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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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雜記:啃著窩頭學《毛選》

(2006-05-15 11:26:15) 下一個

 

 

要說當年為了喝上不花錢的汽水,咱把《毛主席語錄》背得滾瓜爛熟,那麽,後來自覺地啃著窩頭“攻讀” 《毛選》,可就是在拘留所閑得發慌,苦中尋歡,沒事找樂了。

 

人很容易受環境影響。剛進去的時候,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可時間一長,受到周圍人的感染,也就慢慢地適應了。號裏的人見我緩過勁來了,都挺高興。

 

學習號老張這人,蔫逗。時不時給你來段毛主席語錄,諸如“我們的同誌,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遇上這麽一位“領導”,您說,您還好意思不聽毛主席的話嗎?

 

那幾天,老安也常說,該吃吃,該喝喝,到哪兒說哪兒。老想倒黴事兒,鑽牛角尖還行?有些人比咱們還不濟呢。就說剛走的老雷吧,誰都沒想到,會給他斃了。

 

睡在老雷曾經睡過的地方,咱對這位未曾謀麵的老雷格外感興趣。見我情緒好了,大夥兒才七嘴八舌的議論起老雷來。

 

剛走的這個老雷,是陝西農村的一個中學語文老師。由於職業關係,喜歡讀書看報,關心國家大事。這位老兄不知道看了點兒什麽野史,突然發現周恩來這人有問題。出於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熱愛,毅然決然地做出決定,到北京去向中央反映情況。

 

於是,把自己對周恩來的看法寫成大字報,賣了家裏的大肥豬做盤纏,風塵仆仆趕到京城。下了火車直奔王府井人民日報社,到那就把大字報貼到報社門口的閱報櫥窗上了。

 

這老雷是個一根筋的主兒。按說,大字報您也貼上了,意見也表達了,對偉大領袖的那點兒衷心也獻上了,貼完走人吧?您來趟北京也不容易,到哪兒逛逛不好?他不。他非戳那等著,等跟帖的,等問問題的,等領導接見。不一會兒,等來倆警察,一看,這大字報怎麽把矛頭對準周總理了?這不是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嗎?再一看,大字報作者還在向群眾解釋問題呢。

 

“得,把大字報揭下來,跟我們走一趟”。

 

就這樣,老雷被帶到附近的東安市場派出所,到了那兒,他還覺得自己對。不能這麽就放人呀!怎麽著也得通知單位領人吧?當天晚上,就把老雷送進了東城分局拘留所。

 

文革中,“懷疑一切,打倒一切”之風盛行,除了毛主席,給黨和國家領導人貼大字報,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因此,東城分局都沒把老雷的案子當回事兒,還讓他當勞動號給犯人打飯呢。號裏的人也都覺著他的案子最輕,能最先出去。於是,都給他留地址,托他出去後給家裏捎個信兒。他自己呢,也這麽認為,還邀請號子裏的人有機會到陝西他們家去玩。他常說,額們家那兒出柿餅,趕上季節,頂白霜的大柿餅管你夠。

 

就在老雷盼著單位來接他回家的時候,突然有一天,老雷被提出去就給砸上了死鐐,弄到死牢裏,沒幾天,拉出去斃了。

 

咋回事兒?/span>70年初,社會上正抓“五一六”呢。這“五一六”是個挺有來頭的造反派組織,遍布中央各部委。這個組織曾經把矛頭對準周恩來,不知什麽原因,就被中央定性為反革命組織。老雷不是給周恩來貼大字報進來的嗎?這不現成的典型嘛。不知哪一級領導大筆一揮,殺無赦。這個連“五一六”是什麽都不知道的老雷就讓人家給祭了刀。

 

聽號裏人這麽一說,咱一下子對上號了,這不是雷清雲嘛。進來之前,咱還參加了他的公審大會呢。

 

號裏的人倒是想得開,連雷清雲這樣的人都說拉出去斃了就斃了,下次輪到你,你還有什麽可抱怨的?

 

文革時天下大亂,坐牢都坐不踏實。時不時弄出幾個雷清雲來,您能情緒穩定踏下心來坐牢嗎?不像現在,比較講法製了,您犯了什麽法,該坐幾年牢心裏多少還有個譜兒。就說張誌新,現在看起來,多大點兒事呀,愣是在獄中一步步升級,最後鬧了個割喉槍斃的下場。“治亂世,用重典”,更甭說那時候的世道要用一個“瘋”字來概括了。

 

九大開過後,偉大領袖利用紅衛兵造反派來摧毀共產黨組織進而重新分配政治權力的戰略目標已初步達成,紅衛兵小將們都被敲鑼打鼓地轟到廣闊天的裏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各行各業也嚷嚷著要“抓革命,促生產”了。按說,該消停會兒了吧?沒那麽便宜的事兒。蘇修在珍寶島那兒又添亂,全國又都忙乎著“深挖洞,廣積糧”,備戰備荒,準備打仗了。

 

戰爭時期,共產黨優待俘虜,可從來不優待階級敵人呀。我們號裏政治犯多,大家心裏明鏡兒似的。打起仗來,不先把咱這種人拿槍嘟嘟了,人家還押著你進行戰略轉移不成?

 

在這種臨戰氣氛中坐牢,您就是想不破罐子破摔都難。反正也這樣了,隻好聽天由命。這反倒使那些想通過打小報告,積極靠攏政府的人失去了動力,使號裏的小環境相對安全穩定多了。看到大家對什麽都無所謂,咱還能有所謂嗎?遇上這麽個牢集體,也算咱的福氣,不但沒受過牢頭獄霸的欺負,反而幫咱順利適應了新環境。

 

在東城分局拘留所沒住多久,我們就被集體轉移到炮局監獄了。為什麽轉移?當然不會告訴你,這問題也不是咱犯人能問的。

 

一天早晨剛吃過飯,警笛長嘯。筒道裏突然闖進好幾個警察,通知我們立即收拾洗漱用品轉移,大夥一下子全懵了。是不是要和蘇聯打仗了,提前處理咱們呀?容不得你多想,五六七號的犯人全被押了出來,每兩個人戴一副手銬,不許抬頭,排隊上車。咱用眼角餘光一看,好家夥,滿院子全是武裝警察。那陣勢,好像該唱國際歌了。

 

其實問題沒那麽嚴重,這隻是一次很普通的集體轉移拘留場所。但是,監獄當局則把這次行動當成一次“拉練”,一次實戰演習。您說,這麽一驚一咋的犯人心裏能不打小鼓嗎?

 

東城分局離炮局監獄並不很遠,也就十幾分鍾的車程。可是,我們被命令低著頭在車上坐了至少個把鍾頭,才在炮局監獄大院裏下了車。照樣是不許抬頭左顧右盼,照樣是滿院子武裝警察如臨大敵,照樣是用眼角餘光橫掃腳下環境,排著隊走進了炮局的牢房。

 

炮局可謂威名遠揚,京城老百姓大多都知道這座監獄,管它叫炮兒局,那裏最早是大清朝製造大炮的地方。後來,洋務興,廢炮局,到清末那塊地方就成了監獄。日本人占領北平時,又在此地修建了北平陸軍監獄,成為日本侵略者關押中國“要犯”的地方。抗日英雄吉鴻昌就被監禁殺害於這座監獄。

 

抗戰勝利後,軍卵翼下傀儡政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北京)的一批高官如王揖唐王克敏,周作人等被捕後即被關押在炮局。國民黨反動政府也在此監禁殺害過無數革命誌士,安子文、薄一波等同誌就曾經被關押在這裏。解放後,這座監獄才終於回到人民政府的手中,成了人民監獄。

 

炮局監獄的建築森嚴恐怖,在四周圍牆中建有七座炮樓,極具威懾力量。在高大的圍牆裏麵,牢房建築像機場的登機樓(Terminal)一樣,中間的大廳連接著四個長長的筒道,每個筒道兩側都有十來所牢房。看守坐在大廳中央,不用挪窩兒,四個筒道裏所有牢房,盡在監視之中。那陣勢,甭說東城分局拘留所,就是白公館,渣滓洞跟它比起來也會黯然失色。

 

七號全體人員被分配到炮局三號牢房。牢門窄小低矮卻厚重有加,即使您個頭不高,也不能挺著腰板走進去,而要貓著腰才能鑽進去。

 

鑽進去一看,牆真厚,差不多有半米,門邊的牆角都抹圓了,防止犯人自殺尋死。四周一米多高的水泥牆圍子配上正對牢門的那扇頗具監獄風格的鐵窗,使牢房看起來固若金湯,關在裏麵的人,休想越獄。地麵全是木質堅硬的地板,睡覺躺在上麵您決不會忘記自己是在坐牢。

 

三號牢房麵積大約有十五六平米,比東城分局拘留所大多了,不管怎麽說,至少今晚睡覺,想翻個身的話,不用再喊一二三,集體一塊行動了。另一個重要的硬件改良之處是號子裏有個自來水龍頭和小便池,這也不用天天守著尿桶學毛選了。 

 

轉到了炮局後,咱才把坐牢的戰略重點真正轉移到學習毛選上來。當然,這和炮局的硬件設施有著極為密切的聯係。

 

以前在東城分局,七號牢房占據有利地形。平時,看守警察是不願在充斥著三個尿桶散發出來的嗆人氣味的筒道中久留的,隻有在打飯放茅查房提審犯人的時候才打開筒道大門。查房警察每次進筒道,先看到的也是五號六號,最後才是七號,等他查看七號的時候,裏麵的人早就進入狀態,假模假勢地挺胸端坐手握毛選念念有詞了。因此,平常七號的人除了異常認真地對待每天的兩頓窩頭外,基本上是天南海北地神侃,打發日子;要不就是無所事事,忒頹廢。當局要把拘留所辦成毛澤東思想大學校,顯然是好大喜功自欺欺人。

 

炮局就大不一樣了。各個牢房都處於看守警察的直接監視之中,值班警察還時常在筒道裏溜達,哪號沒背毛選隨時都能發覺,哪號有什麽小動靜都可拉開牢門上的瞭望孔及時了解。有些階級鬥爭那根弦繃得緊的看守還會時不時站在牢門外隔著瞭望孔的黑布簾來點兒偷窺什麽的,一旦發現違犯監規的現象,還能立功。

 

在這種環境下,學毛選就名副其實地成了每天的必修課。早晨起床放完茅後,是例行的天天讀。和外麵不同的是,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匯報的儀式尚未在我們那實行。咱一琢磨,這個儀式還真不宜在牢裏舉行。您想想啊,向毛主席請示匯報,都必須對著毛主席像不是?您把毛主席像請到牢裏來,叫他老人家也跟著坐牢?這也太不嚴肅了吧。

 

牢裏的天天讀,實際上就是讀“老三篇”,“老五篇”,“南京政府向何處去?”和“敦促杜聿明投降書”等幾篇文章,以及一些常用的毛主席語錄。當然,像“論持久戰”,“井岡山的鬥爭”等篇章您也大聲朗誦的話,就有對抗政府的嫌疑了。

 

因此,每天早晨天天讀的時候,整個筒道裏都回蕩著朗誦“老三篇”的聲音。這時候您要是閉著眼睛在筒道裏一站,準以為是置身於一所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呢。

 

到了炮局之後,我們三號的一個顯著特點就是變成了一潭死水,不起波瀾。號裏政治犯多,一方麵,真正像雷清雲那麽倒黴的又不多;另一方麵,沾上政治問題想輕易出去,也不是件容易事。日久天長,三號的人就都成了炮局的老資格。

 

那時候坐牢,除了毛主席的書和新華字典,什麽書都不讓看,報紙隻有過期的《人民日報》,不是轉載兩報一刊社論,就是報道西哈努克親王,沒什麽看頭兒。您要真是個手不釋卷的主,那就隻能老老實實學毛選。

 

學毛選和學聖經有些相同之處,不同文化修養的人能讀出不同的道道來。三號的人除了我,文化水平都比較高,一個個都透著有學問。文革時咱剛上小學四年級,不要說和人家名牌大學畢業的,就是和老三屆的也沒法比。像“慶父不死,魯難未已”這句話,要不是背誦“南京政府向何處去?”咱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典故。雖有注解,卻弄不明白曆史背景。經人家飽讀詩書主辦過地下文學刊物的大張給咱一點撥,明白了。真乃“不出戶”,必有我師焉。

 

當時咱就想了,從今以後,恐怕沒機會再進學校了,那就趁這機會能學點兒就學點兒吧。從此,咱對學毛選就有了自覺性。號裏人見咱“敏而好學”,也都“樂為人師”,就這樣,號裏掀起了學習毛主席著作新高潮。

 

毛的文章,排比鋪陳,頗有孟子風格。例如:“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您瞧,文字多工整,念起來也朗朗上口。可號裏的老高三小趙就愛雞蛋裏頭挑骨頭,“敵人喜歡漂亮妞,是不是我們必須喜歡醜八怪呀”?仔細一推敲,小趙說得還挺在理。

 

號裏佟老先生年歲大,背起語錄來常常心不在焉。毛主席有段語錄是:“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幹,閑時吃稀,。。。”。 人家老先生閉著眼睛念念有詞,從他嘴裏出來竟成了“忙時多吃,閑時少吃,不忙不吃”。眾人聞聲大笑。

 

“怎麽碴兒啊,佟大爺”?小紀愛跟佟大爺逗悶子。

 

“哎呦!這怎麽話兒說的?我這兒還尋思著呢,這段兒有個起伏,可一順嘴兒,從坡上一溜煙兒就出溜下來了”。戴著副老花鏡的佟老頭兒狡黠地笑著。

 

從此,每當大家津津有味地吃完炮局特有的眼兒朝上的窩頭,開始細細品味那碗菜湯的時候,就會有人拿“忙時多吃,閑時少吃,不忙不吃”來佐餐。

 

炮局的夥食和分局一樣,還是“長吃菠菜,老吃韭菜,一年到頭吃餃子”(即菠菜不長長了不吃,韭菜不長老了不吃,一年到頭了,吃頓餃子)。夥食好壞倒是次要的,問題是誰都吃不飽,一天到晚老覺著餓。

 

物質匱乏,精神補充。窩頭吃完了,菜湯也沒有了,但有笑話。三號的人每天這時候一侃起來,就刹不住車,比背“老三篇”時的精神頭大多了。咱估摸著是因為這時辰每個人肚子裏多少有了點兒卡路裏,又有勁兒逗悶子了。

 

在由咱掀起的學毛著新高潮中,三號全體人員竟模仿“老三篇”攢出一封情書。

 

親愛的同誌:

 

人總是要結婚的,但結婚的意義有不同。中國古時侯有個文學家叫秦少遊的說過:“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和你隻見過一麵,後來,你給我來了許多信,可是因為忙,僅回過你一封信,還不知收到沒有。對於你的表態,我是很感動的。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結婚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我們應當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 。。。

想起這段啃著窩頭學《毛選》的文革歲月,至今曆曆在目,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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