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倉健去世前兩個月,被一位堅持無農藥種植的社長感動,從醫院出來拍了一個廣告,那天他依舊壓低帽簷,穿著他喜歡的牛仔褲,很高倉健地走在林間和田野,十 個小時的現場,他始終不肯坐下,這是他在現場的一貫做派,也是他的美學。誰也沒看出他癌症已擴至淋巴。如今,那句“不用農藥,就靠汗水”成了他最後的台 詞。圖為高倉健廣告海報
年初去日本考察美術館,趁便在東京與徐富造先生聚會,他說不巧,高倉在北海道拍戲,這次見不成了。轉眼年底,高倉健走了,我即與富造兄通話。他說其實年初 高倉即已住院,老頭子曾想溜出病房和我碰頭,醫生勸阻了,富造遂不忍告訴我。這時他哭起來:“丹青啊,以後我帶你去看他,他在家鄉福岡的一棵大樹下選好了 墳墓。”
富 造兄是上海老知青,父親僑居東京,“文革”後即辦他過去,教他開餐館。今富造兄位於港區的餐館已是日本皇室成員光顧的名店。他去東京時,《追捕》尚未在大 陸公映,他在父親餐館的屏風後,時時窺看這位常來就餐的演員。其時高倉正當盛年,獨身,沒有兒女,以他在日本的大名,出行交友,諸多不便,日後卻和富造成 了莫逆之交。在自家樓麵,富造特意騰出第四層權做高倉時來走動的“家”,高倉的六十歲生日,便在那裏度過,富造給我看照片,隻見高倉含笑站著,富造夫婦與 三位兒女均擅演奏,各人操一樂器,為他慶生。
張 藝謀請高倉出演《千裏走單騎》時,老人年逾七十,出行中國,左右不離富造。2007年,高倉聞知藝謀在弄奧運會開幕式,特意去傳統作坊定製了一對刀劍,裝 木盒裏,遠道送來北京給藝謀壯色,全程仍由富造兄陪同——後來這木盒就擱在辦公室,直到開幕式小組散夥——那天我在辦公室正聽藝謀瞎聊,門開了,倆老男人 怯生生站在那兒,藝謀起身迎過去,同時聽得有人輕聲說:高倉健。
誰 曾忽然撞見三十多年前見過的銀幕明星嗎?我完全沒認出,而是,緩緩想起他來。他見老了,濃眉倒掛著,已見灰白,像是我的哪位叔伯或姨夫。他倆停留的半小時 內,高倉始終害羞而恭謹地站著,因了語言隔閡,沒人與他說話。木盒開啟時,眾人湊過去看,他移步退後,正站我左側,我試以英語問候,他即應答,於是交談片 刻。告辭時,大家在走道裏擁著他輪流合影,我就走開,不料高倉忙完,越過人群,輕拉我的手腕,過去合影。
翌 日繼續開會。午間,富造兄撥來電話,開腔便是滬語,嘻嘻哈哈。老知青是片刻即熟的,富造笑說插隊落戶的往事,居然記得我在“文革”美展的畫,又說老頭子昨 夜回了賓館感慨道:這樣地來一趟,為什麽隻有那個黑衣人說了那句話?我問哪句,他說是“What a story!”(怎樣的故事啊)。那不過是英語的場麵應酬,聽高倉專程送劍,我便隨口一說,老人當真了。
藝 謀會用人,10月,他遞我幾枚高倉的影劇照片,說是老頭兒生日,畫個素描送他吧,他回去後還念叨你。我一愣,也就塗抹了,交給他。不久富造來電話,說是高 倉一定要我去東京時再見。也巧,女兒正有翌年去東京謀職的計劃,他即要了孩子的電話。來年女兒落戶東京,旋即告知,老頭子和富造很客氣地招待她:“哎呀, 以後再不去了!好正式啊!”是的,日本式的待人的鄭重,我也害怕。富造卻是開心極了,一疊聲說:“你放心好了,高倉說,以後就做你女兒的保鏢。”我心下叫 苦:看來高倉是個孤單的老人。!
1900,你的母親
4月間陪了母親到東京看女兒,便在富造的那個四層與高倉又見麵了。他仍是筆直地站著,候在門後,臉上的意思,真好似等來什麽老朋友。我想想好笑,一麵之交,老頭子何至於這麽高興呢。但我也高興的,不為他是高倉健,而是難得就近觀察一位偉大而垂老的演員。
那 個長長的下午,我能記得的片刻是逗他談電影,他說,他鼎鼎佩服的大演員,是美國的羅伯特·德尼羅。我說達斯汀·霍夫曼、艾爾·帕西諾,都厲害呀,老頭子正 了臉色,把嗓音弄粗了,連連說:“喔……no one! no one can be like him!”那一瞬,他顯然沒想到自己也是大演員,卻忽然像極了他扮演的角色,露出忠誠到發倔的模樣,眉心擰巴起來。我們一部部數落德尼羅的電影,卻沒有貝 托魯奇的《1900年》。我說,德尼羅在那部片子裏年輕得一塌糊塗。高倉的眉心又擰巴起來,漸漸對自己生氣的樣子:“耶……”他拖長聲音說:“我怎麽不知 道?”旋即起身給助手電話,自然,換了日語,富造立即解釋:他要手下馬上弄到《1900年》的碟片。事後得知,日本電影商不願進口三小時以上的電影。
傍 午,母親倦了,即被富造引進內室的沙發歇息。當我們張羅靠枕毛毯之際,高倉一直欠身注意著,似乎想來相幫而止於禮。那次女兒借故不肯來,黃昏我們告辭離 去。一家人夜飯後才回賓館,跑堂叫住我,說有人找。誰呢,返身出去,是高倉站在街沿他的車旁。這是奇怪的一刻:我立即想起他曾順口問我住在哪個賓館,看來 早已想好單獨再來。“你的母親,可好?”他變得像在電影裏似的,一臉的情況,仿佛事態很嚴重。我說,很好。這時他做了個難以看清的迅速的動作,從左腕褪下 手表,直視我,不說話,如做黑市交易般低低地攥著,幾乎觸到我的手。我很難忘記那一刻:他忽然變得活像北京地麵的家夥,眼神分明是說:“哥們兒,您要是不 收……”待我遲疑接過,他周身一鬆,如所有日本男人那樣猛一低頭,算是告辭,上車後迅即搖下車窗,射來忠心耿耿的一瞥。
小 時候,滬上常有家境好的孩子動輒拿了家裏的好東西送人,換取友誼。高倉的饋贈竟使我想起那些小孩,想到時,自知不敬。我想起他致送寶劍的一幕,顯然高倉十 二分享受襲擊般的饋贈;他又顯然羨慕著別人的母親與兒女,以至非要強行送禮才能安頓他的溫柔。看來他在銀幕上無數義氣凜然的片刻,並非演技,而是真心,抑 或,漫長的演藝久已進入他的日常,他要在過於孤獨的晚歲——就像他老是形單影隻的角色那樣——時時找尋自己的俠骨柔腸。
可 憐高倉不知道我毫不懂表,已近四十年沒有戴表的習慣。我給了父親,父親說那是歐米茄,反麵刻著“高倉健,2007”。此後他年年寄來賀卡,我第一次看見信 封上的日本式稱謂:“陳丹青 樣”。寄賀卡倒是在國外的尋常經驗,不至於感動到驚慌,可他居然兩次寄我冬衣:一件青灰色羽絨衣,一件棕色的皮衣,想必貴極了,那皮摸著有如人的肌膚,神 奇的是,正好合身。我回贈了一件小小的我所畫的唐代書帖寫生,他特意站畫前拍個照寄我,一臉耿耿,活像將要出征的廉頗。近年每歲入冬,我會抱歉似的穿上那 件皮衣——實在暖和而輕便——走入北京的塵埃,心裏想:老頭子哎,可別再寄啦!
打落牙齒和血吞
此 後我沒再見過高倉先生。女兒也刻意逃避她的保鏢,僅在兩位老人的再三堅請下,去過一兩回。這些天據說媒體連番出現紀念高倉健的版麵,可見幾代人記得他,愛 敬他。但所有巨星與愛他的人群,總是彼此隔開的。藝謀說,高倉難得露麵,總有他的影迷遠遠鞠躬致敬,並不上前,各地黑道若是探知他的到臨,會自行遠距離為 他設崗,雖無必要,而引為樂事。我不知道有哪種人像電影明星那樣,在真身與角色之間,永難得到平實的解讀。倘若高倉老母健在,妻兒環繞,他仍會活在明星的 被迫的孤寂中,而況他的晚年,果真孑然一身。
他出演的片子,我隻看過《追捕》與《遠山的呼喚》。那已不是日本電影,而是早已入中國人後“文革”初期的集體記憶。在這兩部電影中,高倉都是令人心疼的硬漢,沉默的人,中國說法,即叫做“打落牙齒和血吞”:這是最為迷人的銀幕類型,國內的電影,迄今不見獨擅此道的大演員。
開 放後的中國青年,如今漸漸凝固了單麵的日本印象:要麽追慕那裏的時尚,要麽便是仇視。我記得1960年代周恩來做主玉成中日少年聯歡節,是戰後頭一次日本 民間派小朋友來訪中國,紀錄片拍下了這樣的場麵:兩國孩子在火車站分別時,抱成一團,哇哇大哭,拉扯著,不肯分開。在日後的影視作品中,中日觀眾有著更為 廣泛而彼此無需避諱的心理緣分,近年韓國影視起來後,日本電影的魅力漸次褪色了,然而仍有無意彰顯的人群,沉迷日劇,什麽原因呢,我也不知。以我所知,兩 位日本的絕代佳人而為中國百姓所牽念者,一遠一近,一雌一雄,是今年先後辭世的李香蘭與高倉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