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於海（五之三）

發表於《世界日報》2008年5月26日 文 / 沈漓

        “不能報警，我媽不願意，會更傷心的。當初全家移民是我媽的主意，我爸是堅決不同意的。現在他自暴自棄落到這個地步，我媽一直認為本來就對不起他，把他坑了；如果再報警把他抓進牢裏，我媽會受良心譴責，會受不了的，她是寧願和他一起去坐牢的！——其實我爸人也不壞，就是脾氣不好，運氣差，唉……我和媽媽都這樣想，隻要把這幾年最苦的日子挺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轉的，爸爸也會喜歡我的。”說著說著，兩人又在那棵杜鵑花樹下默然流淚了！

        過了好一會兒，齊洛夫揩了揩眼睛，又要幫綠雯揩，被綠雯一手擋開了。他說：“別傷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振作起來！中國話怎麽說的？‘過了一晚上，又是一條好漢’！”

        “不是一晚上，是‘過了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

        “二十年太長了，就一晚上。——來，唱你那個中文歌吧！”他輕輕哼了起來：

        “我們是快樂的大長鯨，

        潛遊在大海深處；

        相逢何以慰平生，

        惟有噴出水柱！”

        他的中文發音很不地道，但是她就是喜歡。這首歌是綠雯填的詞，她喜歡寫作繪畫，這大概是得益於她的喜歡文學藝術的父親。她把這首歌取名叫《相逢於海》。她最初的歌詞是寫的“抹香鯨”，因為綠雯很喜歡風靡國內的韓國電視劇《大長今》，就改為“大長鯨”了。這時綠雯也輕輕唱了起來，聲音時斷時續的：

        “我們是快樂的……大長鯨，

        潛遊在大海……深處

        相逢何以……慰平生，

        惟有噴出……水柱！”

        她眼睛裏噙著淚水，嘴巴顫動著，似笑，更像是在使勁忍住哭泣……

        俄羅斯移民齊洛夫是比綠雯晚半年轉到同一個班上來的。他英俊活潑，有著頎長的身材、藍色的眼睛和一張表情豐富的麵孔，這使得一貫公開垂青帥哥的綠雯對他頗有好感。他和所有的新移民一樣，都有著語言和文化的磨合適應期。因為英語不好，齊洛夫上課時總是沉默多，發言少。中國大陸學生受到填鴨式應試教育的緣故，綠雯剛開始也是很不習慣在課堂上發言。她很了解齊洛夫的感受，對他產生了同情；同時因為齊洛夫的到來，老師和同學們在討論發言時大部分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又使她有了感激之心。喜歡、同情和感激等等多種情緒糾纏在一起，就使她的心態變得愈加複雜起來。

        有一次課間閑聊，他說：“對不起，綠雯，你為什麽沒有一個英語名字呢？你看，你的名字拚音 LUWEN ，別人都不知道正確的發音，你幹嗎不叫 LUCY （露西）呢？”

        “露西多得數不清，而綠雯就隻有獨一無二的這一個！”她一手指著自己驕傲地回答，“再說加拿大提倡多元文化，你不是也保留了俄國名字嗎？你想改名字你去改好了。過去我在中國一聽說你們俄國男孩的名字，不是開車的就是膽小鬼！”說完她得意地嗬嗬笑了。

        “‘開車的’，‘膽小鬼’？——什麽意思？”

        “你們不是什麽什麽司機（斯基）啊就是什麽什麽懦夫（洛夫）嘛！逗你的！”綠雯耐心地給他解釋了一番中文諧音的意思之後，他也樂得哈哈大笑起來：“好好，我也永遠做個獨行天下的‘膽小鬼’！”笑完之後，他又很嚴肅地說：“以後我就拜你為師，你教我中文，行不行？”

        於是綠雯就有一搭沒一搭地教他中文。 那一段時間綠雯因為和母親爭吵以至於疏遠，情緒十分低落，學習也出現了滑坡。她感到鬱悶、感到孤獨得難受的時候，就不斷地畫畫。她總是在畫著一個女孩子的頭像，就是卡通漫畫上的小美女那一類型的：鵝蛋臉，鼻子嘴巴都十分乖巧精雅，大大的一雙黑眼睛充滿憂鬱，那一雙眼睛會說話似的：憂傷、不開心、想遙遠的故鄉、想昔日的夥伴、需要友誼、沒有家庭關愛和溫暖、不喜歡這裏，等等等等……誰看見了誰都會同情，誰看了都會為她歎一口氣。有天下午放學後她不願回家，就在教室裏畫畫。齊洛夫常常回家很晚，看了一眼她的畫，就問是畫她自己嗎？她嗯了一聲。再問為什麽不開心，她就不做聲了……

        很快同學們都迷上了互聯網。互聯網就像海洋，無邊無涯，深不可測。那裏既有無盡的奇珍異寶，也隱藏著嗜血的動物和危難凶險。一般的情況下，綠雯在瀏覽中文網站或是論壇的時候都是潛水，是從不留言的。有空的時候，她也會去為學生建立的網站聊天室聊聊天。他倆偶爾也會在網上碰見，惺惺惜惺惺，他倆會感覺得出來，而不論他們穿著什麽馬甲用著什麽樣的奇奇怪怪的英文網名。

        有一次她對他說，她上網隻是喜歡潛水，不喜歡上來冒個泡的。他說你知道抹香鯨不？那可能是海洋裏最大的動物吧，也是海洋裏的潛水冠軍，它為了捕食大王烏賊，要下潛到兩千多米深的海底去搏鬥！海洋太大了，大得讓一切生物都感到寂寞。如果有兩頭寂寞的抹香鯨在海裏碰見了，而且它們還算是談得來、互相看著順眼的話，它們會怎麽表示自己對對方的欣賞和友善呢？她想了一下說，那可能就是用它巨大的朝天鼻孔噴一個水柱吧？怪不得鯨魚喜歡噴水柱玩！對呀，你真聰明！

        她於是就喜歡上了抹香鯨，去圖書館和網上查找有關資料，還寫了《相逢於海》的歌詞。

（五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