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下客

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要不是我自己為自己建立紀念碑,這紀念碑,它從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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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重櫻下

(2011-03-17 21:29:02) 下一個

八重櫻下 (轉帖)

作者:匿名 

那時候,1934年日本橫濱的一所教會中學,老師叫他保羅,叫她蘇珊娜。出了校門, 同學們叫她小林加代,叫他大島一兵。而他對她說:“最好,你還是叫我鄭左兵,那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名字。”加代黑色的鳳眼一低,濃濃的睫毛拂過,哈哈腰鄭重地說:“哈依。”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結伴回家,左兵在前,加代在後。他高高瘦瘦的個子晃晃蕩蕩地走, 有一種桀鼇不馴的氣質。她雖然穿著學校的製服,依然是微微地弓著背,像那個時代典型的 日本少女,踩著小碎步。要過那道橋的時候,他會站定,扶她一把,兩人並肩走上十幾步, 然後下了橋,再一前一後地走。互相不說話,然而走得安然。

市場附近的那條街。街角,一株很大的八重櫻。枝丫重重疊疊的,平日不惹眼,一開起花來,滿樹的緋紅竟熱鬧出萬種風情。走到樹下,他站一站,等她趕上來,二人客客氣氣地說:“沙揚那位。”然後他向右拐,進入一條青石板巷,回家。 她則繼續往前走,二十幾步遠近就是她家的米店。女傭人迎上來接過她手中的書包,熱情地向拉門裏喊一聲“二小姐回來啦!”左兵家裏迎接他的隻有母親。

左兵的父親鄭孝仁是在中國和日本兩地經商的廣東人。他在橫濱開一間食雜店,專賣中國南貨,生意很好,於是就在橫濱買下了16歲的大島由紀子作為外室. 雖然談不上感情,但由紀子日本式的溫柔順從較廣東老家的兩房妻妾要讓人舒心得多,所以兩人生活一直很平和。鄭孝仁每年在日本住4個月,自從由紀子生下小左兵就住5個月。他在,由紀子穿戴整齊殷勤服侍;他不在,由紀子卸下釵環勤儉度日。左兵4歲時,廣東家中連著催請鄭孝仁回去。這一回去就不知怎麽不回來了。日本的生意由管家代做。由紀子每月去帳房領一小筆錢,僅夠糊口。一年半載才收到信,信上沒有稱呼,隻再三叮囑好好照料左兵。到了左兵該上學的年紀,就收到帳房轉來的 一個紅包,包裏有一疊錢,紅紙上寫:左兵的學費。

日月如流,轉眼左兵17歲了,在教會中學裏是一貫優秀的學生。因為是個中國人,還因為沒有父親,他沒少受同學的欺侮,但是他不怕。他雖然瘦,然而經打,也會發瘋似地還擊,漸漸地也就有了名氣。那一次,小林加代在校門口迎住他,說:“放學後我們一起走好嗎?我一個人走僻靜的路,有些怕,拜托了。”其實加代一向是由家中女傭接送的。左兵當時一口就答應下來,覺得有個弱小的日本女孩子居然請求自己的保護,是一件很有麵子的事。

那時候,加代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而左兵仍是未諳世事的少年。每天,清早,左兵走到巷口,遠遠地就會看見加代在櫻樹下等著,見了他,微微一笑彎 一彎腰,就跟在他的後麵走。日久成了習慣。左兵喜歡下雨天,下雨天加代穿木屐,劈劈啪 啪地在身後響著,有板有眼有韻律,。雨大了,加代還會半踮著腳,在側後方舉著傘,給他遮一下。左兵喜歡加代那種半羞半喜的樣子,覺得女孩子真好玩。

那一年的聖誕節,學校組織晚禱,允許大家穿校服以外的正式服裝。左兵一出巷子,眼前竟是一亮:櫻樹下的加代穿了一件白底織淡淡櫻花的和服,紅底織銀的繈褓,又因為雨絲霏霏,還撐著一把紅色油紙傘。左兵第一次意識到加代有多美,不知怎的就心慌意亂起來,有一種馬上想逃掉的衝動。少年的心啊,真是理不清楚。

1936年底,市麵上的流言已經很多,大批華人開始返國。在湧向碼頭的人潮中,左兵緊隨著父親的管家,覺得自己是一滴水。母親哀慟地哭著,鄭孝仁沒有讓她一起走,她抓著左兵的衣服,泣不成聲。

將近中午船快開的時候,加代突然鳴鳴咽咽地出現在艙門前。她是臨時知道消息的,費了一個上午的周折才找到這裏。加代筋疲力盡,她撲跪在左兵麵前,隻會說一句話:“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一時間,左兵的心中一片茫然,好像雨中加代的木屐一下子踏在了腦子裏,每一下都無限悲淒地重複著:“可是,鄭君,我喜歡你啊……”一直到多年以後,左兵才意識到加代說出這句話要有何等的勇氣,無望中的堅持,不奢望結男的表白,在最後的時刻不顧一切,清清楚楚地說:“我喜歡你啊。”

日本在左兵的記憶中,便是兩個女人,頭發淩亂、哀痛欲絕地站在細雨中的碼頭上,她們互相扶持,呼喊,可是一切都是無聲的,背景上,一樹重重疊疊的櫻花,靜靜地如雨落下……然後便是49個年頭。左兵在中國流亡、讀書、工作、娶妻、生子、喪父、解放、大躍進、當右派、平反、添孫、喪妻。和同時代的人們經曆著差不多的悲歡,磕磕絆絆地,卻也沒什麽值得過多抱怨。中日建交後,通過紅十字會,他知道了母親的下落:自1973年開始當看護,1946年死於疾病,簡簡單單,也沒什麽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倒是時常,他的記憶中會出現一種聲音,但是想不起來是什麽聲音。他老了。

1985年他因一些產權問題回了一次日本。中學時代的老同學去飯店看他,走時留給他 一張名片和一個返老不童式的鬼臉——名片是加代的。於是他終於記起了縈回在腦際的原來是加代的聲音,加代撲跪在船艙中央,淚流滿麵,無限淒絕,無限熱烈:“可是,鄭君,我 喜歡你啊!”

他撥了加代家的電話號碼,憑著一種衝動,這種動已經多年不見了。歲月衝走了許多東西,但是最純淨的留了下來,那因為缺憾造就的純淨。

沒有驚叫、眼淚、歎息、懊悔和掩飾,平平淡淡但,他約她出來喝茶,說:“我回來了,茶社見好麽?——好像他不過昨天才離開,而一切均可以從現在開始。

她說:“好的,但不必喝茶了吧,我實在不願毀去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你在櫻樹下等我,我會從你身旁走過,請別認出我……”他答應了。他們——兩個年近古稀的老人,在電話中平靜地相約:“再見,來生再相認,來生吧。”

正是櫻花莊嚴凋落的季節,橫濱一株古老的八重櫻下,站著一位老人。他穿著租來的黑色結婚禮服,手中一大抱如血的玫瑰,49朵,距那個銘心刻骨的時刻,已有49年。老人站 在如雨飄落的櫻花中,向每一個路過的老婦人分發他的紅玫瑰,同時微笑著說“謝謝”。49 朵,總有一朵是屬於她的吧,不管她現在消瘦還是富態,不管她現在兒遜成行還是獨自寂 寞,不管她淚眼模糊還是笑意盈盈,此生此世,總會有一朵花是屬於她的吧。老人遵守約定,不去辨認,隻是專心致誌地分發著他的花。有的老婦人坦然地接受了,客氣地道謝;有的老婦人滿懷疑慮,可還是接下了,匆匆走過。老人信心十足地向每一位老婦遞過紅玫瑰, 他知道她會從他身邊走過,她會認出他,她會取走一朵遲到了半個世紀的花,而來生,他們 會憑此相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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