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灣是個村子。
村北有座百多米高的小青山,小青山向西蜿蜒下來一片坡地,坡上種了幾處果園,再西去七八裏是個叫寶梁的小鎮。村子南麵錯落著許多個荷塘,荷塘周圍環繞著大大小小的柳樹,最老的一棵有三人合抱粗。
柳樹下,小柱在做柳笛,蹙著眉頭用小刀認真地裁著,拿到嘴邊吹幾下,隨後不耐煩的拋到水裏,蕩起的漣漪一輪輪漾出去,攪碎了滿池晚霞,水麵上已經浮了好些個柳笛了。
“阿遊”他抬起頭, “我也不想去少林寺了。”
“嗯。”本來四個夥伴合計好的,已經有兩個改主意回家了。阿遊斜躺在樹杈上,紅腫著半張臉,正眯著眼看柳葉上一條綠色小蟲,他想不通野地裏的蝴蝶怎麽會是這些小蟲子變的?可老師和哥哥都那麽說。
“媽會哭死的,我家屋頂老漏水,她們都不敢上房頂,如果我走了,雨天就沒人去搭塑料布了。沒見過比他媽更能哭得呢,動不動就哭起來,小柱隻有12歲,但已經是家裏唯一的男人了。
“這是我攢下的。後山墳地裏地丁多得象像羊糞蛋一樣,我丟了幾塊羊腿骨在那裏,說是死人骨頭,丫頭們都不敢去,這次數我賣的錢多。”小柱立起身拋給阿遊一個小袋,想到丫頭們嚇的躲得遠遠的,他就忍不住得意。
“不是要準備買書的麽?”
“你先帶著,我再攢。夏天一到,就可以去撿知了皮、挖車前了。今年我要自己去鎮上收購站,再不賣給那看荷塘的老頭了他,總賺我們的錢。”
小柱走後,阿遊翻身又躺在樹杈上。柳條兒長了,夏天就要來了,那時候有多少有趣的事情啊:遊泳,捉魚,烤青蛙,摘野果子,拿麵筋粘知了,去野地裏找瓜 。。。。。。他突然不想去少林寺了,為什麽還要去呢?他已經是村裏孩子的頭了,雖然爸爸很凶,三哥也很討厭,總是在爸媽麵前說自己不好,但是學了武功也不能揍他們吧?再說,隻要他不在外麵惹事,爸也不會發脾氣。三哥高興得時候也會幫他做彈弓,教他釣魚。
可是過這次又闖禍了,他忘了拐子柳的蜂箱怎麽翻倒的了,隻記得黑壓壓的蜜蜂氣勢洶洶的罩過來。他們原本隻打算看看蜂王是不是帶著王冠,雖然還有一點點想揩些蜜,但並不知道會推倒蜂箱。就像前幾天他本來隻打算教訓一下那個可惡的家夥,不曾想會打破他的頭,但他總是黴氣!這次臉被蜇腫了,想賴都賴不掉。
日頭一點點沉下去,晚霞慢慢散了,鳥兒也都歸巢了,晚風有些透骨的涼。阿遊縮了縮肩膀,肚子已經叫了很久,看著村裏升起的炊煙,餓得更厲害了,他開始懷念媽媽煮的飯,竟暗自期待有人來找,他是不能自己走回家的,那樣多沒麵子,絕對不能。
阿遊從樹上爬下來,坐到池塘邊,他不希望因為自己在樹上而錯過找他回家的人。半彎月亮升上來,田裏開始有不知名的小蟲子在叫了,池塘水麵如鏡,偶爾有條小魚膽怯怯的探出頭來,旋即用尾巴打個圈,再鑽到水裏。很難相信過不了多久,這裏就會有無數尖尖,細嫩的小荷爭先恐後的鑽出水麵,在陽光下迫不及待的伸展長大。墨綠色的葉子蓋滿水麵的時候,他和小柱,二呆拿著自製的小魚竿,擎一枝荷葉涉水到池中央,就再不怕看荷塘的老頭了。有次,一隻小青蛙跳到他的荷葉上,葉子隨著青蛙的重量搖擺著傾斜,幾顆水珠沿著葉片滾落到他肩上,葉子背麵模糊的透出青蛙小巧的腿,它昂起頭,下巴那裏一張一縮,努力伸長粗短的脖子快樂地叫著,他驚奇的盯住它,屏住呼吸安靜的擎著,那一刻覺得自己都快要變成一支荷了。
阿遊更喜歡秋冬,等荷塘裏的水依次抽幹,男人們掄起褲腿和袖子,一對排開挖蓮藕。女人聚在相鄰的池塘清洗,當黑黑的淤泥洗去,白色的蓮藕顯現出來,滿眼的潔白圍著黑黑的池水,笑聲和著濃重的淤泥味道。孩子們一邊撿挖出的蓮藕,一邊抱隻臉盆或水桶捉翻出來的泥鰍,那時節泥鰍都變得懶洋洋的,他們常常是隻顧翻找泥鰍,忘了幹活,惹得大人叫罵,不過那叫罵也是甜蜜的。每年還會來一些打散工掙錢的外鄉人,帶來許多新鮮的笑話和故事。有次外鄉人嘲笑這裏的人沒力氣,男人們不服氣,決定用摔跤比輸贏,他爸一連摔倒六個,那一天他都很得意。
回家後,媽媽把他們攔到院子裏,“天哪,看看我嫁進什麽樣的人家,你們到底是在幹活還是在玩泥巴?”五個男人相互看看,會意地笑著,都不出聲,默契讓他們男的成了一個陣營,能夠進入這個陣營讓阿遊覺得飄瓢然的。
想起爸爸和哥哥全身泥巴的樣子,他禁不住笑了,笑時想起爸爸聽到他們弄翻了拐子柳的蜂箱,掄著胳膊就怒衝衝的走來,幸虧自己跑的快。
“跑吧,有種再別回這個家。”記起爸爸罵的話,這讓他很沮喪,摸到屁股下一顆小石子,懊惱的擲到水裏。村裏人家的燈漸次熄了,狗叫得聲音小下去,可是還沒人來。
“會不會不要我了。”一個念頭浮出來。媽媽經常在飯桌上牢騷:“四個兒子四條狼,就是為了折磨人才來世上。你這小混蛋更是白眼狼,惹了多少事!還沒生下來就開始糟蹋錢,早知道就不會留下你。”
阿遊的媽媽是村裏一戶人家的獨女,他爸是外鄉人,有一年跟了同鄉來月亮灣挖蓮藕,同他媽好上了,後來入贅當了養老女婿,在村裏做了屠夫,街上人都稱他朱三。早些年朱三在街上遇到過一位算命先生,
“一定是不想要我了。”阿遊悲傷起來,忘了自己闖的禍,開始覺得自己是被拋棄的可憐蟲,最後竟忍不住哭了。擦眼淚的時候,發現不遠處有個丫頭正盯著他,月光映著一雙小羊樣的眼睛。
“看什麽看!一邊去。”被丫頭看到自己哭,阿遊突然很難為情。
小女孩退後了幾步,又轉過身看他。
“還不快走,小心揍你。”同時揮了揮拳頭。
聽到揍字,小女孩轉身跑了。阿遊抹掉眼淚往不遠處的場院走去,那裏有一些柴垛,打算先去那裏呆一會。接近場院時,迎麵一拐一拐走來一個男人,身邊跟著剛才那個丫頭。
拐子柳!居然找自己找到這裏來了,阿遊看清後撒腿就跑。
村子裏的孩子大都怕拐子柳的,阿遊內心裏也怕。孩子們有很多關於他的傳言,說他很會打人,他那個啞巴老婆就被他打的病歪歪的,還說他會偷來死掉的小孩在深夜埋到蘋果樹下,所以村子裏隻有他的蘋果長的最好。拐子柳是看果園的一個孤寡老頭從外鄉帶回來的,與老人一起住在西坡的果園裏。剛來的時候瘦瘦小小,那時候腿就瘸了。老人去世前為他張羅著娶了鎮上的一個啞巴,啞巴為他生了幾個孩子,隻有一個丫頭養活下來,因為生在八月十五的晚上,便起名為月月。
“看到野豬時你要跑得更快些。”拐子柳對著他的背影喊。
“野豬?”阿遊聽人說起過後麵小山有野豬,長著青嘴獠牙,會在有月亮的晚上跑出來找食。孩子們都沒見過,越發傳得繪聲繪色,大人們便很開心的看著那些玩瘋的孩子到了晚上就老老實實的回家。阿遊四處看一下,到處都有著黑乎乎的影,不由地停下跑。
“入春沒多久,野豬正俄的利害呢,胃口大得能吃光兩條腿,可能還不夠。”
看到那個丫頭緊緊地抓住拐子柳的衣角,阿遊不由的看看自己的腿。拐子柳走了過來,牽起他的手:“回去吧,這麽晚還在外麵晃,家裏人要擔心壞的。”阿遊想抽出手,但拐子柳抓的牢牢的。
“跑什麽跑,男子漢,敢惹事就要敢擔當。”
阿遊有些羞愧,最後被拖到家裏。媽媽衝來上拉住他:
“小祖宗,跑去哪裏了,快去灶房,給你留著骨頭呢。”回頭衝朱三喊:“不讓去找!看孩子凍成什麽樣了,萬一什麽意外,跟你沒完。”
聽媽媽這麽說,阿遊心裏一熱,原來並沒有不要自己,早先的緊張和懷疑頓時消散,都換作委屈湧上來,抽噎著去了灶房。
“你看都是女人家不通事理,孩子才被寵壞,本想著明天帶他到你家裏賠罪。蜂箱要多少錢?雖是兄弟,但是遇事還是要理清,不用顧忌。”朱三一邊招呼拐子柳坐一邊說。
“沒關係,蜂箱沒壞,兩個箱子的蜂王都在,隻不過跑掉一些蜜蜂, 已經招回了一些了,別驚嚇到孩子,要不是月月去荷塘找鴨子,他不定就睡柴垛了。”
“肯定還是有毀壞的,應該賠得錢我們一定要賠。”
“修一修就好,不費錢,天晚,不多呆了。”
朱三還在堅持,拐子柳隻好說:“不然讓那幾個孩子幫我去拔草吧,月月她媽這兩天老毛病又犯了,我這副腿腳也不利索,入春一經雨,草長得比什麽都快。”
朱三把他們父女送到巷口:“真對不住,明天一早就讓他們過去,以後力氣活上用的到的話,盡管開口,我這四個小子隨你遣,也省得他們竟日裏闖禍。”
送走了拐子柳,朱三黑著臉進來,看他進屋,老婆連忙把阿遊拉進懷裏:“孩子已經受苦了,不許再打。”
“這樣護短會害了他,看看現在已經一副混世魔王的樣了,拐子柳就指望了那些蜂和蘋果養家,再有骨氣的人也挺不過日子煎熬。”朱三狠狠地盯了阿遊幾眼:“明天就帶那幾個去果園拔草,再惹事就砸斷你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