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別 —謹獻給我的愛妻翠琴 （追憶冥辰30周年）

惜別 —謹獻給我的愛妻翠琴

 

光陰如梭，你的音容笑貌、你的溫馨猶在，然一瞬間時光已無情地讓日月跨過了整整十個年載。。。是天意仰或命運嘲弄？十年的煎熬雖令我好不容易闖過了鬼門關並將我們的愛女拉扯成人；然諸事卻不盡人意。愛女已不是原來的愛女，而我已不能再自誇為盡職的慈父。。。捫心自問，雖不知錯在那兒，然實在愧對你的托付。。。借你十年之忌日之際再次謝罪並期望你的靈魂或能化解我們父女間的鴻溝。我自知我的要求是否合乎天意？然除此之外我已縮手無策。。。

 

（追憶冥辰30周年）

 

1. 緬懷

你匆匆來到這個世界，又匆匆離去，帶著萬般憂傷與留戀，未留一言，未發一語。你使盡最後一絲力氣睜開雙眼，滿含深情地注視著你最愛的親人，以及我們那善良美麗的小公主，依依不舍地握著她稚嫩的小手。那一刻，是永別之時。無論你是否情願，甚至還來不及傾訴心聲，就已被命運無情地奪去最後的機會……

你曾帶著希望與憧憬，滿懷善良與柔情，降臨這個你以為充滿愛與美好的人間。天堂的大殿上，你曾無數次凝望這個令人神往的世界：彩虹點綴著蔚藍的天地，陽光溫暖，萬物生機盎然；林間萬靈嬉戲，人與人和諧共處。在那山色秀麗、鳥語花香的伊犁園中，戀人們低聲細語，依偎相伴，如同一對對熱戀的相思鳥，互訴情意與眷戀……

那，正是你向往的天堂！你曾懇求上帝，讓你降臨這片夢境般的天地，因為那裏有你心中的理想。然而，也許是命運的錯位，神明誤將你投放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天空陰霾，土地荒涼，欺淩、欺騙、狡詐與殘暴無處不在，這個光怪陸離的現實令你驚恐迷茫……

突然間，一隻驚慌失措的小羊闖入了你的視野。它正拚命奔逃，試圖擺脫惡狼的追捕，早已筋疲力盡，卻仍被窮追不舍。小羊無處藏身，渾身顫抖，發出哀鳴；驚懼中連站立都困難，眼神卻依舊殘存著一絲求生的渴望。它絕望地環顧四周，試圖尋找一線生機……

眼前這一幕深深刺痛了你的心。你無法眼睜睜看著那生命被惡狼撕裂，卻忘卻了自身的羸弱，也顧不得自身安危——你隻是一個柔弱的女孩，義無反顧地直衝上前將那小生命緊緊抱起，飛奔逃離這片死亡之地……

你們闖入一片無邊的黑暗荒野。沒有人煙，沒有食物，更沒有花香鳥語，隻有肆虐的狂風與無情的雷鳴電閃。大山深處傳來的淒厲呼嘯令你無所適從，更無法尋得安身之地。你輕撫那唯一陪伴著你的小生命，讓其安穩地蜷臥在你溫暖的懷中試圖撫平它的不安。雷雨無休，你渾身濕透卻仍用自己的衣衫為它遮擋風雨……

雙膝跪地，你祈求上帝讓你回到那個你魂牽夢縈的天堂，而非這尤如煉獄般的人間，可一切都為時已晚。你努力嚐試了解這個世界，試圖用你的仁慈與善良換取一席立錐之地哪怕傾盡你所有，然你的努力仍難換得真正的接納與理解。你曾苦苦探尋那通往夢想世界的歸路，然而這世間如同迷宮，任你怎樣掙紮亦難逃命運無情的捉弄與困擾……

你是那麽柔弱，還又如此善良。你無法理解，為何如此廣袤的世界，卻容不下你一方立錐之地；你那純淨仁慈的心靈，更無法明白這世界為何如此不公、不義。最終，懷著無盡的哀傷與創痛，帶著沉甸甸的憂慮與不舍，你掙脫了這魔鬼世界的鎖鏈，重返了你本應屬於的天堂……

2. 童年

公元一九五六年七月十四日下午，伴隨著一陣清脆而輕柔的啼哭聲，一個純潔善良的生命降臨人間。那就是你，滿懷憧憬與向往呱呱墜地。隻是，命運弄人——因神靈與時光的一場錯配，令你來到了一個貧窮而無知的家庭。雖然你天資聰慧、眉目清秀、惹人憐愛，但生活的重擔早已壓得父母喘不過氣來，根本無力細心照料你。四歲那年，你家中已難以僅憑父親微薄的工資維持生計，幸而你的舅父舅母伸出援手，在鄉間將你收養。

每當夜幕低垂，盡管舅母已被一天的勞作累得筋疲力盡，為了不讓她的小公主失望，她總會輕聲為你講述一個又一個動人的童話——那些神話故事仿佛為你開啟了一扇通往神奇世界的大門。你帶著甜甜的微笑，倚在她溫暖的懷裏，沉沉地進入夢鄉……

時光荏苒。鄉村的生活雖簡樸，卻因舅母的疼愛而溫暖可親。每當你舅父帶你走村串親，舅母總會將你的小口袋裝得滿滿的，生怕你餓著。小食的香氣伴著田野的陽光與夥伴們的歡笑，你就在這樣的充滿鄉土氣息的愛意中悄然長大。

你鍾情鄉村，那裏的空氣自由、生活淳樸，人們比城市裏更為真誠和善。村裏的小夥伴們也視你為掌上明珠，圍繞著你在池塘邊、田埂上，穿行於林間小路嬉戲奔跑。你曾無數次在心底幻想，總有一天，會有白馬王子向你單膝跪地，許你一生一世的誓言……

時光輪轉，星辰更替，你已悄然長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舅父突然意識到，若讓你永遠留在鄉村，或將錯失一生的前程，便想方設法助你重返都市。然而，命運之神並未因此展露笑顏。都市生活並未如願帶來新生，反而令你遭遇了新一輪的磨難。

八年鄉村生活令你早已遺忘城市的言語，貧困使你隻能日複一日地穿著同一套衣裳。同齡人和鄰裏孩子的譏諷與鄙視讓你無地自容。你強忍淚水，將所有的悲傷深深埋藏在心底，隻為不讓父母因你的孤獨而擔憂。可是，柔弱的你也渴望朋友，渴望被愛與嗬護。

憑著善良與真誠，你終於贏得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小天地。就在你剛剛嚐到一點歡笑，開始為自己的成長而欣喜時，命運再次翻手為雲：你家再度搬遷。朋友散了，熟悉的一切歸零，你又再次重回孤獨的深淵……

3.初戀

因毛澤東的政治運動，十年的文革浩劫令大批知青被迫離開熟悉的都市，“上山下鄉”的聲聲呼喚令我們這一大群不幸者們奔赴到農村插隊， 由此你亦無法幸免。1975年，你被下放至崇明農場，隨之而來的，又是一段苦難的篇章。

你體質本就虛弱，難以承受農場沉重的體力勞動。烈日炙烤之下，你數次昏倒在田間地頭。幸得摯友伸出援手，才讓你調至農場的會計崗位，暫時脫離體力的折磨。

你曾心懷理想，但命運如同一道狹窄的甬道，步步受阻。農場的生活單調而荒蕪，時間仿佛凝固在沉悶的空氣中。大陸特殊的政治體製也讓一些幹部肆意妄為，毫無底線。同宿舍的一些女孩，為了早日重返城市，甘願以肉體做交易，毫無顧忌地在你麵前與人苟合，仿佛你這個“沉默者”根本不存在。孤獨與羞恥、迷惘與無助，如無形的枷鎖困住了你，使你在這泥沼中掙紮喘息……

你也曾有過初戀，那年，你秀麗的容貌、樸實的微笑，還有那帶著些許鄉音的清甜嗓音，總能觸動人心。可身處逆境的你，從未敢奢望愛情的果實。你如疾風暴雨中那株含羞草，為了苟延殘喘，不得不把自己深埋在塵土與荊棘之下。你習慣將情感掩藏在心靈最深處，更不敢回應他人的情愫與眷戀。你如同童話中那位無人識得的灰姑娘，被歲月的灰燼遮掩了光芒，始終無法走進人群的視野。

“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終於落幕。你熬過了六年風雨，在千千萬萬的知青歸潮中，終於得以回到闊別已久的城市。但那座昔日熟悉的上海，早已麵目全非。人們由政治狂熱迅速滑向金錢崇拜，銅臭四溢，世態炎涼。

金錢的誘惑與欲望，迅速腐蝕著你家庭的關係。你的父母，尤其你那位無情的哥哥，為了一己之利竟密謀將你的美貌當作婚姻的籌碼，以換取他們夢寐以求的物質利益。他們無視你的意願，不顧骨肉情分，將你推向交易的深淵。

然而，你沒有屈服於利誘與恐嚇。因為在你心中，始終有一個人存在——那位屬於你自己的白馬王子。

4.相愛

你的堅持，終究為你守住了最後的尊嚴。就在這時，我們命運的軌跡悄然交匯了。

那一年，我剛剛走出自己人生的一段低穀。也是命運的捉弄，我的人生陷入沉沉暗影之中。就在那渾濁的現實裏，你宛如一道清泉緩緩流入我心田。初次相遇，你一如既往地沉靜、溫婉，略帶羞澀的笑容背後卻藏著令人心疼的堅韌與執拗。你的眼眸雖不熾烈，卻深邃而安定，如夜空中那一輪不被人察覺卻始終守候的月亮。

我被你打動，不是因為你外在的美麗，而是因為你身上那種默默承受、依然溫良的力量。你不善言辭，卻從不回避眼神；你不抱怨命運，卻從未屈服。你就像一株在風中屹立的小草，瘦弱，卻從不倒下；你更像那沉默的黃昏，雖不耀眼，卻總能給予人一種踏實的安寧。

當我向你表達心意的時候，你沒有立即回應，隻是低頭輕聲一問：“你不怕嗎？我……並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我……不值得。”我望著你，輕輕握住你的手：“我不是要你變成誰，也不希望你為我改變。我隻希望你能相信，命運在將我們推入各自的苦海之後，也終於給了彼此一個避難的港灣。”

你終於落淚了，那是你多年來第一次流出釋懷的淚。那一刻，我們終於在彼此的傷口中，找到了療愈。

從此，你不再一個人對抗整個世界，而我，也不再是孤獨的行者。

5.出國

---

上帝終於為我們帶來了一個重生的機會。為此，你我整整奮鬥了八年。盡管身負國內外雙重債務，還肩負照料早已被掏空積蓄、年邁伯父的責任，我們仍義無反顧地坦然迎接命運的挑戰——不為別的，隻為了能堂堂正正地贏得一次公平與命運對壘的機會，更為了給我們心愛的女兒開辟一片自由飛翔的天空。

這八年的出國夢，輾轉於加拿大、美國、香港，再從香港回到加拿大。無數人斷言我們幾無可能實現移民夢想，而我這份“愚夫不棄”的執著，卻終於化幻為真。1987年10月，告別那片飽受風霜、充滿苦難的黃土地，帶著滿腔創業的熱忱，迎著加國鵝毛大雪的洗禮，我們終於踏上了這片被世人譽為“人間天堂”的新世界。

早在大陸時，我們雖略知西方社會的真實麵貌——這裏不僅有機會與潛力的釋放，更有陷阱與罪惡並存。但所有人都說，加拿大是西方世界中屈指可數最值得依靠的國家之一。更何況，這裏還有一位與我們同根同源的親人，正等候我們到來。

然而，正是這位我們視如親父的至親，也利用了我們的善良與無助，毫不留情地將我們推向絕望的深淵。那一刻，我們問天問地，這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為何人心如此涼薄？為何至親亦能翻臉無情、六親不認？！

移居加國初期的兩年，我們收入微薄，語言不通，但靠著中華民族勤儉自強的傳統，我們不僅還清了所有債務，還略有積蓄。而我，也終於找到一份高薪且穩定的工作。雖然早出晚歸、無暇休假、終日奔波，錯失了無數家庭溫情時光，但我依然為能在異鄉再次撐起這個家、為你和我們的小公主重新營造一個溫暖港灣而感到無比驕傲。

憑借我多年的烹飪技藝與聲譽，一些同道者們邀請我參與合夥開設餐館。相同的膚色、相似的背景，讓我天真地以為彼此會秉持信義、互相扶持。然而我太過幼稚。在他們眼中，我不過是一塊可以臨時借用、用完即棄的“過河橋板”。

我辭去高薪工作，傾盡心血，幫他們從空徒四壁開始建立起一家中層階級層麵的川餐館，並一步步將生意推上軌道。然而當他們渡河之後，我那塊橋板便失去了價值。在利益麵前，他們背棄了承諾，使我們幾乎賠上了一半的積蓄。現實殘酷得令人無言，我跌入迷茫的深淵，不知所措。

是你，用那份無言的溫柔，用你默默的守候與體貼，一點點療愈我支離破碎的心靈，讓我重新找回麵對生活的勇氣……

6.創業

憤怒、委屈與不甘使我不再理會朋友們的勸告，匆匆接手了一家地處偏僻、曆來經營不善的小餐館，隻為圖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由於資金緊張，沒有廣告宣傳，也無力裝修門麵，更沒有開張宴請吸引顧客，所能依靠的，唯有我引以為傲的廚藝、發自內心的誠意，以及一份家庭式的溫暖服務。

感謝上蒼的恩典，正是這樣一家幾乎每半年就更換一次店主的餐館，竟為我們帶來了生機與希望。從最初的門可羅雀，到客流逐漸回升，再到冰雪中依舊有人冒寒排隊等候，隻為嚐上一口家的味道——我們的心血與汗水終於換來了豐厚的回報。

每當看到因生意興旺而不斷增添的員工，甚至連我們的小公主也會幫忙端茶添水，那一刻，我們心中滿是感激：感激命運終於眷顧了這群在生活邊緣掙紮太久的候鳥。那段收獲的時光令人欣慰，唯一的遺憾是我們無暇顧及愛女的成長，未能細致陪伴她的童年，這份愧疚至今難以釋懷。

在這片微光中，我們開始試圖築起屬於自己的愛巢。利用每周僅有的兩個半天店休，享受著小家碧玉式的溫馨，哪怕短暫，也彌足珍貴。小公主也終於有了機會釋放她對父母的依戀與眷戀。我們本以為，苦難已盡，未來可期，卻不料，中國大陸改革開放的大潮，再次將我們推入一個新的漩渦……

經濟的蕭條，加上嶽父的驟然離世，讓我們無奈放棄了那間辛苦打拚而成的小餐館。尚未決定人生下一步的方向，卻因血濃於水的牽絆，我們毫不猶豫地傾囊而出，隻為幫助大陸的親人脫貧致富。我們不換車、不購房，把所有積蓄投入到親人的創業夢想之中。然而，經改的浪潮並未帶來預想中的春天，盲目的經商熱潮反使我那本應穩重的大姐，忘記了能力的界限與我們的托付，最終令我們血本無歸。

我們原以為那趟奔走於大陸與加國之間的絲綢生意，或許能為我們打開一線生機，然而現實卻步步退縮。大陸剛剛踏入市場經濟初期，缺乏誠信的經營理念令人心寒。拜金主義盛行，人們利欲熏心，毫無底線。麵對加國客戶的重大損失，我不得不與親戚據理力爭，最終反目成仇。

祖國那原應充滿潛力的絲綢產業，卻因人為操控、惡性競爭而日益凋零。我們也因此成為這場混亂漩渦的犧牲者，積壓的大批過期或不符客戶要求的庫存成了壓垮我們的又一重陀。為挽回損失，我隻得隻身南下美國，再次踏上尋找商機的旅途……

7.玄機

無情的現實令我無法自處，殘酷的打擊再次將我推入絕望的深淵。我獨坐在高山之巔，仰問蒼天：世道為何如此險惡？蒼天無言。再問上帝：人間為何如此無情？上帝無語。我又叩問命運之神：為何不肯多施一分憐憫，哪怕隻給予我們維持小家溫馨的那一點點希望？而回應我的，唯有叢林深處陣陣濤聲與暴風雨前夕沉沉的雷鳴……

你看不下我心靈的重創，再一次用你那柔弱卻堅定的身軀溫暖著我逐漸冰冷的心。是你，用最平凡、最真誠的言語，為我注入了重振旗鼓的勇氣。於是我奮發努力，刻苦工作，隻盼我的執著能再次打動幸運之神的心扉，帶來轉機。

雖然不能常伴你左右，我卻以為財富的累積至少能換來你生活上的安穩與從容。然而我再次錯了，錯得是那麽徹底。。。

勞雁分飛，苦不堪言。書信無法寄盡你我日夜的思念，電訊亦難彌補佛州與蒙城之間那跨越不了人各一方的惆悵，更無法舒解彼此間繾綣的相思。。。我曾多次勸你放棄積壓的絲綢庫存赴美重新開拓，然你不忍我再失更多，堅持留守蒙城，小批量散賣為生，同時又為我四處奔走，覓得廚師職位，苦口婆心勸我再返重整旗鼓。

在事業金錢與家庭愛情之間，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後者。我舍棄了重返酒店集團原職的機會，也放棄了在美國重建基業的可能，毅然重返蒙城，重拾廚藝，隻為“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可惜，一切似乎來得太遲……

得知我歸來，你便四處張羅，不僅打聽適合我的工作，還滿城奔走，隻為尋覓一處我們安身立命的愛巢。你默默地安排好了一切：維爾芒州天然景區的遊覽、蘭民夫自然動物園的郊遊，以及前往舊都渥太華的短途旅行，竟成了我們一家三口最後的歡聚。

我從未想到，我們的再相守竟會如此短暫與匆促。向來不熱衷拜佛的你，忽然頻頻約我上香祈福，並一再要求我抽空去聽一位善解命理的俗家和尚推算你我的命運。我遲鈍至極，將那位和尚的告誡當成戲言。甚至就在出事的前幾天，我都未曾察覺你為何情緒如此低落……

那一晚，你一反往常，竟等我深夜收工歸家卻仍未入睡。疲憊不堪的我未能察覺你的異常，僅是隨口一句關心，便準備上床休息。你沉默地望著我，遲疑片刻，忽然低聲喃喃道：“……看來這個家，有我沒我，已經不再重要了……”我竟未能讀懂這訣別的前奏，隻是輕描淡寫地安慰你不要胡思亂想，然後便沉沉睡去……

出事前兩天，你特地與愛女一同前往商場，用電腦拍下合影。那夜我歸家，看著那副令我迷惑的影像發呆，一陣不祥的預感悄然襲來，然我卻仍難解讀其中的玄機。為此我卷起照片，反複叮囑你銷毀此像後與女兒重新拍攝，豈料那竟是你與愛女最後的合照，而這幾日你我之間那些日常的絮語，竟也成了訣別前最後的深情贈言……

8.不測

十一月三十日淩晨，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整個蒙城籠罩在一片蒼茫之中。正午的陽光雖為雪地添上幾分晶瑩，卻未能驅散早到寒冬的一絲凜冽，反倒在颶風的怒吼中，更顯寡情淒涼。正準備趕赴工作的我忽然想起你也需出門，原本想開車送你出行，卻因你的一再婉拒作罷。豈料，橫禍竟在旦夕之間悄然降臨——死神已消聲無兆的步步逼近……

接到愛女驚慌失措的求助電話，我心如火焚的奔赴醫院。然映入眼簾的是已陷入昏迷、再無知覺的你。你甚至來不及和我們說一聲再見。那群庸醫的醫術拙劣，加上整整七小時的延誤，哪怕術後也未能將你喚回人世。父親當年在蒙城猶太醫院被人當著小白鼠的冤死仍曆曆在目，我不敢再有絲毫鬆懈。日複一日晝夜徹守在你病榻旁，並四處托人尋藥問方，更不斷與院方交涉，隻為確保他們會如承諾那樣，竭盡全力搶救——然而，所有努力終成虛空飄渺。

就在院方作出承諾極盡全力積極搶救的數小時後，可恨的庸醫竟背地裏私自簽下了一紙“催命符”讓你無痛苦死亡！當我發現你血壓漸失、體溫驟降，急切地質問並哀求搶救時，換來的卻是冷漠和搪塞。一句“Article 99”宛如晴天霹靂，將我擊得魂飛魄散——他們竟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違背了他們的承諾悄悄放棄了對你的治療！

我血脈賁張，怒發衝冠。父親含冤離世尚未平冤，如今慘劇竟又在你身上重演。誰說加國是人間天堂？誰說西方講究人權博愛？難道僅僅因為語言與文化的差異，在這個白人主導的社會，我們這些有色移民便注定淪為次等公民，理應默默承受歧視與踐踏？

即使在我憤怒抗爭下，院方聲稱已恢複治療，但這一切，依舊是騙局！我信以為真，癡心守候在你身旁，盼望奇跡的降臨，盼望你能醒來喚我一聲。然而，你終究沒能回來。草菅人命的庸醫不僅剝奪了你最後的搶救機會，踐踏了人類應有的尊嚴，更無情地奪走了你最基本的生存權利。

我一次次向上帝祈求憐憫，緊緊握著你那逐漸冰涼的手，淚水潸然而下。無盡自責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我不斷低語，懇求你原諒我的無能為力。我輕撫你那曾與我共築愛巢、如今已粗糙失溫的手掌，輕輕哼起那首我們曾共唱的小調，願愛神能聽見這哀歌，為你帶來奇跡。

我跪在你身前，仰望著浩瀚的蒼穹，再一次向上蒼祈禱——願以我之命，換你一線生機。因為我們的女兒，不能沒有母愛；而你，也本該擁有一個屬於你的、溫暖的人間天堂，不該隻嚐盡這世道的苦難與不幸。

9.永別

忽然，我看見女兒懷抱著父親去世時留下的鵝黃色熊娃娃，哭喊著奔進你的病房。我來不及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我明白，一切已無法挽回……絕望的我猛然發現，周遭的世界除了黑白，再無任何色彩。我無法想象，在失去了你之後，我如何能獨自承擔起撫養尚未滿十二歲愛女的重任，又如何兌現我對你和她許下的諾言？

望著女兒那雙哭得紅腫、淚痕交錯的眼睛，我的心如刀絞。憐惜、痛惜與無奈一齊襲來。我一次次責問自己：為何非要等到橫禍降臨，才幡然醒悟？我竟如此愚鈍，曾以為財富和金錢能彌補你曾失去的一切，讓你擁有從未敢奢望的生活——卻忽略了你更需要的，其實是關懷、理解、溫柔與體貼。你是那樣的多愁善感，而我竟從未真正讀懂你發自內心深處的陣陣呐喊。站在你的麵前，我才深知，自己是如此的無能、又如此的失敗……

今天，你用你寶貴的生命喚醒了我，讓我終於明白了人生的真諦。八個晝夜的守候，最終竟成了你我之間的永別。我未盡為夫之責，甚至在你彌留之際，亦無法坦誠我的過失、傾訴我的懺悔。你的離去，注定將成為我一生的遺憾……

你的胸懷是如此寬廣。為了幫助他人，你從不計較分文，不求絲毫回報。你甚至曾接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長期寄宿家中，默默包容、從無怨言。你為這個家承擔了太多痛苦和壓力，為我、為我們的女兒傾盡所有，卻從未向命運討要一絲回報。你，仿佛是上帝派來的天使，降臨於世，為的是拯救我這漂泊困頓的靈魂……

在這悲痛欲絕的時刻，我猛然從恍惚中醒來。雖然你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但你的善良純潔、你的音容笑貌、你那溫柔婉轉的嗓音與楚楚動人的身影，已深深刻在我心中，永不磨滅。

安息吧，我摯愛的妻子。你已經走完了你短暫而坎坷的人生之路，但我慶幸，主已讓我親眼見證你靈魂歸返天國的時刻。

珍重了，我的知音。逝者已去，無法挽回；但生者尚在，更需堅強前行。我會放寬胸懷、咬緊牙關，不論生活多麽艱難苦澀，我都將履行我的諾言——盡我一生之力，撫育我們的愛女健康成長，使她更加聰慧、更具思想、令她獲得良好教育，擁有那一片屬於她自己的光明未來。

安息吧，我至親至愛的太太。直到此刻我才徹底明白，我對你的愛，是那樣深沉難舍，是那樣熾烈執著。我會日日夜夜為你虔誠祈禱，懇求主將最完美的恩典賜予你，讓你在天國的宮殿中安然、自由、幸福，永世不息……

我必將繼續行善扶弱，以求上帝與你的寬恕，並為你、為我、為這世間的不公，向世界討還應得的公道。到了那時，天上的星辰將更加明亮，十五的月亮將更加圓滿，而太陽的光輝也將照耀得更加燦爛輝煌！

願博愛眷顧每一個階層，願幸福常駐人間，直到永遠。

 

寄愛思於我至愛的妻子任翠琴女士。 
任翠琴女士於一九九五年十一月三十日，因參與慈善機構 YWCA DOWNTOWN MONTREAL 的誌願服務，不幸殉職。並於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八日淩晨三時三十分，在加拿大魁北克省蒙特利爾普濟醫院辭世，享年三十九歲。

10.後記

細細數來，其實今天應該是我遺妻【注1】謝世的第十一周年忌日。【惜別】終於寫完了，然而為我遺妻討回公道於九八年在魁省法院立的訴訟案卻就此石沉大海。本以為這個因醫生和院方踐踏了病人基本生存權利，包括醫療疏忽和延誤的命案應該非常有利於我方的，卻由於我律師立案時的自信及疏忽以至此案的正題尚未在法庭見光便被無情地踢了出來。直至今日，我仍在為我遺妻的命案據理力爭，和聯邦法庭繼續交涉試圖重新複案的可能性。

其實從八七年來加到九五年我遺妻出事前，作為華人群體之一的我同樣和絕大多數的華人一樣，萬事均抱一個 “忍”字以求息事寧人。雖對來自主流社會的歧視不公有所感受，卻尚無實質上的感觸。橫禍天降，家破人亡由此而來的厄運連連令我飽嚐了官僚及歧視造成的種種不公的苦果，從此使我不得不對華人傳統的處事方法“忍”字訣產生懷疑。然而作為生活在社會底層既無權勢又無地位的移民的我，又奈其何？

由於這一切均發生在對語言文化極其敏感的魁省，而我偏偏又不會法語。正如其中一位網友說的，“在魁省不講法語，指望靠英語向政府討回公道實在是希望渺茫”。。。事實真是如此。何況我還是黃皮膚整天操著蹩腳英語的亞裔人？十年來，無論我如何抗爭努力，由市府到魁省，由魁省到聯邦；由報社到電台，又由電台到電視，結果還是處處碰壁。僅僅由蒙城的一家英文周報【HOURS】於九七年冒天下之大不韙將我的不公遭遇公布於世，隻此而已。

事實上歧視和不公無處不在：無論就主流社會也好，即便少數族裔的社團之間亦罷。這便是為什麽才到加國不久的我，盡管言語不通，還是定了“無論打工、做生意絕不涉足中國城”的原則。原因之一是八七年的蒙城，由於大陸移民寥寥無幾，不通廣東話的在中國城幾乎寸步難行，由此遭遇白眼實在不算了什麽大事；另外一個原因是本身亦不想把自己禁錮在狹隘的生活圈內；如果僅僅滿足於此，那麽出不出國本質上實在亦無什麽大的區別。

當時的中國城已經競爭相當激烈，而絕大部分海外華人從事的生意無外乎餐館和雜貨零售兩大項。即便不在唐人街，尚有一個普遍的現象是，當某個餐館成功了，不久在其周圍接二連三的開個一串企望從中分一杯殘羹；其結果自然不言而喻了。惡性競爭招致而來的是不惜成本的相互殺價，結果在逼得資金匱乏的餐館倒閉關門的同時，自己亦大傷元氣。這些在九十年代多倫多和蒙城唐人街的龍蝦大戰便可見一斑。

與其在一棵樹上吊死，何不另辟天地？這便是我不願涉足中國城的另一個原因。故我的客人中很少有華裔客人，而當時亦很少與華人圈子交往。然而隨著人生的變故交替，我又回到了華人社圈，使我有幸再次嚐試海外華人社團的炎涼世故。

九一年因蒙城猶太醫院的醫生私下斷了藥物治療令我父親不幸去世，由此對我的心靈造成了很大的打擊和壓力。當時我的心理非常矛盾，雖意識到醫生在我父親的醫療上存在嚴重的贖職；但想想我父親已屬於肺癌晚期，生還渺茫。再則我的客人大部分都來自猶太醫院，不然這麽偏僻的小餐館亦很難生存；因此在感情上也不想興訟。想不到更有甚之的卻再次發生在我遺妻的身上。。。

由於蒙城普濟醫院的醫生無視我的要求，甚至違背頭天當著我和我的親友的麵所作的承諾；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斷然對我遺妻采取了“安樂死”。消息證實後的我猶如突然遭受了雷擊，震駭得我一時懷疑是否真的生活在這個世人公認的人間天堂？猛然醒悟過來的我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但生活中從未用過律師的我卻一時又不知去哪裏找。ENZA MARTUCCILLI 便是這樣進入了我的生活並由此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顆揮之不去的災星。

如果當時的蒙城華人服務中心能就我唯一的請求幫助推薦一位律師；如果不是官僚的加國司法製度竟然讓一個不稱職的罰以社區公共服務的、靠詐騙營生的冒牌律師在蒙城基督教婦女青年會的法律援助部門為公眾提供法律服務，按理說我的生活與其幾乎沒有什麽可能相碰。大凡詐騙的都很容易掌握目標的心理弱點而施計得手，ENZA MARTUCCILLI 亦是。

試想麵對一個口口聲聲以處於乳癌晚期仍常常為了正義幫助弱者而連藥都買不起的窮律師來說，除了內疚、同情和憐憫之外還有什麽可以做的？法律和司法知識的貧乏加上對加國的製度了解甚微及，更由於不幸喪妻之慘痛，非常情緒化的我很快便陷入了其圈套而無法自拔。。。有關細節包括某些網友對於為何我會出於援手幫助類似卑鄙小人何卿銳之流的質疑，詳情將在以後的係列文章一一提及，以警後人。

就主流社會而言，對我的不幸遭遇了解較多的如 PROJECT GENESIS, ACTION AUTOLOMIE, HEAD & HANDS LEGAL CLINIC, QUEBEC OMBUDSMAN 等起先亦持懷疑態度；在沒有見到我的證據和法庭文件之前，都以為我所陳述的種種不公猶如天方夜譚，不可思議。因為生活在主流社會的是很難有如此體會，更難信服這一切竟然發生在一個法製健全的社會；即便這一切偏偏都是事實。

直到得到我的社工證實並親眼目睹我出示的證據和法庭的文本以後，一些機構才表示願意聲援並希望相關機構和政府部門予以重視，妥善解決。在多次協調不果的情況下，零二年 QUEBEC OMBUDSMAN 負責我的投訴的官員 FRANCE HUDON 和趙秀媚女士聯係希望蒙城華人服務中心能就我的冤案伸以援手的同時，一再鼓勵我重新回歸華人社團尋求聲援；於是便有了華人服務中心的聲援書。

遺憾的是除了一封聲援信之外，中心並沒有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連約好的和法律援助仲裁庭的聽證會，華服中心的律師亦沒有到會。結果讓幾位仲裁官們白白等了半小時之餘，當然我的申辯肯定告吹了。也在同時，一位好心的朋友勸我不妨將我的不幸遭遇貼到蒙城華人網的論壇上供大家討論。鑒於網上的反響和就我類似遭遇的反饋，由此我產生了希望有一個能真正為華人代言的團體的強烈願望。

星期天的討論會曾紅火一時。與某某人士操辦的文化節發生爭執的一幕雖然令人寒心掉眉，但透過蒙城華人網論壇使我有緣得以和大家網上見麵，更因此有幸結交了一些共鳴共識的朋友。目睹華人團體的“各人自掃門前雪”陋習所引發的負麵效應，激發了盡自己的綿力為他人排難解憂提供方便的善舉。寫到此處，不由再次聯想到了忠誠地產公司的張錦輝先生【注2】。華人互助聯盟的因種種原因無疾而終，而本人的不幸遭遇上網以後亦遭到某些人的非議和曲解。何去何從？

命運之神和我開了一個極大的玩笑，使我有幸領教並親身經曆體驗了加國及魁省醫療、行政和司法的弱點弊病，厄運連連的煎熬令我生活在地獄一般，使我得以對人生價值觀進行了一次次的反思。劫後重生，令我意識到僅僅停留在抱怨民族的劣根性是遠遠不夠的，要想改變 “豈管他人瓦上霜” 民族之痼疾，事情必須得由自身做起，這便是為何雖華人互助聯盟無疾而終我仍堅持為華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之初衷了。

我不是什麽學者，亦沒有什麽高深的文化內涵。因此我所寫的、所議論的根本無法登攀文人博士們的大雅之堂；然而作為少數族裔平民百姓中的一員，我的不平和感受，實在是出於社會最底層對於人為造成的不公現象的呐喊。我所努力的一切除了為我和我的家人之不幸鳴不平，更希望主流社會及政府司法有關機構部門能從我的不幸的感受中有所觸動警覺，以免類似的悲劇再次重演，累及無辜。

盡管我的不幸和官僚歧視有很大關聯，但是理想主義，感情處事，過於愛憎分明，這些弱點亦是令我厄運連連的另一個成因。今後的路怎麽走？還是要寫。透過為他人排難解憂及網上一些求助的信息的啟發，決定除了將自身的遭遇經曆付諸文字為他人作為借鑒之外，亦準備寫一些有關社會現象方麵的議論。較多感觸的是商品社會產生的價值觀所帶來的家庭婚姻和危機，造成一些夫妻和家庭成員間互相猜疑，反目相向，因此今後的文章當然不免涉及到這方麵的題材。

本以為我雖然在物質上沒能處於上流，然在感情上堪稱富有；但續弦不顧婚戀八年，更棄於和我共生的倆女與人私奔，令我僅剩的富有以喪失遺盡。從獲知文學城網將【關於丈夫打妻的善後及其它】一文數次置頂，加國無憂網將【惜別】一文作為精選；到一封封求助郵件和一個個電話及蒙城華人網上的【USEFUL TELEPONE NUMBER FOR QUEBEC - CHINESE】包括剛剛在文學城建立的博客【珍惜人生，互助互愛】頻頻的點擊率，為此續【惜別】後我亦會抽時間將我的婚戀的遭遇種種付諸文字以佑後人。

上帝【注3】是公平的。雖然金錢與我無緣，更在情愛婚戀上亦讓我曆經磨難打擊重重，卻成就了我的思維不曾有過的富有。感謝愛神的眷顧，令我能在多重打擊之餘仍能麵對現實，堅持一步步的跋涉人生的一道道險灘，攀登一座座懸崖而不棄，相信九泉之下的遺妻倘若有知亦應該為此釋懷了。

當然，我的寫作如同孩兒學步，在文人墨客麵前班門弄斧也著實汗顏；況且我的人生經曆可以說是一個失敗的過程，捫心自問有沒有必要？思想再三，認為還是不該怯步。因為，在這商品化的社會，留下一些財富讓自己的後代應急固然是重要的；不過最重要的是如果他們能從前人留下的的人生軌跡中得以借鑒，萬事能做到三思而後行，這才是真正的財富。

該走的路還是很長，要做的事亦是很多。怎樣才能找回人生價值而不至於虛度餘生？在絕望中得以找回自我的我雖仍在作人生價值的探索，卻已不再彷徨。能夠不再成為金錢的奴隸，得以超脫並重新發現活著的意義，實在是我人生的不幸之大幸。雖然仍需為生活奮鬥，卻無須再為五鬥米折腰，能因此麵對瑣事泰然處之，餘生還有何求？至於我的一番議論竟與當今金錢第一的商品社會如此格格不入，亦不再重要，更無須顧及了。

祝有情人終成眷屬，盼各個家庭父慈母愛，子女孝道；願博愛眷顧每一階層，讓幸福仁慈常駐人間直到永遠！

*此文修改於2011年10月28日並重修於2025年7月14日及愛妻翠琴冥辰3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