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了,萬物蘇醒,熬過冬天的人們欣喜若狂了一陣子,緩口氣,是得想想人到底應該怎樣活著了。近來的幾部重要影片——《太陽照常升起》、《士兵突擊》和即將公演的《立春》,不約而同都把觀眾帶進了這樣的問題。。
這問題太過老生常談嗎?《立春》中的人物卻為之提供了一個個鮮活的樣本。或是因為,那頭人麵獸身的斯芬克思千古不死,一直還在看守著這一永恒謎題。生命早晚是要向人要求意義的,不能總靠些古代服飾逃避今天,或借助種種飛天遁地的“神功”超越現實。什麽現實?比如說抑鬱症,正以空前規模在蔓延。原因你去調查吧,十有八九是價值感的失落。春天不似冬天的沉寂,生不會像死一樣平等,尤其商業大潮來勢凶猛,價值感隨之難守於心,而要包裝成價格獲取市場承認,中間一道自由浮動的差價常弄得人不知所歸。欲被承認,或曰價值感,據說是人不可或缺的生存要素之一。但這是一柄雙刃劍,人的心靈成長有賴於它,把人心“攪得周天寒徹”的也是它。
就說孫悟空吧,原本在花果山活得愜意無比,忽一日卻深感無聊——價值感脫穎而出,這猴子才真算是演化成人。於是他遠離家鄉,曆盡艱辛,頂住歧視,終於學成了一身好本事;可他卻等不得進一步了悟生命真諦,急於炫技,遂被大道除名。而後,在眾猢猻的擁戴下他自樹一麵大旗,眼見得虛名齊天,誰料卻不被天庭承認,這才演出一個大鬧天宮的造反故事。這故事單憑唯物主義恐怕解釋不了,那不是因為經濟剝削,是由於價值歧視——什麽“齊天大聖”呀你,頂多一個弼馬溫!這事兒好像擱誰也會鬱悶。這事兒好像一直激勵著種種鬥誌。啥意思?凡人就不配有個更高的價值期求?沒這意思。但問題就怕不這麽簡單。那猴兒把天庭打了個稀裏嘩啦,鬱悶一時宣泄,價值似得補償,卻又冒出個佛法來跟他作對。“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可此番情況特別:對手不再是有限的天庭,而是無邊的佛法——無邊,意思是任你千裏萬裏也還是個零!那猢猻一個斤鬥接一個斤鬥地不服氣,結果卻仍在如來的掌心,後被拘壓在五行山下。最終誰來救他?一位得道高僧。但信仰絕非自由就夠,惟在那條危難頻頻的西行路上方可了悟。
扯遠了,這跟《立春》有關係嗎?有哇。《立春》中人,多也是像西遊之前的孫大聖,追求還僅限於外在的成功。就連那位著筆不多的女鄰居,也是本能地把一個更弱者作為襯比,來支撐自己的優越感。那柄價值之劍的凶險一刃正在這裏:不求完美自身,用心全在與他人相比的強勢。再譬如那習歌者和習畫者,真像常有人標榜的那樣“藝術是我生命的需要”嗎?理想誰都有過,奮鬥也不稀缺,春天的力量更足夠鼓舞起一時的特立獨行,但如果僅僅是渴慕虛榮,虛榮一旦落空,抑鬱自會襲來。虛榮之錯,錯不在人有榮耀之心,而在那榮耀總是趨同於外在的優越。人真是還不夠“自私”,寧可豪居豪車地去美化別處,卻置自家心靈的修善於不顧。
那習舞者,倒像是個以藝術為生命的人。不過,藝術又是為著什麽呢?以藝術為生命,以生命為藝術,畫了個圈兒,結果更像自戀。《托斯卡》中是怎麽唱的?“為藝術而生,為愛而生”。藝術和愛,天生來是不能分開的,那習舞者所以離王彩玲還遠。在那座灰暗的城市裏,王彩玲可謂是孤身奮戰,她靠著什麽?一個高貴的夢想。所以高貴,是因為她的夢裏不光有藝術,更有執著的愛。她不能容忍那習畫者的醉生夢死,不能容忍那習歌者的隨波逐流,更不能容忍那習舞者裝點門麵的假愛情。孤苦至極,王彩玲也曾有過一回酒吧中荒唐的夜宿,但心中的夢想喚醒她時,她幾近落荒而逃。藝術和愛情,都是她心中不可舍棄、不可貶值的東西。但這兩樣東西她似乎都沒能得到。不過,愛著,不是愛的得到嗎?渴望愛,不就是愛著?而真正的歌者,並不都要票房來支持,唱在心裏才是藝術的原生態。
立春過了,王彩玲鎮靜下來——注意:不是平靜,平靜容易讓人想到心如死灰,鎮靜則是讓激情固守於心,讓價值自信於心,看它度過激流已呈一派深穩之勢,這才是那柄雙刃劍之高貴而優美的一刃。什麽意思,平平常常才是真嗎?不過,那也可能是放棄人生追求和價值持信的一類借口。在這話語泛濫的時代,人總能找到說詞來自我稱讚,什麽“大家都是第一名”呀,“我雖被淘汰但我仍然是最好的”呀,“好孩子都是誇出來的”呀……生命力已衰微到如此不堪失敗,正是尼采所謂“末人”的顯像吧。王彩玲的回歸,當然也有無奈。大凡價值定向於外在成功者,世界為他準備的就多是無奈。但無奈正是藝術的本職麵對,是信仰的起點;信仰恰是要對此類無奈說“是”,而後向內尋求,為心靈開辟新路。直至看到王彩玲領養了一個殘疾女孩兒,喂她吃喝,為她治病,帶她到北京去,在天安門前唱著家鄉的歌謠,聽那輝煌的女高音依舊響在心中這永遠的聖殿……這時你才能看出,王彩玲的藝術跟虛榮心和優越感有什麽不同,雖然她也曾於外在成功的漩流中顛簸、沉浮、受傷。尼采說:偉大的人是愛命運的。意思是:無論命運如何,愛都不可以泯滅,這才是人的偉大之處。
《士兵突擊》中的許三多,其意義絕不在他的終成兵王,而在其內心的價值堅守。看過媒體對《士》劇組的多種采訪,我有一點兒建議:似不應由CEO們來考察許三多的才能與業績,倒是該以危難與失敗來考問每個人的內心持信,否則就怕中國信仰又錯過一次“立春”的機會。現在《立》劇剛好提供了另麵一例,上述話題值得繼續下去了。大藝術家凡高有句話,很像對我們的提醒:“我們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遙遠的地方去……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為什麽是陌生人?我猜,他看那些被外在成敗所扭曲的心靈,實在很是陌生吧。
《立春》中人,無不是在那柄雙刃劍上艱難地行走,看了讓人心酸,甚至不由得要問:這到底是為了什麽?或進而感歎:這真也是何苦!但世間所有的心靈都難免要這樣行走。這也是一條西行的路吧,你一出生就已經在這條路上了。而且,有幸圓了夢想的人永遠是少數,或者,其實是沒有——夢想的前頭又是什麽呢?《西遊記》的缺憾是:為一條無限的朝聖路畫了個終點,所以結尾又落入了外在價值(價格)的評定,以致鬱悶如豬八戒者終難開悟。朝聖的路怎會有個完呢?而且是,管你願不願意,那路上都有一柄價值雙刃劍始終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