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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出海麵》 王朔

(2007-03-05 20:44:10) 下一個
《浮出海麵》

上篇

經過一個星期艱苦的談判和討價還價,北河鄉仍將工人的年薪卡在一千三,不肯降下
來。這樣,我隻好放棄承包那個社對辦的瀕於倒閉的服裝廠。一個朋友告訴我,一家位置很
好的餐廳正在清理帳目,問我有無興趣去當經理。我常去惠顧那家餐廳,知道其背景複雜,
那夥人哪一個都是開罪不起的,便謝絕了。

天色已晚,臨街的高樓大廈間間燈火通明,雪亮的外國汽車川流不息,大街猶如一條快
速流動的明晃晃的河。我隨著密集的人群急急走著。商業區林立的霓虹燈使鮮麗的廣告牌,
琳琅的商品,花團錦簇的少男少女籠罩在紅紅綠綠,忽明忽暗的氛圍中。一串豪華的大旅行
車魚貫停在一座金壁輝煌的大飯店門口,湧下成百掛著相機,滿麵笑容的外國遊客,衣冠楚
楚的侍者畢恭畢敬為他們示路。一個交通警察嗬斥一個亂闖亂瞧的中國小夥子,小夥子滿不
在乎地說:

“厲害什麽,厲害什麽,不就是一幫香港人嗎!”

“香港人?人家是日本人。”

我笑了,很多行人也邊走邊笑了。

我在一間香港人開的快餐店站著吃了個漢堡包,又要了瓶可口可樂慢慢吮,看著燈光廣
告牌上的漂亮菜肴出神。自從我父母相繼謝世後,我就常在這樣的快餐店胡亂吃一頓。店裏
放著這個月流行的愛國歌曲。一個我認識的服裝小販湊過來,說他剛從珠海進了批衣服,今
晚在西單夜市賣,叫我去挑幾件。我說我還有事,改天在說。

我到櫃台上換了零錢,走到外麵一個投幣式自動電話亭打電話,撥了兩次沒撥通,沒了
耐心,看到外麵一個姑娘很焦急,便讓給她打,自己走出來。一輛無軌電車駛來,我跑兩步
擠上去。車到站我又突然覺得什麽人都不想見了,繼續往前乘,一直到總站才下來,溜溜達
達瞎逛。這條街有很濃密的洋槐,乘涼的人很多。男人們在路燈下打撲克,小孩子坐在馬路
沿上吃西瓜,老太太們則搬著小板凳紮成堆,東家長,西家短地聊閑篇。沒人注意我,也沒
理由注意我,我很黑,又穿著黑衫。

我想找個演外國舊片的影院,走了兩家都滿座。走到一家劇場,有人迎上來問我要不要
退票。我隻肯出一張電影票的價,那人躊躇一下,索性把票子白送給我,我進劇場時不禁有
些懷疑。

劇場裏隻有稀稀拉拉幾個觀眾,台上一個古裝少女在跳著徐緩但十分舒展的中國古典
舞。水袖在淡藍的光中拖來迤去,腰肢婀娜地扭動,箏和琵琶流水般地傾瀉,天幕一片遼遠
清麗的冷調子。曲終舞罷,燈光暗下來。盡管我很入迷,也沒鼓掌。

舞台再次亮起來時,這個姑娘穿得很少地跳出來。跳了一會兒我才明白,她跳的是一個
神話中的女英雄。在共工那個倒黴蛋頭觸不周山、造成天塌地陷的嚴重後果後,這個女人象
瓦匠一樣把天重新砌好,使我們人類得以繼續繁衍。據說,也是這個女人,同她的同胞交尾
產卵,提供了第一批人種。值得欣慰的是編導沒讓這個女孩子裹上一層蛇皮,否則,她就不
能向我們展現她那極富表現力、生氣勃勃的腿。最後,我還是覺得掃興。我以為不該讓一個
女孩子向成年人表現雄壯、慈悲,即便她是好心眼。

我對這個女孩子印象深刻,因為她表現功成名就後接踵而來的死亡很傳神,簡直可以說
死得洋洋得意。

散場時我買了份節目單,跳舞的女孩叫於晶。

我在樓梯上就聽到我家裏一片喧鬧聲夾雜著隱隱的舞曲聲,也不知哪夥朋友在這兒聚
會。父母欣逢盛世,生了我們兄弟姊妹八人,又象播種機一樣把七個兄姊撒到祖國各地,生
根發芽。雖然我外出旅行方便了許多,但父母過世後的那些日子,我十分寂寞,就招朋友們
來玩。後來,我也鬧不清究竟誰那兒有我家的鑰匙。反正我每次回家,公寓裏總是一大堆不
認識的人又玩又鬧,有幾次我都不得不睡在地板上。我懷疑有些鑰匙是他們自己配的。管片
民警訓誡了我好幾回,我表示拉不下臉,隻好隨他們去抄,果然抓走一些嫌疑犯。法院還差
點以窩藏罪對我起訴,幸虧一個律師朋友從中斡旋,讓我具結悔過,才不予追究。清靜了幾
天,這些日子,國內歌舞升平,我家又日趨繁榮。我倒也不在乎了,因為民警也有我家鑰
匙,有情況隨時來好了。

我進了門,徑直到自己房間關門睡覺。快睡著時,有人咚咚敲門。

“石岜,電話!”

我十分不高興,爬起來到客廳接電話。客廳裏一幫人在裝模作樣地跳集體舞,我覺得很
好笑。電話是一個怒氣衝天的女朋友打來的,說我害她在景山等了兩小時。我想起答應過她
吃廣東菜,隻得撒了個謊,說我病了。她馬上要來看我,我說明天,明天我在家等她。我放
下電話問那些人,幹嗎跳這種不三不四的舞。一個人說,這是他們廠團委領的任務,限期學
會,所以在這兒加班。我想問他是誰,又覺得不太禮貌,起身離去。

回到房內,我睡不著了。戴上立體聲耳機聽了會兒科德爾曼的鋼琴曲,想起過去這套房
子內歡歡樂樂一大家子的情形,無聲地哭了會子。去廚房冰箱裏找酒,發覺空空如也。跑到
客廳裏一看,那幫人正一人端著一杯我的啤酒。我勃然大怒,把他們全轟了出去。

我乘電梯下樓。附近街角有一家營業到深夜的私人酒店,我和那兒的人很熟,老板娘總
是給我留幾升冰鎮啤酒。我一邊喝,一邊看店裏電視播放的晚間國際新聞。美國佬又被亡命
的阿拉伯人開著一卡車炸藥炸得血肉橫飛,而他們那個又老又帥的總統正在儀態萬方的夫人
陪同下神采奕奕地發表演說。一個吃飽了撐的洋癟三又創了一項無聊的世界紀錄,鑽進木桶
裏從大瀑布衝下來。這時,一個穿紅托鞋的姑娘娉娉婷婷走進來,坐在我旁邊。老板娘跟她
打了個招呼,隨手斟來一杯白酒。電視裏的國際新聞播完了,播音員預告明天的天氣情況。
我轉眼瞅了眼旁邊有滋有味喝著白酒的姑娘。她穿了件無領碎花睡衫,一條紅百褶裙,棕色
的臉龐上一雙水汪汪的圓眼睛,嘴唇鮮紅,脖頸筆直。

我覺得她挺麵熟。

今年春天,我在南京送一對新婚夫婦乘火車去上海度蜜月。由於過分熱心,到點了忘了
下車,被一起拉到上海。在上海認識了一個北京籍的海軍軍官老紀,一見如故。我們倆的短
篇小說曾湊巧登在一本刊物的同一期上。

他們一幫大兵,一休假回北京,就成群結隊地挨家吃館子,找女孩子鬼混。

我在外麵躲了我那個女朋友一上午,中午回到家,正碰上老紀他們帶來幾個舞蹈學院的
女孩坐在客廳裏山呼海嘯地神吹:如何追得違法捕魚的南朝鮮漁船發瘋地跑;如何在公海硬
著頭皮和蘇聯巡洋艦對峙。我坐在一旁笑眯眯地聽,伸手拿茶幾上的煙盒,發現裏麵空了。
一個南方口音很重的女孩遞給我一盒煙。我抽出一支,和她對了個火,認出了她。

“你也常到這家來玩?”她問我。

我點點頭。

“見過這家主人嗎?”

“…………”

“我來這兒好幾次了,從沒見過這家主人,你知道他是幹什麽的嗎?”

“說不上來。”

“你呢,你是搞什麽的?”她友好地問。

電話鈴響了,把我救了。我去接電話,是那個女朋友打來的。她開口就罵我,我忍了會
兒,她仍然罵不絕口,把我罵急了,和她對罵起來,最後情斷義絕地掛了電話。

那個女孩笑著對我說:“我知道你是幹什麽的了。”

我等著她說。

“流氓。”她開了一個過火的玩笑。

老紀連忙領頭大笑起來,笑聲強盛不衰,我也隻好跟著笑笑:

“不,和流氓不搭界,他們說我是‘青年改革家’。”

晚上,我們在陶然亭西餐廳來了通水兵式的豪飲,昏頭脹腦,吵吵嚷嚷去舞蹈學院喝自
來水。老紀總是細心觀察每個人的情緒,生怕誰不能盡興,他讓那幾個女孩領我去她們練功
房開開眼。我理解他的好意,又很煩這種體貼,不願去。

“不就是一個大屋子嗎,幾片鏡子。我懂。”

“去看看,去看看。”老紀推我,“再讓她們給你跳幾段。”

老紀說,這幾個女孩都是各省歌舞團的主要演員、尖子,有的還是邊疆傳奇色彩很濃的
少數民族。

“那有什麽,那有什麽!”我不服,“我也是少數民族,滿族!和你們漢族有亡國滅種
之恨。”

她們笑我喝醉了,我不理她們,纏住一個姓楊的白族女孩問:

“你在家,平時吃什麽?”

“炒月亮。”

“跟你說正經的呢。你是哪個族的,師傅?那麽善飲。”我問於晶。

“鄂倫春。”於師傅一本正經地說。

其它人亂笑。

“鄂倫春?你們不是會打獵嗎?沒聽說你們會跳舞。”

“你沒聽說的事多呐。”

來到空曠的練功房,我湊到鏡子前搔首弄姿。後來,蜷縮在牆腳的墊子上打起盹。醒來
一睜眼,發現人都走光了,隻剩下於晶一個人坐在鋼琴前低頭隨便彈著小曲。我又照了會兒
鏡子,對鏡子裏的家夥很不滿意。

“你們的鏡子不平。”

她看看我沒說話,繼續自我陶醉地搖頭晃腦彈琴。

“這個身材也就穿西裝合適。”我在自己身上比劃著,找自己優點。

“你的肚子和外國肚子有個區別。”她在後麵邊彈琴邊瞧著鏡子裏的我說。

“更尊嚴?”

“人家是下腹沉甸甸,您老先生是胃囊鼓出來。”

我和她對視一會兒,承認:“那倒也是。炎黃子孫嘛。”

她低頭繼續彈琴。我把腿笨重地搭在練功杆上窩窩囊囊堆在那兒。

她抬頭看我笑了:“一攤泥。”

“你給咱們,”我把腿取下來,“來個矯健的。”

她離開琴凳,走到練功房中央站住,亭亭玉立,“你想看什麽?”

“女媧補天,不不,女媧女媧。”我及時發現自己的錯誤,臉還是不由得紅了。我不願
讓她看出我其實很喜歡她的舞蹈,掩飾道:“是你跳的嗎?”

“瞎跳,你覺得怎麽樣?”

“挺好,挺不錯的。”

“這個舞,”她說,“在全國比賽拿過獎。”

我想恭維她一下,脫口一句把她冒犯了:

“搞舞蹈是不錯,不費什麽腦子就能拿獎。”

她白了我一眼,走回鋼琴,掀開蓋丁丁當當砸起來。

“怎麽不跳了?”我問。

“沒音樂怎麽跳?你會彈琴嗎?會彈來彈。”

“不會,音樂裏我也就用心學過口琴。”

“吹得好嗎?”

“不好,吹了兩個月,吹出個口腔潰瘍……我其實不會吹,從來不吹。”

她臉衝牆笑起來,我也笑了。

“給我留個電話行嗎?”她說,“閑得沒事,好給你打電話聊聊天。”

我從身上摸出一張破紙,趴在鋼琴台上給她寫號碼。她歪頭瞧瞧,納悶地說:

“怎麽好幾個人給我留的都是這個號碼——那到底是什麽地方?”

“公共廁所——我家。”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老紀,問是不是禁錮在學院圍牆內地這些女孩子都挺寂寞。我確實
看到那些年齡很小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穿著有無數拉鏈的運動衫,仨一群倆一夥地坐在院子
裏發呆,見個人過來就拉住胡扯幾句。老紀勸我不要感覺太好,圍著她們轉的人其實很多。
譬如於晶,據老紀所知就有一群博學的研究生、飛黃騰達的第三梯隊成員以及各種嶄露頭角
的藝壇新秀在角逐。有錢的出錢,有才的獻才,場麵相當壯觀。我自歎狗屁不是,對電話鈴
仍舊無動於衷。

氣溫急劇上升了,街上熱得象澡堂子。國家機關都實行了六小時工作製。洛杉磯正舉行
我國第一次參加的夏季奧運會,人們下了班都呆在家裏看比賽的實況轉播。街上人很少,隻
有那些興衝衝到北京旅遊的外埠人不斷在大街小巷公園中暑。一個鄉下老太太在公共汽車上
吐了我一身後昏在我腳下,我把她人中掐出了血她才醒過來。回到家裏,想起所有的衣服都
穿髒了沒洗,隻得取消約會,半裸地坐在電扇前吹風,看單正平寫的《怎樣打官司》。中午
吃了袋方便麵,兩粒維生素E丸。一個電影導演打來電話,說對我新發的一個中篇小說很感
興趣。我告訴他,電視台已拿去拍電視劇了。他問我能不能撤下來。我說不好意思。他表示
遺憾。我向他推薦我另一篇小說。他說謝謝。

“那隻好下次再合作啦。”

我放下電話,繼續看書。電話鈴再響,我拿起來。

“石岜嗎,你這個經理怎麽總不露麵?我到處找你。你馬上來,公司這兒一攤事等著
你。”

來電話的是四川一家公司的總經理,她聘我當北京經理部經理。我接了聘書不去幹活,
她十分光火。我也有道理,她不給我發工資。

“我去不了。”我委婉地告訴她,“我沒然裳穿。”

剛放下電話,鈴又響了。一個想辦文藝茶座的出版社抱怨我給他們聯係的那個街道辦事
處給找的房子太偏僻,沿線隻有一路高峰車,難以招徠一般的附庸風雅者。

有人敲門,我不理。敲了會兒走了。我打完電話,又聽到有人用鑰匙捅門,而且已經進
到走廊。我大吼一聲:“等會兒!”手忙腳亂地找了條相對幹淨的網球褲穿上,“進來
吧。”朋友們陸續來我家“上班”了。談戀愛的進了小房間,談生意的鏖集大客廳。我一邊
翻著當天的《市場》報,一邊隨口和他們應酬著。一個廣東口音的家夥特別惹我心煩,一會
兒問我要不要電飯煲,一會兒問我要不要“傻瓜”相機,口氣之大似乎他家卸了滿滿一船日
本貨。我突然看到《市場》報上登報的一則慷慨出租繁華大街商業用房的廣告,抓起電話給
那家出版社打電話,通知他們。

客廳裏十分嘈雜。電話鈴再響時,我拿起來幾乎聽不清裏邊在說什麽。

“你們小聲點。喂,找誰?”

“找你。”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你是誰?”

“你猜。”

“沒工夫猜,快說,別搞錯了。”

女孩子聲音有些囁嚅:“你猜不出來?”

我心一煩,把電話掛了,對著一支煙剛抽了兩口,突然反應過來是誰來的電話。連忙跑
回臥室,不顧一對情侶的狼狽,東翻西找電話號碼,舞蹈學院那台電話總占線,我鍥而不舍
撥著,終於撥通。傳達室的老頭說於晶不在。那天下午,電話鈴一響我就蹦起來去接,但電
話鈴響了無數遍,都不是找我的。

皓月當空,夜色醇厚,幽暗的雲緩緩飄移,市聲遙遠微渺。我在陽台上鳥瞰北京。漫無
邊際的熠熠燈火;跑道般縱橫明亮的馬路街巷;遠處市中心幾座高大建築物掛了燈,輪廓清
晰地浮在夜空(不知道今天是什麽節日)。

我回房看書,書裏有人說:“我這輩子可能不會愛一個人,被一個人愛就過去了。”

我又看了一遍這句話,怦然心動。

她坐在午後的金色斜陽裏看書,衣衫紅得耀眼,我穿過昏暗、肮髒的長長樓道,走到後
門口,站住看著她一動不動的背影。良久,她感覺到什麽,回頭看到了我。認出我後,淡淡
一笑:“你來了。”

我走下台階,坐在她旁邊的一張椅子上:“看什麽書?”

她合上書,給我看封皮:“幹嗎來了?”

“沒事,瞎轉遊——你會遊泳嗎?”我決定不兜圈子。

她抬起金色、光滑的臉頰,注視了我一會兒,點點頭。

“我知道西郊有個湖,又大又荒涼,晚上租船到很晚。我常一個人夜裏劃船到湖心,然
後通宵暢遊。”

她沉默著,不置可否。我有點茫然。

白族小姑娘小楊來喊我們去吃晚飯。她說學院食堂飯不好吃,端個盆去外麵小鋪買了些
羊肉餡餅。我吃了兩口,羊肉不新鮮,就吃了幾個西紅柿了事。屋裏的幾個女孩子說著她們
將要演出的舞劇《屈原》。演嬋娟的女孩抱怨屈原老頭太正經,查遍野史,也沒找出和嬋娟
丁點兒曖昧關係,使她的雙人舞十分尷尬。我問於晶跳什麽角。

“災難舞中的民女。”她說,“在眾多秦兵手裏掙紮一番,然後自刎。”

她們開始議論班裏男生誰政治思想好,但動作別扭,沒“胞”(“胞”大概是指藝術細
胞);哪個名女演員又老又霸道;我在旁邊聽著一句也插不上,隻知道沒什麽人她們瞧得
起。於晶見我沒趣,找話問我:

“你看過哪個舞劇?”

我想了想,實在想不出,抱歉地說:“馬戲偶爾看,舞劇……”

她白了我一眼。

“哎,”小楊也掉頭問我,“我聽說你是無業遊民是嗎?”

“不是無業遊民,是社會賢達——我把鐵飯碗扔了。”

“為什麽,為什麽呀?”其它女孩紛紛感興趣地問。

“國家有困難,僧多粥少,為國分憂嘛。”

女孩們都撇嘴,於晶嗤笑地站起來,從別人手裏抓了把瓜子,坐到一邊低頭嗑起來。

“那麽你算個體戶了?”一個女孩說,“一定很有錢了。”

“是不是該請我們窮學生吃幾頓。”於晶故意打趣地說。

“你們別以為是個體戶就趁錢。”我說,“我是個貧寒的個體戶,我們那個野公司吃飯
都得抓鬮。”

“胡說!”女孩子們笑。

“那你以後怎麽辦呀?”小楊倒認真關心地問,“當一輩子個體戶?”

“不會的。以後國家好起來,經濟發展了,就業機會自然也就多了。”

“他倒對‘四化’前途充滿信心。”

我和女孩們不著邊際地胡扯,有時看一眼於晶。她漫不經心地嗑著瓜子,獨自出神。一
個男人進來,女孩們和他打招呼。我見過他,一個無名的傷感詩人,他寫的那些吟風弄月、
憐香惜玉的小詩很能賺女學生的淚。於晶活躍起來,和他對坐長籲短歎,感慨人生,儼然雙
雙進入超凡脫塵的至高境界,使別人俗口難開。我起身告辭。

“不送了。”她連身子都不抬一下。

小楊過意不去地送我出來,叫我常來玩。

我走到紫竹院,脫衣下水,沿永定河引水渠一直遊到玉淵潭,接著順水飄到木墟地大橋
爬上岸,坐車回紫竹院拿衣服,巡夜的聯防隊員把我截住盤問,我和他們大吵大嚷。他們把
我帶到派出所蹲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到紫竹院找衣服時,已不知被哪個小人抱走了。我罵
罵咧咧地在街上橫行著回了家,覺得不能這麽罷休。

她們正在練功房跳一個既興的幽默舞蹈。大意是三中全會後,政策放寬,農民養了很多
豬,豬吃得很肥,心情也很舒暢,屠宰時,爭先恐後:“先殺我!”“先殺我!”表情興
奮,至死不渝。跳的和看的都笑得滾了一地。

我把穿著黑練功服笑得直不起腰的於晶揪到一旁。

“幹什麽?”

“下了練功課,我在陶然亭水榭等你。”

她笑著掙開我,我轉身走開。

我在公園等了一個小時後,心情慢慢沮喪了。湖水稠綠,平滑似綢,不時有魚呼啦躍出
水麵,漣漪一圈圈散開。天空陰沉,紋絲風沒有,雷聲隆隆傳來。我忽然想起拱橋那邊還有
個水榭,忙跑到橋上。兩個飛簷紅柱的水榭間曲橋上,一個紅裙子少女雙手握在前麵,東張
西望,悵悵地走著。我拚命衝她揮手,她愣神遙望,然後,連跳帶蹦地沿綠茵茵的湖岸跑
來。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是來告你一聲,我有事,要去東四取做好的旗袍。”

天開始掉稀稀拉拉的雨點。我們躲進一株老樹濃密的傘蓋下。

“別去了,旗袍晚一天取有什麽關係。”

“明天我們連排,一天都沒空。”

“那就後天取。要不就別要了,我賠你一塊料子。”

“真好笑,我要你賠我料子幹嗎?”她瞪圓眼睛,瞪了我片刻,把後麵的話咽下去,
“我要去,再見!”扭身走到草坪上,跳過矮杆,站在甬路上回頭看了我一眼,“你要沒
事,可以賠我去。”

“我有事。”我揮揮手,讓她快走。

滾滾烏雲帶著雷陣雨壓過來了。

中午,我在陶然亭西餐廳碰到一個要辦服裝表演隊的朋友請舞蹈學院的幾個人吃飯,小
楊在裏麵。我也不客氣,坐上桌就吃。吃完飯出來,小楊掛在手上轉著玩的鑰匙串搞丟了,
我賠她回去找。找到鑰匙後,我們就坐在雨後潮潤的草坡聊天。園子裏靜悄悄,鳥語呢喃,
小楊有點想家。她這樣純樸的少數民族女孩到北京這麽複雜的環境,麵對各種笑嘻嘻的漢人
麵孔,吃不準。我胡說了一頓為人處事之道,發覺自己什麽都懂,可事到臨頭,也缺乏超
脫、彈性。我也想起了小時候,爸爸媽媽撫養我時,在秋日和煦的陽光下,在拂拂揚揚柳樹
林下,無憂無慮奔跑打鬧,玩得滿頭大汗。

“想什麽呐?”

“噢,”我收回紛飛的思緒,抬頭笑笑說,“沒想什麽,哎,”我問小楊,“你們屋那
個姓於的挺討厭我是嗎?”

“沒有呀,”小楊眉毛一挑,說,“沒有,她對你挺感興趣。”

“是嗎?沒看出來。她說我什麽了嗎?”我心懷鬼胎地問,“跟你說過我什麽?”

“也沒說什麽。”小楊說,“就是那天晚上你走後,她說,‘這是個真人。’”

“太乙真人,散仙,是這意思嗎?”

小楊笑著說:“大概是。你比我們活得自在呀。”

“真的?”我謙遜地說,“我能跟你們比嗎?”

我們出公園時已是滿街夕照,下班的人、車潮水般地一波波湧過,交通堵塞,人聲鼎
沸。

於晶橫穿馬路向公園走來。

小楊叫於晶,她看見我們,不自然地笑笑。

“幹嗎去?”

“沒事,到公園裏轉轉。”

“衣服取回來了嗎?”小楊問她。

“沒有,袖口樣式做錯了,讓她們重改呢。”

“我走了。”我跟小楊說。

“吃完飯再走嘛,省得回去還得抓鬮。”

她笑起來,於晶也看著我笑,我們仨人一起往學院走。小楊步子快,走在前麵。我和於
晶並排,我看看她,她正好也看我。

“晚上還去取什麽?”

“什麽也不取了。嗯,”她問我,“去遊泳?”

我忍不住一笑,默契地點點頭,趕上小楊,“真的不吃了,我晚上還有事,走了。”

“你去哪兒?”小楊問於晶。

“我姨媽家,嗯,她叫我今晚去一趟。”

那天後來的事我記得不太連貫。隻記得我換好遊泳褲赤腳跑到柳岸下,看到滿湖金水中
有一條船靜靜泊在淺灘,一個穿天藍遊泳衣的姑娘垂頭坐在奪目的光暈中。我把衣服擲上
船,趟水過去,猛地一推了一下船。然後劈潑斬浪追逐那條流矢般飛快滑行的船。我們象兩
隻鴨子,一前一後伸著頸在溫暖的水裏快活地遊著,柔軟的水草撫摸著我們的腿。船載著我
們的衣服越飄越遠,橫在荒草萋萋的野堤旁,兩槳搭沒在水中。我們坐在船頭一隻接一隻吃
著凍得硬梆梆、帶著冰渣的果料酸奶,涼得牙齒得得抖。後來,我們好象還坐上最後一圈觀
覽車,緩緩地被舉上夜空,默默好奇地看著月光下粼粼的湖泊、黑黝黝的鬱鬱蔥蔥林帶;星
海似的市區一點點呈露、聚縮、袒現出完整的全景。後來,我們站在地鐵旁,興致勃勃地海
聊,誰也不往那個明亮的通往地下的玻璃門裏走。昏黃的路燈下,赤膊的人們圍著西瓜小販
的平板車吃西瓜,遍地瓜皮。等我們跑下地鐵時,末班車已隆隆駛過。我們輕鬆地笑個不
停,滿不在乎地沿著夜闌人靜、燈火輝煌的大街中心線往城裏走。一個晚宴歸來的外賓車隊
從我們身邊風馳電掣駛去,在大街進頭久久留下一串紅色的尾燈,灑水車丁丁當當開過,馬
路變得濕淋淋、黑油油的。

我們好象互相說了很多熱情幼稚的話,記不清了。

電話鈴把我吵醒,我仍沉溺在夢中紛亂的情節中。電話鈴不厭其煩地響著,我埋在枕頭
裏,直到電話鈴不響了,才起床下地。拉開窗簾,玻璃窗刺目地透明了。窗外,淺色的樓群
矗立在耀眼的陽光中,桔紅色的公共汽車在白色的水泥馬路上蜿蜒爬行,道旁綠地散落著蟻
狀奔跑的兒童。

我到圖書館去翻舊報刊,找到於晶當年獲獎時幾份報紙的報道文章。上麵講了一些她的
情況。她小學畢業即進入外省一所藝術學校學習舞蹈,經過幾年艱苦甚至殘酷的練功,在當
地有了些小名氣。十幾歲便連連獲獎,名噪一時。人們對她寄予極大希望——從報上的奉承
恭維中可以看出。報紙的報道是大量、廣泛的,在一份銷路很廣的刊物封麵上我還看到於晶
的整幅劇照,以致我很有些驚奇,怎麽我從沒注意到。我動手撕那幅劇照,有昨日明星之
感。

我把圖書管理員叫過來,對她說:“這個雜誌的封麵不知叫誰撕了。”

“我小時候,腰腿長得別提多科學,人都說我是舞蹈苗子。”我手揣著褲兜和於晶在大
街上邊走邊笑著說,“經常手舉著樹枝跳到半空中,象洪常青在娘子軍女戰士麵前舞大刀一
樣。”

“後來呢?”

“後來,功廢了,隻剩下個嘴。”

我引她走進一家有抽象派壁畫、銀閃閃餐具的法式餐廳,打著黑領結的侍者迎上來,安
排我們就座,遞上精美的大菜單。我隨便瀏覽一遍,點了兩份特菜和兩瓶啤酒,繼續跟於晶
說:

“我很遺憾,要不我們沒準認識得早些,雙人舞。”

“也沒什麽可遺憾的,”於晶看著侍者把酒分別倒進我們的杯子。等侍者走開,端起酒
杯說:“你要學了舞蹈會更遺憾。”

“為什麽?”

“跳給誰看?連那種風流自賞的人都隻看馬戲,不看舞蹈。”

“我空肚喝酒,一喝臉就紅,得墊巴墊巴。”我跟於晶說,一邊把紙餐巾扔到一邊,抓
起桌上的烤麵包往嘴裏塞。

“我不是指你。”於晶笑著說。

“沒關係。”我說,“盡管說,我不在乎。我是愛看馬戲,還是鼓掌喝彩最起勁的一
個。”

侍者送上冷盆,我揮舞刀叉,大吃大喝,風卷殘雲,又端起酒杯咕嘟咕嘟喝得喘不上
氣。

“你吃東西真香。”

我停下來,乜著眼看她,她笑眯眯的,手把著酒杯玩。

“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低級趣味?我們老動人民,,不能比你們搞藝術的。”

“要說勞動人民,”於晶說,“我才是勞動人民,光會跳舞,沒什麽文化。”

“怎麽著,大相國寺的水澆了菜園子,貴賤一碼平了?”

侍者送上煎好的牛排,我吩咐過他,煎得老點,切開時,裏麵還是紅紅的有血絲。於晶
嚐了一口,便放下刀叉,我吃了一塊,也很不對口,隻是這塊牛排太昂貴,不吃掉實在叫人
心疼,我抱怨著,還是都填下肚。

付了賬出來走在大街上,我對於晶說:“不行,我得去喝點冰水,有點惡心。”

我們站在一個冰櫃前喝凍檸檬水,於晶又要了塊紫雪糕。前麵十字路口剛出了一起交通
事故,圍起一堆看熱鬧的閑人,警車、救護車呼嘯而至。我和於晶也跑過去看,隻看到撞癟
的汽車輪胎和一攤血跡,又走回來喝冷飲。

“上個月撞死三十七個人。”我看著路口豎立的交通事故公告牌說。

“跟我說說你好嗎?我還幾乎一點不了解你呢。”我扭頭看於晶,她的眼睛在桔紅的路
燈下又黑又亮,露出那麽饒有興味的神氣。

“你想聽什麽?”

“你為什麽退職?我們都猜你是被開除的。”

“這可是憑空誣人清白,我,”我說實話,說實話就有些艱難。我咽口唾沫:“想發財
——”

於晶笑,看來她又以為我在信口開河。

“真的,”我誠懇地說,“怎麽說我也和你不一樣,渾渾噩噩小三十年,身無一技之長
再沒錢,將來誰待見?我過去那個單位,終日無所事事,薪水菲薄,餓不死也吃不飽,難受
壞了,毀我青春。”

“那你退職後,比過去好點了?”

“常餓肚子,真慚愧。可我不怨別人,機會有,全看自己。另外,”我笑著說,“也不
是沒有揮霍的時候。我不共人家的產,也不喜歡別人和我共產。”

“你真反動。”

“我尋思著,官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學問也不是撥拉個腦袋就能幹的,唯獨這錢,對人
人平等,慈航普渡。”

“你退職時,你爸爸媽媽還活著嗎?”

“媽媽還在。”

“她沒說什麽?”

忽然,我一陣心酸。很多人都說我媽媽是我氣死的,我從不願提這事。可不知為什麽,
今天,我想說說這事,特想推心置腹和人談談。我看著眨著眼睛站在我麵前的於晶,想描述
一下,又覺得難以講清晰,辭不達意。

“我媽媽是那樣一種人,怎麽說呢,是個地道的有中國特色的媽媽。總希望我和大家一
模一樣地生活,總覺得她有義務指導我象她那樣過‘有意義的’生活。大家參軍時,也要我
去參軍。大家上大學時,也要我去上大學。希望我入黨,再娶個女黨員。什麽都考慮得很周
到,就是不問我想幹什麽。”

“她是為你好,”於晶溫和地說,“關心你。”

“都這麽說,搞得我都氣憤了,難道還有誰比我更關心自己?狗看星星一片明!我不自
私,我盡義務,服兵役、獻血、納稅、植樹、買國庫券。我隻是不喜歡別人多管我的事,不
危害公共秩序的私事。”

“什麽事能跟公眾一點關係沒有呢?”

我想了想:“譬如,我晚間上床前洗不洗腳,我吃不吃羊肉。再重大一點,我和我愛她
她也愛我的女孩子婚前有沒有性關係……”

“我有點累了,”於晶說,“想走了。”

“再聊會兒。”

“太晚了,改日吧。”

“要我送你嗎?”

“你要懶得送就算了,再見。”

“再見。”我興猶未盡,拍拍於晶肩膀,“咱倆還挺投機。”

“我覺得我們還是有區別的。”於晶正顏說,“我雖有時也冥想,可從沒有過什麽肆意
妄想。”

她轉身走了。我在原地呆了半晌,走開:“媽的,現在人人都有莫名其妙的優越感。”

那些天,我正好有錢,帶著於晶走街串巷吃雨後春筍般在北京開張的各幫菜館。遇到我
那些神頭鬼臉的朋友就呼嘯成群,做成一處,吃個痛快淋漓,有幾次我還喝得哇哇大吐。使
我納悶的是頗能喝幾杯的於晶滴酒不沾,隻是拚命抽煙。我問她有什麽不開心,她說沒有。
我越逼問她,她越堅持說沒有,反而常常酸了臉。

“我不喜歡女孩子總那麽心事重重的怪樣。”

“我才沒心事重重,”她平靜地說,“相反,我現在都快成飯桶了。”

“你這是影射我嗎?”

於晶扭過頭去。我掏出五角錢,摔了個玻璃酒杯。她起身就走,我追了出去。外麵陽光
明媚,我們再街頭綠地的石凳坐下,四周都是光著小膀子,撲著痱子粉,嫩聲嫩氣叫笑著的
孩子。幼兒園的阿姨坐在樹蔭下聊天。一個眼睛又黑又圓的小姑娘伸手摘花壇裏鮮豔的花,
我喝住她,小姑娘踉蹌退了幾步,站住看我們,恍恍惚惚,若有所思,我們笑了。於晶說這
女孩很象她小時候的樣兒。我指遠處一個正欺負人、頭又扁又圓的男孩說,我小時候很象
他。

“我說,”她說,“你那些朋友都跟你一樣,也是‘改革家’?”

“差不多,”我說,“印象如何?”

“你們錢從哪來的?整天胡吃海塞,也沒見你們費勁幹什麽。”

“叫你看見還成。”我說,“你以為我們該是什麽樣?挽著袖子站在車床旁?在農田裏
揮汗如雨?”

“可你們玩的也忒邪乎了。我跟你一起這麽多天,沒見你有一點正經事。”

“老天,你把我想成什麽雄赳赳的樣兒了?跟你在一起,我已經正經多了。”

“已經正經多了!”於晶眼睛差點兒瞪出來。

“是,快活多了,吃的睡的都香多了。”

於晶瞅著我愣了半天:“這麽回事。”

“哪麽回事?”我有點糊塗。

兩個我認識的姑娘從遠處走過,我跟她們揮了揮手。於晶用下頜點著那兩個遠去的姑娘
問:

“過去你也常常帶姑娘和你那幫哥兒們玩?”

“常帶。”

“你們互相交換嗎?”

“不,怎麽這麽說。”

“你們,你和那些女孩子睡過覺嗎?”

“沒有,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們隻是一起坐坐。”

“你說過你不在乎。”

“我是打比方。我沒和女孩子睡覺不是道德上有什麽禁忌,而是我還沒有愛上誰。重申
一遍,我不是流氓。一個人,就算他挺無聊,也不見得就非是個流氓。一個鍋蓋不能扣到所
有鍋上。”

“不知怎麽搞的,石岜。”於晶說,“和你那些朋友在一起,總覺得我們象一對野鴛
鴦。別人,那些行人、服務員看我的眼光也使我覺得自己不正派。”

“我還以為你喜歡在街上逛來逛去呢。這樣吧,以後到我家去。”

“你那個家和街上有什麽區別,更臭。”

第二天,我打電話約於晶出來時,她不肯了。

“我不想出去了。我們快畢業演出了,排練很累,天又那麽熱。”

“我去你那兒。”

“不不,你別來。你這段時間不要來了,我沒事會給你打電話。”

“你煩我了是嗎?”沉默了會兒,我說,“膩了?”

“是的。”她低聲說。

我給車站問訊處打了個電話,問清去青島的車次,然後把盥洗用具和換洗衣服塞進手提
袋,出了門。

在街上商店裏我買了架減光鏡,一頂遮陽帽,想到腳上的鞋涉水不方便,又進鞋店買了
雙高跟鞋穿上,拎著舊鞋出來扔進垃圾桶。

到了火車站,車票已售光。我買了張站台票,一個在車站值勤的警察朋友把我送上車。
車廂裏人很多,我補完票站到天津才找到座。一坐下,我趴在小桌上就睡著了。列車運行了
一夜,停了很多站,很多人上來,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時有人捅我問旁邊有沒有人,
我迷迷糊糊一概說有。

早晨,車廂裏已充滿腥潮的氣息,海開始在遠方閃爍。很快,海水布滿視野,艦船點
點。平房、樓廈漸次密集,列車駛進市區。

我去旅店介紹處去看了一下,到處客滿,隻能住浴池,便去大姐家裏。姐姐姐夫都去上
班。她的兒子放暑假在家,引一幫小朋友在家折騰,看我來了便衝我翻白眼。他去年到北京
玩我對他很凶,他記了仇。我也不理他,放下東西就出來。這座殖民時代建造起來的城市,
街道兩旁都是陳舊的異國情調的洋房別墅,寂寥靜謐的花園草坪。迎麵走來的年輕人都很時
髦,穿著各式便宜漂亮的舶來品。我走到海邊馬路,視界頓開,五顏六色的帆舨在藍色的海
麵下輕快地滑行。海濱浴場沙灘上趴滿來自各地的旅遊者和療養者。那些童話般的彩色小木
屋已拆除,代之而起的是比肩緊簇的尖椎、帆、蘑菇型鋼筋水泥更衣室。在夏日強烈陽光
下,那些粉紅、果綠、乳白、米黃的屋頂襯著藍天白雲、清澈的大海分外醒目。沿海邊開張
的豪華餐廳、咖啡廳比比皆是。整條街自由市場裏水果、海貨、瓷器和草編織品堆積如山。
曬得黝黑、健康快樂的外地人吵吵嚷嚷地大把鈔票搶購。我拐進濃蔭蔽日的浴場路,穿著泳
裝的少女仨仨倆兩吮著冰糕來回溜達,挎著救生圈的孩子成群結對光著腳丫打鬧跑過。我在
路邊小攤上喝了兩碗冰冷可口的當地特產啤酒,租了條褲叉穿上,踏上滾燙鬆軟的沙灘,一
路走向大海。

高大有力的波浪一道道湧上沙灘,戲水的孩子們被抬起,放至更高處。海水晶螢耀眼,
鼓噪抖動,我急急撲向它,一道長長的浪湧來,我全身浸浮在泛著沫的涼沁海水中。我揮臂
向海裏遊去,隨著一波波湧至浪尖,又隨著後瀉的湧勢,滑向另一道浪尖。很快我遊離了喧
囂的淺海,弋在潛不見底的深海。岸上隱隱傳來警告漲潮,要遊泳者返回的廣播聲,我絲毫
不予理會。其實,逆潮行進,人借湧勢,最輕快不過的。我迅速地遊動,四周已不見人頭,
隻有此起彼伏的藍色波濤,一望無垠的洶湧海麵。我越過防鯊網的白色浮標,繼續遊向外
海。海麵愈開闊,海水愈明淨,流霞漾彩,光華炫耀。遊到一處海岬,我看到另一個海灣裏
艦船林立的桅杆;熱鬧擁擠的海水浴場;市區鱗次櫛比的紅樓綠樹。溫暖的海麵下有寒冷徹
骨的暗流出現。我掉頭往回遊,才發現自己遊得太遠了。我緩緩地往回遊著,感到身體一點
點沉重起來,從昨天下午在北京上車我就沒吃什麽,又喝過酒。外海無窮無盡湧來的波濤追
逐著我,把一個個冰冷的浪頭砸在我頭上,一次又一次將我覆沒滅頂。我倉惶地邊回頭邊拚
命遊,驚恐地感到腿肚子硬結了,就是說,要抽筋。我不得不放頻率,又遊了很長時間後,
我絕望地精疲力盡了。沙灘仍是那麽遙遠,穿著點點彩色泳裝的肉色人群無聲無息地活動,
象是另一個快了塵世的人們,藍汪汪的海水無情地隔開了我,萬籟俱寂,我沉了下去。我覺
得自己變成一條魚,在藍蒙蒙的水裏斯肆意潛遊。“嘟嘟嘟”,一條漆著救生字樣的海軍汽
艇翻著浪花駛來。甲板上的水兵用半導體喇叭衝我喊:

“你他媽找死啊,怎麽遊到防鯊網外麵來了?”

我的欣慰立刻化為憤怒,踩水昂頭衝他們喊:“你他媽管著嗎,老子願意。”

“喂,”水兵又喊,“你要是不行,就上來。”

“走你的吧,你們那破艇的推進器攪的老子直嗆水。”

“真他媽不識好歹。”

水兵們罵罵咧咧地把汽艇開走。

罵了一通,我覺得來了勁頭,重新自如地遊起來。遊過防鯊網,我已再次信心十足了。
身旁左右開始陸續出現忽隱忽現的人頭,嘈雜的人聲近了,沙灘上或躺或坐的男女清晰了。
當我踉踉嗆水走上岸時,心裏充滿歡了。我吃了一通冰激淋,躺下曬太陽,曬得灼熱了,再
次下海。這樣,我曬一個小時,下海遊一個來回;遊一個來回,曬一個小時太陽;當然,我
沒再次越過防鯊網。

黃昏,我換好衣服走在退潮後鏡子般光亮結實的沙灘上。夕陽停在市區上空,將血紅的
投影掠過層層疊疊的樓房,縱貫海麵,射在我腳下。一家電視台的人扛著攝像機在拍海灘夕
照,喝令我走開,我理也不理他們。一個人跑上來好言相勸,我才讓開。

回到家裏,姐姐姐夫已做好飯在等我。我也確實餓了,把飯菜吃得一幹二淨,又吃了半
斤涼餃子。飯桌上,姐姐就開始嘮叨,說我這麽大歲數還在晃蕩鬼混,一點不考慮自己的前
途;曬得象個煮熟的螃蟹;餃子不熱熱就吃,也不怕生病,現在夏天食物容易變質。我給姐
夫煙,她也不高興,說我抽煙她都不讚成,現在世界上肺癌發病率如何高。我說少費話,我
又不是你兒子。

那些天,我整日泡在浴場遊玩。在風景如畫的療養區從黃昏淌徉到半夜,臨海攬勝,望
著璀璨燦爛的星空想入非非。海邊那些咖啡廳入夜都舉辦喧鬧的舞會。山上的露天劇場、體
育場也夜夜有“消夏音樂會”,音樂聲、歌聲飄蕩在粼粼海麵。隔海可以看到商業區明如白
晝的夜市裏熙攘晃動的人影。有時我也去一間格式象客船艙的咖啡廳舞場坐坐,我和那些水
手裝束的女招待混熟了,她們知道我不會跳舞,隻是進去坐坐,便不收我的費。小城市有些
地方比京城要自由些,沒那麽森嚴的等級。這個舞場是給中國人開的,附近賓館裏閑得無聊
的外國人也常來光顧,很隨便地和中國人結對跳舞,喝酒聊天,使我覺得有趣的是,多數外
國人的舞(包括迪斯科)跳的並不如我們同胞瀟灑和花樣翻新,我很為我們的姑娘自豪。好
象誰說過,她們到歐洲訪問,在迪斯科舞場扭秧歌,走花鼓燈,甚至拉上大圈跑旱船,使在
場的外國青年大為傾倒,競相模仿——於晶說的,我腦子裏閃了一下,接著,完全被回憶充
滿了;在一個開放的社會主義國家,若不是大使館及時製止,那兒的共青團差點把她們拉到
自然島的裸體浴場;在另一個國家,每天日程結束,總安排兩個很親切很有經驗的男人和她
們一一吻別。我微笑地幸福地回憶。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我很憂鬱。

“你現在還沒有女朋友嗎?”姐姐問我。

“沒有。”

“我們醫院有一個女孩子很好,就是上次我托她給你帶東西的那個,也是北京的。”

“服了。我可不想要你們醫院那些嫁不出去的女黨員。”

“誰嫁不出去,搶還搶不著呢。”姐姐憤憤然,因為她也是黨員,“你還挺狂,人家還
不一定看上你呢。”

“你管他呢,”姐夫說姐姐,“他還能找不著女朋友,現在個體戶很吃香。”

“魚找魚,蝦找蝦,他能找著什麽好人?怎麽樣?”姐姐又問。

“別煩了。”我說。

“好吧,我看著你。”姐姐說,“看你打一輩子光棍兒。”姐姐看我沉著的樣子可疑,
不禁問:“你是不是已經有了,瞞著不告訴我?”

“沒有沒有。”我笑。

“有他能一個人跑出來玩嗎?”姐夫看著我說。

“是不是有了?”姐姐不信,打量著我一再問。

“有了。”為了幹脆點,我信口說。

“幹什麽的?長得好嗎?怎麽認識的?”我失了策,招來姐姐的排子槍。

“跳舞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這樣說,連我自己也覺得煞有介事,“就那麽認識
的。”

“幹嗎找個跳舞的,”姐姐挺不以為然,“找個搞文藝的。”

“怎麽啦,你瞧不起?”

“那倒不是,就是將來你們節假日休息不到一起。”

我笑了:“我不在乎。”

“其實我倒覺得你原來那個女朋友挺好,你幹嗎和人家吹呀。真的,你幹嗎找個搞文藝
的?”

“你怎麽斷定搞文藝的就有問題?”姐夫說。

“我不喜歡。”

“那是你的事。”

“我不也是搞文藝的。”我說。

“你?”姐姐輕蔑地瞧我一眼,“你是耍把杈的。”

姐姐姐夫又問了些於晶的情況。我告訴他們,於晶是我們國家*ü牡仆紛又?*,第一屆
舞蹈大學生,她的幾個保留節目常去給首長外賓跳堂會。末了,我補充說,她和我吹了。姐
夫很開心,姐姐則氣得再也不理我了。

由於連日的暴曬,我得了淺度灼傷,回北京後,一層層褪皮,模樣沒法讓人看。生意也
很不順手。委托我的一家公司開空頭支票,銀行頂了票,賣方交了貨收不上款,直要跟我玩
命。我帶上他們一起去那家公司玩命,後來雖然湊足了貨款,可關係搞僵了,非但沒拿到傭
金,先前墊的交際費也報不了銷。我不在北京期間,還有幾批到貨,不知哪個混蛋在我家接
的電話,提走倒給別人,讓我那幾個買主白等了一場。少賺幾個錢倒無所謂,可我的信譽完
了。這幾件事傳出去後,沒人再敢跟我做生意,我的飯碗等於讓人給端了。

我把閑人統統轟出去,門上換了鎖,蹲在房裏寫小說。寫了幾萬字,自己看都得捏鼻
子,隻得又撕了。我耐心是有的,可錢包告罄。又過了幾天,方便麵也隻能一天吃一頓。我
想起有部電視劇還欠我點稿費,就跑去要。製片主任說我不能再預支了,劇組出外景拉了個
大口子,所有單項預算都要減,最後沒準還要我吐出點預支的稿費。我跟他講了我的情況,
他說要不他私人借我點錢,我隻得轉身走了。

滿街都是吃過晚飯,穿著褲衩背心為中國女排擊敗大老美興高采烈的人群。大小飯莊子
在馬路邊支起一溜油鍋,烤羊肉串、爆肚、鹵煮火燒的香味在爽人的晚風中茂密彌漫,誘得
過往行人垂涎三尺,駐腳在已經鼓鼓的肚子裏又塞點玩藝進去。連要飯的都吃得滿嘴油亮,
心滿意足地跟在警察後麵去收容所。我兜裏還有幾毛錢,涼麵什麽的還吃得起,可我一點也
不想吃。我走進一個暮色朦朧的公園,想在湖邊的椅子上找個位置,處處都坐滿一對對情
人,旁若無人地接吻。我在一對情人麵前站下,嚴肅地看著他們,他們接著吻反感地瞪我;
我繼續一動不動地凝視他們,這對可憐的情人實在無法保持冷靜,鬆開嘴,忿忿地起身走
了。我走過去占據了他們的位置。

月亮升起來,樹木花草石橋甬路都灑上銀色的光霜,黑〖浚將三點水換成黑字旁〗的船
影輕輕地從恬靜光潔的湖麵一隻隻滑過,響起輕微的濺瀉聲……

清晨,我被一隻手推醒,發現湖上遊彌著如煙如紗的霧,岸邊的草、木椅、我的身上都
濕漉漉的,於晶穿著運動衣,氣喘籲籲站在我麵前。

“怎麽跑這兒睡覺來了?”她一點也沒掩飾她的吃驚。

我一時沒醒過夢,沒回答。

“出了什麽事?你怎麽搞得這麽狼狽,又黑又瘦。”

“什麽事也沒出。”我清醒過來,信口說,“我想早晨出來呼吸新鮮空氣,走到這兒又
困了。”

於晶瞪著黑黑的眼睛瞅我,皺起眉頭。我站起來,蜷縮太久,腿都麻了,停了片刻,血
液才開始循環流通。我往前走,於晶不吭聲地跟在後麵。過去我也挨過餓,從沒象這次餓得
這麽狠,象個真正舊社會的窮人,晃晃悠悠,腦子都有些不清醒了。嫣紅的太陽柔和地停在
烏蒙蒙的半空,一點點亮起來,放射出刺眼炫目的光芒。

“你沒吃早飯吧?”

我差點克製不住自己,我受不了她說話的口氣,就好象我們昨天還見過麵似的。我啞著
嗓子說:“我一般不吃早飯。”

“怎麽能不吃早飯,胃要壞的。那邊有賣油餅的,我去買。”

“不要!”已經跑開兩步的於晶站住,慢慢地回過頭,“不要,”我盡量和氣地說:
“你要吃你買,我不要。”我笑笑。

於晶始終跟著我走,那憂慮、擔心的神態,似乎一不留神,我就要去跳湖。我停住對她
說:“你別跟著我了,該幹嗎幹嗎去。”她仍一步不拉地跟著我。

走到兒童樂園,我坐在一個秋千蹬上不走了,問站在一邊的於晶:“你有事嗎?”

“沒事。”她把臉扭向一邊。

“我有事,我在等人。”

於晶異樣地看我兩眼,走了,跑著走了。

我兩手抓住吊索,往旁邊看了一眼,一個來回蕩著秋千的小姑娘在看我。她把秋千蕩得
很高,從空中瞅我,也不回避我的目光。我衝她笑笑,站到踏板上悠起來,可是不行,悠不
高,我記得我小時候會悠的,那韻律我都忘了。

“得蹲下去。”小姑娘慢下來她的秋千,抱著吊索對我說。

我試了兩下,笑著說:“不行,我不行。”

“我教你。”小姑娘跳下秋千跑過來,我讓她上了我的秋千,“這樣,這樣不就悠起來
了。喂,你瞧我呀。”

小姑娘下來,又讓我上去悠。悠起來一點,還是不高,我有點心慌。

“真笨。”小姑娘數落成我,“要不,你坐著,我搖你。”

“那怎麽行。”我連忙從秋千上下來。

“怎麽不行,讓我搖你嘛。”

“不行不行,我這麽大,哪能讓你小孩搖。都是大人搖小孩。”

“沒關係,我願意搖你,讓我搖嘛。”

我不顧小姑娘的懇求,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她。

回家的路上,我覺得自己既不幸又堅強,甚至很有點被自己感動。可很快,又嘲笑起自
己的不屈。到了家,我已經很後悔沒吃於晶的油餅了。盡可以吃得很自然嘛。我打開冰箱,
隻有半罐冷果醬,我拿出來吃了,停了冰箱,又喝了幾杯熱茶,覺得精神好了點。有人敲
門,是收水電費和房租的,幾個月累計,我已經拖欠了上百元。我說沒錢,收錢的人不走,
說找我一趟不容易,要跟我好好談談。我詛咒發誓說我下星期一定交上,才把他們打發走。
郵局夾在當天報紙裏又送來催交下季度報刊費的通知。書店也來了信函,說我訂的《中國人
名大字典》已經交貨,讓我馬上交錢提書。還有牛奶站的那個熱心腸的姑娘來敲了我八遍
門,問我下月還訂不訂牛奶,我說不訂了。找出幾十斤麵票,到街上和農民換了若幹個雞
蛋,煮了吃了。睡了一覺。晚上,找了塊破浴巾披在肩上,去豐台火車站貨場扛大個。

我連幹三個晚上,卸了兩車皮紅桔,一車皮煤。一車皮給我二百塊錢,交工頭二十,三
車皮我掙了五百來塊。

我到街上澡堂洗了個澡,搓了搓泥。搓澡的師傅要我交雙份錢,我跟他解釋說我剛從西
藏回來。洗完澡,我買了一些“天福號”的醬豬肘,孩子似的無憂無慮地回家。

我坐在桌前一手啃肘子,一手算帳,覺得自己蠻可以象女人一樣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
條,終日溫飽略有節餘。可一算帳,我才想起,我還有兩千塊錢的舊帳,那是上次潦倒時借
的,因為是朋友的,我都給忘了,有錢時也沒還,現在幹瞪眼。反正也是不夠的,隻好繼續
對不起朋友了。我把房租水電報刊書費交了,躺在床上想是不是再去扛大個,又覺得不行,
再扛非把命搭進去。過了會兒,打起嗝,滿嘴豬味。我點了根香,找出瓶不知誰丟這兒的香
水漱漱口,剩下的都倒在床上,拉上窗簾,香噴噴地睡覺了。

我從下午一直睡到夜裏,做了一連串的夢,前幾個還不錯,淨是撿鋼蹦之類的。一地亮
閃閃的硬幣,我興致勃勃地撿,一分二分都不嫌,撿了這半天,又熱又累,想歇歇又怕別人
發現也來撿。後來發現一個諾大的白晃晃的鋼蹦,伸手去拾,竟是一口痰,好不掃興惡心,
張著肮髒的手找水。接著我夢見自己在海裏潛泳,水裏既清澈又烏蒙,身體既輕巧又沉重。
我在水裏愜意地躺著,任其下沉又時時感到沙發床般的浮力在托著我,那感覺實在奇妙。後
來沉淪得久了,想呼吸口空氣,卻遊不出去了。四周淨是藍蒙蒙、毛玻璃般的物象,你進它
退,你退它進,揮驅不散,愈掙愈緊密。我窒息了,心知是夢,卻醒不過來。在夢中一次次
掀被而起,一次次複歸原狀。我的意念升起焦急地俯視著自己的肉體,那皮囊竟如無知無覺
得木頭一般。

“啊——”我終於在無聲的悸叫下醒來,拉亮燈,坐起來呆了半天,外麵已經黑了。我
走到盥洗間用嘴兜著水管子喝了通自來水,鎮靜下來,想了想夢中的情形,既沮喪又慶幸,
不敢再睡,怕再被魘住。搬出這些天的報紙信件在燈下看。

從海濱回來,我就沒怎麽看報,也不知世界和平怎麽樣了。看完報放了心,除了契爾年
科總書記身體不太好,兩伊繼續互相恫嚇,黎巴嫩和安哥拉都很平靜,連我最擔心的印度錫
克族暴亂也在漸漸平息。《晚報》上的一條國內消息讓我看了很久。舞蹈學院應屆畢業生編
排的民族舞劇《屈原》已經公演了,似乎還得到好評。我推開報紙,拆信看,都是陌生讀者
來的信。我前些時候發了一個小說,使一些年輕人挺激動。紛紛來信問到底是怎麽回事,我
是誰?有個人已經來過三封信了,要我幫他出主意應付生活中的幾個難題。我回信叫他看著
辦。我可不想當教唆犯,自己還一塌糊塗呢。他回信罵我不如人家玲玲姐。有封信寫得溫柔
淒婉,象個過來人,還是女的寫的(看名字看不出性別),招的我回憶起一些往事,很難
受。她勸我應該珍惜一些東西。我的一個文學老師,一個老編輯的來信則使我又羞又愧。他
溫和地責備我這段時間不去他那兒,叫我和他保持聯係,他想知道我在幹什麽。並告誡我,
有些事情作為了解,站在邊上看看可以,千萬別掉進去。唉,每回我去他那兒都說得很熱
鬧,似乎活得津津有味。其實呢,和這些安貧樂道、誨人不倦的老師比起來,我活得象個沒
孵出來的鵪鶉。我不願這麽頭臉不整地去見他們。其實,即便是一個男人,背人哭一哭也沒
什麽,可我還是忍住了。

電話鈴響了,響了又響。我不知道誰這麽晚還會來電話,擤了擤鼻涕,走過去拿起話
筒:“誰呀?”

“我。”

我聽出來是誰,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問那句話:“有事嗎?”

“沒事,想跟你說說話。”

“……這麽晚了,你還沒睡?”

“剛演出回來,洗完澡,睡不著。”

“睡去吧,明天還要工作。”

“好吧……”

“沒事,來我家玩吧。”

“好。”

“我天天在家。”

“好。”

我已經流了會兒淚,使勁把它們擦去:“喂,你還在嗎?”

“嗯。”

“……咱們見麵再說吧。”

“好,那再見。”

“再見。”

我拉開門,於晶衝我笑笑,我也笑笑,讓她進來,我覺得似乎應該說點什麽,又不知說
什麽好,也就沒說什麽。她拎了一網兜肉菜食品,把我的冰箱裝得滿滿的。然後到廚房洗菜
切肉做飯。我默默地看著她忙,突然想起該幫點忙,找出件舊圍裙給她係在腰上。她一邊費
力切著凍得很硬的肉,一邊說:

“你忙你的去,我自己行。”

看我不走,又對我說:“要不你去買點油和作料。你這兒瓶子挺多,都是空的。”

“醬油要不要?醋要不要?”我往籃子裏裝瓶子,一件件挨個問。

“都要,廚房裏該有的都要。”於晶認真說。

我索性帶上購貨本,把粉絲芝麻醬堿麵都買下來。我連跑帶顛地跑回家,於晶正在煎
魚,油煙彌漫,我把我的一頂舊國綠帽子給她戴上,使她象個硝煙中的女八路。

“嗯,”於晶問,“呆會兒你有朋友要來嗎?”

“沒,你沒瞧我連鎖都換了。”

於晶不再說話,埋頭做菜。她活雖然慢,卻很細致,很有條理,很周到,每道菜總要先
嚐嚐再起鍋。忙裏餘暇,見我還站在那兒,就用肘推我:

“你別賠我在這兒熏煙,看書去吧。”

為了證明我呆在廚房有理由,我拿起刀剁她放在案板上沒來及切的一根蔥。我不大會幹
這種事,又左顧右盼,故做瀟灑,切了自己的手指。

“你要真想幫忙,就出去吧。”

我捏著指頭垂頭喪氣地從廚房出來。一會兒,於晶端菜出來問我:“要緊嗎?”

“不要緊。”

“你可真笨。”

“是啊,我原以為我樣樣都行,看來不是這麽回事。”

菜都炒好了,擺了一桌子。這些年,我也吃過很象樣的飯,可是……於晶炒的菜屬淮揚
菜係,又甜又酸,山楂糕味,不過那種久違的味是足了,就是自己鍋裏透出的家常的親切
味。吃著吃著我產生了恍恍的先視感,好象從前有過這麽一天,也是這樣坐在桌前,安祥地
吃飯,沒有外人。吃完飯,我在水池洗碗,水滴嗒滴嗒流,於晶在外麵輕手輕腳擦桌子,餐
凳發出輕微的挪動聲。

“我在爐上燒了壺水,你想著點。”

“嗯。”

我低頭答應著。簡直無法從那種感覺中自拔,深深地沉溺了。

晚上,我去看《屈原》。晶晶在化妝,我拿她的香皂在後台洗了個澡,通體舒坦地溜
達。大排練廳裏,穿著古代衣飾的演員在聊天、活動身體。一個村姑打扮的女孩走過來和我
說話,我瞪著眼睛瞧半天,才認出是小楊。

“這打扮我都認不出來了。”

“看見晶晶了嗎?她在化妝,我給你叫去。”

“不用,我見到她了。”

“這段時間沒見到你,到哪兒跑買賣去了?”

“哪兒也沒去,在家忍著呢。你也不來看我。”

“呦,說得多可憐。”

我問小楊是不是該畢業分配了,她說演完《屈原》就分。我問她能不能留北京,她說夠
嗆,文化部有個文件,凡邊疆少數民族地區來的,分配時優先考慮地方要求。她那個團又抓
住她不放,怎麽說都不成。

“搞藝術,還是北京好,機會多。”

“當然了,還用你說。”

“晶晶能留北京嗎?”我緩緩問。

“她嘛,差不多。”小楊看了我一眼,說有家聲望很高的歌舞團提出要她。

“其實分哪兒都一樣。”我喜笑顏開,不腰疼地說,“北京人才濟濟,地方一枝獨秀,
也是各有短長。”

小楊不愛聽,我們換了話題。她說她家在下關有幾間鋪麵房,我說可以開個賣服裝的雜
貨店。從廣州購進,鐵路到昆明,然後用軍車運到下關,隻是不知道銷路如何。小楊說銷路
沒問題,邊境地區從來都是很時髦的,穿著牛仔褲刀耕火種。

“我可沒說著玩,要幹咱們就真幹。”

“我也沒說著玩,幹就幹。”小楊說,“我這舞跳得也夠灰心的,幹脆雙管齊下,回去
要沒勁就當老板娘去。”

“這年頭,”我笑著說,“都是曲線救國的路子。國軍皇協軍不分。”

這時,要開演了,演員們湧出來,小楊也跑走了。

我下到劇場裏,已黑了燈。幕拉開後,我看到前排還有一些空座位,就和其它觀眾忽拉
拉往前湧,找了個座位坐下。我使勁在台上的演員中找晶晶,那些臉搽得粉粉的女孩子看起
來都一樣。直到後來一個女子挺劍自刎,我才想起這人就是晶晶,可她已經死了,被人拖下
去。

“你覺得《屈原》怎麽樣?”

晶晶問我。她嘴裏含著飯,猶豫著不知夾哪個菜。今天菜是我做的。西法紅燴牛肉有點
狐臭味。

“吃吃,別客氣。”我自己喝了口湯,“還不錯,我說《屈原》。那些小桔子跳得挺喜
歡人,身段嫋娜,我愛看人數眾多的群舞,變隊型就漂亮。災難舞不如上海的《木蘭飄
香》,沒什麽氣氛。當然除了你……不能吃就別吃了。”

我看晶晶嚼著臭烘烘的難受樣兒,笑了。晶晶也笑了,把牛肉吐出來:

“炒得什麽玩藝呀,真難吃。”

“主要是牛不好,老死後還停了兩天屍。本來這菜我挺拿手。”

“就會吹牛。”晶晶把碗裏的牛肉全扒拉到桌上。

“你還是給人印象比較深的,我就是不認識你也會注意到,死得很突出。”

“還會拍馬屁。”

我漲紅臉大聲繼續說:“男演員實在讓人沒法恭維,包括屈夫子,就會劍指問天,什麽
呀,《蝶戀花》。”

“你還這個瞧不起那個瞧不起的,你去跳跳試試。”

“我也不是這方麵的專家。”

“你是什麽專家?”

“我很為我們的民族舞劇擔憂,這樣下去,會連我們這種相當寬容的觀眾也失去的。如
此矯飾、機械,毫無意趣和演技。女演員搶盡風頭,把男演員僅有的那點可憐的光彩也剝奪
了。使男演員成了難以想象的奇形怪狀和不體麵的某種東西,隻能象搬運夫那樣顯露肌肉,
賣賣力氣。”

“你還行嘛。”晶晶瞧著我,“挺有見地的,可這話我怎麽聽著那麽耳熟。”

“耳熟?”我裝糊塗,“別人也說過這話?看來,群眾的眼睛是賊亮的。”

吃過飯,我看到晶晶在我房內翻書,忙衝過去奪,她靈巧地閃開,笑著對我晃著書說:
“你看東西真是過目不忘啊,現炒現賣。”

我笑著說:“我也沒想在你跟前賣弄,原意是想跟不懂的人吹吹,可也挺貼切是不是?
我確實為如此糟蹋男演員忿怒。”

剛才我對男演員的議論,幾乎原封不動引自美國人理查德·克勞斯所著《芭蕾簡史》裏
戈蒂埃對一八四○年法國芭蕾舞台上男演員的批評。

我戴上耳機聽歌,晶晶低頭削京白梨,我們都愛吃這種汁多綿軟的水果。晶晶遞給我一
個,又給自己削了一個。吃了兩口,張嘴無聲地說了句什麽。我忙挪開一隻耳機:

“你說什麽?”

“你是要去雲南開店嗎?”她的聲音大了。

“小楊告訴你的?有這麽回事。”

“怎麽想起一出是一出?”

“這可不是心血來潮我一直夢想有一間自己的店鋪,好當家作主,從領導、父母給我氣
受那天起。”

“你不是被哪兒驅逐回國的吧?”

“不,不是,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生在這間屋子,長在這間屋子,就象俗話說的:
生在紅旗下,長在蜜罐裏。”

“一點看不出來。”

“我可認為自食其力沒什麽不光彩。我們從小到大已經讓公家操碎了心,就業、結婚都
得公家一手操持。就象一個已成年的孩子總住在父母家,公家慈祥,不說什麽,咱自己也不
好意思。而且,明擺著,公家也頂不住了。”

“噢,這麽說,你也算開拓型幹部了。”晶晶欣賞地看著我。

“不敢當,小的溜的吧。”

“你比我好呀。”她歎了口氣。

“怎麽?”

“就是好嘛。我們,舞蹈演員,小兒麻痹,長不大,三十就成了豆腐渣。不象你蒸蒸日
上。”

“不是也有很多老同誌還活躍在舞台上,風韻猶存。”

“我可成不了那號精。說真的,”晶晶說,“將來你要真成了個肥胖的百萬富翁,我要
飯要到你門口,你可不能裝作不認識。”

“你還不知道我,象百萬富翁嗎?人家都說我是當代‘愚公’,用嘴砍大山,每天不
止。”

我們都笑了。笑了一陣,晶晶看看表:

“呦,淨胡扯了,我該去劇場了。”

“來得及,”我也看看表,“我還有個建議沒跟你說呢。”

“什麽建議?”晶晶站起身拎上化妝箱。

“先問你,有男朋友嗎?”

“你指哪種?我有一簸箕。”

“我指可以結婚的男朋友。就是說不一定非結,但結也無妨的那種。”

“沒有,目前沒有。”

“想有嗎?我有個合適的人選向你推薦,你可以試一下。”

“你不是想推銷你自己吧。”晶晶笑起來,怪有趣地看著我。

“是我自己又怎麽樣?關鍵是貨好。你沒發覺咱倆挺合適?你不漂亮,我也不漂亮;你
日暮窮途,我孤苦伶仃。”

“你這些廢話呆會兒再說吧。我二幕三幕沒戲,你到後台來找我。”

“你不吃點東西再走?”我洋洋得意地送她。

“我包裏有巧克力。”

“別吃那玩藝,又該上火起疙瘩了。”

“我說,”晶晶又羞又氣,“你要老糾纏細節,我就給別人當女朋友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

在劇場裏,我遇到一個朋友,他正為一個人看舞劇要打瞌睡而憂心忡忡,見到我大喜,
和我旁邊的人換了票,坐在我一旁嘴巴不停地說起話。他懷疑他們單位領導是隱藏很深的
“三種人”,準備向上級紀律檢查委員會檢舉。我問他怎麽知道的,“文革”時他才上小
學。他說那個領導長得象。他憤憤地抱怨領導誣陷他是經濟犯罪分子。這我倒挺同情他,我
知道他不是,雖然偶爾當當掮客,除了蹭過幾頓便飯沒拿過一分錢。

接著他又問我國家幹嗎請三千日本人來玩,他們幹嗎不請咱們?撾說這事沒人跟我商量
過,我也不清楚。

“你在談戀愛是不是?”他借著幽暗的光線審視我,“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

“沒有啊,”我把目光從台上舞姿婆娑的晶晶身上收回,“沒有沒有,你看我象談戀愛
的人嗎?”

“千萬別結婚,石岜,聽哥哥的沒錯。你本來可能還有點出息,一結婚全毀了。婚前跟
蜜糖似的,婚後,女的瞧男的不殷勤了,男的瞧女的不新鮮了。我就不打算再結婚。”

“我不結,答應你。”

我一邊和那個朋友前言不搭後語地胡扯,一邊繼續看台上跳來跳去的晶晶。她跳完編織
舞,退到一旁席地而坐當觀舞的民眾,她們在台上也聊天。過了會兒,我見晶晶往台下觀眾
席上看,斷定她看到我後,便做了個“八”的手勢,她輕輕點點頭。

“你給誰打手勢,你給誰打手手勢?”我那個朋友好奇地都快瘋了,拚命伸著脖子往台
上找。

“好哇,和舞蹈演員勾搭上了,走向深淵。”

“我得去幫農民兄弟點忙。你別跟著我,”我厭惡地說,“我拉屎可臭。”

“我也沒把你當麝香牛。”

我在廁所裏呆了半天,才出來,那個朋友也走進休息廳,東張西望地找我。我剛想藏,
已被他發現,飛跑過來:

“你千萬聽我一句……”

“去你媽的吧,”我掙開她,衝他臉大喝,“我他媽願意毀了自己。”

我逃出劇場,那個朋友搖頭歎氣踱回觀眾席。滿台都是騰挪跳躍的王侯將相、妃嬪宮娥
以及漁人樵夫、甲士村姑。

第一幕結束,演員們湧進後台,邊走邊拔頭釵摘耳環,一溜小跑衝進各化妝室換妝。八
點多一點兒,晶晶換完妝出來,薄薄的舞衣袖袂飄飄,遠遠看見我就笑嘻嘻的,越走越近,
越發笑成一朵花。我看著她,覺得她真是很好看。

“你笑什麽?”

“瞧見你我就想笑。”

“笑我什麽?”我拉晶晶坐在後台門口石階上。

“你瞧你吧,窮得叮了咣?響,還挺沾沾自喜,四處跟人說要發財,簡直象個騙子。”

“我哪四處跟人說了,不就跟你說過,也是說著玩。哎,我那個倡議你考慮的怎麽樣
了?”

“你還真要這樣呀,我還以為你是說著玩呢。”

“試試吧,怎麽樣?不行就拉倒,什麽也不影響。我問你,你討厭我嗎?”

晶晶搖搖頭。

“那就這麽定下了。”

晶晶光笑不說話。

“別光笑。”我說。

“試試就試試。”晶晶說,“以後你對我好嗎?”

“當然要比現在好。”

我們相視而笑,晶晶用水袖掩住嘴。我們側耳聽前台的音樂,屈原已經被黜,痛不欲
生。

“你該進去了。”

“再呆會兒。”

“進去吧,”我推她,“散場我在大門口等你。”

晶晶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頭地進去。

那些天,我是《屈原》最忠實的觀眾。還掏錢買票,請朋友們的客,拉大批閑人來捧
場。晶晶跟我說過,一個再謙遜的演員也是很在乎觀眾掌聲的。她很傷感地告訴我,她第一
次登台跳什麽“大寨,亞克西”時,下台聽到一片掌聲熱淚盈眶,別人無情地告訴她,那不
是掌聲,是拉幕的隆隆聲。現在她如願以償了。每當她宛轉痛苦死去時,總能聽到雷鳴般的
掌聲,雖然這掌聲顯得那麽沒心沒肺。

散場後,我就在後台門口等她。她梳著頭發跑出來,我們沿著幽暗寂靜的街道走回家。
北京的夏末,街上擺滿鮮花,夜晚清涼的空氣中浮動著濃鬱襲人的花香。我把家裏的窗戶終
日敞開,這樣,晚上回到家就能嗅到滿室芬芳。晶晶演出完總要喊餓,我們就搞點簡單的夜
宵,咖啡和饅頭夾奶粉。我有一罐咖啡豆和一罐速溶咖啡,我常搞錯,使咖啡味道一塌糊
塗。

“為什麽不喝茶呢?”晶晶問我。

我先說喝茶有點老氣橫秋,又說咖啡顯得紳士,最後承認茶水使我走腎,夜裏睡不踏
實。我說過,我對婚前性行為持寬容態度。很使晶晶緊張了一段。後來她了解我後才安下
心,我是典型的語言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你沒覺得我其實很靦腆嗎?”

“不,沒覺得。”

“我從小就很害羞,很膽怯,為了掩飾這個缺點,我才學吹牛說大話,故意胡鬧。可直
到今天,我仍象一個經常手淫的中學生那樣怯懦自卑。”

“你是說其實象天使一樣純潔?”

“那倒不是,”我不好意思了,“沒那麽白。”

我告訴晶晶,我過去的確談過幾次戀愛,在我這個年齡也是正常的。但我人基本上是正
派的,至少我自己這麽認為。

有時,我們喝完咖啡很興奮,坐在燈下徹夜長談。我也問晶晶:

“我什麽地方,嗯,吸引了你,讓你這麽喜歡?”

“我說過我喜歡你嗎?”

“你說過不討厭。”

“我也說不上來,”晶晶想了半天仍這樣說,“我也說不上來,就是喜歡唄。你很愛
錢?”

“是啊,”我說,“這有什麽不好?”

“沒什麽不好。我也愛錢,所以喜歡你。”

“別這麽赤裸裸,晶晶。”我求她,“這太打擊人情緒了。起碼心裏這麽想,嘴別說出
來。”

晶晶和我大笑,笑得喘不上氣。

“好吧好吧,”晶晶說,“那我說我喜歡你是因為和你在一起可以不談人生大道理,我
感到輕鬆。”

“還能再熱情一點嗎?”

“我可以為你死,你能嗎?”

“不能!”我嚇了一跳。

“真是的。”她似乎挺失望。

“你能為我死?”

“是的。”

我把窗戶大開:“你從這兒跳下去。”

我們又笑起來,笑得很厲害,我把窗戶關好。

“你說,陷進你死我活的感情中市是不是特傻?”

“是你叫我熱情點的。”晶晶點起一支煙,懶懶地說。

“我不想陷進去,我不想喪失也不想看別人喪失獨立的人格。”

“怎麽,你害怕了?”晶晶看著我大驚小怪地喊,“嚇成這樣,簡直麵無人色了嘛。”

“沒有,我根本就不是怕,我是在堅持我的原則——我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

“放心,”晶晶打了個哈欠,“用不著害怕,要是將來你對我說‘拜拜’,我就對你說
OK。”

晶晶早晨起床,一般都很早,不管晚上睡得多晚。她象一匹精力充沛的小馬,不停地在
屋裏跳跳蹦蹦,搞一些空中劈叉擊打之類的名堂。如果我還在睡懶覺,她就拚命砸門,大聲
放收音機,把我鬧起來。然後拉我出去跑步,說我的身段實在不象話,再下去就甭想冒充演
員往劇場裏混。

我們倆沿著陽光初灑的大街跑步,呼吸新鮮空氣。跑完步氣喘籲籲站在路邊吃焦脆的炸
油餅和鬆軟的烤白薯。晶晶愛吃烤白薯焦黃的皮,我就把皮都剝給她。晶晶過馬路不管什麽
交通規則不規則的,任意亂走。我批評她,她也不聽,警察吼她,她才往人行橫道上跑。警
察叫她過去,她衝人家笑笑仍走自己的路,多數警察也就一笑隨她去了。我過馬路規規矩
矩,可有時愛隨地吐痰,衛生警察抓住就毫不客氣地在眾目睽睽下罰款,根本不聽我有鼻炎
的申辯。搞得我一見大殼帽就神經緊張。現在街上大殼帽又多,連郵遞員也神氣得象將軍,
一驚一咋的,我是不愛上街了。常常是我受了一肚子氣,執意回家,撇下晶晶單獨去自由市
場買菜。南方女孩子從小就拎著籃子上街買菜,都有一手討價還價看秤的絕活,北方再精明
的農民也坑不了她們。我很放心晶晶,每次她都能買回又便宜又好的蔬菜。就是她也有一般
南方女孩的毛病,逛市場一上癮就刹不住車,轉遍全城也要買回那幾跟最佳黃瓜。

她興衝衝回來時,我已經急得胡思亂想了,對她發脾氣:“道哪兒去了?一上午。”

“買菜去了,你瞧著幾根黃瓜多嫩,頂著花呢。”

“犯得上麽,不吃行不行?”

“我怎麽啦?”晶晶委屈地說。

“知道嗎,”我口氣和緩下來,“晶晶,有時我老覺得我們好得不真實,象場美夢,特
別是你一不在,我就恍惚受了什麽幻相的蠱惑。”

《屈原》演完後,舞蹈學院開始畢業分配,晶晶如願分到一個在觀眾中頗有人緣的歌舞
團。

“我到團裏後就不來你家了。”臨報到那天晚上,晶晶嗑著瓜子對我說。

“那你去誰家?”我在看博伊爾的《背叛之風》,沒抬頭。

“我天天來影響你不能幹正事,我自己也好長時間沒學習。我媽媽都來信說我,不能光
談戀愛——蟲!蟲!”

晶晶忽然指著牆上說。

我抬頭一看,有隻蟑螂爬在牆上。我用書將它打落,鏟起舉到晶晶跟前。

“別鬧,你別鬧。”她把我手推開。

“你剛才說說什麽,以後不來了?”我把蟑螂屍體開窗扔下去,坐回桌旁問。

“少來。我到團裏就不整天泡這兒了,我要學習了。”

我嘻嘻笑起來。

“怎麽,看不起人。”

“哪裏哪裏。”

“反正我以後,一星期來一次。”

“隨便,”我說,“你要想我,我可管不著。”

晶晶去團裏報到後,真的很少來了。倒也不是“學習了”。團裏國慶要推出一台新歌
舞,排練很緊張。

我去團裏看了她一次,她跟我小小地訴了一下苦。對住在兵營裏,樓上六六樓下都是軍
人很不習慣(那個團很可憐,沒有自己的房子,一直借部隊的房子住)。對被團裏取消了探
親假也一肚子牢騷。她很想家,她父母也真疼她,不停地給她寫信郵包裹。我對她說:

“別老讓你父母給你寄東西,就象我對你關心不夠似的。”

“是很不夠,你怎麽比得上我爸爸媽媽,他們對我才是真好。”

“你老說這種話,”我傷心地說,“使我痛苦。”

“嗬嗬,”晶晶笑起來,“別假招子了,我都要起雞皮疙瘩了。”

“我是真的。”我執著地說。

“好好,”晶晶安撫我,“你是真的。我爸爸媽媽對我好,你也對我好。”

第一場秋雨下過,我飛往南方。

一個很有知名度的舞蹈家,因為歲數大了,準備告別舞台,但又不想就此賦閑。她家鄉
是南方一個近幾年開始繁榮的邊境城市,土地稅金都很低廉,政策也寬,便打算在那兒成立
一個私人舞蹈團,再附個舞蹈學校,把她的武藝一棒一棒傳下去。

那個城市本是個邊境小鎮發達起來的,雖說寫字樓、酒店、工廠一夜之間林立了,文化
方麵仍是鄉村的、外來的。全市隻有一家電影院,電視一開,又總是境外那個殖民地製作粗
劣、處處“穿幫”的武打長片。黨的宣傳部門也很撓頭,一聽這個舞蹈家的打算便欣然允
諾,大開綠燈,市府給劃了地投了資。一些一直為本鄉出了個世界聞名的藝術家自豪的華裔
闊佬也慷慨解囊。但那畢竟是高度商業化的地方,又無實力雄厚的基金會支持,孩子生下來
養活他便是件難事。指望民族舞賺錢是做夢,一台普普通通、並不華麗的舞劇,服裝道具就
十幾萬元。票價又不能超過一斤豬肉錢。演員也不能象國家劇院的演員,一晚上幾毛錢就打
發了。商業演出是無利可圖的,唯一的辦法就是同時興辦一些經濟實體,酒吧、舞廳等等,
以副養農。這個舞蹈家是藝術圈裏出來的清白人,跳舞是沒的說,知道好歹,賺錢可就兩眼
一摸黑,蒙了燈。於是,不少有名無實的公司提出和她合作,幫她管理買賣,共同壯大。我
的一個朋友開的野公司也加入了浩蕩的競爭行列,並為此派了個能說會道的家夥駐在當地遊
說。可那家夥突然失蹤了,我的朋友急得十年沒犯的癲癇病都犯了。他不知聽誰說,我認識
那個舞蹈家一個深受信任的助手,便立刻委我個經理(據我所知,他那個公司的人都是經
理),支了一筆錢,讓我接手這事。我不忍看他為這事把命送了,便慨然去了。

南國仍是盛夏,揮汗如雨,我在省裏辦了邊境通行證,乘民航的直升飛機抵達那個邊境
城市。這裏說是個城市,不如說是個塵土飛揚的建築工地。到處是吊車、預製件、未竣工的
摩天樓和道路,操著南腔北調的建築工人們在烈日下賣力地幹活。已建成的商業區倒是繁華
熱鬧、買賣興隆,等待出境的僑胞熙攘滿街。入夜,那些收外匯的餐廳酒吧燈紅酒綠,香港
和內地的三流歌星薈萃,通宵唱著流行歌曲。喝得醉醺醺的外國技術人員、黑市商人和舉止
可疑的濃妝少女聚在一起尋歡作樂。

我在這兒遇到一些老朋友。有的是取得學曆後被招聘來的;有的我原以為作了牢;有的
老老實實拿著幾百元人民幣謹慎度日;有的趁機猛賺錢已成了小富翁。他們給了我各種互相
矛盾的勸告。

我在報上登了尋人啟事,當天便接到公安局的通知,說我找的人關押在他們看守所裏。
我以領導身分去了趟公安局,了解到這小子原來沒給公司辦事,炒賣外幣發了筆小財,買了
張假護照跑到東南亞逛窯子,花光了錢才回來,還染了身髒病。目前獄醫正給他注射大劑量
青黴素,不日將解回內地勞動教養。我十分懊喪。又從朋友處聽說那個舞蹈家已找到合作
者。我認識的那個助手也不在此地,不是在上海家裏休假就是在福州幫人家排舞劇。我給北
京打了長途,總經理讓我等幾天,務必見到那個助手,把情況搞清楚再說。

我在一家餐廳吃飯時,碰到一個中學女同學劉華玲。我簡直不敢認她了。過去她是個膽
怯、漂亮的女孩子,很多男孩子追她,我也給她寫過紙條,冬天放學後,我們在昏暗的街道
拐角偷偷接過吻。後來她和一些年齡大的男孩子混在一起,我見過那些戴羊剪絨皮帽、穿黃
呢大氅,每天晚上用冰叨互相往臉上跺的野小子輪番拉著她在什刹海冰場滑冰。一個下雪的
晚上,我還遇見她被家裏敢出來,一個人在鋪滿白雪的街道上邊抽泣邊茫然地走。後來我去
當兵,不知她幹了些什麽。一晃快十年了,沒想到在這兒見到她,珠光寶氣,端莊豐腴,一
副有錢單身女人的豪奢派頭。

飯後她請我去酒吧聽歌。聊起來才知道,她八○年和一個叫戴維的外國人結婚出了國,
取得外國籍後,便和那個洋鬼子離了婚,靠一大筆贍養費悠閑度日。

“這麽說,您現在是外賓了。”

她矜持地笑了,說她還是愛中國甚過愛她前夫的那個國家。她現在新加坡定居。“那也
算個華人國家,沒有膚色問題。”

“你現在算幹什麽,回國觀光?”

“對。”

她說實際上她每年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國內,這兒畢竟是故國,氣候、民俗、語言都熟
諳:“告訴你,我還從沒有過是外國人的感覺。倒是在戴維那個國家,處處覺得象個外國
人。”

“那你何必非要那個外國籍?”

“不不,你不懂,這不一樣。”

“我懂,我怎麽不懂。”

侍者不停地上色彩繽紛的雞尾酒,我喝的有點多了。穿戴象馬戲演員的男歌手在瞬忽萬
變的燈光下做著各種亮相,聲嘶力竭地唱。顧客都在亂哄哄地說話、鼓掌、高喊著點歌。我
瞧著那個滿臉堆笑,一個勁鞠躬致謝的歌手,覺得他挺可憐。

“那麽,”我扭頭問劉華玲,“你爸爸對你的態度是不是好了?我記得他過去曾經把你
趕出來。”

“他現在仍然不讓我進門,把我送的電視從窗戶扔出去。他認為我嫁給外國人是他的奇
恥大辱。”

“有趣的老頑固。”

“我並不認為他這樣做就是立場堅定。”

“是啊,我們民族幾千年來和親和傷了心,總認為這麽做是國力疲弱的屈辱表現。其
實,外國人愛上我們的女孩子,是因為她們美麗,是我們民族的驕傲,隻要那些外國人不是
洋癟三就行。”

“我不覺得你是在恭維。”

“那就換個說法,我們不是也娶過外國女人嘛,還把她們選進各個委員會。國際交流總
是互通有無的。”

“你還是那麽愛胡說八道,政府沒再逮捕你?”

我笑了,她指的是七六年我卷入“天安門事件”被關了三個月那件事。我們愉快地回憶
起那個混亂、災難深重的凶年。她還記得我站在批鬥台上的那副淒惶相,那時晶晶才上小
學。

“我沒能挺住,一進去沒打就全招了,也就沒當成‘四五’英雄。我現在還存著平反時
送回來的那些聲淚俱下的交代書,看一回笑一回。”

“現在不當政治活動積極分子了?”

“不當了,退下來了。現在的領導人很成熟,國家料理得有條不紊,我也放心。”

我告訴我那個入了外國籍的女同學,從部隊複員後的有段時間,我倒真信過一陣基督
教。那年我在泰山頂上看了一本斯特拉娜寫的悲愴的書,引起宗教情緒,下山時我偷了岱廟
裏善男信女貼在銅鑼上的香火錢,泰山神未能降禍於我,使我對中國神大為失望。考慮到凡
心未泯,既不願剃禿子也不願吃素,又把佛門摒除。最後覺得基督教挺文明,沒什麽義務也
沒什麽苦行,全憑自覺,便欣然信了。那年聖誕節,唱詩班唱的多聲部《彌賽亞》神曲,曾
使我深受感動,差點受了洗。隻因那天的值日牧師不許我領聖餐,使我覺得他很可惡。我一
向厭惡豪奴,神仆我更不能寬恕,我拋棄了主。主一定在天上哭得很傷心,末日審判那天他
不能給我走後門了。我媽媽倒是破涕為笑,但最後她還是給我氣死了。

“我是在極端苦悶中退的職。當時,我並不知道將來要幹什麽。現在我也不知道要幹什
麽,但我始終覺得該幹點什麽。我要探索生活的意義,我很難受……”

我有點語無倫次了。

“你知道我小時侯也想當過劉胡蘭,被人塑成雕像。”她也喝多了,結結巴巴地說:
“小時候我多為我們的革命的成就自豪,為自己是中國人不是其他什麽雜種驕傲。那時我真
的相信世界要靠我們去解放,媽的人家根本不需要我們多管閑事,我倒成了資產階級。”

“你不必過意不去。”

第二天酒醒後,我頭疼欲裂,想起昨晚有點後悔,覺得說多了,為向一個女人傾訴苦衷
羞慚。中午我們一起吃飯時,她也有點局促。難為情地跟我說:

“我現在不能喝酒,一喝就醉,就胡說八道。”

“我也是。”我說,“我都忘了昨晚說了些什麽,喝多了酒是讓人顯得幼稚可笑,其實
我現在過的還不錯,我在談戀愛。”

“是嗎,那一定是個好姑娘,太讓人羨慕了。我一向羨慕在談戀愛的人,我沒談過,
噢,那些都不算。”

“別說這些沒勁的事了。”

“好,不說。”她笑,“其實一個女人也用不著要求太多生活舒適就行,女人生下來就
是為了享福的。”

飯後我們驅車去遊樂場,在陽光燦爛的草地上興致勃勃地騎馬跑了幾圈,又到射擊場比
槍法。為了有趣些,我們還打了賭,一頓晚飯。她打得很認真,成績也不錯。我打得更好,
在部隊我就是神槍手,而且這種輕便的小口徑步槍比我們那種跳動得很厲害的軍用步槍更易
於操縱。打完靶,我們都得了獎品。

在水上餐廳吃茶時,我碰到剛從上海休假回來的舞蹈家的助手,她證實了我聽到的消
息,大局已定,我也不想勉為其難,這種事也是“自由戀愛”。談畢公事,她問我,是不是
晶晶到那個團後不太順心?我說沒有呀,她挺樂。她說她聽回雲南繞道上海玩的小楊說,晶
晶給她打過一個電話,電話裏都快哭了,說她一個人在團裏很孤單,叫小楊去看看她。小楊
臨走事情多也沒去成。舞蹈家助手走後,我屈指一算,晶晶給小楊打電話正是我走那天。

下午沒事,我回飯店要了個北京長途到晶晶團裏。晶晶午睡剛起床,還沒去上排練課,
可線路不好,聽不到她的聲音,由北京的話務員傳話。我問她有什麽事沒有,要不要買什麽
東西。話務員告訴我,沒事,什麽東西也不要。我想說我很想她,忽然又覺得很煩惱,那邊
晶晶的聲音一點聽不到,就象對著空房間自言自語。我沒了興致,掛了電話。

晚飯時,劉華玲見我悶悶不樂,問我怎麽啦。我說給女朋友打電話沒打通,我補了句:
“我很愛她。”

她笑,我告訴她:“我不是開玩笑。”

她沉默了,不再笑。晚飯吃到一半,氣氛實在沉悶,我們都很別扭,又都快喝醉了,她
終於忍不住,求我講講我的女朋友,我自己也很想講,便把我和晶晶的關係始末細細講了一
遍。講完後,她眼淚掉得抬不起頭,我知道我勾起她的傷心事。

“我也曾追求過真情,可總是和肉體相遇。”她說,“我很灰心。”

我告訴她我打算明天返京,她說她跟我一起走,一定要見見我那個可愛的小朋友。

第二天到了火車站,她又改了主意,說不想去了。她拿出兩隻玉色手鐲表,要我送給晶
晶。

“不要介意,這東西很便宜,並不貴重,是一點心意。”

我說知道,那些飛國際航班的空中小姐很愛戴這玩藝。我說謝謝,晶晶一定喜歡。

“回北京,見到熟人說起我,你不會對我現在的生活有什麽看法吧?”

“不會。”

真的,我從沒鄙視過她,甚至認為她敢於支配自己命運是一種有勇氣的表現。當然,我
不是說所有和外國人的婚姻都沒有感情色彩,但她,確實沒有,用不著自欺欺人。

我在樓道穿行,認出一個正在象模象樣炒菜的蓬頭小夥子是位很受青年人歡迎的歌星。
練功房內傳出清脆的鋼琴聲和嘭嘭的手鼓聲。正在打電話的那個男人肯定是男低音,巨大的
共鳴音震得樓道嗡嗡作響。一個穿著運動衣的俊秀小夥子攔住我,打量著我問:

“你找誰?”

我告訴他我找誰。

“她住那個房間。”她有禮貌地讓開,“她可能不在,洗澡去了。”

“已經回來了。”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演員從旁邊匆匆走過,邊走邊說。

我敲敲那扇緊閉的門。

“進來。”

瘦得飛起的晶晶站在空蕩蕩的大房間裏梳著頭發,看到我進來,兩手攏著頭發怔住了。
她剛洗過頭,臉龐頭發濕潤潤地閃著光澤,散發著發乳香脂的馥鬱氣味。我站在門口笑嘻嘻
地看著她,她仍在發愣,接著,象片羽毛輕輕飄過來。

“怎麽啦怎麽啦?還哭鼻子呐。”

在街上走時,我們互相爭著說話,晶晶為壓住我拚命大聲嚷嚷,說她的新朋友,她的新
節目,在馬路上肆無忌憚地走。當時正是下班高鋒,一輛輛汽車開得象老鷹一樣又猛又快,
好幾次我不得不拉住她,才沒被疾駛的車輛撞上。後來我也不看車了,光顧和她說話,就出
了事。

出事時我最後和她說的話似乎是:“那麽,你的英語怎麽樣了,一定學到第二冊了。”

她好象那麽說的:“我不學了,我正挨章學《家庭主婦日用大全》。”

接著我見她的臉(馬聚)變得恐怖,短促地叫了一聲,我就飛到了半空中。在空中我
想:壞了!“一位擦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位擦地,一二三四……一
位蹲……”

我們手扶把杆站成一排,在鋼琴單調、永遠不變的那支曲子伴奏下,做著枯燥乏味、十
數年如一日的基本訓練,象一群虔誠的僧眾,晨昏三叩首,早晚一柱香,癡心修行。

“腰配合……控製組合……”

這些動作我是那麽爛熟,完全可以條件反射地隨著節拍準確、有條不紊地做下去,腦子
同時開著小差,胡思亂想,甚至萬念俱寂,視一切於無睹。

“大踢腿……大跳組合。”

我輕飄飄地連續大跳,不為人察覺地偷著懶,再劇烈的活動我也不會出汗了。不知從什
麽時候起,練功對我就象一個官僚對待他的文件,無動於衷,轉圜自如,失去了最初的激情
和目的。

練完功,休息一會兒,準備上排練課。我懶懶地坐在地板上,盡管沒賣力氣也覺得疲乏
無力。我這個團的舞蹈多是異邦的民間舞,跟中國古典舞兩個“法”。不管你過去在省裏如
何受寵,在學院拿了多少個五分,在這兒都得老老實實地跑龍套。老演員對我說:

“你這撥來的可以了,一來就上了節目。我們當年,換燈片,跟幕都是三組。”

領導說:“你們年輕輕的,先不要談戀愛。”

我們私下說,不談戀愛幹什麽?每天呆在宿舍裏光吃,吃肥了再吃“果導”瀉下去?談
戀愛還能勞勞神,燃燒燃燒脂肪。就說我的那個家夥,雖然被撞了,還是那麽帶勁——

“想什麽呐?”

“我在想,要是我處於蠻荒時期,當人不如不當人。”

“你想當什麽?”

“一隻大猛獁或者披毛犀什麽的。”

“那無所謂。”

醫院大樓一層,窗戶對著花木扶疏的庭園地一間病房裏,我坐在車禍受傷的石岜身旁。
護士剛為他接過小便,他由於不得不當眾小便而感到體麵掃地,一臉懊喪。

“腿怎麽樣了?我看看。”

“別看。”他按住被角,“我不喜歡把有瑕疵的東西給人看。”

“看看。”

“如果你想了解長勢如何,我可以告訴你,一點不喜人。醫生說,殘廢勢不可避免
的。”

“那好哇。”我說,“你對社會的危害可以少點了。”

“是值得慶幸。其實,”他惡毒地說,“那條腿已經不在這兒,切下去了。”

我頓時失色,伸手隔著被子一摸,惱怒地板起臉:

“你太不地道了。我知道你轉的什麽壞心眼,你幹嗎總那麽壞呢?”

“他們說,痛苦讓別人分擔一點,能輕些。”

我緘默了,抓起一把鬆子,用牙咬開堅殼,嗑出一捧果仁,遞給石岜。瞅瞅他,伏在他
枕邊問:

“你是真痛苦了嗎?”

“真的。”他在枕上偏過頭來看著我,“我不想連累你,我想高尚一點,我現在是個又
窮又瘸的人。”

“別說蠢話了。”我說,“你就是真鋸了那條腿,我也不在乎。”

“你要是淪落成我這樣,我就在乎。”

“那可能,因為你總要情不自禁地表現一下卑劣。”

“不是,”他睥了我一眼,“我不屑隱瞞我的觀點,就是落倒這步田地也不屑隱瞞,我
不喜歡別人占我便宜,也決不占別人的便宜。”

“你認為金錢和外貌就那麽重要?”

“是的,如果你破了相,一文不名,我就毫不猶豫地拋棄你,不管有多少道德先生站出
來譴責。”

“我從來也沒覺得你多漂亮多有錢,我見過比你棒的、比擬趁的人多了。要是為了找個
鼓錢包找條粗腿,我早去找別人了。”

“皮之不存,毛將附焉?”

“喝酒了?”

“嗯,團裏招待一個非洲舞團,讓我們作客。”我在他床邊坐下,拿出個紙包,“我給
你買了些無錫醬大排,人家說吃排骨有利於長骨頭。”

“我也聽說過吃什麽長什麽。”

“現在吃嗎?”我把玫瑰色的排骨從紙包裏拆出,問。

“要吃。”

石岜坐起來,接過排骨吧唧吧唧吃起來,咂著嘴,很香的樣子。他跟我說醫院虐待他,
營養灶的廚子過去是養雞場的飼養員。我給同病房的病人送去一些排骨,然後坐在他旁邊看
著他吃,聽他抱怨。

吃夠後,他張著兩隻油膩的手叫我把臉盆裏的毛巾拿來。他走到臉盆前一看,哪裏是什
麽毛巾,簡直就是一塊抹布。我拎到盥洗室洗幹淨,象對孩子似地使勁給他擦手擦嘴巴。

“我自己來。”

“你別動。”我把他臉上的肉渣一一擦去,“怎麽吃了一臉。”

“哎晶晶。”我正在擦自己的手,他對我說,“你不用一天到晚在這兒陪綁。”

“……”

“老呆在病房會傳染上病人的有害情緒。你瞧你的臉,都快跟泌尿科護士一樣——鐵
青。”

“我以為你願意我來。”

“我是願意你來,一天來看我一眼,盡盡朋友義務就行了。多找那些健康的朋友玩
玩。”

“和你交朋友後,我就沒別的朋友了。”我說。

“這可不好,我可沒叫你不理人家。恰恰相反,”他喋喋不休地說,“如果你有幾個正
派、有學問的男朋友,我還很讚賞。”

“你是不是,又有了什麽新歡,想趁機把我甩了,還落個高尚。”

“不不,你別誤會。”他臉紅了。過了會兒,他握我的手,我掙了掙,沒掙脫,就任他
握。

“咱們不是說好了嗎,”他輕聲說,“不陷進愚蠢的愛情中去。”

“……是說好了。”

我低著頭,慢慢抽回我的手,走了。



我幾天沒去醫院看石岜。每天排練完,就自己上街逛,自由自在地挨個店吃心愛的冰激
淋和酸奶,挨家影院看上映的片子。我們的喜劇還是不行,無休止地賣弄噱頭,盡管我也跟
著笑,可每回笑完都有被人笑了一場的感覺。悲劇依然是濕淋淋的,那些成年人號啕大哭的
嘴臉,使人又厭惡又蔑視,我寧肯閉著眼睛聽台詞,我喜歡上海的配音演員。有時我買上一
包煙,坐在街頭長凳上的老爺爺老奶奶旁邊悠閑地吸。常有小夥子過來和我搭訕,我跟他們
搭訕幾句,要帶我走,我就不理他們了。一天我碰上一個在石岜家見過,可叫不上名的小夥
子。他見我坐在馬路邊,湊過來和我說話,他自稱是某大學的學生,請我去吃晚飯,說飯後
還有場音樂會,我跟他去了。吃飯時他說了石岜很多壞話,說他如何道德敗壞,見錢眼開。
我光笑不置可否。等到在劇場坐下聽音樂會,他講起貝多芬,我受不了啦,找茬溜掉。

回到團裏,同宿舍的小青姐說剛才有人給我打電話。我問是誰,小青姐說她也不知道,
那人說一會兒還打來。九點多鍾,電話打來了,我跑去接,是石岜。

“你怎麽不來看我了?”

“不愛看你。”我氣哼哼地說,“找別人玩去了。”

他笑了,說明天來吧。他挺想我,還有話跟我說。

“好吧。”我說。掛了電話,連蹦帶跳地跑回宿舍。

小青姐今天過生日,買了酒,跟他男朋友邊聊邊喝。我也坐過去蹭酒喝,傻乎乎地聽他
們說笑話。小青姐說我:

“你老笑什麽,傻不傻?”

我還是窮笑,喝了酒越發笑個不停。

第二天下午我來到醫院,石岜正在和一個神經質的中年男人說話。我不想打擾他們,就
在一旁坐下。開始我沒注意他們在說什麽,過了會兒,隻言片語傳進我耳朵裏:“我已經老
太太吃柿子——嘬癟子,兩個月都是靠借支開的工資。”“千鈞之弩不為口鼠發機——我
懂。”我側耳聽起來。這個男人是石岜的朋友,他曾為什麽事雇傭了石岜,現在他想解雇石
岜。他的公司很不景氣,營業額日趨萎縮,如果固定資產和流動資金兩項不能達到二十萬水
平,今年年底就要被政府勒令解散。他隻得裁員,可是他心裏很過意不去。倒是石岜開釋了
他半天:“我要是你我也得這樣做。”“事關重大,私情公誼應當截然分開。”中年男人走
了,石岜笑著轉向我:

“你也支著耳朵聽呐。瞧,眾叛親離了。”

他摸我的臉,我咬他的手,他把手躲開。

“你交的朋友,真夠嗆。”我說。

“不怪他。”他說,“本來朋友就是為了錦上添花,互相墜算怎麽回事。”

“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我堅持說。

他一笑,滑進被裏躺下,仰麵看著天花板出起神。寬大地枕頭襯得他的臉頰那麽瘦削、
羼弱。

庭園中陽光明媚,亭亭玉立的五角楓樹冠已是金黃摻雜著絳紅,威嚴的雪鬆凝成深深的
墨綠。穿著白衣的病人三三兩兩在廊道陽台閑坐,病房裏隻有我們兩個人。

“你看,我們沒有強努下去的必要了吧。”他忽然笑。

“什麽?”

“試不下去了,算了,各投生路吧。”

“你今天叫我來,”我竭力克製自己,還是脫口而出,“就是他媽為了跟我說這話。”

“別傻了。”

媽的!我正要發作,外麵聚成一堆聽錄音機的病人那裏傳來一個低沉柔和的女中音:
“盡管我和你在一起要不幸,分手會痛苦,我都不在乎……”那歌反複地唱,熄滅了我的火
氣,湧上滿腹淒涼。*?皇撬?弈芪?Φ靨稍謖舛??藝嬉?暈?*從頭到尾跟我開了個大玩
笑,耍了我一場。我忍住淚對他說:

“這事沒那麽簡單,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還得我同意才行。我不能讓你招之即來,揮
之即去。”

“啊——咦——!”我躺在被窩裏大叫,小青姐她們坐在一邊嘿嘿笑。最近老停電,一
停電我就趁機歇斯底裏嗷嗷怪叫,電來了,屋裏亮了,小青姐過來扳我身子,我還是一副呲
牙咧嘴的樣子。

“你幹嗎呀,起什麽哄?”她笑著說,“我汗毛都倒豎了。”

我笑著推開她的手,翻身閉眼睡覺。

連著排練了一段時間後,團裏放了兩天假,小青姐她們搞了一輛車,去郊外野遊。問我
去不去,人多熱鬧。我想了想,說去,去高興高興。

秋初的山裏,豐饒富足,多彩多姿。酸棗棵子叢叢密密,荊條上果實累累;漫山遍野的
“山裏紅”斑斑點點,沉甸甸地結滿枝條;山道旁柿子樹上懸掛著一個個小燈籠似的肥柿,
搖搖欲墜;深山裏,溪流邊,不知名的野花仍在成片盛開;疏落有致的簇簇樹林已在鬱鬱蔥
蔥中透出那麽點杏黃和嫣紅。

我們把車停在山腳下一個狗聲吠吠的莊戶院裏。沿著崎嶇的山路,穿過一片片幹柴林
子,氣喘籲籲,興高采烈地爬上山頂,毫無顧忌地任山風吹透自己的衣衫。當時正是中午,
天空湛藍,浮雕般的白雲凝固在黛色的山頭。遠處平原、河流蜿蜒東去,在陽光下閃閃發
亮。精耕細作的農田如同一副由黃綠不一顏色拚接得整整齊齊的巨大地毯。

在群山間一座空曠無人、碧波粼粼的水庫旁,我們簡單吃了點東西。男孩們先咋咋呼呼
下了水,一邊嘩喇喇遊著水,一邊大叫痛快,叫我也下去。我穿著練功衣下了水,水庫是高
峽出平湖,水很深,水涼徹骨,魚也很多,不時滑溜溜地從大腿旁擦過,水麵遼闊平靜,遊
起來很舒適愜意。遊著遊著,我想起了夏天在市內那個湖裏遊泳的情景,上岸後,我就哭
了。

我哭得很傷心,很委屈,還冷。抱著雙臂蜷在那兒,瑟瑟發抖地望著遠處的山水哭泣,
哽咽一聲便掉下一串淚珠,山水都模糊了。小青姐她們躺成一排曬太陽,見我哭,也不知是
怎麽回事。給我披了件衣服,便躺在一邊看我,也不勸。

我哭夠了,小青姐問我:

“怎麽啦?”

“沒怎麽。”我擦幹淚說。

我們走在綿亙的山脊上,強烈的夕陽將山嶺分成壯麗的明暗兩個世界。一麵是燦爛奪目
的山坡,草木花葉輪廓紋路清晰,栩栩靈活。一麵是幽深昏暗的穀口,水聲潺潺,潮氣升
騰。山的皺襞陰沉了,山勢也顯得凶險,遠遠地,長城起伏,逶迤在崇山峻嶺的茫茫夜幕
中。

國慶節將要到了,電台電視台報紙每天都報道刊登大量標誌建國以來國民經濟成就的令
人鼓舞的數字和比率。今年是大慶之年,節前就開始人心浮動,街上擠滿購物的人群。富裕
起來的農民進城將彩色電視機和電冰箱一購而空。工人們粉刷油漆了天安門和各主要大街的
建築物,在天安門廣場安裝了大型霓紅燈和激光照射裝置。民警們也動員起來,加強治安保
衛,清理居民戶口。軍隊則忙於操練,國慶那天,他們要向全世界展示新式武器和新式軍
裝。

三十日下午,日本青年代表團中某“座”的幾位女演員到我們團來聯歡。笑眯眯地左鞠
躬,右鞠躬,大吃一頓,送了幾把日本紙扇,一人抱著一架貝雕哭著走了。我們一邊揮手歡
送,一邊小聲嘀咕:“小日本真摳門。”

送走她們,我來不及洗澡,用紙擦了臉上的妝,就匆匆乘公共汽車往醫院跑緊趕慢趕還
是在天安門被堵住了。天安門廣場華燈齊放,人頭攢湧,照相機的鎂光燈閃成一片,到處是
穿著節日盛裝、合家留影的人們。公共汽車連成長龍,在人堆中緩慢行駛。

我趕到醫院,天已經相當黑了。病房大樓空蕩蕩的,能行動的病人都提前出院回家了。
急診室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醫生護士團團轉地急救著大批因激動而腦溢血、心肌梗塞的胖
老頭。這些一點不節製的老家夥,每回女排一比賽或過節都要興奮得暈過去,讓人可氣又可
笑。

我推開病房門,石岜正在和開摩托撞他的那個小夥子聊天。最近,這個小夥子常帶女朋
友來看他。他們混得挺熟,已經成了朋友。他的女朋友,一個嫵媚的糖果店售貨員見我來
了,就說:

“呦,你可來了,我們正說你呢。外麵車不好坐吧?”

“嗯,在天安門堵了一小時。”

“快來吃香蕉,我們剛買的,特別好。”

“現在不想吃,先放那兒吧。”

我和她坐下來說話,石岜老看我,我衝他笑笑,繼續和那個女孩子聊天。她正在學交際
舞,興趣很高,跟我說了半天,又叫我給她跳一段。我說我沒跳過交際舞。

“迪斯科,迪斯科你總會吧?”

“迪斯科我也跳得不好。”

“跳跳嘛,別謙虛。”

她一定要我跳,我說這是在醫院裏,她說沒事,去把門關上,又來拉我。我沒辦法,隻
好隨便扭幾下,那個女孩笑嘻嘻地和我對扭。一個護士探頭進來,我跳著跟她笑笑,她也笑
笑走了。我停下來,看著那個女孩扭,說:“你比我跳得好。”

“再扭再扭。”石岜和那個男孩一齊對我說。

我擺擺手坐下。

“有什麽關係,今天過節。”嫵媚的小姑娘央求我。

我把她摟坐下:“我累了,已經跳了一下午。”

我喜歡這個女孩,親親熱熱地摟著她熱汗淋淋的身子。她朋友給我一支煙,抽了兩口,
小姑娘也要抽。我給她吸了一口,她嗆得直咳嗽,我教她怎麽抽又回頭問石岜:

“你抽嗎?”

他點點頭。我把手裏這支給他又點上一支,全神貫注地吐煙圈。

“晶晶。”

“嗯?”

我把臉前的煙趕散開,掉頭看石岜,他又不說話了,我移過身俯下問他:“什麽事?”

“我想回家了。”他說。

“還沒全好,怎麽能回家?”

“差不多了,在家養也是一樣。”

“家裏沒人,誰照顧你?還是全好了再出院吧。”

“我們,”那一對說,“回去了。”

“他想出院。”我跟他們說。

“著什麽急?”小夥子說,“不全好不能出院,你還怕我付不起醫藥費。”

“不是。”

“安心住著吧,明天我們再來看你。”

“明天全城戒嚴。”

“我們穿胡同。”

“算了,你們別來了。”我說,“好好玩去吧,這些天也沒開過心。”

我從醫院出來,已經很晚了,我沒回團,去石岜家過夜。我開了門鎖,在諾大的、空蕩
蕩的公寓中走來走去。我害怕,把所有房間的燈都打開了。公寓內還是石岜住院前那種東西
亂丟一氣的淩亂樣,家具什物已蒙上薄薄一層灰塵。我坐了回兒,動手打掃起房子。擦地擦
玻璃,倒煙蒂,歸置書報,一直幹到拂曉,才倒在沙發上打了個盹。天亮後,我又上街買
菜。節日交通都臨時斷絕了,我隻得在附近小店買些食物。好在是過節,小店貨物也很齊
全。我回到家,慶典已經開始,打開電視,觀看威武的閱兵儀式和花團錦簇的群眾遊行場
麵。

晚上,大部分街道交通恢複後,我去了醫院。石岜也坐在醫護人員中看了一天電視。我
進去找他時電視還在播放焰火晚會的實況。我讓他再看會兒電視,自己去找值班大夫辦出院
手續。辦好手續我幫石岜收拾了簡單的東西,換了衣服,走出醫院。

街上到處是出來看焰火的人群,我們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走著。路過一座新落成的巨大
華麗的燈光音控噴水廊時,上百條和著音樂奔湧跳躍的水柱將清涼的水花細雨般地灑在我們
頭上,我挽著石岜,不由自主地咧開嘴和其它人們一起歡笑,他也在笑。

家裏收拾得整潔異常,窗台上的花盆,果盤裏的蘋果散發出幽幽芳香。酒櫃上玻璃魚缸
裏,金魚在無聲無息地遊動。臥室也重新布置了,涼席,草墊都撤去,換上幹淨鬆軟的被褥
和繡花棉椅墊。書籍整整齊齊,分門別類地插在書架上。

“是你收拾的?”

我看出他有點感動,沒說話,徑自走上陽台。夜空中仍不時有禮花從三個方向升起,無
聲地閃耀成絢麗的一片,旋即又一切黯淡下來。他也走進陽台,我回屋給他搬了張藤椅,又
倚在欄杆邊,托腮望著夜空出神。那夜景時而輝煌,時而混沌,輝煌時爛漫奪目,混沌時一
切皆空,幻顯無窮,盛時即衰。

“今夜是最後一夜嗎?”我小聲問。

又是成百個紅亮的禮花彈筆直地梯次升起,壯麗地怒放在整個天穹,熄滅,隕落下去。

我等了良久,不見禮花再次升起。天空的暈紅慢慢消退,醇藍的夜色迅速在空中橫行擴
散,覆蓋統一了城市景物的調子,陽台,我們也被黑暗吞沒了。

“我有什麽過錯嗎?”我在黑暗中問。

“沒有……”

“你覺得我離開,對你更好點?”

“嗯。”

“你考慮過我有什麽想法嗎?”

“沒有。”

“一點沒考慮?”

“一點沒考慮,我隻考慮我自己。”

“好吧,就這樣。我說過,你要對我說‘拜拜’,我就對你說OK。”

“你,挺恨我吧?”

“別說這種無聊話,不會的,咱們是好說好散——原來也隻說的是試試。”

“我倒希望你恨我。”

“進去吧……我冷了。”

石岜一瘸一拐進屋,我拖著藤椅跟在後麵,屋裏的燈亮了,我們暴露在光明中。他的臉
很激動,相形之下,我倒顯得過分平靜了。

“我問你一件事。”我垂下眼皮,隨即揚起臉凝視著他問,“你愛過我嗎?”

“愛過——”他身子往前一衝,一刹那,幾乎站立不住。“——愛過!”他站穩後說:
“這是不容置疑的。”

“你不是捉弄我,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我口然露齒而笑。

夜深了,我們仍在開懷暢飲甜葡萄酒,彼此都有些醉意朦朧,快活地笑個不停,說個不
停。

“你,你給我的印象不錯。我呢,給你的印象好嗎?”他問。

“還可以,還可以,”我說,“足夠記幾年的。”

“我們不會互相誹謗吧,互相鄙薄吧?”

“我不會,”我停了一下說,“也許你倒要說是我不配你。”

“不配一個瘸子?”

“哦,你盡管瘸,還是瘸的挺有風度的,對了,”我說,“你的照片我不想還了。”

“好吧,”他說,“你的照片我也就不還了。”

“如果你打算悄悄銷毀,還是還給我。”

“我倒擔心你將來的丈夫要吃醋。”

“丈夫?”我木然衝他一笑,“我發覺一句都提不起來。”

“什麽?”

“過去說過的話呀,那些海誓山盟真沒用。”

“……過去我們起過誓嗎?”他怯生生地問。

我眼裏閃出淚花,把杯子一頓,心平氣和地問:“這個你也想否認?”

他不吭聲了,我久久盯了他半天,又端起酒杯,把嘴伸進琥珀色的液體中口飲。

“你說,”我喝了一陣酒,喘口氣問:“會很快過去嗎?”

“什麽都會很快過去的。”他說,“玄都觀裏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少跟我轉詞。”

“我希望我們還是朋友。”他看看我說,“象過去一樣,你常來找我玩。”

“真的希望我常來?”

“真的。”

“那我就常來。”我注視了他一會兒,咬著嘴唇笑了,“我常來。”我低下頭,飛快抹
去下巴上的淚珠,問他,“我的演出你還看嗎?”

“看。”他也笑。

上床睡覺時,我翻來覆去地想,我們國旗說過什麽山盟海誓的話?大概真沒說過,可
那,還用說嗎?



秋天一個個晴朗無塵,陽光充沛的日子瞬忽而過。不堪酷暑又畏懼嚴寒的人們盡可能多
地利用這一年中最後的好時光戶外活動。今年街上流行鮮麗的羽絨馬甲斑斕的粗線毛衣。趙
總理和胡書記帶頭在電視裏穿西服會見外賓,出席國宴,為全國表率。西服立刻暢銷,街上
到處是穿著合身與不合身西服行走的男女。

秋天是我們團的演出季,前去觀看者趨之如□,票子一售而光。可首場過後,黑市價跌
得很慘,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些票子砸在手裏的“倒爺”焦急地在劇場前徘徊。因奧運會勝利
和國慶閱兵大大高漲的愛國熱忱沒能在歌舞上移情。那些六十年代以後出生的年輕人對高亢
清越的漢曲宋詞、講究意境的古典歌舞依然隔膜,掌聲寥寥。演了幾場後,團裏隻得把上半
場的民族舞大部拿掉,換上瘋狂喧鬧的《布萊伏》舞和踢達舞。團裏對這些老掉牙的節目的
依賴程度是令人悲哀的。

石岜仍在家靜養,由於長好的骨盆有些傾斜,走起路來,十分明顯地跛腳。他在青島的
姐姐請了假來照顧他的起居。我也時常去看他,他給姐姐介紹我說:

“晶晶,我妹妹。”

姐姐看了我半天,然後就和我有說有笑地聊起來,一起在廚房做飯。

我聽到她跟石岜說:“喂,我挺喜歡你‘妹妹’。”就紅了臉瞅石岜。他笑笑,裝坐若
無其事。我垂了會兒頭,又開始說笑忙活。

姐姐是個一絲不苟、愛管別人閑事的女人,常以挑剔的眼光打量我和石岜的穿著。她特
別瞧不慣我隨隨便便的打扮,但她不跟我說,卻去訓石岜。

“你也不給晶晶買幾件衣服,瞧你們兩個,穿得象一對叫花子。”

“我們沒錢。”石岜說,“再說我們也不出門。”

“你不出門,晶晶總要出門,總要打扮得漂亮點,這會兒不穿什麽時候穿?”

“我們趕不起時髦。”我也這麽說,“夏天還可以湊合趕趕,秋冬季羽絨皮貨太昂貴
了。我是低工資。”

“其實,心靈美也就行了。”石岜說。我聞聲瞅他,他忙對我說:“姐姐的意思是要給
我們買幾件——你沒聽出來?”

“你我不管,晶晶我要管。”姐姐說。

“我什麽也不要,真的,姐姐你什麽也別買。”我說。

姐姐是個黨員,說到做到,給我買了件暗紅色的羽絨馬甲和一條堅固呢牛仔褲以及一瓶
“增白露”。她問我,夏天是不是愛遊泳?我說是,她說遊泳可以,別頂著日頭去。我嘴裏
嗯嗯答應,說明年夏天注意,轉身就把她給我的衣物撂到一旁。又怕她不高興,穿上我自己
的一件稍嫌老式的開身毛線外套。我覺得“還過得去”,石岜去□著眼說:

“真難看,象小縣城的。”

“管什麽,”我說,“又不是給你看的。”

“你頭上紮了根什麽玩意?鞋帶!”他伸手扯我,“不成體統。”

“你別扯我頭發。”我護著頭發說,“發繩老丟,我們團很多人都用鞋帶。這樣省事,
又看不出。”

“沒個看不出的。”他說,“我不許你這樣,費好大勁,才把市容整治得象個樣。”

“我樂意怎樣就怎樣。”我說,“你現在管我也沒必要哇。”

他一下沒詞了,訕訕把手縮回去。有時我們倆之間常出現這種冷場。

“都是你。”我含淚說,“幹嗎招我,我本來也想不起說這種話。”

過後,我仍換下他認為不好看的衣服,重新認真把頭梳得水滑整齊,蒼蠅拄著拐棍也站
不穩。甚至還在臉上搽點“增白露”,哼著“西施蘭欲蓋彌彰,增白露瞞天過海”,把我發
的兩套運動衣給他拿去。

“咱們怎麽那麽傻呀。”我笑著跟他說,“穿運動衣多好,又時髦又不用花錢。”

他穿上運動衣照鏡子,問我:“瘸子穿運動衣是不是有點裝腔作勢?”

“沒關係,”我站遠端詳,“挺好,現在傷殘人不也有個奧運會嘛。”

“晶晶,慌慌張張往哪兒跑?”

晚上我們在人民大會堂給一個來訪的外國總統演出。總統先生*邪螂狀碳ぶⅲ*節目限製
在可以忍受的一小時內。晚會散得早,我出來跑的也快,小青姐她們就拉住我跟我搗亂。

“上哪兒去呀,這麽急。”

“還能上哪兒?我朋友那兒唄。”

“嘖嘖,現在小姑娘真大方。”幾個老演員議論著,笑著從我身邊走過。

“你不是老去嗎,今天就別去了,咱們回宿舍玩去。”小青姐成心讓我著急。

“誰老去了?”我又急又沒辦法,“好幾天沒去了,你放開我,人家要趕不上車了。”

“喲,晶晶什麽時候學會的這麽溫柔可人。”小青姐打趣我。

“一直就會的,”我掰開她的手,“看跟誰了。”

在大家的笑聲中,我□□跑掉。

“那些變戲法的真騙人,今天我在後台全把他們看破了。”

我和石岜在包餃子,我給他講今天的趣聞:“他那些道具都藏在身上。我端個小板凳坐
在條幕旁眼睜睜看著他一件件掏出來,假裝從空氣中抓出來的,騙台下的人。那些人還傻乎
乎地鼓掌呢。老師說我,你幹脆坐到台上去看吧,你也快成分散觀眾注意力的道具了。”

“你幹嗎呀?”

“沒事,台下其實看不到我。”

“我是說你幹嗎和你們團的人那麽說呀?”

“我說什麽啦?”

“說我是你朋友。”

我立刻不響了,把臉扭向一旁。

“你還跟她們說什麽了?”

“嗯,”我沒情沒緒地捏餃子,“說你愛寫作,又聰明又有前途,還有我快餓死了。”

石岜的臉拉得象張驢臉。我難為情地說:“我並沒真說你很有前途,我隻是說你這人很
樂觀。”

“我沒生氣,她們聽了怎麽說?”

“她們覺得挺帶勁。”

“我說晶晶,別再說這麽無中生有地亂編了吧,這不是毀人嗎。”

我低著頭,可仍覺得臉慢慢紅了,連脖子都漲紅了。

“水開了。”姐姐從廚房出來,問我們餃子包好沒有。

姐姐假滿回去了,石岜的腿也基本痊愈了,再家裏憋得很煩。假日,我陪他去天津玩。
在天津東站下車後,我們徒步穿過海河上宏偉的解放橋,去“勸業場”對麵那家聞名遐邇的
咖啡廳吃了水果餡元宵和雞蛋三明治,又排隊買了著名的“十八街”麻花和“耳朵眼”炸
糕,搭傍晚的一趟火車回北京。

暮色蒼茫的原野一片片向後退去,城市、村落的燈光星星點點,油田噴出的天然氣在夜
空中熊熊燃燒。

車廂燈光昏暗,人頭攢動,過道臥滿做小買賣的農民,齜著大黃板牙大聲說笑,放肆地
抽著嗆人的煙卷。我站在車門旁,仍被煙熏得連連咳嗽。石岜百無聊賴地倚著車門。

“我不是成心惹你心煩。”

“別說這個了,”他看我一眼,“我沒煩。”

“我回去就說我們吹了。”

列車通過一個明亮的小站,北京市區的萬家燈火遙遙在望。又疾駛了一會兒,我們已身
處在這個龐大星空般的城市。列車在變軌,車廂劇烈震動,我的身體也隨著震動顫抖起來。

“你別老那麽自作多情,以為我對你多戀戀不舍似的。”我突然感到一陣絕望和憤慨,
粗魯地罵起來,“我根本沒拿你當回事。瞧你那副德行。什麽東西,混蛋一個。”

石岜看我,我挑釁地仰起下頦。他不理我了,專注地看窗外緩緩閃過的街景:透明的幢
幢大廈,籠罩著高壓鈉燈桔紅色光霧的馬路上馳行的轎車,走動的人群。

列車在雪亮的月台停穩,我跳下車,石岜也跟著跳下去,緊跑幾步,追上我並排走。我
急急地走,他也大步邁——跛得更明顯了。身後是潮水般的旅客。

來到車站廣場,我站住,麵向他。他身後是輝煌的候車玻璃大廳,枝形水晶吊燈光華四
射,雙道自動電梯向樓上緩緩運行,人們川流不息。

“我不要你送我。”我壓低潮聲音說,“你走!”

“我送你到電車站。”

“不要。”

我尖叫,四周行人紛紛駐腳,值勤的警察也回過頭來,他忍氣吞聲走開。

立冬後,下了幾場陰綿的細雨,天氣又冷又潮,人在沒有供暖的房間理都要披件厚衣
服。這期間,英·甘地被她的衛兵槍殺了。中曾根和裏根分別如願以償連任了日本首相和美
國總統。十四個沿海城市在香港同外商簽了數十億美元的投資合同和意向書。中國女排徹底
擊潰了勁敵美國對和日本隊。大白菜上市,又下市了。

我們團第一輪演出已告結束,團領導連日開會,研究新房舍的分配和小隊承包事宜,團
裏放了羊。樂隊的人通宵達旦地學習流行唱法,他們都有很好的音準,幾個改弦更張的二胡
演奏員大紅大紫後,都豁然開朗了。我們舞隊練完功就大學交際舞。幾個老演員辦了個交際
舞輔導站,錢賺得“毋姥姥”。我懶得學舞,沒事就披著大衣在樓裏瞎轉,要不就無聊地站
在一旁看她們翩翩起跳。餓了就到附近一個商亭喝酸奶,喝飽了回宿舍悶頭大睡,什麽也不
願去想。

經過激烈的爭論、哭泣、懇求、權衡盤算,各演出隊的人員和分成比例終於確定下來。
很多城市的邀請也紛至遝來。我們團傾巢出動,開始了全國範圍的巡回演出。

在上海霓虹燈林立的繁華商業街南京路,我碰到出海回來、上岸尋歡作樂的老紀他們。
他們請我吃炸子雞和摜奶油。說到石岜,大家不以為然。老紀說:“再耿耿於懷就沒勁了,
算了。”他勸我:“在有錢人裏找個心眼好的完了。”

在昆明碧水青峰的滇池邊,小楊也對我說,連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突然去世都沒能
使生活停頓,更別說一個石岜了。“聽說他正在邊境一帶走私毒品。公安廳正在通緝一個北
方口音的瘸子。不定哪一天,他得死於火並或追捕的槍戰。”

在重慶擁擠不堪的朝天門碼頭,我在石岜家見過的那個四川經理卻說石岜正在深圳經營
一個生意興隆的餃子館。有人看見他腦滿腸肥地坐在店裏喝茶,學了一口廣東話。“長得可
是一模一樣。”

後來,演出隊到了河南山東,就聽不到有誰認識石岜並提起他。我們演出演糊塗了。一
天兩場甚至三場。一口氣演了近百場。整天不能卸妝,皮膚都過了敏。晚上做夢也在跳,誤
場著急,早晨醒來累得又立即睡了過去。侯場時,整整齊齊排著隊搭拉著眼皮假寐,燈一
亮,個個堆出假笑昂著頭上台,恍恍惚惚手舞足蹈一番,一轉身,又立刻合上眼夢遊。歌星
的嗓子也唱“放炮”了,隻得放錄音帶,人站在不接線的麥克風前做假動作或者幹脆和我們
伴舞的演員開玩笑,把《草帽歌》唱成“媽媽,百貨大樓有開司米。”

最後幾場,人都木了,事故頻頻。跳《夕顏》時,我光著腳丫上了場。人家都是雪白的
襪子,我黃黃的一個,村氣射人。老師站在幕條旁都快氣死了。下場時一哄而下,再亮燈
時,不知誰的扇子醒目地丟再台中央,惹得觀眾黑鴉鴉站起一片,嗡嗡議論,大感興趣地琢
磨這個“機關”。

經過筋疲力盡的巡回演出,元旦前夕,我們青麵獠牙地回到北京。我們在外地的時,北
京下了幾場雪,至今路邊牆角仍有殘痕。樹木大都葉子脫盡,光禿禿的。陽光很和煦,裹著
鴨絨衣在街上行走的小夥子和姑娘,臉上都紅撲撲的。市內公園的水麵和湖泊都結了冰,可
以看到戴著五顏六色毛線帽的年輕人在封凍的湖麵上自由自在地滑冰,冰刀濺起的冰沫在陽
光下點點閃爍。

我走在街上,有時會停下來,看看街角貼的“劉雲峰”署名的布告。我在一家百貨公司
買了雙高筒靴子,給了十張獎券。搖獎時中了頭彩,一台雙開門電冰箱。我一個人生活也用
不著,轉手賣給了別人。手裏有了一些錢。小青姐勸我買些金銀手飾保值。我喜歡珍珠,就
買了串九折的珍珠項鏈。她們說我買虧了,市麵上的珍珠都是養珠,我很懊惱。

元旦到了,文化部在一家大飯店招待在曆年全國和世界性比賽中獲獎的藝術界演員。我
接到請柬,想起當年獲獎時少年得誌的情景,恍如隔世。其實並無龍門,人隻不過給自己製
造幻境,一時一地稱雄,自以為與眾不同。我到飯店很早,招待會還沒開始,便在底層售品
部逛。看到一件漂亮的男皮大衣,不忍離去。問售貨員,價錢也公道,掏錢時才想起買來無
人可送,□□走開。在咖啡座喝茶時,遇到當年舞伴。他正和他們團的幾個人在一起,看見
我大喊我的名字跑過來,咖啡座裏的外國人紛紛看我們。我們握了手,互道闊別後的情況。
他剛從南方回來。人家請他去搞舞蹈,他懷著雄心去了,到那兒一看,就是在舞廳給人家伴
舞,老太太請也得陪著跳,根本不是搞藝術。第一期合同一滿,他就跑回來了。我們幾個同
學,甚至幾個老師還在那裏。他們鐵了心,什麽藝術不藝術,“大團結”第一。最高級的是
在大酒店裏給歌星伴舞,收入倒是十分可觀。他跟我唾沫星子四濺地說了一通。他們團的人
叫他,說招待會開始了。“有空再聊。”他連竄帶蹦地跑了。我也結了賬要走,旁邊座上一
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問我:

“你叫於晶?”

“嗯。”

我看看這個人,不認識也沒見過。雖然她一口京腔,可看服飾發型和氣質又不象在國內
生活的人。也不知她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如果沒錯的話,”那女人笑著說,“你是石岜的女朋友。”

我心猛一動,這是怎麽回事?

“石岜現在好嗎?噢,我跟他是朋友。我聽他談到過你,印象很深。他沒跟你說起過我
嗎?我叫……”

她說了自己的名字,我從沒聽說過,石岜什麽也沒跟我說過。

“他沒跟你說過我嗎?”那女人又問,“我們在南方見麵時,他可淨說你,依戀之情溢
於言表,嘻嘻。我本來還說跟他一起來看看你。”

“沒有,他什麽也沒跟我說過。而且,我跟他也沒什麽關係。”

“等等,”那個女人叫住我,“這是怎麽回事?當時他跟我說的時候可不是這種口氣,
我還以為你們就要結婚了。再坐會兒好嗎?”她說,“石岜現在幹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我好久沒見過他了……”我不能再說了,再說眼淚就要出來了。

那女人看了我半天,說:“懂了,對不起小姐,這是個誤會。石岜和我開了個玩笑,騙
了我一頓,我當了真。”

“他和您說了些什麽?”我問她。

“他,”那女人喝了口咖啡,把臉沉下來,“他說,他很愛你,愛得不得了。”他吃吃
笑起來,“如何如何純真的一片愛心。他裝得可真他媽的勻,都可以當演員了。”那女人氣
得渾身抖起來,哆*噲鑼麓影?錈?齪醒壇槌鮃恢У鶘希骸澳慍*嗎?”

我搖搖頭。

那女人自己咳嚓用打火機點著煙,堆起笑容對我說:“好啦,我不耽誤您的時間了。”

“你過節到哪兒去?”小青姐問我。

“我姨媽家。”

“你要沒地方去,”小青姐說,“咱們一起去我朋友家吧。”

“不不,我到我姨媽家去。”我說。

除夕之夜,城裏響起送舊迎新的鞭炮聲。同宿舍的人都回家過年了,整層樓也沒幾個
人。樓下的解放軍正在會餐,鬧哄哄地敬酒。我到電視房打開電視看了會兒元旦晚會的相
聲,笑了笑,回房睡覺。剛上床,樓裏的電話就響了。我跑去接,是姨媽打來的,問我怎麽
沒去她家。我說元旦團裏還有活動,等放了假再去。同一座樓的解放軍會完餐,又開晚會做
遊戲。咚咚敲著鼓“擊鼓傳花”,放開喉嚨齊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有我可愛的姑
娘。”“媽媽,媽媽,看看我吧,親愛的媽媽。”我用棉花堵住耳朵,吃了兩片安眠藥,才
勉強睡著。

元旦清晨,我乘頭班車進城。街上行人寥寥,遍地昨夜遺留下地鞭炮紙屑清潔工戴著口
罩在清掃。偶爾,新年寒冷的空氣中還傳來幾聲零落的鞭炮聲。

我走進那幢熟悉的公寓大樓。電梯還沒開,我順著樓梯爬上去,喘籲籲地敲門。敲了好
一會兒,裏麵才響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門開了,我怔住了,是個陌生姑娘,睡眼惺忪。

“你找誰?”

我推開姑娘往裏闖。姑娘攔我:“哎哎,你幹嗎呀?”

“我找石岜。”

“誰?”

“石岜!”

“你找錯門了,我們家姓李。”

我停住腳,瞅著姑娘愣了。

“你找錯門了。我們家不姓石,姓李。”

我退到門外,抬頭看看門牌,又看看莫名其妙站在那兒有點生氣的姑娘,完全不知所措
了。

“你是不是找原來住這兒的那家人?”一個穿毛衣的小夥子出現在姑娘身後,“你進來
吧。”他對姑娘說,“妹,你讓她進來吧。”

我機械地走進公寓,環顧四周。室內的家具全換了,陳設也全然是另一種情調。

“媽,你知道原來住這兒的那家姓什麽?”小夥子問一個從裏麵走出來的老太太,“是
姓石嗎?”

“好象是,是姓石。”老太太說。

“您知道他們搬哪兒去了?有人找。”

老太太看看我:“這個我也不知道。他家老頭死了很多年,部裏一直要收回這套房子,
他家孩子就是不搬。後來不知怎麽,大概那些孩子都不在北京了,這套房子就交了。”

“謝謝您了。”我低頭轉身走出去,“我走了。”

“你可以等節後上班到部裏辦公室打聽一下。”那個小夥子好心地對我說,“也許給他
們另調了房子,辦公室的人知道。”

“謝謝。”

我根本就沒聽清小夥子跟我說了什麽,下樓時,隻覺得做了場可怕的噩夢。

灰□的天空紛紛揚揚飄起雪花,落到地上薄薄一層。無軌電車緩慢地行駛,車內結了白
蒙蒙的水霧。沿街小飯館熱氣騰騰的屋內,羊肉片在滾著開水的銅火鍋裏變色,圍著桌子的
人們吃得滿頭大汗。喝了白酒的男人臉紅得象豬肝,醉醺醺地互相攙扶著從我身旁默默走
過。

“我這份傷心的……”兩個戴眼鏡的姑娘從我身邊走過。

“爸爸給你拿著糖葫蘆,呆會兒再吃……”一個男人牽著個攥著滿手吃食,穿得象頭小
熊的小男孩。

夜深了,我還在街上□□獨行。鋪滿雪地街道樹木在月光下凝成靜止的銀白色,商店樓
房都緊閉門窗黑漆漆地一點聲響全無,盤結交錯的電車線掛滿雪,僵直、網一樣地罩在半空
中,公園逶迤的牆下空蕩蕩的,我的影子在便道上托得很長。暗處灌木叢上的雪坍落,發出
輕輕的撲撲聲。

節後,我休探親假回南了。

我在家裏續了假,春節後,才回到北京。團裏又開始演出。我每天上午排練,學些新
舞,下午就在宿舍看看書,和小青姐他們聊聊天,晚上去劇場。

今年冬天,北京雪水勤,雪後初□,太陽出來,路邊積雪融化,街道樹木潮乎乎的。公
園朱紅宮牆的綠琉璃瓦簷上白雪點點,在陽光下晶瑩閃爍地滴垂著長長的一排水珠。

春天來了,冰消雪解。草地綠了,樹木蔥蘢了,河水流動也快了。斜斜春雨浸潤了泥
土,洗淨了樓房花園的灰塵,使城市煥然一新。日照時間開始延長。黃昏,街上到處是一群
群徘徊嬉笑的年輕人。他們重新坐滿公園樹蔭下地綠色長椅,□□私語,傾聽著草叢下小蟲
子的吟哦和棲息在樹上的鳥類的呢喃,陶醉在撲鼻的花香和爽人的晚風中。

我新交了許多朋友,其中不乏有錢有趣的人。我和他們挺合得來,經常在一起吃飯、遊
樂。有人說要和我結婚,我一笑置之,也不往心裏去,還照樣來往,照常做朋友,彼此十分
自然。不演出的時候,我也讀讀英語。我希望幾年後我能考取藝術研究所的研究生,將來跳
不動了,就坐下來研究研究舞蹈史,收集收集各省的民間舞蹈素材。

不久,一個西方國家的電影回顧展開始,我買了一套票,天天去看。一天,我到得早
了,劇場裏還沒有幾個人,我坐在池座後邊吃蛋卷冰激淋,看今日的影片內容簡介。偶一抬
頭,看到石岜從旁門進來,徑直走到我前麵幾排坐下。他沒東張西望,一坐下就和旁邊的一
個女孩說笑,從她手裏拿影片簡介看。電影開映了,劇場的燈滅了,座位坐滿了人,他消逝
在黑鴉鴉的人頭中。那天放映的是兩部傷感電影,我哭成了淚人。

第二天我沒去看電影。小青姐問我,我說電影演得令人心碎。

第三天,是兩部喜劇片。我到得晚了,進劇場時眼前一片漆黑,不停地與人碰撞。周圍
的人紛紛抱怨我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到這兒來。”一個人溫和地說,牽住我的手,象領盲人一樣將我引到一個空座位。

我的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石岜的麵容輪廓一點點浮現出來,漸漸清晰——他在象我微
笑。

“不在不在,就說我不在。”我怒衝衝地喊。

“你還是跟他說兩句吧。”小青姐拿著話筒為難地說。

“喂,”我抄起話筒,“你要幹什麽?”

“你不要那麽無禮嘛,還不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麽就不接電話。”

“好吧,你要跟我說什麽?”

“我中午到你那兒去,幫我打份飯。”

我還沒來得及講話,他就飛快地掛了電話。媽的!我啪地一摔電話。

“別摔電話呀,那時公共財產。”小青姐忍著笑說。

我橫她一眼,又摔了下電話,悶悶不樂地回房。

“沒給你打飯。”我對石岜說,“我自己也沒吃。”

他環視我們宿舍。小青姐她們正在吃飯,自得其樂地小聲說笑。他上次來這兒是去年秋
天,那時我正熱戀著他。那天從這兒出去後出的事,好象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們不是要搬家嗎?”

“沒搬,新房子分不下去就沒搬。你坐吧。”

“你真的沒給我打飯?”他似乎有點失望,“那有別的什麽吃的沒有?我餓得厲害。好
幾天沒正經吃飯了,忙得頭昏腦漲,原以為到你這兒一定能吃上。”他看看我,“我記得你
過去說過,不管將來什麽時候,我要飯要到你門口你都給。”

“你記錯了,我是說我要飯要到你那兒……”我突然覺得無聊,說這種話,做這種姿態
十分無聊,把放在一邊的蓋著碟的飯盒推過去,“你吃吧,給你打了,飯不太好。”

“挺好的。”他揭下碟看看菜,“你們食堂菜炒得不錯。”

我把我的匙子擦幹淨送給他,他大口吃起來。看來這點他沒騙我,他是餓了,狼吞虎咽
地吃著。吃了一陣,歇下來看看我。

“你慢慢吃。”我站起來,“我給你倒點開水。”

我到小青姐那兒要了杯開水,小青姐問我他吃不吃榨菜。

“你吃嗎?”我問他。

“不用了,這菜夠了。”他嘴裏噙著飯說。

“你是不是還有點生我的氣?”

吃過飯,小青姐他們要午睡,我把他領到我們大練功房,坐在地毯上。

“是不是有點?”

“沒有。”我玩著自己的手指,小聲說,“我沒生氣,有什麽可生的。”

我看著牆上鑲的銀晃晃的鏡子裏映現出的鋼琴,席地而坐的我們兩個,惆悵地發現,我
們仍然那麽年輕,那麽般配,象電影裏的美滿情侶。一個我們舞對的女孩進來往練功杆上晾
洗好的床單,衝我笑笑,低頭撫平長長的床單。

“去年年底我給你打過電話,我搬家了。”

我告訴他去年年底我們去外地演出了。他問我去哪兒了,我掰著指頭數了數,告訴他。
我問他這段時間在幹什麽,他一笑伸了個懶腰,說什麽也沒幹,還在混。

“混到今天?”

“混到今天。”

一瞬間,我對他那種似笑非笑、滿不在乎、過去曾把我深深迷住的勁頭十分反感,隻是
一瞬間。我沒再說話,他也不再說話。

我們坐了很長時間,樓道理喧鬧起來,午睡起來的同事們乒乒乓乓地開關門,人來人往
地洗漱。黑人舞《莫若》的演員再排練老師的吼中,進練功房排成隊形溫習一個片段,很多
人一邊跳一邊看我們。

我走進一家掛著“正宗川菜,五味俱全”字牌的餐廳。這是那種白天營業、晚上開舞場
的餐廳。天花板上懸掛著顏色庸俗的彩帶,鍍鉻桌椅靠牆排了一圈,櫃台供應著甜酒和冷
飲。有個五、六個人的小樂隊在奏著樂,十來個人在黯淡的燈光下跳舞,還有一些人坐在一
邊喝著飲料看。

領我來的朋友說:“你先坐會兒,我去找經理。”

我找了張空位坐下,看那十來個人跳舞。有個背頭管褲的男子在帶其餘的人跳,看不出
跳的什麽舞,一概扭屁股。一個女服務員送來一高杯“菠蘿賓治”,收我的入場券。

“沒有。”我說,“我是請來的。”

女服務員正要說什麽,朋友領著經理走過來,把她打發走,給我們介紹。

“這就是我說的那位舞蹈巨匠,生下來就跳舞。”

“歡迎歡迎。”經理熱情地和我握手。一齊坐下,打著響指叫服務員又送來兩杯果汁。

經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我看他有點麵熟,好象在哪兒見過,是誰的朋友,又想不起
來。

“聽說了你的情況。”經理說,“我們這兒很需要你這樣的專家。”他指指正在領舞的
男子說,“那位是我們現在用的舞蹈老師。”

“唬牌的。”朋友對我說。

“你看他跳得怎麽樣?”經理問我。

“我不知道他跳的什麽。”

“我也不知道。”經理說。他轉身問旁邊座上一個觀舞的女孩,回過頭來困惑地說,
“盧旺達的什麽舞。”

“黑人舞的搖擺晃動一般來說比較接近原始人對身體的自然驅使。”我說,“他看上去
上身過於挺拔。另外,運動中的側身左右擺動是拉美舞蹈的典型特征。”

“我已經發覺這個大屁股家夥是歌騙子了。”經理說,“不過我主要是照管白天餐廳的
營業,舞場的事事我一個朋友經辦的。我把他叫來。石岜。”他拍手向左近一堆正在喝酒談
笑的人中叫喚,“你來。”

石岜從人堆中站起來,神采奕奕地微笑著,一跛一跛走來。半路上,他看到我,笑容收
斂了。

“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跳外國舞的專家。你叫什麽名字?”

“她叫於晶。”朋友說。

“噢,於晶。人家才是真李逵,你把那個騙子趕走,請她。”

石岜衝經理點點頭,又看看我,微笑起來。經理繼續嘮嘮叨叨跟石岜說:

“你跟那個騙子說,以後他可以免費在這跳,不過不要豬鼻子插蔥——裝象了。不要以
為我們什麽都不懂,我們也懂得一些。”

“不不。”我對經理說,“你還是讓那個人教吧,我不能在你這兒做事。真的,我隻是
來看看。”

“這是什麽意思?”經理看我的朋友。

“先頭說好的呀。”我那個朋友說我,“你怎麽變卦了?”

“我們不會虧待你的,”經理說,“這個你放心。”

“不,不是錢的事。”

我起身走了。經理在後麵跟我的朋友發脾氣:“我不喜歡別人這麽要挾我,就是巨匠也
不行。讓她走!”

“我知道怎麽回事。”石岜跟他說,“這事我來辦。”

他追上我,不顧我的掙紮,拉我坐在另一處角落。問我:“是因為不喜歡我嗎?”

“我沒想到碰到你,沒想到是這麽個場所,人家隻跟我說是個輔導班。”

“是個輔導班。邊輔導邊跳,別致一點。”

“你包辦舞會一晚上能搞多少錢?”

“不多,你瞧,沒多少人上當。”

“多少錢?”

“我沒發財,離發財還遠著呢。”

“你一直在幹這個?”

“剛開始幹。這不算騙人,是正當的,現在蘿卜都什麽價錢了?”

“那你的票價也太高了。”

“你有什麽好路子嗎?”

“沒有。”

“那就幫幫忙。”

“不成。”

“不喜歡我?”

“不是。”

“喜歡我?”

“是的。”我哭了,“可不幫你的忙。”

我也覺得我太傻,太沒骨氣,也許會在挨次涮,可我沒辦法,我喜歡他。盡管我們在一
起要不幸,分手會痛苦,我都不在乎。來吧,再來幾遍都可以!

我不讓他來我們團,沒事我就去那家叫“吉利”的川菜館找他,不睬經理的白眼。一起
喝喝酒,閑聊一會兒。我發覺他和我們一年前認識時一樣,處境、情緒都沒什麽變化。除了
每周辦幾次舞會,他還兼做那些烏七八糟的空頭生意。隻是錄像機變成微電腦,“傻瓜”相
機變成自動按摩靠墊。他還是那麽固執地要發筆橫財。他跟我說:

“我們種種不順和苦惱歸根結蒂一個窮字。為挖這個窮根,我什麽都不吝,就是搭上一
切也在所不惜。你為什麽不說話?

“我自知不敵。”

來找石岜的朋友很多,在“吉利”進進出出終日不斷人。雖然他們互相請客時出手大
方,喝了酒也會親熱得推心置腹,眼淚汪汪。但一談到生意錢財就會立刻變得冷若冰霜、錙
珠必較,有時還會吵得麵紅耳赤、破口大罵。每當石岜被人家“瘸子”“拐子”罵了一通
後,蹣跚地走到我桌旁坐下,一言不發時,我就為他深深地難過。

我們演出,我都給他送票,他幾乎都去看,坐在第一排。我一出台就能看到他,目不轉
睛,正襟危坐。《布萊伏》我的位置在前台我幾乎是近在咫尺地俯視他,在他麵前扭來扭
去,眾目暌暌之下,無所顧忌地互相凝視。《貢卡》舞最後要請一些觀眾同舞,我就下去和
他說兩句話。

“你為什麽總不笑?別人都笑。”他老這樣說我。

“你也不笑。”我說。

下次,我一出台他就微笑,我也笑。可很快,我們又都不笑了,麵孔呆板地互相凝視。

《貢卡》舞時我下台走到他麵前,竟不知說什麽好。

“演出完你回團嗎?”他問。

“回。”

“我想在後台門口等你。”

“不,你別等。”我快步返回上台。後麵的舞我隻跳沒看他。

散場後,我第一個洗完澡出來,在後台門口徘徊了很久,直到大家都出來上了車喊我,
才上車回團。

第二天他沒來。排練老師在條幕邊罵我:“怎麽啦?象袋土豆。”

“地板太滑。”我說,“站不穩。”

下台後,我到盥洗室擰開水龍頭,把舞鞋澆濕。回到化妝室踩了踩鬆香,坐在鏡前重新
化妝。把眼圈旁洇了的油彩揩去,重搽。

“你為什麽還不結婚?”我坐在“吉利”滿屋酗酒喧囂的青年男女中問他。

“我媽媽臨死前囑咐我,”他嘻嘻哈哈地說,“不到四十不許*涉?!*



“你發燒了?滿臉通紅。”

“昨天夜裏蹬了被子,有點著涼。”我想起來倚著。

“快躺下。”石岜按住我,“我坐會兒就走。我沒事,就是來看看你——今天你沒去找
我。”

“本來想給你打電話的,頭暈就沒打。”

“試表了嗎?”

“早上試了。”

“藥吃了嗎?”

“嗯。”

“發燒就別去天津演出了,請個假。”

“沒事,吃了藥燒就會退的,這會兒已經好多了。”

“我能幫助你做點什麽?”

我翻身向裏,閉上眼睛。

“怎麽了你,幹嗎哭?”

“你幫不上忙。”我一下哭出聲,“想家了。”



“有句話想跟你說。”石岜在北京說。

“有什麽話回去說不行嗎?再過一個星期我就從天津回去了。”

“不行,就得現在說……”石岜的聲音忽然微弱了,話筒裏一片雜音。片刻,他的聲音
又清晰了,“去年秋天我做了一件蠢事,現在我非常非常後悔。我覺得我實在是太對不起你
了……你說話呀!說話呀……”

嘈切的雜音淹沒了他的喊叫。

我從床上爬起來,穿衣服,躡手躡腳地開門去洗漱間。我梳洗了很長時間,一直到鏡子
裏麵的人變得十分漂亮。我小心翼翼地擰開樓門的鎖,走進院子裏,翻過鐵柵欄大門,來到
空蕩蕩的街上。晨曦已經出現再天際,路燈還未熄滅,偶爾,一輛早班車再著打瞌睡的售票
員和乘客駛過。我在馬路上匆匆走著,不時跑上兩步。拐過一個街口,火車站龐大的身影矗
立在眼前候車室燈光刺眼,一片寂靜,成百上千的鯉魚旅客無聲無息、橫七豎八地在地下椅
上熟睡。我買了張站台票,小心翼翼地穿過這些或仰或側、姿態不一、表情安祥的人們,急
煎煎地衝進站台。一列北上的特別快車拉著笛正要起動。我跳上最近的一節車廂,列車員見
我拿的室站台票,往下趕我。“我認罰。”我衝她喊,生氣地甩開她的手,走進車廂。列車
呼嘯著,一路不停地駛向北京。

北京的天已經亮了,下著傾盆大雨。我跑進雨裏,身上立刻濕透了,我披散著頭發在雨
中的街上飛跑,濺起一路水花。“過來避避雨,姑娘。”街旁屋簷下一個老太太衝我招手,
我笑著搖著頭跑遠。看到“吉利”了,透過白茫茫的雨霧,我看到前麵街旁剛開門的“吉
利”餐廳,白底紅字的招牌,店堂裏飄出的蒸汽。跑進店裏,我已經筋疲力盡,光喘氣說不
出話,滴嗒下來的水很快在腳下形成個小水窪。

“晶晶——你發什麽瘋!”

他詫異地瞪著眼,從桌旁站起向我走來。

“我想,想叫你,”我疲憊地靠著店門,大口喘著氣笑著說,“驚喜一下——就跑來
了。”

石岜叉著腰站在我麵前看著我,一動不動接著淚水湧進他的眼眶,他笑了。

“把你衣服都弄濕了。”我有氣無力地笑著說,骨節被他勒得哢哢響。

那些天喲,我們真快活,深深沉溺在幸福中。我演出,他就坐在台下一場接一場地看,
往返於京津道上,隻為看我一個人。我不演出,我們就整日在初夏陽光燦爛的海河邊,長安
街上溜達閑逛。我挽著他,他摟著我的肩膀,開心地放聲大笑,招搖過市。我說過,我們市
相當般配、引人注目的一對,象電影裏的情侶。甚至他那條跛腿在我們並肩而行時也成了一
種獨特的風采。回到北京後,我們去街道辦事處履行了結婚登記手續。我們都通過了婚前檢
查,沒有遺傳病、傳染病和其它不能結婚的疾病。我們的後代將是聰明、強壯的。當婚姻登
記處的女職員問我:“於晶,你是自願和石岜結婚嗎?”我毫不害臊地大聲說:“是!”惹
得一屋子都笑了。石岜也興奮地紅了臉。我卻希望女職員再問問我,我會一迭聲地回答:
“是!是!是自願的!”我們沒買什麽東西,因為是夏天,連新被褥也沒做。我再團裏散了
點糖,和石岜的朋友們在“吉利”喝了個天昏地暗,歡鬧了一通,然後,回到他現在住的小
屋,整夜相親相愛。我的婚假隻有三天,不能回家。爸爸媽媽來了信。雖然他們對我的結婚
感到突然,但也沒說什麽,隻是祝我們“新婚快樂,白頭偕老”。我給他們打了個很長的長
途電話,石岜也跟他們說了話。媽媽在電話裏哭了,我也哭了,答應她,有空就回去看她。
我跟石岜說:“將來你要離婚也要等我爸爸媽媽死後。”他說:“離婚?你要再提離婚我就
弄死你。”十分凶惡。

“你幹嗎不早點娶我呢?”晚上我總是說他,“耽誤了多少好時光。”

“我總是這樣,亂丟一氣,然後,拚命往回找。”

“可是,有的東西找不回來。”

“什麽?”

“水。”



有時半夜,他把我推醒,問我:“你做什麽夢?這麽拚命哭。”

“什麽也沒做。”我不想告訴他。

“還有什麽不能跟我說嗎?”

我說我總夢見被一個巨大的、不斷膨脹的黑物吞噬。我緊緊摟住他:“我害怕。”

“怕我?你還有什麽不滿足?”

“不。”我使勁搖頭,“我滿足。”

“我也滿足。”他說。

“你騙人!我感覺得到,你就是躺在我身邊,也象是一隻饑餓*氖ㄗ櫻?抗庾*灼,低低
咆哮。”

他打了我一耳光,我捂著臉一字一板地說:“你瞞不了我。”

“他媽的!”石岜把被子掀到地上,狂怒地喊,“怎麽結了婚還這樣!”

團裏由幾個著名歌星組成的小隊向我們舞隊要幾個人給她們伴舞,名單裏有我。老師找
我談話,問我想不想去。歌星隊的演出收入十倍於我們歌舞大隊,我無法抵禦那種誘惑,盡
管知道別的演員都說不去,我還是說去。老師當場就急了,說:

“你的事業都不要了?就為多掙幾個錢!我沒想到你這孩子是這樣,大學畢業去給人家
當伴舞。你這麽年輕,搞了這麽多年舞蹈,就為這個——錢?”

“是的。”我難過地說,“就為這個,我需要錢。”

“你真叫我們老師寒心。本來我們說你不錯,以後考慮給你多安排些節目。而你,自甘
墮落。我決不答應讓你去當什麽伴舞。”

我低著頭,隻是隊好心的老師說:“對不起,對不起。”

一天,我們正在一個公園的音樂堂演出,我剛化好妝,有人找我。我以為是石岜,趕緊
走出來,卻見是小楊。

“你怎麽來了?”我又驚又喜。舞蹈學院畢業後,小楊分回雲南,我們有一年沒見。

“我怎麽不能來?”小楊笑著說。她黑了,瘦了,精神卻很好,不象去年分回去前那麽
消沉。她說他們這次帶了個舞劇來北京調演,文化部和民族事務委員會主辦的。

“當然是你的主角了。”我羨慕地說。

“小地方的舞劇,粗糙得很。”

“我們留在北京的同學還沒一個上舞劇的,還是分回省裏強。”

“納你們當時幹嗎不回去,象垛瘟疫似的躲省裏來要人的老師。我不也是沒躲過去才回
去的。”小楊問我,“你現在怎麽樣,挺好的?”

“挺好。”我忙說,“這團條件不錯,新蓋了房子,練功房和宿舍可漂亮了。還要蓋大
劇院大酒店,專門接待外賓。以後我們團就是北京一個名勝了,旅遊手冊都要寫上的,和四
季青人民公社,‘全聚德’烤鴨店齊名。”

“你和石岜怎麽樣了?上封信你說你們又和好了。”

“我們結婚了,沒告訴你真抱歉。他對我特別好……我很滿足。”

“他還在搗騰買賣?他那個人挺逗。”

“他不太幹了。嗯,你知道他能寫幾筆的,正在寫小說呢。”

“是嗎?”

“噢,他一會兒就來。我每次演出他都來,他對我特別好。”

正說著,石岜吊兒郎當走進後台。看見小楊先愣了一下,接著便笑喊:“怎麽,胡漢三
又回來了。”

小楊笑著說:“又回來了。你還是老樣子。”

他們倆握了握手,石岜往旁邊一坐。我問他幹嗎去了,他說在廣場上看了會兒人家放風
箏。又看著小楊說:

“《咪依魯》是不是?我全知道,晚報登了,彝族舞劇,領銜主跳。”

“你消息還怪靈通的。”

“那是,好容易報上看見一個認識的人,還不眼睛一亮。哪天首演?”

“過兩天。到時候去看吧,別嫌醜。”

“哪能呢,沒看我就知道不錯,不看看誰的大粱,嘁!”

“你現在天天在家寫小說?”

“沒有。”

“候場啦,《滿妃儀》演員候場了。”老師在後台叫人。

“我得上台了,你賠小楊坐會兒。”我跟石岜說。

“我能不能從後台下去看你們演出?”小楊問我。

“喲,這兒後台管得挺嚴,不好下。”

“有什麽不好下的。”石岜插話,“我回回從後台下去看,從沒人管,別看瘸著一條
腿。”

“誰能跟你比。”我瞪了石岜一眼,又對小楊說,“別看了,沒什麽好看的,還不是咿
哩哇啦那一套。”

“看看你呀。”

“你根本找不著我。”

石岜看我,我白了他一眼。他一笑,對小楊說:“確實沒什麽好看的,你在台上也找不
到她。她們那舞是溜肉片,大小薄厚都一模一樣,臉上還勾了芡。不象你們《咪依魯》,幹
燒魚,你是那魚,從頭到尾都是菜,別人不過是胡蘿卜丁、辣椒絲而已。”

“別拿我開心了。”小楊說,笑了。

我笑著起身對鏡整整頭飾,穿著高底鞋踩著碎步走了。石岜這大扯子跟小楊砍開來。

“咱那買賣怎麽著了,不開了?”

“你還想呐?我早忘了。你說去雲南你也沒去呀。”

我《滿妃儀》下來,看到石岜和小楊眉飛色舞談的正熱鬧。便先去換了妝,笑微微地坐
在一邊。石岜轉臉對我說:

“小楊正跟我說她在雲南采風的事。一個女孩,走州穿縣,跋山涉水,了不起是不是?
事業家呀你——小楊。”

“我當然不能跟人家比了。我們,匠人,這輩子就這樣了。”

“我怎麽聞著醋味了,誰在後台吃餃子呢?”

“我也是逼到這份兒上。”小楊說,“我還想跟晶晶換個位。光看見我在北京出這麽幾
天風頭,沒瞧見我在雲南蹩得死人一樣,這輩子能來幾回北京。”

晚上回到家,石岜又不洗腳就上床睡覺。我揪他耳朵,“去,洗腳去。”

他假裝睡著不理我。我給他打來水,很拉了一下他的耳朵,甩手走開。他疼得躥起來,
揉著耳朵說:“你這不是鬧著玩,故意傷害。”

“對。”我回頭說,又問他,“我晾的那杯水呢?”

“不知道。”他閉著眼睛把腳泡在水盆裏說。

我去外屋找了一圈,找著了空杯子,忍著氣問他:“是不是你喝了?”

他仍舊閉著眼邊擦腳邊笑著說:“不是。”

“就是你喝的。”我一下火冒三丈,把他拽下地,剛洗幹淨的腳又踩髒了,“你這人怎
麽這樣,人家演出那麽辛苦,好容易晾了杯水,你還給喝了,什麽人呀。”

“你別衝我撒氣。”他笑嘻嘻地說,“我又沒招你。”

“誰衝你撒氣了?你說你對不對,一點不會體貼人,就會氣人。”

“我氣你了?”

“你氣了你氣了,就是你氣了。”

“拉不出屎賴茅房。”

我氣哭了。

“好好,我不對我不對,”石岜忙哄我,“別生氣,我給你晾水,晾一盆。”

那一夜,我沒喝水也沒理石岜,自個抱著被子哭著睡著的。我也知道,石岜有點冤枉。

小楊她們舞劇公演後,北京大報小報都登了文章,連英文的《中國日報》也發了消息和
劇照。一些中央領導同誌(主要是雲南籍和少數民族出身的)以及各國駐華使館人員都看了
演出。我和石岜也看了演出。石岜還買了所有刊有肉麻吹捧文章的小報給我看,跟我說,

“什麽狗屁文章,‘群舞整齊,表演認真……理解人物深刻,有激情……’簡直不知所
雲,馬屁全拍到馬腿上去了。”

“什麽教拍馬屁,”我嗬斥他,“人家演的就是好。”

我跟他說我們結婚沒請小楊,應該補請。讓他和小楊聯係,看哪天休息,到家裏吃飯。

“在家裏折騰什麽,外麵找家好一點的館子不就行了。”石岜說。

“就在家吃。”我說,“我們是好朋友,她給我看了她的拿手戲,我也得給她看我的拿
手戲。”

小楊演出休息那天,我請了假,在家準備了一上午。石岜去接小楊,半天沒回來,我等
得著急,不住出門張望。石岜和小楊到底回來了,一起還有一男一女。

“遇見兩個朋友,好久沒見,就一起來了。”石岜說,“這是劉華玲。”

我向那個雍容華貴的女人笑笑。

“你們不是見過一次嗎。”石岜說。

“那次是她呀。”劉華玲說,“我都記不清了,還以為是另一個。”

“石岜,”同劉華玲一起來的那個男的說,“換得勤。”

石岜笑笑:“胡扯。”

那男的也笑著對我說:“不得罪吧?”

“不得罪,我知道他。”我笑著讓他們進屋,“坐吧你們,抽煙,我得去廚房炒菜
了。”

石岜跟進廚房,看看我準備的菜。

“夠麽?”我問他。

“夠了。”他數數酒瓶,“酒夠就行。我是在路上遇見他們的,非要來看看,其實那男
的我根本不認識。”

“別解釋了。”我切著菜說,“來就來唄,人多還熱鬧。你去陪他們先喝著酒吧。”

石岜拎著幾瓶酒出去後,小楊又進來,“要我幫忙嗎?”

“不要。”我笑著說,“你就等著吃吧。”

小楊站在一旁看我熟練地忙活,笑著說:“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在學校你可光會番茄
拌麵。”

“英雄無用武之地嘛。”我說,“我記得那會兒冬天什麽吃的都沒有,又嘴饞,練功回
來就偷食堂的大白菜裹在衣服裏拿回宿舍……”

“放在臉盆裏用加熱器煮,吃得可真香。”小楊笑著接著說,“那會兒可真是窮學
生。”

“你看我胖了嗎?”我問小楊。

“你還好。”小楊打量著我說。

“我要成大胖子了,從學校畢業我長了十斤肉。”

“你有福,我可是掉了十斤肉。”

我和小楊一齊笑起來,“哈哈哈”,外屋傳來一陣更響亮的笑聲。石岜和他的兩個朋友
邊喝酒邊說著笑話,開始,還挺規矩,後來就有點鬧了。大概他們覺得有些冷清,就端著酒
杯擠進廚房。

“你們幹嗎呐?還沒炒完菜。”

“馬上就好。”我加快了動作。

“我來給你們炒一個菜。”劉華玲喝了口酒,放下酒杯,奪過我的炒勺。

“你行嗎?”石岜問。

“開玩笑,過去我家的菜都是我炒的。”

我們一起坐到餐桌前時,大家嚐了嚐劉華玲炒的菜,一致認為不錯。

“好長時間沒幹了。”劉華玲一手執□一手端酒杯說,“我在外麵那個家的廚房有二十
平米,但我除了煎雞蛋,什麽菜也沒炒過,一個人沒興趣。”

“你沒結婚?”小楊好奇地問。

“結了,又離了。”劉華玲做了個瀟灑的手勢。

“感情破裂?”

“哪來得及什麽感情。”劉華玲大笑,“就為了離婚才結的婚。”

小楊被她搞糊塗了,又不好再問。我聽石岜講過她的事,對小楊說:

“為了得筆贍養費。她嫁了個有錢的外國人。”

“為錢?”小楊小聲說。

“對。”劉華玲聽到了,笑著對小楊和我說,“為錢,挺卑鄙是嗎?”

“有什麽卑鄙的?”石岜插嘴,“這太正常了,人之常情。”

“你不是第一個對我表示讚賞的,幹杯!”劉華玲和石岜挺脆地碰了個杯,一飲而盡。

“我也不是第一個?”劉華玲帶來的那個男的問。

“你也不是。”

他們又幹了一杯,喝完一瓶紅酒。石岜開了一瓶白酒:“喝這個,這個有勁。”他們三
個又斟滿杯,滿飲。石岜說:

“錢,好東西。你是幸福的人。將來我有女兒,也讓她嫁給老外。”

他們三歌帶著醉意嘎嘎笑。小楊看我一眼,我一笑,慢條斯裏地喝我的酒。

“有錢和沒錢的確不一樣,不承認不行。是不是華玲?”那個男的感慨萬分,對石岜
說,“華玲算咱們師姐了吧?道行高呀。”

“算師姐!”石岜一舉杯,“為師姐幹杯。”

“幹,師姐,跟我們說說,有錢怎麽個快活法?”

“盡可以醉。”劉華玲舌頭打著結說,“一醉方休,無憂無慮。想什麽時候喝就什麽時
候喝,不用忍著頭疼上班去。敞開喝,喝最好的酒。”

“支援農業現代化?”

“還有,不用生兒子。”劉華玲說,“到哪兒都有一幫幹兒子。”

“他們喝醉了吧?”小楊小聲跟我說,“別讓他們喝了。”

“讓他們喝,我家地上能躺開。”我把錄音機打開,用強烈的音樂蓋住他們的喧囂。

“她罵咱們呢,你沒聽出來?”石岜大聲跟那個男的說。

“罵唄,誰讓她有錢的,人窮誌短。”那個男的跟石岜說,“我三十了,到現在家無隔
夜糧,到處蹭飯吃,這他媽也叫為人一世。都是人,誰不比誰短多少,怎麽香嘴巴都親到她
劉華玲的屁股上了?氣死活人呐!”

“你怎麽不死去?”

“你怎麽不死?”那個男的火了,“你不就比我多個好媳婦,可少那麽一截腿,也強不
到哪兒去。”

“你們吵什麽!”劉華玲喝得滿臉通紅,不耐煩地喊,“你們也別死呀活呀的,以後有
我的就有你們的。我喝啤酒不能讓你們喝馬尿,我吃片肉不能讓你們吃狗屎。”

“我們怎麽能花你的血汗錢。”石岜帶著那種醉漢的和藹和正義感嚷嚷,“奪不能奪要
飯碗,坑不能坑婊子錢。你留著養老吧。幹兒子步可靠,買條好狗。”

“你當我打算活八十呢?”由於錄音機的音樂轟鳴,每個人的說話已變成大叫大嚷,
“一旦臉上的粉蓋不住褶子,我就自殺。你猜我們打算怎麽死?揀處懸崖跳下去,嚐嚐自由
落體的滋味,默默地躺在深山,血沃中華。”

“遺臭萬年?”

“一個意思。”

“呸!”

“錢呢?”那個男的定定神,問,“你的錢怎麽辦?”

“什麽?”劉華玲沒聽清。

“錢!”那個男的貼著劉華玲的耳朵喊,“你的錢怎麽辦?”

“全他媽當大便紙擦了屁股,給就給真不要臉的。”

劉華玲嚷完,一把摟住我,嚇了我一跳,酒灑了她一身,她也不管不顧,噴著酒氣對我
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喜歡你。你是個多好的女孩,當年我象你一樣,比你還漂
亮。你怎麽愛上石岜呢?太不應該了。他是什麽東西我知道,沒出息,不倫不類的男人。你
指望他發財嗎?沒戲,他沒戲。發了也沒勁,我發了,有的是錢,那又怎麽樣呢?跟你說句
真心話吧。到了我這一步,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想的不是接過厚厚一疊鈔票時刹那間的快
感,不是歡耍遊樂時的肆意放縱;而是你這個年齡時在路上遇到的一個微笑,早晨起來看到
的一個正在升起的太陽。來世——如果有的話——我要當一朵花,在陽光中開放;我要當一
隻小鳥,飛在空中,隻讓孩子們著迷……”

劉華玲說不下去了,嗚嗚哭起來。

“她胡說八道什麽呢?”她帶來的那個男的問石岜,“是不是罵咱們呢?”

“跟你沒關係,罵我呢!”石岜把唾沫星子全噴到那個男的臉上。

“罵你就是罵我,打丫的。”

那男的晃晃悠悠站起來。小楊嚇得尖叫,劉華玲嘻嘻笑,我對那男的說:“你敢動她一
下,我宰了你。”

“真的?”那男的大聲詫異地問,走過來。石岜伸腿把他絆倒,他唏哩嘩啦地摔在地
上,哇哇吐起來,象個泡沫滅水機。石岜把他拖出門,扔在馬路邊。劉華玲也不行了,醉得
又唱又笑,咕咚向後摔過去。我忙拉她,她在地上打挺,嘴裏說,“我死了,犧牲了。”

石岜進來說:“扔出去喂狗。”

“不。”劉華玲恐怖地喊,“不喂不喂。”

我安慰她:“不喂。”

“把我的骨灰撒在祖國的江河湖海。”

“好好,一定撒。”

我扶她到裏屋躺下。

“不許她躺到我們床上。”石岜聲嘶力竭地喊。

“你好啦。”我往回推石岜。他身子也已經軟了,一推就倒了。

“拉我起來。”他衝我喊,“想起就自己爬起來,不想起就躺著。”

瘋狂的音樂震天價吵,響徹房間每一處角落,鑽進人的每個細胞,使人的血從四麵八方
奔湧入心髒。接著,□然而止,鍵子嗒地跳起,尤如毒藥噴進了鼠窩,歡蹦亂跳的老鼠們一
下全無聲無息了。

我們三個重新在狼籍的桌前坐下。房間裏靜得人都感到耳鳴,說出話來也是翁聲翁氣
的。

“該咱們喝了。”我對小楊說。“喝點吧。”

“不。”

“你不想喝?”

“想喝。可有演出,不敢喝。”

“那我喝了。”

我開始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和石岜對著幹。很快,我醉了。原地不動也覺得象在溜冰,
一圈圈旋轉,屋裏的景、物、人一一飄逝,又一一再現。我仍然喝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
發現隻剩我和石岜兩個人了,隻剩兩張皮膚紫漲,眼睛血紅的臉。這兩張臉象鏡子一樣互相
映照,忽而年輕,忽而蒼老,忽喜忽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人呢?”我失去知覺前問。

“在岸上。”石岜說,“浮上去就看見了。”他在屋裏做遊泳狀,踩著椅子上了桌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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