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抄自餘秀華 <無端喜歡>
我是一個隻有家鄉而沒有故鄉的人,這一度是我比那些有鄉愁的人更犯愁的事情。所謂的故鄉是當你離開生你養你的地方 以後,回過頭來對你老家的稱呼。但是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橫店村,我就無法把橫店喊成故鄉,在那麽多美麗的鄉愁裏,我感 覺到自己生命的一種缺失:因為身體的限製甚至剝奪了我有故鄉的機會,一輩子不離開一個地方,我理解為一種能力的缺 失,如同我這樣的,無法在既定的命運裏為自己轉一個小小的彎。鄉愁總是能夠打動人心,餘光中的《鄉愁》更是感染了幾代人。當然 餘老先生的鄉愁最後變成了民族的,國家的。一個人的愁緒和國家聯係起來,就成了一個民族的公眾情感。而我們,沒有機會產生這樣 的公眾情感,我們的情感不會超過一個村莊的範圍。
但是年紀慢慢大了,我再沒有為不能夠離開家鄉而耿耿於懷了:我怨恨和對抗的不過是我自己,我甚至覺得並不是我的身體限製了 我,而是我本身懦弱的性格限製了我自己,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膽識,而生活也沒有給我足夠的壓迫讓我孤注一擲背井離鄉去幹什麽事 情。我的父母像溺愛一隻幼鳥一樣把我護在他們的羽翼之下,後來是我的孩子,我希望陪伴我的孩子慢慢長大,我看見許多缺少父母關 懷的孩子,他們的孤獨導致了許多問題,我不能因為無法確定的事情而讓我的孩子有所影響。所有的孩子從生下來開始就是一個獨立的 個體,如果我的離開讓這個個體產生新的愁緒,同樣是得不償失的事情。凡此種種,我在橫店生了根,怎麽拔都拔不起來的根。
就在前幾年,我還在想,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吧,在生命的長河裏,注定有許多群眾演員甚至被遺忘的人,每個人在自己的 角色裏找得到快樂就是贏家了。雖然我不是那麽快樂,人生哪有那麽多興高采烈的時候呢?我平靜而安詳,對生活沒有什麽多餘的期 望,我就感覺這是最好的事情了。人生真的如一場戲,你仔細去看,卻發現每個人都演得那麽認真。我想起我們早年玩撲克牌的時候, 那時候還不興用錢來打牌的,但是人們同樣玩得認真,費盡心思地算計和思考。命運生怕看透,即使看透一半也是一件不討人喜歡的事 情。我想我對鄉愁這個事情也不過看到了一半,我看到那麽多的人到最後總是想著落葉歸根,他們隻是在人生裏打了一個轉,最後又回 到了最初出發的地方,我對自己的了解是我也不會逃脫這樣的方式,如果我真能夠離開橫店而去什麽地方的話。所以我不過提前過著我 在外麵想過的日子。
我以為一輩子不會產生鄉愁,因為一輩子就在橫店這片小小的樹葉上。小小的村莊三百多戶人家,那麽多的姓氏在絕大多數的時候 各自為政,各自有著各自的生活,其實也是大同小異的生活。在這大同小異的日子裏,人生的落差就變得很小,甚至連經曆的差異也很 小,大同小異的日子導致了大同小異的生命和人生,由此而沒有了嫉妒和憎恨,由此而安貧樂道。所謂的安貧樂道是在看上去大多數和 自己差不多的生命形態裏找到的平衡。這是一種普遍性的安貧樂道,適合用在中國的小村莊和小村莊的文化裏。
以前,也就在兩三年之前,你隨便走進哪一個農家,首先看到的是掛在屋簷的紅辣椒和苞穀,屋簷下有一些鏽跡的鐵犁,開春以 後,這犁一下到地裏,上麵的鏽跡就會被磨得幹幹淨淨,這犁就會白得灼灼發光。鄉村裏的一些東西有時候是半寐的,這是一種等待的 狀態,等到自己的季節,等自己內心的呼喚把自己打開。其實整個鄉村也是如此一種半寐的狀態。半寐並不是沉睡,是眼睛閉著心還醒 著,是四季裏萬物的變化無一遺漏地仍然從生命裏經過而且留下痕跡。橫店是一個比較大的自然村,三百多戶差不多兩千人,隨著微微 起伏的小丘陵地形零零散散地形成一些幾戶人家居住在一起或者單獨居住的樣貌。平常的時候都是靜悄悄的,各人忙著各人的事情,如 果在早晨,比人更熱鬧的是各家各戶屋後竹林子裏麵的鳥雀。這裏的喜鵲和鴿子都是成群結隊的,麻雀就別提了。我清楚地記得在一個 下午,因為周圍都在施工,喜鵲飛了許多落在我家門前的一棵小白楊上,把它的枝丫全部都壓彎了。
但是這不是一個富裕的村莊。雖然土地很多,但是好的政策實施的時間不長,人們好不容易從沉重的農業稅裏爬出來。那時候交了 農業稅幾乎沒有什麽結餘,如果一個家庭種地少了就會入不敷出,但是老實巴交的我的鄉親從來不會覺得這有什麽不合理,他們覺得交 不起農業稅是一件丟人的事情——反正我的父母每一年都積極地交了。我和弟弟讀書,他們利用農閑的時候辛辛苦苦賺一點外快:比如 在村子裏收了雞蛋到荊門城裏去賣,一個雞蛋賺五分錢,他們十個雞蛋賺的錢在現在到商店裏去買東西幾乎是不屑被找回的零錢。那時 候父母歡歡喜喜地賺著這五分錢,日子的富足就是這樣五分錢五分錢積累起來的。到了今天,我自己都說不出來需要多少錢才能累積一 點點心裏的富足,一些些對生活沒有要求的自足和快樂。那時候人們沒有愁,他們偶爾閑下來產生的心思都是對日子不抱實現的希望的 盼頭。是不是生活的美好就是這樣不抱希望的盼頭呢?盼望就是心裏產生的熱,是溫暖的過程,這本身就是結果吧。
慢慢地,村裏出現了一些兩層的小洋樓:這是出去做生意賺了錢的。一般的人都是出去打豆腐。石牌是有名的豆腐之鄉,豆腐生意 做得全世界都是。但是絕大多數出去做豆腐生意的都是石牌人,即地域上散布在石牌鎮周圍的村莊裏的人。我們村屬於石牌鎮,雖然隔 了不過二十公裏,出去做生意的人就少多了,因為村裏的地多,把地丟下了實在心疼。當然主要是沒有形成這樣的風氣,看著別人賺了 錢還是不敢出去。後來終於有人出去了,一個出去了,就會有人跟出去,但是還是不多,大部分人還是守著家裏的土地。我們家同樣如 此,總是有許多放不下的地方,總是有這樣那樣走不開的理由,一家人偶爾想想發財的事情也就放下了,父母繼續種著家裏將近二十畝 地,一年年,歲月是一個優秀的說客,把外出的夢想說得一塌糊塗,讓我們一家人老老實實地守著這個村子的零零散散的那麽多地。出 去做豆腐的人回來在村裏蓋了小洋樓,當然叫人羨慕,但是住得不集中,也不是天天都可以看到的,這份羨慕也就不了了之了。
當然村子裏經過二十年,就完全把以前的泥巴牆的房子換掉了,錢多一點的人家蓋小洋樓,少一點的蓋個四合院的瓦房。錢再少一 點的,房子就蓋少幾間,矮一點,反正沒有人在房子的事情上攀比,也不會有人覺得自己的房子不如別人的好就感覺低人一等的。這是 橫店村人的心理,一群人的心理會構建出一個文化和文明。不過文化和文明這兩個詞語很高大上,不能一次性就用在了橫店裏,得分期 使用,這和熬日子是一樣的,文化和文明都是慢慢熬出來的,如此金貴的東西一下子用完了顯得不厚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橫店小小起伏 的丘陵的曲線形成的人們天然樂道的性格特征,還是在能夠解決溫飽的基礎上就失去了對更好的生活的追求。當然我們不知道什麽樣的 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我們不知道它的標準,因為沒有標準,所以就允許任何人給它製一個標準,這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每個人 都有自己的標準,誰也管不著誰。如同每個人心裏的政府都有了行使權。這樣雖然有一點孔乙己,但是孔乙己的生活是他認為的最好的 生活。
橫店就這樣慢慢地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輪回,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出生,一些人從橫店走出去,一些人也來到了橫店。橫店沒有一個 祠堂沒有一個寺廟,如同一個被神靈丟棄的地方,但是神靈卻又一直住在人們心裏:他們知道什麽是道德,他們從來不滋事,我在這裏 活了四十多年,沒有發生一件惡性事件,當然小偷小摸是有的,男盜女娼是有的,我的村莊就是一個有瑕疵的地方,如同人性在哪裏都 會有瑕疵一樣。我不想為這些瑕疵洗白,如同人不能為人性辯護一樣。行為和道德的瑕疵常常提醒我們一些東西,讓我們對生活保持一 種警惕,對別人的警惕小於對自己的警惕,但是我們根本思考不到這些東西,日子在太陽的東升西落裏構建。
到了四十歲,我父母六十多歲了,我們以為橫店村會以這樣的樣子持續過我們的一輩子。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對命運沒有理由完全 地順從,這其實是沒有理由完全地信任,是我們用大半生的經驗得出的信任:生有方,死有葬,已經是對一個生命莫大的禮遇。我們在 貧瘠的日子裏生出了詩情畫意一樣的恩情:對於這塊土地對我們身體和靈魂的接納。當我們在勞作的間隙抬起頭看天,會發現一個村莊 最接近的不是另外一個村莊,而是頭頂上的一片天空。幹淨的天空是一種安慰一種鼓勵,也是蠱惑。我對父親說:如果死後能葬在這樣 的天空裏,這會是怎樣的幸福啊。父親也抬起眼睛看天,眼睛眯成縫,天空裏的光掉到他的眼睛裏,亮出細微的聲響。
不,他說:我不想葬在天空裏,不踏實,我一定要葬在地底下,你記好了。父親看了看我:不過你也隻有把我葬在地底下的本事。 說出這句話,父親就放心地繼續幹他的活了。我不服氣:反正我要把自己葬在天空裏,至少是靈魂。父親覺得關心靈魂的事情是閑得太 狠了的無事生非,他不會為此停下手裏的活兒,說:靈魂的事情我們都說了不算,那是它自己的事情,反正你也是管不著的。但是我覺 得我應該把自己放進這樣的天空裏,無論是破壞還是讚美都必須在這樣的天空裏做出一點什麽事情。想到這裏,我突然對自己生出了一 點滿意,這樣的滿意其實是對橫店村的滿意,滿意過了就生出一點淡淡的愁緒,在故鄉的土地上生出的頭緒也許是可以叫作鄉愁的,隻 不過我的鄉愁是縱向的,這和大地上橫向的鄉愁當然是不一樣的:橫向的鄉愁接近於人情,是一個人對一群人的事情,縱向的鄉愁接近 於人心,是一個人對一個人的事情,當然也是一個人對天空的事情。我為這強加於自己身上的鄉愁感到幾分羞愧,和這幾分羞愧相等的 是幾分甜蜜: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了根,但是她不知道這根生長的方向,現在她知道了,如同對自己的後背突然了解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