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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民百姓家常話: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2007-03-24 01:05:34) 下一個

我出世的時候祖父母早已過世了,因此,從小到大,身邊最疼愛我的就是外祖父外祖 母。從記事的時候,幾乎每個星期天,家裏人就帶著我乘電車去外祖父家團聚。

外祖父家是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全家老小住在一個青磚瓦小院裏。前房臨街,是 賴以維持生計的裁縫店麵,中間的院子裏有棵海棠樹,天熱的時候,全家就在海棠 樹下吃飯喝茶。那棵樹枝繁葉茂,我小的時候還在樹下捉過毛毛蟲,提著柳條籃子 接舅舅在樹上丟下的海棠果。

外祖父小的時候讀過私塾,後來就去裁縫店作了學徒。因此成了早年左鄰右舍中的識 文斷字的文化人,幫別人寫封家書,念個文告成了義不容辭的生活內容,他也因此 受到了街坊的尊重。而外祖母幾乎不識字,還比外祖父大兩歲,出嫁之前什麽手藝 也沒有,兩個人也沒見過麵更沒有談過什麽戀愛,全是媒人介紹成的家。過了門,因 為在城市裏,婚後婦女出來工作很正常,外祖父也不想自己老婆隻在家作家務看孩 子,就手把手教外祖母學手藝學認字,好在家裏和有個曾外祖母幫著看孩子。於是, 夫妻倆就幫人作衣服,後來添置了縫紉機,最後有了自己的店,,也帶了幾個農村 的半大孩子作學徒。

和所有的裁縫一樣,外祖父兩口子都穿著整潔合身的衣服在店裏做活,也算是給主 顧們一個好的印象吧。外祖父一直自誇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精神的小夥,有時擦上頭 油穿的漂漂亮亮和外祖母去戲院。可是,從留下的當年的全家福老照片來看,外祖 父隻是個瘦削的年青人,發型也是茶壺蓋式的老土,身上的長衫倒是沒補丁,外祖 母也是穿著寬鬆的旗袍,麵料都是深色的布料。身邊的幾個學徒一看就是農村孩子, 穿著短衫,戴著瓜皮帽。這,也許就是過去的流行裝扮吧。

自我記事起,每次去外祖父家,就見到老兩口一直在拌嘴。可以說,老兩口一起過 了一輩子,也扮了一輩子的嘴。嘮嘮叨叨從年輕一直吵到年老,彼此之間互相喊著 “死老頭子”“死老婆子”,就如同現在的年青人嘴裏的“親愛的,哥哥,妹妹” 一樣。老兩口拌嘴的起因倒都是些家常瑣事,從沒有因為國家大事國際風雲有過不 同政見,最大最常見的爭執就是拜神的規矩和神位的擺設。外祖母家拜觀音,外祖 父呢,也迷信也拜,不過拜的卻是黃大仙(就是黃鼠狼)。老兩口一輩子拌嘴最多的 就是因為各自的神仙,誰也說服不了誰,你拜你的,我拜我的。有時,兒女們還要 做作思想工作,我們這些晚輩在一旁看著覺得好笑。早年,有個年輕的加拿大神父 被派來主持當地教務,經常來店裏做些衣服和被褥之類,他常常借機會希望外祖父 一家入教,幾年下來,如水中撈月。國共內戰大局已定,神父要回去了,臨走的時 候,他勸外祖父一家帶上家當和他去加拿大,他允諾說,去了就會有自己的土地, 可以申請貸款種小麥。外祖父一家沒有去,身邊的學徒也沒有去,街坊中的中國天 主教徒們也沒有一個去的。後來,80年代初,父親單位有個同事去加拿大小城溫澤 進修,外祖父幫他做西裝的時候提及此事,那位同事去了加拿大居然打聽到了那位 神父還健在,但已經老了不能望彌撒了,他還記得外祖父和在中國的歲月。那個時 候我還沉浸於外國電影中的情節中,不理解地問老爺子為什麽不跟洋神父去加拿大, 外祖父淡然地答道:“他信他的,我們信我們的。”是啊,那些受過洗禮的中國天 主教徒不也沒有去嗎?心目中,同一個上帝,但更難割舍的是對故土的眷戀。

老兩口讀書不多,對政治運動也是漠不關心。雖說經曆了軍閥,日偽,民國,新中 國幾個朝代,還是規規矩矩地過日子,靠手藝活著。手藝在哪朝哪代都用的著,這 是外祖父的話,南斯拉夫電影<<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中的那個地下黨老鍾表匠在 慷慨赴死前對夥計說了幾乎同樣的話:“記得學好手藝,一輩子都用得著啊。”。 對於日偽時代,因為在城市中,沒有經曆過戰火,外祖父印象中的日本顧客守時有 信,對於成衣檢查一絲不苟,但貨款絕不拖欠。而外祖母則回憶說,為了防止傳染 病,日本的衛生檢查官會在巡警的陪同下親手掀開下水道檢查,如果誰家的廚房下 水道不清潔,就會挨他的皮靴踢。外祖父有個堂弟,讀過中學有文化,投奔了國軍 一直做到炮兵副連長。後來國共對壘,大局已定,國軍上下都在自尋出路。那位堂 外祖父也一樣,和共軍談條件,因為是個技術兵種,那邊挺重視,答應過去還當連 副,還可以去軍校做教員。他卻腦袋裏少根弦,仗著自己手裏的幾門大炮想再要個 好價錢,可是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沒幾天,整隻隊伍向共軍投降,原來那些平日 裏讓大家效仿嶽武穆,文天祥精忠報國的上峰們早就和共軍們暗通款曲出賣了下屬 們。收編後,普通軍官打發回農村種田,後來三反五反舊帳重提又把他關了兩年,徹 底做了農民。同時代,外祖母的一個弟弟也是沒什麽文化,就是靠趕大車做個車把 式為生,可人家因為會騎馬就常著土改工作組送信,一來二去就進了縣政府又去了 速成學校,最後做到農牧局副局長的位置退休。所以每次,那個倒黴的堂外祖父一 來探親,外祖父一邊招待他吃喝,一邊嗬斥他:“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幹什麽不 好,舞槍弄棒的?”倒黴的老堂弟隻能默默地聽,一點看不出當年還做過炮兵連副。 時代是變化的,時代也是可以改變人的。外祖父過去是個不問世事的手藝人,但是 在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大生產大建設時代的影響下,對於國家的觀念也是徹底改變了。 70年代,蘇聯在北國邊境陳兵百萬,一個下鄉的舅舅和集體戶裏的年青人們一齊割 破手指寫了入伍要求,最後如願以償地光榮入伍,成了一名摩托兵。外祖父聞訊, 誇他做得對,還特意去駐地看望他。那個舅舅,最終成了家庭中第一名共產黨員。

和那個時代的父母一樣,老人家對於子女們不是溺愛而是要他們聽話做好學生,好職 工。家裏的最小的舅舅是個調皮搗蛋的家夥,經常和胡同的同齡人們拉幫結派打群 架。每次闖禍了,外祖父總是當著人家家長的麵不分青紅皂白先打自己的孩子,再 賠禮道歉,對方幾乎也是一樣。冬天的時候,街道的鍋爐燒的不好,家裏的暖氣不 熱。小舅舅和一群半大小子站在鍋爐房門外起哄:“鍋爐房,狗屁!”我聽到了,邁 開兩條小短腿,滾去向外祖父告密,在得到了糖果點心的獎賞後再牽著外祖父的衣 角帶路,外祖父拎著量身尺,直接去打小舅舅,一群臭小子一哄而散。

老兩口作為舊時代的手藝人,自己讀書不多,可是對於文化人卻很推崇。有個舅舅 的嶽父是日偽時期的大學畢業生,後來做了教授。外祖父對於這門親事是一百個, 高興自己高攀了人家。每次家庭大聚會,大家都幫著做家務,外祖父就是舍不得讓那 個媳婦動手,總是把活推給別的媳婦,引得妯娌們暗地裏說公公婆婆偏心。每次那 位教授親家來訪,吃飯的時候外祖父總是拉著人家去飯館,還告訴外祖母就不用去 了因為要和L教授談談文化事。等他自己去對方家,還要象個小學生見老師一樣先打 個電話問候一下,說些客氣話諸如“L教書哪天得閑,我去你門上看看”之類,然後 穿戴整齊帶上兩盒點心出門,如果帶外祖母一起去,實現還叮囑“到了人家別亂講 話”。那位教授出了書,也蓋上印章送給外祖父。老爺子放在書架最顯眼的地方, 讓原來的<<三國>><<水滸>>都靠邊,逢人串門就拿出去顯擺一番:“看這是我親家 出的書,人家特意給我留的。”書的內容呢,老人是肯定看不懂的,要的就是讓別 人知道,我有個教授親家。外祖父對於教授親家的態度是恭敬,而和其他親家在一 起就是無拘無束無話不談的。那些親家們,有火車司機,機關幹部,工人,都是新 中國的建設者,他們來到外祖父家裏就如同在自己家裏,幾位老人坐在海棠樹下下 棋聊天。外祖母在一旁下廚炒菜,然後一起嘮家常。嘮嘮叨叨的都是東家長西家短 的車軲轆老話,比如:X家的誰誰過去是拉三輪車的,街坊後娶了個妓女,生不了孩 子收養了日本遺孤;X家的誰誰是電影演員,專門演反麵角色;XX家的誰誰文章寫得 好,每個月都上報紙有稿費。我在一旁都聽膩了,他們卻似乎永遠地熱衷於此。

歲月不饒人,我們一天天長大了,外祖父外祖母一天天變老了。孩子們成家後都搬 出去了,曾外祖母也過世了,裁縫店後繼無人轉手了。然而對他們打擊最大的是, 小區的開發和拆遷。居住了幾十年的青磚小院一下子要離開了,老街坊鄰居們也四 散分開了。望著青磚小院和海棠樹消失在灰塵飛揚的建築工地中,老兩口仿佛一下 子老了很多,木然看著轟鳴的工地,一句話也不說。外祖父先病倒了,幾個月後去 世。出殯後,外祖母知道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默默地把首飾分給大家,子女們都 盡力安慰著她,答應經常來看望她。每次我和父母去看望她,她總是舍不得我們離 開,要我們多坐一會兒,因為來一次就少一次了。每次我們告辭,外祖母一定堅持 送我們送到汽車站,說要下樓運動運動,一直看著我們上了汽車,還站在那裏望著。

一晃,兩位老人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十幾年了。然而,在我的腦海中,他們似乎永遠 定格在一個青磚小院裏,在一棵海棠樹下,老兩口一起聊天拌嘴,一口一個“死老 頭子,死老婆子”稱呼著對方,一天天互相扶持著,一天天互相望著對方變老,共 同走完人生的旅程。他們象無數質樸敦厚的中國勞動人民一樣,留給晚輩的永遠是 關懷和慈愛,而把生活的另一麵:憂愁和艱辛,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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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半夜瞎溜達 回複 悄悄話 寫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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