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

不安分的靈魂,四處飄蕩,不要束縛,不要牽掛,陽光下自由跳舞,深夜裏盡情歌唱
正文

十年杯 zt 潘向黎

(2006-11-11 13:54:20) 下一個
十年杯

沒想到,一個婚禮,使我們這些人畢業十年後聚了個齊。

我們這個班級本來就是一盤散沙,這兩年又男婚女嫁,東奔西逃,不是忙著哄蒙拐騙就是破產離婚,個個像無頭蒼蠅,兩個月前的十年同窗會,隻稀拉拉去了三分之一。

當然我是聽說的,因為我也沒有去。我的死黨徐舒眉事前在電話裏和我泡了幾個小時的蘑菇,我還是讓她失望了。我說:“你那麽起勁,是和誰舊情未了啊?”她呸了我一聲,連辯也不辯。我知道她不需要解釋,因為她唯一的“舊情”是我們的同班同學蘇江,而蘇江已經在八年前娶了她。他們是我們班到目前為止唯一成功的一對。徐舒眉是初戀定終生,然後一棵樹上吊死的那種,這樣的戀愛和婚姻,我覺得不知是讓人羨慕還是同情。

舉行婚禮的是我們的老班頭程方。我們管班長叫班頭。別的班級班長都是皇帝輪流做,可是我們每次選舉,總是程方以高票當選,結果他這個班長一當就是四年。可見他在班上的號召力和親和力。
關於他有一個這樣的笑話,我們班的男生們一起喝酒,最愛損人的獨孤道人借著酒勁,把所有同學一一點評了一番,指點江山地把他們說得灰飛煙滅。有一個男生不服,就問:“那你說程方呢?”獨孤道人想了想,說:“程方這個人,我真不願意說他。他太沒意思了。他人長得帥,還說是爹媽給的;又聰明,聰明的人經常自負,可人家不自負;他也用功,用功的人容易成書呆,他卻一點不迂腐;該說的話說,該打的架照打。還願意幫助別人。運動,也是好手,酒量……我們好像沒人喝得過他!他媽的,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缺點!”這是我唯一覺得獨孤道人說得不錯的一次。

僅僅“沒有缺點”還不能讓我們全體召之即來。我們不是出於禮節,也不是懷舊,而是急不可待地盼望著這一天。讓我們如此興奮,在這個年齡簡直有些失態的原因,是程方安排的一個大懸念:他居然沒有告訴我們新娘是誰!如果新娘是我們不認識的,那麽他沒有必要不說,那麽新娘是我們認識的?會是誰?程方堅守獨身堡壘這麽些年,誰能讓他動心到和她步上紅地毯?或者說他竟然一直在等著這個人?說來也是,程方一向那麽主流、楷模,年過三十尚未婚娶確實有些奇怪。他這麽多年的苦等苦盼,究竟在等一個什麽樣的女人?程方什麽時候和她發展起來的?為什麽他們以前沒有早成正果?既然要結婚了,為什麽要瞞著大家呢?這麽神秘到最後一刻,是單純的給來賓一個驚喜,還是另有隱情不得不如此??好奇真是成熟的死敵。我們幾個畢業後還有往來的人,為了討論這件事,電話聯絡空前熱線起來。最後徐舒眉居然請大家吃飯,說省得開電話會議輾轉傳達說不清,甚至把一向對別人的事淡然的唐宋也給叫了來。

唐宋來了,一貫的玄色裝束,頎長的個子,清淡的表情,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寂。他聽清了徐舒眉的主題後,說:“你最近又看什麽愛情故事了?怎麽有激情。蘇江,你也不管管,這麽大的人了,愛情業大老是不畢業。”蘇江兩手一攤,作出一付“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的無奈表情。唐宋就和他到一邊抽煙去了。徐舒眉見他不熱心,就尋上去問:“唐宋,你不想知道新娘會是誰嗎?”“到時候就知道了唄。”唐宋說。徐舒眉不死心,偏要和他賭新娘是不是我們的同學。唐宋被迫迎戰地挑了是,徐舒眉挑了不是,賭在梅龍鎮的一頓飯。蘇江說:“我看唐宋要請客了。我把所有女生都想了一遍,不是名花有主了就是根本不能考慮。唯一有點可能的人就是習習,可是她不是好好的坐在這兒嗎。”唐宋聽了這話,看了我一眼,臉上似乎掠過一片陰雲。我抗議道:“好好的,為什麽把禍水引到我這兒?我都想不起來上次見班頭是哪年哪月了。”徐舒眉也說:“是啊,他要愛的是習習,何必打光棍到今天?習習不是一直一個人嗎?其實他也是,何必舍近求遠呢。要是習習,又順理成章,我們大家又容易接受,大家都省力。”唐宋說:“徐舒眉,什麽都想省力,怪不得你又發胖了。”

那天吃飯,唐宋不聲不響地給我碟子裏送過來一些剝好的蝦,又給我舀了一小碗豆腐羹,最後還有一個金燦燦的玉米麵窩頭。都是我平時喜歡的,我才勉強吃了。回家的時候,唐宋順路送我。一進出租車,我們就沒了聲音。說起來也沒有什麽新鮮的,我一直喜歡程方。同學裏隻有唐宋知道我的這點心思。三年級的時候,程方帶了我同寢室的齊安兒去他家見父母,在班上引起了轟動。齊安兒並不是男生們的夢中情人,她五官長得平平,略顯骨感,功課和其他方麵都不引人注目。她最大特點是對什麽都淡淡的,有些心不在焉,細長的眼睛終年雲霧籠罩,身上有一種清洌的感覺。用一個男生的話說是——“她基本上不看你,讓你覺得離她很遠,不過要是她看你一眼,你覺得離她更遠。”程方愛上的就是她。
那天我讓唐宋陪我出去喝咖啡,結果喝起酒來了,後來我們都醉了,於是他知道了我的心事。但是他一直沒有說出去,他這個人就是這點好,對他說的話就像進了保險箱。共同保守著一個秘密,容易讓兩個人產生一種親近感。同學裏成了朋友的並不多,他是一個。

唐宋也還是獨身貴族,他是我們班專業上的黑馬,他中文係畢業後,居然去讀了中醫學院的研究生,然後在一家醫院當起了中醫。那時我們都跑去看穿起了白大褂的他,還讓他給我們開了冬令進補的膏方。看他神閑氣定地“望聞問切”、給人開方,倒不覺奇怪,反而覺得他生來就是做中醫的。他還真有兩下子,不用問就看出我經血不調,來的時候還肚子疼,給我開了一張方,每次提前幾天吃了就平安無事。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古怪。如果程方愛的是我,事情早就簡單了,或者我愛的是唐宋,事情也不複雜。可是,偏偏沒有一個愛上該愛的,都選擇了自作孽而且十幾年如一日。我知道,有不少女孩子喜歡唐宋,但是他挑剔。我也知道,如果沒有程方,他是個不該錯過的好男人。難得這麽有擔戴,又有耐心,我相信他也會很好地照顧我。偏偏程方就不能給我這樣的感覺。

有時候,真覺得我是上輩子欠了程方的。也許那時我在沙漠裏走,渴得要死了,他出現了,從他的駱駝上取下皮水袋,給了我一杯水喝,那水是救命的水,所以這輩子要用眼淚還他。這話我在那個醉酒的晚上對唐宋說了,他說,你再說一遍。我就再說了一遍。然後,他也醉了。

程方的婚禮訂在11月28日,地點是玫瑰花園。那是二十年代的一處有名的花園洋房,那幢法國風格的三層小樓如今改成了別墅,住宿、餐飲、娛樂一應俱全,歐洲古典風格的噴泉和園藝,花園裏四季開著嬌豔的玫瑰。雕花扶手的盤旋樓梯、寬敞的大理石鋪就的大廳,配上田園風格的家具、歐洲風格的插花和擺設,還有全套進口光潔如玉的潔具,還有從哪兒挖來的名廚師精湛的廚藝,使這兒像個夢境一樣舒適。更重要的是這裏有一種世襲貴族的感覺,比那些毫無來曆的五星級賓館多了許多韻味,成了令人向往的聚會之地。當然,費用也是相當可觀的,而且要包下整個園子的話要提前好幾個月預訂,否則肯定要吃閉門羹。程方選了這個地方,說明了兩點:一,他很在乎這次婚禮,絕不是在敷衍了事。二,他相當有錢。當然了,他現在是一家外國公司上海分公司的首席代表,收入不菲。

新娘會是誰呢?程方是說一不二的人,問他也是白問。對於他的私人生活,這些年大家都不清楚。齊安兒畢業以後出了國,去了美國,後來和一個猶太血統的美國人結了婚。我們還都寫信勸過她,但是她像程方手裏緊緊拉著的風箏,還是徹底地斷了線。程方沒有和任何人談起這件事,但是那一陣子他變得讓人擔心,異常的沉默,怎麽也看不到他一絲的笑容,遇上我們總要愣幾秒鍾才反應過來我們是誰。那一陣子大家都很心疼,可是誰也幫不上一點忙——程方是要人家同情、幫忙的人嗎?那不如打他一頓更好些。? 想必也是前生欠下的,否則哪裏輪得到她來不要他?可是世上的事就是這麽古怪而不可理喻。齊安兒那時和我們幾個女同學還有來往,偶爾寄一張照片,年底互相寄一張賀卡。後來說是離了婚。再後來突然沒了音訊,搬了家,誰也找不到她了。陸續聽到一些傳說,就都不太好聽:有的說她跟了一個老頭,又被人家甩了;有的說她在和一個有家室的老板來往。大家都不願意相信,可是她為什麽要消失呢,是覺得沒臉見江東父老嗎?那都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此後,有人說程方身邊出現過許多女人,可是他從來不談起她們,沒有人被他介紹給那些女孩子過。也有人說他一直一個人,而且對過去的事避而不談。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現在終於要結婚了。

不管她是誰,程方終於等到了他想要的女人,其實我們是一類人,都是表麵合群、內裏驕傲的,如果不是自然發生又讓人不可抗拒的感情,我們都不會要的。他等到了,真不容易。作為同類,我真為他高興。雖然作為女人,我很為自己悲傷。

在老同學的婚禮前夕,每個人的心態不同,這除了和這個老同學的關係之外,更要看個人自己眼下活得怎麽樣。活得滋潤的人容易分享別人的幸福和快樂。活得不好的人容易生出忿忿不平甚至忌恨來。和原先的人品、教育沒有多大關係。在貧民窟過上幾年,再加上沒有出頭之日,看到別人春風得意又擁有如花美眷,一定滿心惡毒。這是我這幾年發現的真理。比如徐舒眉嫁了如意郎君,心情一直不錯,對程方的婚禮就會一味興奮。蘇江自己開了一個電腦公司,他人聰明,加上父親是個副市級幹部,有後台的生意自然與別人不同。幸虧他還重情份,對老同學很肯幫忙,所以大家對他很少投訴。徐舒眉在一家政協辦的雜誌社當編輯,一星期上兩天班,效益當然不好,因為不在乎錢,圖一個清閑罷了。?“送什麽禮物呢?”她唯一考慮的是這個。

蘇江說:“送什麽禮物啊,送紅包,又省事又貼心。”?徐舒眉說送錢俗氣,又看我,我明白她的意思,每次有人結婚,都是她滿足購物癖的大好時機,她豈能錯過。但是我不願重複她的理由,就說:“班頭大概不缺錢吧?”

蘇江一臉的嘲笑:“真是婦人之見!誰還嫌錢多了咬手?以前有句話叫親不親階級分,現在是親不親錢上看,是自己人就給錢。是客套才給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東西呢!”?唐宋說:“就紅包吧。隨大流。給多少就不要統一了,各人看著辦。你們倆口子是先富起來的一小部分,就多作貢獻吧。”蘇江說:“小事,不值一提。”

徐舒眉噘起嘴說:“你們男人真沒意思,就知道錢、錢、錢!一點情調都沒有。”?唐宋說:“沒有錢,你能這麽瀟灑?三房兩廳的房子住著,歐洲逛逛?對吧,蘇江?”?“我要是沒錢,恐怕她早就和我離婚了!讓她這樣的人去三代同堂,讓她去當馬大嫂,那時她就知道什麽叫情調了。”這麽刺耳的話,徐舒眉居然理所當然地嘻嘻地笑起來了。男人和女人認識一致,眼前的這一對真是天造地設。天下的好姻緣,常常都是給像徐舒眉這樣有一點心眼又單純知足的人預備的。議完了賀禮的事,蘇江就和唐宋到一邊喝威士忌了。徐舒眉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你那天穿什麽衣服?我們倆坐在一起,可別犯衝。”“你說呢?”“你上次那套珍珠灰的連衣裙挺時髦,穿了很亮。配珍珠項鏈,你有的。你要是穿它,我就穿一套蜜色的。我剛買了一套喬治·阿瑪尼的。”“那好吧。”我說。在這些方麵,徐舒眉的智商夠用,我一向聽她的。“不過你最近皮膚有點粗糙,婚禮前咱們去做一下麵部護理吧?”我一聽要上美容院,就害怕——“太麻煩了。自己做一個麵膜得了。”“這怎麽會一樣?不能偷懶啊,女人過了三十歲,再一偷懶,皮膚會泄漏年齡的秘密的。我有葡京美容中心的卡,你和我一起去,幫我用掉點。”徐舒眉就是這樣,她自己熱愛生活,還非要帶動別人不可。我以前經常說她最適合的職業是當推銷員。見我同意了,她又扭頭喊:“蘇江,到時候你開車來接我們。免得一出來風一吹,剛做好的皮膚又發幹,臉色也不好看。”蘇江顯然對她的這種小題大作已經習慣了,幹脆地答:“得令,夫人!”?唐宋搖著頭說:“徐舒眉,你讓我對婚姻有點信心好不好?怎麽一結婚,男人還要兼車夫呢?”徐舒眉笑,並不理會他,而是小聲對我說:“你打扮得漂亮一點,說不定在程方的婚禮上發掘出一個白馬王子呢?難說的呀!”我苦笑——“白馬王子?這幾年像發豆芽一樣長出來的?我隻要遇見一個黑驢王子就可以了。而且本人婚後保證不要他來美容院接我,因為我根本不上美容院。”“你這個家夥,就是這付德性。就算你是成長型的績優股,可也不能總不拋掉,小心套牢了!”徐舒眉業餘炒股票,所以她這麽說沒有惡意,隻是順手拈來罷了。

明天就是婚禮的日子了。我去禮品店,挑了一個飾有金色蝴蝶結的紅色賀儀袋,又去銀行換了六百塊的新紙幣——取給六六大順的吉利吧。我把錢整整齊齊地放進袋子裏,然後拿出好久不用的筆墨,想了想,在反麵寫上“百年好合”。人過了三十歲,就會慢慢向傳統屈服。我對待別人的婚禮,以前可沒有這份耐心。那時候滿腦子都是愛情,覺得婚姻都是落俗,婚禮更是俗不可耐。現在覺得是真情就要結婚,要結婚就要繁繁瑣瑣地辦一個婚禮,才證明誠心與決心。

晚上正在呆呆地不知道想什麽,電話響了。是唐宋。他說他想請我出去喝杯咖啡。我說免了,晚上過了八點我不能喝咖啡,要失眠的。他說那就不喝咖啡,就一起坐坐。我說,出去還要換衣服、化妝,還是你來我這兒吧。他一向可以來我這裏,可以看見我全不修飾的樣子。這到底是因為我對他的信任,還是我沒有把他當成一個男人(兩者都)?好在他從不計較。?他來了。我給他來了一杯速溶咖啡,自己喝白開水。他看上去好像有心事,也不像發生了什麽突發事件,就是有些不振作。他說:“怎麽臉上的斑又出來了?又忘了吃藥了吧?”?我的例假一不準,臉上的色素斑就變深。唐宋這個家夥,真是火眼金睛。我這兩個月還真忘了吃他的方子。

“管他呢,反正老姑娘一個,也沒人看。”

他責備地瞪了我一眼:“不許這麽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你打算這麽過到什麽時候?世界上並不是隻有程方一個男人。”

“我知道。我也不是完全因為他。就是好像也沒有遇上讓我想結婚的,你讓我怎麽辦?”?他不說話,仰麵朝天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粗粗地呼了出來。“習習,明天不要緊吧?我有點擔心你。”

“擔心?擔心我當場痛哭還是把酒杯砸到新娘頭上?不會啦,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哪能這麽不端莊?再說,人家程方也沒有對不起我,我要愛上人家是我自己的事,我沒有那麽不講道理。我輸得起。”他看著我,然後搖頭,再看,又搖頭。

“幹什麽呀,好像我身患絕症似的。”

“不是。我隻是在想,最後那個娶你的人,能不能消受你這樣的性格。”

“這話可不好聽。不過說不定有人就喜歡我這樣的脾氣呢。管他呢,反正遲也遲了,沒人要也不著急了。”

“不許這麽說話,又來了。”他說,臉上的表情竟像是痛楚,而且,如果我沒有看錯,他咬了一下牙。
兩個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他突然說要走了,我說好,就站起來要送他。誰知他正好也從沙發上起身,兩個人的頭撞了個正著。我唉呀了一聲,疼出了眼淚。他連忙幫我揉。然後,不知怎麽回事,我就整個人陷進他的懷裏了。我竭力要弄清楚是怎麽了,可是他把我抱得那麽緊,我整個臉都埋在他的前胸,看不見他的表情。先是聽見他的心跳聲,咚咚地跳,很劇烈。然後我聽見他說:“習習,記住,我還是在等。”?

我說:“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你答應過不再說這件事的。”

“可是,過了那麽多年了,我不知道你心裏有沒有改變。萬一你已經改變了主意,因為你這麽驕傲,又不肯說出來呢?”

聽見一個大男人在你耳邊這樣溫柔地說,過了這麽多年,他還是愛著你,我的心不禁一熱。可惜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年輕的小姑娘了,已經到了隻看紅樓不談夢的年紀了。而且,他是不是對我要再見程方有些緊張,他是擔心我一見之下會萬劫不複嗎?甚至,他是怕我看見程方屬於別人,受不了刺激,預先來安慰我?

我說:“我好像不適合婚姻,我這個人不是一個好女人。”

“這要男人說了算。”?

我對他的堅決突然有些好奇起來,“喂,唐宋,你就不怕我忘不了程方?”?

“不怕。”

“你是不是很想結婚?你要想結的話,有的是女孩子,幹嘛拉我下水?”?

“我當然想結婚,如果新娘是你的話。”

我發現談話超出了我控製的範圍,我急了,就說:“你這個人怎麽這樣頑固,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很簡單,除了程方,如果你心裏還能容得下別人的話,首先考慮我。”

“你不用這麽委屈的,再說我——”?他捂住我的嘴,“先別急著表態。你就是太伶牙利齒了。好好想想,行嗎?至少,讓我覺得你也認真考慮過我。”

鬆開手,他走了。到了門口,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藥我給你配,明天給你帶來。”

想到明天上午要上班,下午徐舒眉要來接我去“做臉”,晚上就是程方的婚禮,要遇上一大群老同學的,一張隔夜的臉怎麽見人?不敢放任自己胡思亂想,趕快吃了加倍的安眠藥,睡了。

蘇江的車直接開進了玫瑰花園,幾乎不減速地劃了一個弧線,穩穩地停在廊式的大堂口,侍者上來拉開車門,我和徐舒眉一前一後下了車。在往大廳裏走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很感激徐舒眉。我們在美容院化了兩個多小時雕琢的成果很顯著,我們皮膚緊繃,細膩,而且很有水份,像剛采摘下來的水果;我身上的珍珠灰和她的蜜色緞領套裝十分雅致,又與眾不同,是低調裏的精心。走進大廳,在簽到處看同學裏已經到了誰,已經有幾個眼尖的看見了我們,上來打招呼。蘇江也進來了,在宣紙上一揮,寫上了他和徐舒眉的名字,然後把一個特大紅包遞上,一拱手:“恭喜!恭喜!”所有的動作一氣嗬成,流暢無比。我也簽上自己的名字,遞上了我的一份賀禮。

我發現來賓清一色的是老同學。一時間,好像我們中文八八屆的人又回到了學校,隻等上課鈴一響,就重入課堂似的。徐舒眉又成了大家的中心,她站在眾人當中,又是尖叫又是笑,還不時打聽“你知道新娘是誰嗎?”我是最怕這種場合的,打了招呼就躲到玫瑰花窗旁邊,看著外麵的花園。有時,人有太多的想法反而腦子裏空空如也,一時間就單純地看花園,忘了自己是幹什麽來的。

“今天真漂亮。”有人在我身後說。是唐宋。?我回頭向他一笑,發現他今天也讓人眼睛一亮。他還是一身的黑,挺括合身的黑西裝,黑皮鞋,小立領的白襯衣,戴了領結。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正式。“老中醫變成了風度翩翩的紳士啦?”我說。他來了使我安心,那種感覺就好像、好像在一群外國人中遇上了一個可以說母語的人。?

他說:“今天氣色好多了。不過藥還是要吃。給你帶來了,放在衣帽間了,你走的時候記得帶走。”?

“謝謝。不過你今天別光關心我,老同學都來了,你和大家聯絡一下感情,省得又冷落了什麽人。”我指的是誰,我們都知道。

“別再提她了,否則我會以為你在妒忌。”

我笑著往他肩上擂了一下:“做夢!看,人家往我們這兒看啦。”在遠處,我們的班花孟如,穿著一身晚禮服風格的絲絨長裙,正在喝著香檳,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在酒杯邊緣,幽幽地向我們看過來。

“看吧,我這兒沒有共鳴係統。”唐宋背負著她的視線,頭也不回地說。孟如當初為他寫了許多很纏綿的小詩。後來她嫁了一個房地產商,那人後來又不知怎麽進了監獄,丟下她一個人獨守一幢空空的別墅。她現在遇上唐宋一定是百感交集的吧。她的眼睛還是那麽美麗,那麽會說話,正如唐宋還是那麽無動於衷。

不論男人或者女人,在他們不愛的人麵前都一樣瀟灑,而一旦麵對深愛的人,我們都束手無策。對我們來說,愛上誰就意味著放棄和這個人講道理,更放棄向他(她)要公平。也許,人隻有在不在乎時才有公平可言,而不在乎了也無所謂公平不公平了。

正在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樂隊奏起了“婚禮進行曲”,所有的人精神一振,往樓梯口看去。這時,樓梯上出現了一對新人,穿著新郎禮服的是程方,而穿著婚紗、像一朵雲一樣飄下來的新娘十分麵熟,但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這時有人小聲說:“長得真像齊安兒。”一語點醒夢中人,不正是齊安兒嗎?
等他們在鮮花簇擁的酒桌前站定,定睛一看,真的是她!音樂聲停止了,四周突然安靜下來,沒有掌聲。接著,像往平靜的水麵裏撒下一把細沙所引起的騷動,人群裏響起了一片壓抑著的竊竊私語——任再有想象力的人,再怎麽猜也猜不到會是她!以為她比全世界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能嫁給程方,所以在程方的新娘可能的名單裏,她根本沒有出現。可是,眼前這個穿著簡潔高貴的象牙色婚紗、雙眸如水、肌膚晶瑩的女人,不就是齊安兒嗎??他們在酒杯疊成的金字塔前站定,程方舉起了最頂上的一杯,大家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開口了,聲音愉快而從容:“謝謝大家來出席我們的婚禮!今天是我最快樂的日子,我想讓大家來分享我的快樂。安兒出國的時候,我對她說我會等她,她問我等多久,我說等到太老了也沒有意思,就等十年吧。結果,在她離開八年九個月零十一天的時候,她回到我的身邊來了,而且終於願意嫁給我。我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樣的女人,感謝上蒼,我終於等到了。”

有人喊:“你們這麽些年都沒有見過麵嗎?”?

“沒有。我們連電話都沒有通過。”程方說。

“怎麽重新聯係上的?”似乎是獨孤道人的聲音。

程方看向齊安兒,“可以說嗎?”她笑了,我突然發現,以前幾乎沒有看到她笑過,怪不得程方忘不了她,這真是“笑靨如花”呀。

她說:“這個我來說。其實我走了以後,過得很不好,越過得不好越不想回來,我覺得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程方,我根本不指望他真的會等我。可是就在一個星期以前,我忽然夢見了程方,夢見他在叫我,叫得很著急,我從夢裏醒來就哭個不停。我突然明白失去了他我這輩子都不會幸福。可是我想他一定結婚了,也許還有了孩子。我不知道該不該找他,我就試著打了個電話給他,我對自己說隻是想聽一下他的聲音。電話一通,我的心就狂跳起來,然後我聽見他說:喂?我也本能地答了一聲喂,我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他就在這邊大聲喊起來:‘安兒,是你!你在哪兒?你不要掛,你聽我說,我一直在等你!’我說:‘你就不問問我這些年是怎麽過的?’程方說:‘不,我隻想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去接你!’”

說到這兒,齊安兒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淚水順著麵頰唰唰地流下,像清亮的小溪流。

程方什麽也沒說,隻是握著一條雪白的手帕輕輕地碰碰她的手。

人群裏這下子爆發出一陣掌聲,而且夾雜著各種感歎。我的眼睛濕了,隻好仰頭不讓淚水流出來。一條疊得方方正正的大手帕及時塞到我手裏,我悄悄地接了過來,輕輕在眼角印了印,低聲說:“這再不是愛情,天下就沒有愛情了。可是安兒是不是真的愛他,還是無可奈何了才回來的?”唐宋同樣低聲說:“我看沒問題。她就算原來不愛他,現在也會愛他的。”

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我麵前的程方挺拔俊朗,神彩飛揚,比我記憶中的任何一次出現都更有光彩。有如此完整而獨立的內心在支撐著,難怪他處處與眾不同。在一天等於一年、一年就是一個輪回的年代裏,他居然會承諾等十年,而且,真的去等,而且——不在乎她做過的事。居然真的有這樣的男人。他隻知道她是他愛的人。他的愛化解了一切過錯。他絕不是一個沒有是非的人,但是他的愛超越了是非。不管將來如何,他們的故事演到眼前這一幕,已經讓心如死水的我大受震動——我們一向那麽自戀,連愛一個人都要很矜持地愛,有什麽意思?我們幾曾對另一個生命作如此徹底的交待、同時對自己的生命作一個交待??向他們敬酒的時候,我說:“你們真不容易,祝你們幸福!”程方笑著說:“謝謝。”齊安兒說:“習習,要珍惜,不要像我,等到過了這麽多年才明白。”我想起當年曾經苦苦勸她不要傷程方的心,沒想到幾起幾落是這個結局,看來真是三生石上注定了的。我們百感交集地對視了幾秒,然後微笑著一碰杯,把手裏的酒一口喝幹。

? 剛從侍者的托盤裏端起第二杯的時候,唐宋過來了,“好了,不要再喝了。”他總是這麽喜歡管我,而我總是不服他的管。這麽多年了,大家都是本性難移。我說:“為什麽不能喝?你以為我在借酒澆愁?”
“我知道你不是,隻是有許多感觸。我也是的。很多年沒有一個身邊的人讓我這樣感動了。”

“可是,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好運氣啊!”?

“不管怎麽說,能這樣去愛,真的很好。能真真實實、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愛一個人,不管這個人最後是不是屬於自己,隻要始終覺得對方值得你愛,就是讓人驕傲的事,對吧?”?“你在說誰?”我問。“不知道,也許說他們,也許說你,也許說我自己。”他笑著,輕輕拿走我手裏的酒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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