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我小的時候，冰糖還是個好東西，其實不僅僅是冰糖，連白糖紅糖都是好東西，孩子們總是從家裏那個白色或紅色的塑料帶裏偷偷抓一把放在兜裏，沒事的時候撚出來吃。
那個年代，什麽奶糖啊、巧克力糖啊，在我們那裏幾乎都是奢侈品，於是，那個發冰糖的老頭，就成了村子裏孩子們的傳奇人物。
那個老頭是孤寡老人，沒有兒女，也沒有親人，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個破舊的小院裏。他總是每天很早起床，把他家院子門口前後一千米的馬路清掃得幹幹淨淨，然後就在村裏四處晃悠著撿些垃圾。
他的兜裏總是放著一袋冰糖，見到小孩子，就顫悠悠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摸出袋子，從袋子上方的一個小孔裏擠出一塊冰糖，送到孩子的嘴裏，然後，他就微笑著看著得到冰糖的孩子羞赧而開心地跑開。
說來你可能不信，那個時候，沒有一個孩子說謝謝。
並不是不想說，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所有的小孩都覺得說謝謝是件丟臉的事情，顯得很作作，隻有電視裏的人才會說謝謝，我們又不是電視裏的人，幹嘛要說呢？
因此，他給孩子們發冰糖，卻從來沒有得到過“謝謝”二字。
2．
那一年有一個恐怖的傳言，說是有一個專門拐賣小孩的神秘人在各個村子裏流竄，見到值錢的小孩，就給他一塊糖，吃了那個神秘人的糖，就會失去神智，乖乖地跟著他走。
因了這個傳言，媽媽禁止我吃任何陌生人給我的糖果，我問媽媽：“那個爺爺的冰糖也不能吃了嗎？”
媽媽笑著說：“那個爺爺不是陌生人，也不是壞人。”
“那他為什麽總是給我們冰糖吃？”這個問題其實困擾了我很久。
媽媽歎口氣說：“因為他自己沒有兒女，也沒有親人，一個人很寂寞。而他又擔心自己死後沒有人記得他，所以就會發冰糖給小孩，這樣等你們長大了，或許偶爾會想起他呢！”
我對媽媽的回答有些失望。我原本希望那個爺爺是因為喜歡我們才給我們糖吃，結果他卻是為了他自己。
雖然失望，但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吃著他的冰糖，並發誓以後一定不會記得他。同時期望自己有機會遇到那個拐賣小孩的神秘人，得到神秘人的糖果。
我有這種離譜的期望，不是因為渴望被拐賣，也不是因為饞嘴想得到糖果，我隻是想證明我其實是值錢的小孩。
可惜，一直到大家開始淡忘那個傳言的時候，我依然沒有被拐賣。
3、
我說過，我小時候是個奇怪的小孩，奇怪的小孩就會有很多奇怪的問題。
我一直對發冰糖的老頭的冰糖來源抱著濃厚的興趣，因為我知道他很窮，隻是靠著撿垃圾為生，他哪裏有錢買那麽多的冰糖呢？況且，那個時候冰糖隻有供銷社才賣，為此我問過在供銷社賣東西的表姐，表姐說，從未見過那個老頭買冰糖，他隻是偶爾買些劣質的白糖而已。
這就實在太可疑太詭異了，那老頭總不能把夏天下的冰雹儲存起來，變成冰糖吧？
冰糖的來源問題激起了打破沙鍋問到底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鍥而不舍的精神，激起了我昂揚的鬥誌，我決定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正值三月，全社會都在學習雷鋒，我們這些祖國的花朵自然不能例外，況且那個時候我剛剛成為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雖然紅領巾還帶得歪歪扭扭，但我必需起到模範帶頭作用。
於是我提議我們班的學雷鋒小組去幫助發冰糖的孤寡老人打掃衛生，學雷鋒做好事。
學雷鋒小組的同學大多受過那個老頭的恩惠，而且到了老頭家裏可能會有更多的冰糖吃，因此對於我的提議全票讚成。
我暗自竊喜，這是個搞清楚冰糖來源的好機會。
4.
發冰糖的老頭看著這十幾個紅領巾，臉上第一次蕩起春天般的微笑，興奮著、顫抖著用小碗裝了一碗冰糖，送給我們吃，大家小聲笑著說：果然沒白來。
吃完了冰糖，學雷鋒小組的十幾個紅領巾，象征性地給老人打掃了一下院子、擦了擦桌子，曬了曬被子。
雖然我們義務掃院子的水平遠遠不及老人義務掃大街的水平，但是老人依然很開心，跟著我們忙裏忙外，端茶倒水，我有些內疚，覺得我們似乎不是來學雷鋒做好事的，反而是來添亂的。
內疚歸內疚，我是個做大事的人，決對不能拘泥於兒女私情，在學雷鋒的過程中，我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角落，可是幾個小時下來，除了老人廚房裏的一口夾層鍋爬十幾隻螞蟻和臥室的土炕在春天還燒得這麽熱這兩點比較可疑以外，其它地方都很正常。
臨走的時候，老人還熱情地發給我們每人一塊冰糖。
學雷鋒小組唧唧喳喳地出了老人家大門，討論著如何寫學雷鋒日記，而我則把書包甩給一個鄰居同學，拜托她轉告我媽媽我到同學家玩晚些回去。
之後，我悄悄翻過老人家低矮破敗的院牆，潛入到院子裏，躲在一堆柴火垛後麵。
我推測老人今天損失了這麽多的冰糖，一定會補充冰糖庫了，這是個發現秘密的好機會。
5．
我們離開後，老人開心地把我們打掃過的院子重新打掃了一遍，臉上一直蕩著幸福的微笑，然後他回到臥室，掀開土炕上的被褥，從裏麵拿出一個油膩膩的鐵板，檢閱著鐵板上的冰糖。
接著他把冰糖涼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又從屋裏拿出一小袋白糖，倒進了一個大鐵盆裏，然後往鐵盆裏灌了些自來水，這樣就變成了糖水。
我偷偷跟著老人到了廚房，隻見他把那口雙層鍋裏的螞蟻衝掉，往夾層鍋的夾層裏抹了一點油，再把糖水倒入夾層鍋的上層，點著了火。
雖然那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這是熬製冰糖的土方，但是我還是覺得用這種方法做冰糖並沒有什麽不對。
五六分鍾後，老人神秘兮兮地從廚房的破廚子裏拿出一個小瓶子，向熬開的冰糖水中倒了一些，邊倒邊攪拌，邊攪拌嘴裏邊嘟囔著：“冰糖啊冰糖，好吃的冰糖，娃兒們吃了好吃的冰糖，都會記住我老人家，記住我老人的好，記住我老人家的好啊，就變成我老人家的娃兒啊……”
我堅信老頭加入的液體是某種毒藥，再配上他的咒語，做成冰糖後，我們吃的多了，就會忘記自己的爸爸媽媽，成為他的“娃兒”。
看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老人攪拌好了溶液，轉過身，突然發現了站在廚房門口的我，驚慌地張大了眼睛。
“娃兒……你……”
我嚇得扭頭便跑，邊跑邊回頭大喊：“你是壞老頭，拐賣小孩的壞老頭！”
老人愕然地愣在那裏，顫抖著嘴唇。
6．
雖然我發現了那個老頭的險惡用心，但是我並不打算揭發他。
畢竟他曾經給過我甜蜜的回憶，況且我還希望他繼續把那些毒冰糖發給其他的小孩，讓其他的小孩忘記自己的爸爸媽媽，去當老頭的“娃兒”跟著老頭過苦日子，永遠記住那個老頭。這樣話，我就不必因為吃了他的冰糖卻故意不記住他而感到內疚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那個老頭就是拐賣小孩的神秘人的話，他曾經無數次給我冰糖，這說明在他心裏我是個值錢的小孩，為此我有些感激他的賞識。
為了這些林林總總的原因，我開始並沒有揭發他。
可是從那天以後，他再也不給我冰糖吃了，見到我，總是流露出失望而沮喪的眼神，遠遠地繞開。
其實就算他再給我冰糖，我也不會吃，就算他沒有繞開我，我也會繞開他。問題的關鍵是，我拒絕吃他的冰糖和他拒絕給我冰糖，我繞開他和他繞開我，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我拒絕他繞開他可以，他拒絕我繞開我就不行。關於他拒絕我躲著我的事情，給我造成了非常壞的影響，同學們都傳言我是個壞小孩，所以連那麽和藹可親的老爺爺，都不願意搭理我。
7．
看來，這個世界上還真是好心沒好報，你善意幫他隱瞞真相，他卻過來反咬你一口。
於是我終於把毒冰糖的事情告訴了身邊的好朋友，孩子們一傳十，十傳百，不出三天，村子裏所有的小孩都不敢吃他的冰糖了。
不但不吃他的冰糖，還見了他就遠遠的跑開，仿佛見到了傳說中的魔鬼一般。
這老頭也是執著，執著到沒有自知之明的地步。
他見小孩們跑開，依然不甘心，就顫悠悠地追著人家給冰糖吃，他這一追，嚇得小孩就大哭起來，畢竟誰也不願意忘記自己的爸爸媽媽當他的小孩。
漸漸地，連大人都開始不喜歡他，埋怨他總是嚇哭孩子了。
過了些日子，老頭放棄了他持續了十幾年的發冰糖事業，每天早晨也不義務掃馬路了，常常到將近中午才起床。
起床後，就無精打采地撿垃圾，常常撿一個，丟了兩個，好像丟了魂似的，臉色灰暗，麵無表情，這讓他看起來，就更像魔鬼了。
大概是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那個老頭出門，而那個時候躲避發冰糖老頭的行動，已經成為村裏孩子們的習慣和樂趣之一，因此老頭幾天沒出門，所有的孩子都覺得有些寂寞。
幾天後，終於有幾個好心的大人忍不住，到老頭家裏去探望，卻發現老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死在了家裏的床上。
他家裏幾乎所有的容器裏，包括鍋碗瓢盆，都堆滿了冰糖，冰糖上爬滿了螞蟻，老人的屍體上，也爬滿了螞蟻。
大人們歎口氣，湊錢草草把他了下了葬。
8．
老人葬禮的時候，很多村民都去了，多數都是二十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也有大人們扯著孩子們的耳朵一起去吊唁，我也是被扯著耳朵的之一，這些人，大多數都是吃過老人冰糖的人。
那天，仗著參加葬禮的人比較多，我又悄悄溜進廚房，打開那個裝著毒藥的櫃子。果然，那個神秘的瓶子還在那裏。
我拿出來，大聲對媽媽說：“這就是製作毒冰糖的毒藥。”
媽媽含著淚，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說道：“那是白礬水兒！”
雖然我至今不知道白礬水到底是什麽，但媽媽的手留在我臉上的火辣辣的疼，讓我明白那個瓶子裏應該不是什麽毒藥，或許是一種秘方。
就算是這樣，我依然我不肯承認是我的自作聰明，造成了老人的抑鬱而終。
不過，他應該感到欣慰，欣慰那些吃過他的冰糖的孩子中，有一個調皮搗蛋的女娃兒，在二十年後，專門為他寫了一篇文章，並且在寫完的時候忍不住淚流滿麵。
這起碼可以證明，他的冰糖沒有白發，我們還記得他。
【完】
我小的時候，冰糖還是個好東西，其實不僅僅是冰糖，連白糖紅糖都是好東西，孩子們總是從家裏那個白色或紅色的塑料帶裏偷偷抓一把放在兜裏，沒事的時候撚出來吃。
那個年代，什麽奶糖啊、巧克力糖啊，在我們那裏幾乎都是奢侈品，於是，那個發冰糖的老頭，就成了村子裏孩子們的傳奇人物。
那個老頭是孤寡老人，沒有兒女，也沒有親人，住在我家附近的一個破舊的小院裏。他總是每天很早起床，把他家院子門口前後一千米的馬路清掃得幹幹淨淨，然後就在村裏四處晃悠著撿些垃圾。
他的兜裏總是放著一袋冰糖，見到小孩子，就顫悠悠地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摸出袋子，從袋子上方的一個小孔裏擠出一塊冰糖，送到孩子的嘴裏，然後，他就微笑著看著得到冰糖的孩子羞赧而開心地跑開。
說來你可能不信，那個時候，沒有一個孩子說謝謝。
並不是不想說，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所有的小孩都覺得說謝謝是件丟臉的事情，顯得很作作，隻有電視裏的人才會說謝謝，我們又不是電視裏的人，幹嘛要說呢？
因此，他給孩子們發冰糖，卻從來沒有得到過“謝謝”二字。
2．
那一年有一個恐怖的傳言，說是有一個專門拐賣小孩的神秘人在各個村子裏流竄，見到值錢的小孩，就給他一塊糖，吃了那個神秘人的糖，就會失去神智，乖乖地跟著他走。
因了這個傳言，媽媽禁止我吃任何陌生人給我的糖果，我問媽媽：“那個爺爺的冰糖也不能吃了嗎？”
媽媽笑著說：“那個爺爺不是陌生人，也不是壞人。”
“那他為什麽總是給我們冰糖吃？”這個問題其實困擾了我很久。
媽媽歎口氣說：“因為他自己沒有兒女，也沒有親人，一個人很寂寞。而他又擔心自己死後沒有人記得他，所以就會發冰糖給小孩，這樣等你們長大了，或許偶爾會想起他呢！”
我對媽媽的回答有些失望。我原本希望那個爺爺是因為喜歡我們才給我們糖吃，結果他卻是為了他自己。
雖然失望，但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吃著他的冰糖，並發誓以後一定不會記得他。同時期望自己有機會遇到那個拐賣小孩的神秘人，得到神秘人的糖果。
我有這種離譜的期望，不是因為渴望被拐賣，也不是因為饞嘴想得到糖果，我隻是想證明我其實是值錢的小孩。
可惜，一直到大家開始淡忘那個傳言的時候，我依然沒有被拐賣。
3、
我說過，我小時候是個奇怪的小孩，奇怪的小孩就會有很多奇怪的問題。
我一直對發冰糖的老頭的冰糖來源抱著濃厚的興趣，因為我知道他很窮，隻是靠著撿垃圾為生，他哪裏有錢買那麽多的冰糖呢？況且，那個時候冰糖隻有供銷社才賣，為此我問過在供銷社賣東西的表姐，表姐說，從未見過那個老頭買冰糖，他隻是偶爾買些劣質的白糖而已。
這就實在太可疑太詭異了，那老頭總不能把夏天下的冰雹儲存起來，變成冰糖吧？
冰糖的來源問題激起了打破沙鍋問到底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鍥而不舍的精神，激起了我昂揚的鬥誌，我決定把這個問題搞清楚。
正值三月，全社會都在學習雷鋒，我們這些祖國的花朵自然不能例外，況且那個時候我剛剛成為一名光榮的少先隊員，雖然紅領巾還帶得歪歪扭扭，但我必需起到模範帶頭作用。
於是我提議我們班的學雷鋒小組去幫助發冰糖的孤寡老人打掃衛生，學雷鋒做好事。
學雷鋒小組的同學大多受過那個老頭的恩惠，而且到了老頭家裏可能會有更多的冰糖吃，因此對於我的提議全票讚成。
我暗自竊喜，這是個搞清楚冰糖來源的好機會。
4.
發冰糖的老頭看著這十幾個紅領巾，臉上第一次蕩起春天般的微笑，興奮著、顫抖著用小碗裝了一碗冰糖，送給我們吃，大家小聲笑著說：果然沒白來。
吃完了冰糖，學雷鋒小組的十幾個紅領巾，象征性地給老人打掃了一下院子、擦了擦桌子，曬了曬被子。
雖然我們義務掃院子的水平遠遠不及老人義務掃大街的水平，但是老人依然很開心，跟著我們忙裏忙外，端茶倒水，我有些內疚，覺得我們似乎不是來學雷鋒做好事的，反而是來添亂的。
內疚歸內疚，我是個做大事的人，決對不能拘泥於兒女私情，在學雷鋒的過程中，我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的角落，可是幾個小時下來，除了老人廚房裏的一口夾層鍋爬十幾隻螞蟻和臥室的土炕在春天還燒得這麽熱這兩點比較可疑以外，其它地方都很正常。
臨走的時候，老人還熱情地發給我們每人一塊冰糖。
學雷鋒小組唧唧喳喳地出了老人家大門，討論著如何寫學雷鋒日記，而我則把書包甩給一個鄰居同學，拜托她轉告我媽媽我到同學家玩晚些回去。
之後，我悄悄翻過老人家低矮破敗的院牆，潛入到院子裏，躲在一堆柴火垛後麵。
我推測老人今天損失了這麽多的冰糖，一定會補充冰糖庫了，這是個發現秘密的好機會。
5．
我們離開後，老人開心地把我們打掃過的院子重新打掃了一遍，臉上一直蕩著幸福的微笑，然後他回到臥室，掀開土炕上的被褥，從裏麵拿出一個油膩膩的鐵板，檢閱著鐵板上的冰糖。
接著他把冰糖涼在院子裏的石桌上，又從屋裏拿出一小袋白糖，倒進了一個大鐵盆裏，然後往鐵盆裏灌了些自來水，這樣就變成了糖水。
我偷偷跟著老人到了廚房，隻見他把那口雙層鍋裏的螞蟻衝掉，往夾層鍋的夾層裏抹了一點油，再把糖水倒入夾層鍋的上層，點著了火。
雖然那個時候的我並不知道這是熬製冰糖的土方，但是我還是覺得用這種方法做冰糖並沒有什麽不對。
五六分鍾後，老人神秘兮兮地從廚房的破廚子裏拿出一個小瓶子，向熬開的冰糖水中倒了一些，邊倒邊攪拌，邊攪拌嘴裏邊嘟囔著：“冰糖啊冰糖，好吃的冰糖，娃兒們吃了好吃的冰糖，都會記住我老人家，記住我老人的好，記住我老人家的好啊，就變成我老人家的娃兒啊……”
我堅信老頭加入的液體是某種毒藥，再配上他的咒語，做成冰糖後，我們吃的多了，就會忘記自己的爸爸媽媽，成為他的“娃兒”。
看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我一下子緊張起來，老人攪拌好了溶液，轉過身，突然發現了站在廚房門口的我，驚慌地張大了眼睛。
“娃兒……你……”
我嚇得扭頭便跑，邊跑邊回頭大喊：“你是壞老頭，拐賣小孩的壞老頭！”
老人愕然地愣在那裏，顫抖著嘴唇。
6．
雖然我發現了那個老頭的險惡用心，但是我並不打算揭發他。
畢竟他曾經給過我甜蜜的回憶，況且我還希望他繼續把那些毒冰糖發給其他的小孩，讓其他的小孩忘記自己的爸爸媽媽，去當老頭的“娃兒”跟著老頭過苦日子，永遠記住那個老頭。這樣話，我就不必因為吃了他的冰糖卻故意不記住他而感到內疚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那個老頭就是拐賣小孩的神秘人的話，他曾經無數次給我冰糖，這說明在他心裏我是個值錢的小孩，為此我有些感激他的賞識。
為了這些林林總總的原因，我開始並沒有揭發他。
可是從那天以後，他再也不給我冰糖吃了，見到我，總是流露出失望而沮喪的眼神，遠遠地繞開。
其實就算他再給我冰糖，我也不會吃，就算他沒有繞開我，我也會繞開他。問題的關鍵是，我拒絕吃他的冰糖和他拒絕給我冰糖，我繞開他和他繞開我，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我拒絕他繞開他可以，他拒絕我繞開我就不行。關於他拒絕我躲著我的事情，給我造成了非常壞的影響，同學們都傳言我是個壞小孩，所以連那麽和藹可親的老爺爺，都不願意搭理我。
7．
看來，這個世界上還真是好心沒好報，你善意幫他隱瞞真相，他卻過來反咬你一口。
於是我終於把毒冰糖的事情告訴了身邊的好朋友，孩子們一傳十，十傳百，不出三天，村子裏所有的小孩都不敢吃他的冰糖了。
不但不吃他的冰糖，還見了他就遠遠的跑開，仿佛見到了傳說中的魔鬼一般。
這老頭也是執著，執著到沒有自知之明的地步。
他見小孩們跑開，依然不甘心，就顫悠悠地追著人家給冰糖吃，他這一追，嚇得小孩就大哭起來，畢竟誰也不願意忘記自己的爸爸媽媽當他的小孩。
漸漸地，連大人都開始不喜歡他，埋怨他總是嚇哭孩子了。
過了些日子，老頭放棄了他持續了十幾年的發冰糖事業，每天早晨也不義務掃馬路了，常常到將近中午才起床。
起床後，就無精打采地撿垃圾，常常撿一個，丟了兩個，好像丟了魂似的，臉色灰暗，麵無表情，這讓他看起來，就更像魔鬼了。
大概是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那個老頭出門，而那個時候躲避發冰糖老頭的行動，已經成為村裏孩子們的習慣和樂趣之一，因此老頭幾天沒出門，所有的孩子都覺得有些寂寞。
幾天後，終於有幾個好心的大人忍不住，到老頭家裏去探望，卻發現老頭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死在了家裏的床上。
他家裏幾乎所有的容器裏，包括鍋碗瓢盆，都堆滿了冰糖，冰糖上爬滿了螞蟻，老人的屍體上，也爬滿了螞蟻。
大人們歎口氣，湊錢草草把他了下了葬。
8．
老人葬禮的時候，很多村民都去了，多數都是二十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也有大人們扯著孩子們的耳朵一起去吊唁，我也是被扯著耳朵的之一，這些人，大多數都是吃過老人冰糖的人。
那天，仗著參加葬禮的人比較多，我又悄悄溜進廚房，打開那個裝著毒藥的櫃子。果然，那個神秘的瓶子還在那裏。
我拿出來，大聲對媽媽說：“這就是製作毒冰糖的毒藥。”
媽媽含著淚，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說道：“那是白礬水兒！”
雖然我至今不知道白礬水到底是什麽，但媽媽的手留在我臉上的火辣辣的疼，讓我明白那個瓶子裏應該不是什麽毒藥，或許是一種秘方。
就算是這樣，我依然我不肯承認是我的自作聰明，造成了老人的抑鬱而終。
不過，他應該感到欣慰，欣慰那些吃過他的冰糖的孩子中，有一個調皮搗蛋的女娃兒，在二十年後，專門為他寫了一篇文章，並且在寫完的時候忍不住淚流滿麵。
這起碼可以證明，他的冰糖沒有白發，我們還記得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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