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親不親,家鄉人
石柱、樹生還沒定奪,別的組的消息,諸如東家得了信放鞭炮、西家吵架鬧翻天、南家沒錢去不了等等,通過大椿等人的口,已經在本組流傳不絕。去吧去吧,有人勸,經理的親戚本家都捧場。還是小心為妙,有人說,親戚有份外人未定有。季節如火燒,討論又如此熱烈,誰能不心潮澎湃!
至於經理的親戚本家,石柱和樹生還拜訪過一位。樹生乘便打聽了他最近常操心的招工的詳情。某天中午兩人去街上辦完一件事回來路過二組,石柱不知為什麽注意到了一位端坐在自家門口的中年農婦。她身穿一件印著幾個英語字的破爛T恤,手捧一隻碩大的篩子篩得有聲有色。好足的幹勁!石柱心想,莫非這就是明潤的老婆,也就是大椿所說的,那個篩起豆子像大學生跳現代舞的?好像是經理的什麽親戚……可不是!不過到底是什麽親戚——她幺姑婆、她堂弟的三舅媽,還是她表姐的小姨子——我也搞不清,別說石柱了。
兩人上前歇歇腳,與明潤的老婆聊了幾句莊稼收成、豆腐生意之類——明潤家開著一間童叟無欺的小豆腐房。開始好好的。“明潤這醉鬼!一大早進了城,家裏的事全壓我頭上!”“辛苦是辛苦,可您的豆腐銷得快!”“見鬼的豆腐!我巴不得一把掀了攤子。上北京做苦力也比這強啊!”然後樹生問了句不該問的:“恍惚聽人說您家也收到信了,是不是真的?”
居然有人懷疑明潤家沒收到信!勤勞的婦人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臉憤然。兩個直爽的人還直管亂問:“能不能把您的信給咱們瞧瞧?”“是啊,咱們也收到信了——看一眼!”明潤的老婆也不答話,隻把篩子搖得山響。石柱急得跺腳,樹生曲意央求也無濟於事。何況明潤的老婆有個怪癖,一摸篩子就得把麵前的豆子——哪怕堆成了山——都篩完了才罷手。“沒看見我兩手都沒空著嗎?”
“以為您有什麽難處呢!”石柱說,“您隻管拿信來,這點豆子我給您解決了!”說著,他挽起袖子一把抱過篩子呼呼啦啦篩個不停,嚇得明潤的老婆趕忙說:“慢著慢著,您也給我剩幾顆黃豆在篩子裏!”
不過此後她臉色倒緩和了。甚至還請石柱和樹生進了堂屋,自己去臥房鼓搗一通,搬出一隻漂亮的小木箱子。石柱樹生四隻眼睛望著箱子;明潤的老婆卻把兩手在鼻子前輪番聞了又聞。“不行,”她說,“總有一股豆渣味!習慣了連聞都聞不出來。”隻見她衝出門在井裏咣當咣當汲水嘩啦嘩啦洗手,回來拿毛巾擦過手才開鎖打開木箱。多麽神奇的木箱——裏麵藏著一塊細絨布!絨布蓋著一層細棉布。棉布裹著一本舊的小學語文課本。課本裏夾著一個信封。信封裏存著什麽?(她陰著臉趕走了一隻吃了豹子膽竟敢靠近課本和信封的綠頭蒼蠅,又拿毛巾擦了一下手。)信封裏存著兩張照片和一封信。
樹生好歹征得了明潤老婆的同意,捧起信逐行逐行讀。(受她感染也隻得先洗了手。)除了稱呼,內容一樣。五千塊錢……月薪兩千……西服手機……自己那封信要在身上多好啊,樹生想,可以一字一句對照清楚……等一等!這句以前沒見過:“希望大叔您保重身體,節製飲酒,多留心豆腐豆芽生意。”結尾也變了,除了“心想事成,萬事如意”還有更添熱情的“生意興隆,富貴安康!”
照片呢?兩張意氣風發的照片,石柱看得入了迷。一張是經理和明潤夫婦的合影——經理像一隻小麻袋,夾在明潤老婆的腋下;另一張經理身穿紅色羽絨服站在“八達嶺”的招牌下,背景裏兩個戴安全帽的漢子握著灰鏟提著泥桶有說有笑,仿佛剛剛將萬裏長城的每一塊磚檢查完畢,而且發現它們都完好無損。這地方打工不賴,石柱心想,每天免費遊覽名勝古跡。樹生心想:經理跟明潤一家關係不賴,還費心寄回了照片。他問:“經理常跟明潤叔聯係?”
明潤的老婆說個不停。可不是,來信的時候明潤喜得一跳老高。叫他去村口小賣部打瓶醬油,結果飯熟了也沒見人影,漆黑了才由兩個人架著送回來,還醉醺醺地喊:“到底我明潤也有今天!”不但當時屋裏酒氣熏天,而且改天買豆腐的還抱怨,說近來的貨怎麽看著聞著都像酒糟!天地良心……過了兩天他給經理掛了長途電話。誰不知道,我們小本生意,親戚都不興賒欠,哪來閑錢打電話?可這是什麽電話呀!寧願不給陳家大灣明潤那煙鬼舅舅拜年,也得給經理打這個電話呀!一聽明潤的聲音經理高興地問長問短,叫早做安排,準備行李冬衣……工資是這樣的:試用期一視同仁,是多少多少錢;正式工按試用期的表現、技術熟練程度,從多少到多少不等,最低不能低於這個數——公司都有章程……五千塊錢不能少,不然村裏人說經理偏心。看看,哪找這樣的孩子,凡事想得周全。這不,今天天沒亮明潤就進城找表哥借錢去了。這醉鬼現在還沒回來!
真是風風火火的一家人。石柱也跟著興頭起來,眼睛放光臉上淌汗瞎問:“冬天北京天寒地凍,不知咱們南方人能不能適應?他們又隻吃饅頭包子。”樹生原想問問明潤是不是打定了主意,幸好沒問,不然大剌剌一句話出口,指不定她又惱火了。他請教了一兩個細節,心下釋然。今年風調雨順,還趕上經理招工,是個好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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