱鬧勁有所回落;鴻雁不知為什麽姍姍來遲,常發沒料到是它。剛讀完信他也沒興趣。“進北京工作……身體是可以的,萬一不行也可以將就,再說肯定是輕鬆的活。可是錢呢?錢!……錢是個問題。錢在哪?五千塊錢……”怎麽想也白搭,總之拿不出錢。要細說緣故……唉,要細說緣故還不如說說常發進醫院這件新鮮事呢。他的哮喘病十多年了,從沒住過院;情況再糟糕——像今年那樣,春耕的時候暴雨,收菜籽的時候暴曬,糧管所又調來了兩位雷厲風行的幹部——不過是咬咬牙去趟街上的診所。旁人進了診所,或許不等醫生問話就大聲抱怨,“我頭疼,腰疼,肚子也疼!哎呦哎呦真疼啊!”這位熟客則賠上笑臉,反複解釋,他能走路,心不慌,也沒發高燒,總之身體一直挺好。

  “隻是染了點小感冒……稍微有點……喘氣。您看,要不要開兩顆藥——撿那個便宜又奏效的——開兩顆試試?”

  喘著氣說這番話的同時,他憂心忡忡地觀察醫生,試圖從他的臉色推斷這回得開多少藥,藥價是否又漲了。看醫生不聲不響,隻顧搖頭,他越來越害怕,而他本來也是以怕醫生著名的,雖然老醫生是個再和氣不過的人。

  “開藥不頂事?怎麽能……不頂事呢?藥一直都見效的……”常發的目光裏閃現了少有的堅決,“開藥不行就打針吧!您要不打兩針青黴素看看再說?”

  醫生抿了口茶,沉思片刻,歎了口氣。

  青黴素不行,常發心裏一咯噔,不至於吧,難道要打吊瓶?這得花多少錢呀!

  醫生又歎了一聲說:“你的情況比較嚴重,還是住院為好。”

  隻一句,常發如同五雷轟頂,兩眼一黑;許久才醒過了神,發出驚歎:

  “住院!住院可不行啊!醫院那是一般的人隨隨便便……可以去的嗎?那是……醫院。求求您,醫生,還是打兩針青黴素吧——要不打兩針氯黴素……紅黴素。打兩針保證好了……”

  好說歹說,無奈醫生不肯通融。為難哪,到了住院這步田地!但也許沒那麽嚴重,也許診斷出了偏差——畢竟醫生年事已高。為了糾正這次誤診,常發決定等幾天,等自我感覺好了點再來診所央求。孰料又突發了一場不幸的變故。他蹩進大門,像往常一樣徑直躲到牆角;因為怕醫生,腿還在抖著。剛伸直脖子喘了兩口氣,就不無驚訝地發現了牆上一副黑紗繚繞的鏡框,其中麵露微笑、手捋山羊胡子的,竟然正是德高望重的老醫生!原來他兩天前恰好無疾而終了。

  可惜了數十年精湛的醫術!當然,常發知道,小山溝另有幾位土郎中。據說真有專長,敵得過市醫院的大夫。有的治痢疾,有的治胃炎,有的治酒糟鼻和白癜風,還有的甚至治糖尿病、白血病、惡性腫瘤。而且都取材本地草藥,收費低廉。遺憾的是誰也不知怎麽治哮喘。剛過世的老醫生也曾坦言,哮喘是他最不拿手的病之一。也有人拍過胸脯聲稱會治,可這些江湖大俠,常發想一想便苦笑著搖頭。記得上次碰上老醫生出遠門,他也同這回一樣一籌莫展。情急之下他輕信了鄰村的某位獸醫。一針下去,不但哮喘加重了一倍,而且並發了腹瀉和皮膚潰瘍。沒辦法。在山坡村,寧可摔斷腿,得癌症,得艾滋病,得心肌梗死,千萬別得哮喘;哮喘是個絕症。

  “怎麽能這樣……醫院……醫生……還是讓我死了吧!裝進棺材就一了百了了!”

  回到家,常發哭喪著臉,左一句醫院右一句棺材,自言自語了一整天。

  孰料他嘴裏要死要活,偏偏驚動了一個真正不怕死的人。那就是他父親。哪找這樣可敬的老頭?快七十了,像常發一樣瘦,卻睡得著胃口好嗓門大。他老人家每天閑著;別的老頭的種種嗜好——抽煙、討飯、喝茶、打牌、耕地、撿破爛、跟兒媳婦吵架——他一樣也沒有;從早到晚或者躺著或者坐著,給飯就吃,不給也不抗議。他的口頭禪也響亮:

  “我還不如死了好!”

  由此可以推斷,老頭不怕死,簡直是巴不得早點死。據常發的老婆說,老人家過了六十大壽以後,天天發牢騷,隔三差五敦促家裏給他預備棺材板。近幾年幹脆把棺材也做成了,壽衣也裁好了。這是結實的鬆木棺材!板子厚,油漆光亮,真是人見人愛。壽衣是化纖料子、棉絮裏子,雖不貴重卻又暖和又耐穿。得了這些,老頭不再多話,每天的工作隻是早晚把棺材壽衣檢查一遍。村裏甚至有人說看見老頭一個人在家的時候,自己穿上壽衣躺進棺材,臉上的幸福難以言傳。所以老頭也不算完全沒有嗜好。隻是他看上去比常發還健康,誰知什麽時候夙願能夠實現!

  “哎,棺材也比醫院強啊!”常發還在魂不守舍地嘮叨,老頭正好走出他存放棺材與壽衣的小房間,心滿意足地要去休息;常發的話讓他大發雷霆:

  “王八蛋龜孫子!也不拿鏡子照照,你像不像個人樣!整天有氣無力遊手好閑嘴裏還不三不四的!當我不敢教訓你嗎?”

  聽聽,老人家聲音多響,身體多棒!每訓一句常發就哆嗦兩下,弓著身子踮著腳尖後退一小步。他的腳後跟碰到了……一扇門——這可犯了大忌——還不如碰上了鐵鍬、鋤頭或者耙齒呢。

  “你給我站著!進房想幹什麽?還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算盤?真敢占我的棺材!再走一步試試!拿鞭子來,看我不抽死你!……”

  此後老頭檢查棺材壽衣更加頻繁而仔細了。常發則住進了醫院。至於他何時進了哪家醫院,碰到了眾多什麽模樣的可怕的醫生、護士,也不必細說了。在醫院住了一天半他就偷偷溜回來了。別人問住院滋味如何,他說:“還好,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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