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北京金台飯店就在廠橋旁,曾經是高幹子弟聚集地。
北京哥們兒給我接風洗塵也在這裏。他們至今活躍在文藝圈, 當年全部都是 “大院子弟”。
被北京電視台誤認為是“頑主代表”,並做了專題采訪的小樸最不服氣:“邊作君?他一大流氓啊,哼!圍攻小混蛋也有我!領頭的是王小點,他爹是七機部的。”我毫不客氣地:“你們兩三百人拿凶器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還光榮了哦?虧你說得出口!聽說王小點拒不道歉,什麽人呀這是!”
已經是資深製片人的五哥,笑著圓場:“現在這幫人中不少位居高職——-妹妹,你多年沒來北京啦, 你不是要采訪頑主嗎?這不,我找來城南的盛子。”燈光下,大約四十多歲的盛子向我點頭微笑:“你剛才說,你見到邊作君了?”我說是,他微微一怔:“你怎麽認識他的?”我也是一格愣:“我想認識---也就認識了。” 小樸白著眼睛:“《老炮兒》放映了以後,北京城的電視台報社搶著要采訪他,他躲著不見,為啥偏偏見你?”我還以白眼:“我不是記者。” 小樸大聲喊:“我讀了你寫的散文,采訪唐人街黑幫老大蝦仔,你挺擅長跟這些人打交道啊,是大哥心中的女人吧?”我憋紅了臉:“你錯了!我是大哥心中的大哥!”
朋友們的哄笑聲中, 盛子沒有再說話,他默不作聲地觀察著我們的胡言亂語,我還注意到他的手指缺了兩根。
三,
2017年五月春風拂麵,北京開始霧霾天氣
一瓶二鍋頭酒放在麵前,邊作君依舊那份淡然的微笑:“我從不喝酒,為了你第二次來見我,我就破個例吧。”
酒香芳醇,輕輕抿一口,一股從未有過的異樣掠過我心頭,我輕歎一聲:“隔壁一條街就是百花深處胡同,不知有沒有傳說中石榴花金魚缸的老院落——-”
“都變了,”邊作君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層霧,“長利家的簡易樓都拆了,他遇害的地方也麵目全非——-”他一口口慢吞吞地品嚐著二鍋頭,飽經風霜的臉每一道皺紋都在敘述一個故事。
改革開放以後,王朔寫出《動物凶猛》等小說,薑文拍成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王朔親自扮演“小混蛋”,當年的小混蛋曾經讓這些文藝大咖敬畏無比。很快,《第三隻眼睛看中國》的作者王山,寫下小說《天傷》,《天爵》等天字係列,著重描寫了“小混蛋”,邊作君等人的故事。
“王山和我從小一起玩,以為我已經死了,所以他的描寫很大膽,因為是發小,我當然不計較,然而-----”
然而 ,他寫的另一個人物趙某某也還活著,且成了首屈一指的黑社會頭頭。趙某某派人傳話,意思是他已經仔細閱讀了王山的書。
邊作君知道此事嚴重,特意去了個電話。
“邊爺,既然王山是你發小,就帶他來我的ktv,道個歉,吃個飯,這事兒就算過去了。”電話裏趙某某如是說。
那天,一走進ktv包房,四條壯漢立刻圍了上來,幾把手槍俐落地頂著王山的腰部。
“邊爺,王山我帶走了,他罵了我爹娘長輩,我就活埋了他,給家鄉父老有個交代。”趙某某口氣很霸道,“這事兒您就甭管了。”
邊作君輕鬆地坐在沙發上,隻是微笑:“別傷了和氣。”
趙某某抬眼往窗外一看,ktv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邊作君手下的頑主。三棱刺紮刀閃爍耀眼的光芒,教人想起1968年淌血的街頭和“邊作君四九城搬救兵”的知名傳說。
人到中年的邊作君依舊笑得很恭謙,趙某某無奈地低下頭,他手下的嘍囉自動閃開一條道-————
聽著這些故事,我一口喝下二鍋頭:“真過癮,邊爺,你此生無憾了嗎?”
邊作君放下酒杯:“我沒有保護好他的弟弟-----“我大吃一驚,我猜到那個“他”是誰。
“這孩子,本來做生意發了財,也該孝順二老,收手就是了,偏偏炫富,正好著了人家的道,欠下債務,被黑社會扣下-----”
黑夜無邊,也是這樣的黑夜。邊作君曾經為好夥伴發誓報仇。然而,邊作君此刻心急如焚,旁邊的馬仔說:“邊爺,千真萬確,他們就要對他動手了。”邊作君低聲命令大家:“立刻開卡車去救人!”
大家正準備走,“等等!”邊作君果斷地喝命道:“帶上家夥。”
“幾把?”
“全部!”
滿滿一卡車人帶著刀劍棍棒呼嘯而去,邊作君從未如此急切地在房間內來回踱步。
菜刀匕首三棱刺在黑夜裏閃爍幽幽藍光,漸漸化成無奈的黑色。
“邊爺,我們遲了一步!”
窗前的邊作君沒有回頭,無人看到他的痛苦無奈。霓虹燈閃耀出紅綠藍黃,人生的五味雜呈五色變換,在邊作君心裏翻騰。
一整夜,他對著窗口一動不動。
四
邊作君的確不能喝酒,一杯下去他臉上變得通紅:“朋友們都知道我不喝酒,跟家人聚會都不喝——-”他的眼睛變得分外溫柔,我想,他一定讀出我心裏的喜悅,窗外霧霾濃重,京城春夜,塵埃裏開出一朵朵溫婉羞澀的花朵。
2008年,我將刊登采訪蝦仔的報紙交給叔公:“聽說好多有關部門在讀我的兩篇訪談,兩岸三地都有。”九十歲的叔公似乎心思重重:“蝦仔來拜訪我,希望你幫他寫傳記。”我滿心歡喜:“好啊----”
“你真的要見他第三次嗎?”叔公抬頭看著我:“他的野性隨時隨地會爆發!“
我根本不聽,轉身要走出門,叔公叫住我:“出了這個門,你的安全堪虞!當年蝦仔身邊的人都被槍殺了,悲劇就發生在我的飯店裏。你畢竟是有家有口的人。”我沒有回頭,卻停止了腳步,心往下沉,良久才發出一句:“叔公,你是洪門前輩,能保住他嗎?”“你放心回去吧,他這兩年是安全的。”曾是洪門“白紙扇”的叔公露出老年人固有的認命。“我保不住一世,他的殺性不改,遲早還要出事。”
我忍住淚水:“他是致公總堂的龍頭老大呀,洪門,完了!”
昏暗的天空霹靂閃電頓時大作,焦雷悶聲怒吼,加州百年不遇的幹旱開始了。
五
2017年春,北京廠橋老北京炙子烤肉店。
我和邊爺幹完那瓶酒,無邊的黑夜從四麵八方包抄。
一輛出租車停在我麵前,他說:“祝你明天回美國一路順風,我不喜歡送別。“
我突然問:“邊爺,你希望第三次見到我嗎?”
邊作君還沒有回答,我催促汽車離去。
汽車駛在高速公路上,我耳旁響起叔公的話:“過一過二不過三---”,蝦仔說:“跟我在一起,你會很危險的。”
一顆淚,順著我臉龐滴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