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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年前采訪蝦仔周國祥的兩篇博文:

(2014-03-26 12:56:54)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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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采訪:黑夜之目 
 
                    曾寧
 
1,    是誰,這縞素的祭者
          我步入靈堂時,裏麵一片漆黑。氣氛肅穆異常,人們正在默哀,鴉雀無聲,時間與生命都停滯了。遠處的牆壁,掛滿了花圈和挽聯。聚光燈把雪似的集束光打在靈柩上。我從死者身邊走過,三尺之外的遺容,未現老態,他才 56歲,還算春秋鼎盛,但失血的嘴唇所泛出的白色,化妝師無法掩蓋,皮膚也像樺樹皮一般,白中帶森冷的幽光,這些因槍傷而死的人特有的表征,恰好和靈堂內作為主調的白色呼應——白的挽聯,白的帷帳,未亡人和後代頭纏的孝巾----   
       隱約看到,靈堂內座無虛席,本市政界與商界的要人包括市議員,唐人街社團的大老,死者的友好故舊,都來了。不過,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論親近,並比不上靈柩兩側肅立的年輕人,共約百人,一色黑色西裝,臉色莊重。據說他們都練過功夫,身手了得,他們和死者同屬一個堂口,是死者的子侄輩。他們此來,不但是致哀,更是表達同仇敵愾,向辣手殺人的匪徒顯示團體的意誌。
2006年春天,我來到舊金山唐人街。身份奇異的僑界名人梁先生,死於非命,幾經周折後,葬禮終於隆重舉行。一個街區以外,便發現氣氛少見地緊張,四周停滿警車,黑衣警察布下散兵線,嚴密監視來往的車輛和行人。上千名好奇的閑人在拒馬外指指點點,這一謀殺案,其懸疑,其詭異,實在是這個中國以外資格最老、規模最大的華人聚居區裏多年來所絕無僅有。不過圍觀者都機警異常,一有異動,馬上作鳥獸散。
    我惴惴不安地坐在嘉賓席上,聽說今天有一位神秘人物將在此現身!拜祭開始,舊金山市議員、市參事為頭,一幹人等魚貫而過,瞻仰遺容。每一位嘉賓都被警告過,今天可能發生一場血雨腥風的槍戰。警方也都在各個要口布置警力,萬一發生緊急事件,就開始應變,疏散。白色氛圍內外,彌漫著鴻門宴一般的內在張力。
       門口上千名圍觀之外,破天荒地,舊金山灣區主流媒體的電視台和報社記者一個不漏地來到,門口架著十多部攝錄機。防暴警傾巢而出,周圍的高樓的屋頂上和窗戶,明明暗暗地布滿阻擊手,烏黑的槍口對準大門和人行道。聯邦調查局的便衣偵探才昨天起就上了街。官方所作的全部提防和警戒,幾乎都衝著他而來——一個激發我窺探衝動的男子周國祥! 
        終於,"神秘人物"出場了——盡管大門緊閉,靈堂裏的眾人也聽到門外的喧聲如潮,不用回頭看,也能想象出騷動的景象。兩三位有過黑道背景的老成練達人士從人群中走出,仔細端詳引起軒然大波的周國祥,最勇敢的一位向他伸手,但被X旁邊的保鏢擋開。在五位戴墨鏡,穿黑色西裝的"手足"簇擁下,他步上靈堂的花崗石梯級。步履橐槖,他偏過頭去,向人群掃了一眼。多獰厲的眼神!一位婦女立刻抱起孩子離開。保鏢揚了揚手,前排的人不約而同地後縮,退潮一般,把站在後排的撞得直打踉蹌。聯調局的便衣偵探紛紛進入警戒狀態,嚴密監視。防暴警察們的手都按在槍把柄。樓頂和窗戶裏的阻擊手,校對準星 --------
         我和所有吊客一樣,把注意力集中在大門方向。咿呀一聲,和太陽光一起湧入的,是一團雪亮的白。懂規矩的隨行"馬仔"退到兩旁。周國祥,從上到下一身純白西裝,站在中央,冷然四顧。眾人噤聲,屏息。
    從周國祥現身的一刻起,我的眼睛就沒有離開過他。他在剪裁得體的外衣包裝下,顯出玉樹臨風的飄逸。他的氣勢教人驚悚,他的眼睛充滿殺氣.我平生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發現這般男性目光,顧盼之間,比一身縞素還要醒目,像探照燈一般,在人頭上掃過, "鑿出兩道血槽"。無意中,我和他的目光接上,頓時,一種怪異的感覺湧起,徹骨的寒意,夾雜著一絲鮮亮,一縷柔情,一腔激越。好多年了,沒有哪一個男人像他,引發"觸電"的感覺了。 他從容自若,象八十年代紅遍港台的電影『英雄本色』裏的周潤發,唇間一根火柴棒,輕輕咬斷它,吐掉,然後是快意恩仇的殺戮,槍聲,硝煙,出生入死,談笑而還------ 
   
      沒人刻意介紹他,我也知道他是誰.因為梁先生被殺後,華人傳媒連篇累牘的,都是關於周國祥的報道。
  從靈堂走出來,我自言自語說,我還會見到他的。朋友不解,問:"誰?"我說:"白衣人。"旁邊的前輩大驚:"周國祥?你怎麽認識他的?"我笑笑:"我不認識他,不過我和他還會見麵的。"
 
2,        咖啡廳裏麵對麵
     這位被 FBI稱為"美國西海岸頭號東方黑幫首領",江湖上人人聞風喪膽的魔頭,此刻,和我麵對麵坐在傑克森大街的咖啡館裏。靈堂的光線太暗,看不清的麵貌,這回清晰了。光頭,光得真幹淨,反射著天花板的大吊燈的橘黃光,兩道劍眉,英氣凜凜,肉頭鼻子下是黑黑的一道胡子。膚色白得出奇,教我馬上想起拜祭時他那一身純白西裝。再想想,他曾在難見天日的牢房呆了這麽多年,出獄不久。
          他和我隻隔一張方桌,他呷咖啡時小心抑製著的呼吸都聽得清楚,可是,他和我的距離太遠太遠了。至少,象看美國電影『教父』那陣子,相距一張闊銀幕。
    周國祥微笑著說:"那次拜祭梁先生,你知道,我到場了,我看著每一個人,他們都避開我的眼睛,我隻想問一句,為什麽懷疑我是凶手!難道他們不知道,我身上戴著電子跟蹤器,到哪裏都瞞不過保釋部門的監視?"
    我沉吟不語,對案情,我和他都心知肚明。2月14 號,在唐人街環宇商號內的四聲槍響,收拾了洪門老大梁先生,使多年來幫派紛爭已告平息的華人社區陷入山雨欲來的恐慌中。梁先生素來主張"坐下來談話,理性解決爭端",然而,一位亞裔男子,在下雨的午後,戴上頭套,騙開門,長驅直入,舉起奪命武器。鮮血飛濺處,凶手從容逃遁,手法幹淨之極,案發後警方傾盡全力追緝,官方加上總堂的懸賞金,高達破天荒的35萬美元。然而,迄今隻有一張凶徒的麵貌拚圖,別無線索。
     梁老大為何被殺,唐人街議論得沸反盈天,謠傳蜂起。輿論自然以X為焦點,一如在靈堂,他集中了所有拜祭者和旁觀者的視線。 
     周國祥是第一號疑犯,在謠傳中十分合乎邏輯。他九歲加入洪門,自小從香港移民來美,在舊金山唐人街附近念高中,因一位同學譏笑他的英語蹩腳,他打傷人家的大腿,因此,他被逐出校門。然後,他成為幫派的活躍分子。 1992年,聯邦法庭起訴他的大哥,周國祥和警方達成認罪協議,從被告改任汙點證人,使黑幫老大全部罪名成立,被判入獄25年,他獲輕判,因服刑期間表現好,提前出獄。
    他成為自由人不久,梁先生遇害,在堂口的元老們一致推選下,他臨危受命,接掌洪門的大印,成為梁先生之後的西海岸第一號老大。
    上任那天,堂口成了大紅世界。大紅的條幅, 鮮紅的炮竹,幾百名洪門信徒,頭纏紅色忠義巾,排列在在門口。 "砰砰砰!!!"大紅炮竹飛天綻放,沒有桃花的唐人街霎那間紅雨繽紛。昔日的階下囚周國祥身穿大紅袍,頭纏紅巾,手執龍頭杖,在洪門特有的龍椅上高坐,一世之雄的氣概。
     回想過去不久的一幕, 人們開始推論,他為了搶班,除掉梁先生。
       "我的時間大部分在監獄消耗掉,"周國祥凝望著玻璃窗外的明媚陽光,以鼻音濃厚的腔調打斷我的思緒。我知道,他今年46歲。"我現在常去少年監獄做義工,開導那些誤入歧途的小孩子。我清楚記得,第一次打架 -------那時,十歲剛出頭。"他說到不乏血腥的童年,目光卻不可思議地變得溫馴柔軟起來。
    "那時我還在香港,我們和大哥去旺角的茶樓,落座不久,來了一群外國旅客。大哥一看他們在鄰座嘎嘎咕咕說日本話,便火冒三丈,因為他的父母就是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的。大哥二話沒說,衝上去一把抓住日本人的胸脯,舉拳狠揍,大哥出手了,我們還能袖手旁觀嗎?一湧而上,把日本人打得一個個鮮血直冒。茶樓馬上報警,大哥逃出,我們頂罪,幸虧法官看我們年幼無知,隻判進少年教養院呆一個月。這位大哥的身世我根本不曉得,也不明白他幹嗎暴打無辜的遊客,心裏隻有一條規矩:大哥恨的人,我們也要恨。"他說完,低頭沉思。
        如今,關於他的傳聞 在唐人街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他出獄以後,洪門接連鬧糾紛。報紙上的報道,不指名道姓,而用上"有人"這樣具彈性的字眼。這位"有人"派嘍羅到洪門去要錢,理由是"大佬"為公犧牲,坐牢這麽多年,洪門理該給予賠償,但談不攏,於是"有人"在公所門外潑紅漆,"有人"半夜向公所開黑槍。事情越鬧越僵,"有人"提出向公所借款 10多萬,作為做生意的本錢。公所董事會為此召開會議,表決同意開銷這筆款子。但是最後一關過不來,數月後死於槍下的第一把手梁先生以"不合手續,無法向公眾交代"為理由否決了。那些傳聞猜測:"有人"的財路被封,惱羞成怒,便鋌而走險 --------
    我親自為周國祥斟滿咖啡,他大口大口地喝光,繼續說 :"我這一生傷害過很多人,壞事幹得太多,一報還一報,好幾次幾乎被人殺掉----- 江湖就是這樣,開弓沒有回頭箭,第一步踏出去,以後的一切都無從選擇-------"他抬起眼簾,望著牆壁,若有所思,我又看到目光裏含著徹骨的寒意。 
     "你們這些人做夢也想不到,被殺前一瞬間是什麽滋味,我倒經曆好幾次了。刀架在脖子上,隻差一拉;槍口頂著太陽穴,手指快要勾下,你看,這份榮幸多少人享得到。"周國祥微微一笑,"那一瞬間,咽喉冒火,渾身汗水像決堤的澇水直瀉,甚至聽到出汗的嘀嗒聲。那時,周圍的一切都靜止不動,隻有你的心髒在發瘋地跳 -----意誌稍軟弱點,都熬不過,不是瘋了就是昏死過去。"
         我望著他,想象中的他,行走在刀劍叢中,白衣飄飄。      
    "體驗這種感覺多了,便發現,和平寧靜的生活比什麽都好。"他把手擱在椅背上,輕鬆地說。 
          時光悄然流逝,我們麵前的咖啡杯空了又滿,滿了又空。他是黑夜野地的白色精靈,他不羈地翱翔在漆黑之中。這樣的角色,千萬不要死盯,他會在不經意間竄入你的眼睛,旋進你的身體,在你血液裏飛速奔馳,把你折騰到精疲力竭 -------
        他的聲音仿佛很遙遠:"很久以前,我看過兩幅畫。第一幅叫《四十歲前》,畫的是男人的眼睛,瞳仁裏麵盡是燈紅酒綠,聲色犬馬;第二幅是《四十歲後》,畫的還是男人的眼睛,裏麵卻是空蕩蕩的,隻有放大的瞳孔,一似隧道,盡頭是虛空。"  
"我嘛,早已在牢裏過了四十歲的生日。"他終於綻開笑靨。"有位洪門前輩送我一句話:大惡無相,大善無期!" 
          我久久凝視著他的眼睛。    
                       曾寧 
麵前擱著的,依舊是一杯黑咖啡,攪拌棍一攪,漩渦有如宇宙黑洞。我俯身拿起杯子,看到裏麵倒映著他的眼睛,眼神複雜:昔日的不羈、今天的深沉,還有對命運的詢問。我每次見到他,總壓抑不住好奇心,這好奇心如其說是對他,不如說是對控馭江湖風雲的"命運"冥冥中可有這樣的神秘之手?
"抱歉,我的問題可能傷害你,但我還是要問。"這是我與他每次對話的開場白。他含笑開口:"你和我在一起會很危險-----何況你那麽老遠開車過來----" 
我認識他之前就明白,一旦與唐人街某些人接近,許多困擾便也隨之而來。這位前黑道大老,FBI的頭號偵控對象,他的腳上至今還裝著監控器,所有行動逃不脫假釋部門的電腦追蹤。在周圍,黑白灰三道對他虎視眈眈,多年來積累恩怨情仇,紛紜錯綜,深奧無比,千絲萬縷的糾葛,在他的心上編織著無從脫逃的網。唐人街的世故老人說,與他相交,需要有冒死的勇氣。
回想起來,我看他的第一眼,便感到徹骨的涼氣出脊梁骨下端冒起。他身上確有一種遊離的"殺氣",即使是攪拌咖啡的小動作,也令人聯想起刀的寒光,槍管燒藍的閃爍。血腥的殺戳自有迷人的性感,近在咫尺的男子,雖然在官方留下劣跡斑斑的記錄,但我從他想到豪氣、血性、快意恩仇一類浪漫詞匯。
"請說吧!"我攤開筆記本,眼前彌漫1977年的硝煙,唐人街的金龍酒家,在那年一個午夜,樓梯口,機關槍掃射下,五名無辜的顧客和侍應生當場被殺,十多人受傷,血流滿地。它的起源,是黑幫"精忠義"和"華青幫"的一次衝突,盡管被害者中並無對立一方的人。其實,該受襲擊的,是他,當年他是剛剛在黑道闖出名堂的少年領袖。這次美國史上最大的華人黑幫仇殺案,使深夜遊客如過江之鯽的唐人街,成為鬼域。那一夜,16歲的他麵對黑洞洞的槍口,迅速反應過來,倒臥在地,逃過一劫。那一天,劫後的人們哀號哭泣之際,他麵無表情地踏過血泊,走出酒樓,懷裏揣著三把手槍! 

"我雖然不曾殺人,卻懂得殺人的感覺。"他說著,仰頭看著遠處,陶醉凝結在眉宇間。"那是一種類似性高潮的巔峰體驗!殺了一次人,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永無止境!"他看著我驚異的眼睛,一字一句:"這是黑道!" 

聽說當年美國FBI最頭疼的是華青幫,他輕而易舉地把這一群急欲稱霸華埠的人收編,在短短一年內,西海岸的華裔黑幫被他整合,他成為老大(據說,他極為神速地占領地盤,是因為華青幫的大哥適時地死於非命)。我還聽說,他背後的重大靠山是姓莊的男人,莊以雄厚的財力幫助周國祥完成霸業。他們聯手推出西海岸最大亞裔幫派:合和圖,合和圖以電掣雷鳴之勢往東海岸進軍擊,開始霸占紐約唐人街,此時此刻,處心積慮的官方開始的搜捕行動。 

"警方通緝我們,我讓莊大哥潛逃,我自己坐牢.我當時非常願意為大哥頂罪."他慢條斯理講述著"合和圖"的終結. 

不過,他入獄後獲減刑,最終被釋,卻是因為配合警方檢控莊大哥

我喝完第一杯黑咖啡,向他逼問一個藏在心中已久的問題:"你作為汙點證人指控你大哥,是否違背了你的道德底線?"我逼視他的眼睛:"或者說,你是否承認你是叛徒?" 
 
我以為他會惱怒,或保持沉默,或顧左右而言他。我錯了,他回答得非常爽快:"我沒有背叛他,是他先背叛了我。" 

我看到他決絕的眼神,美國的"曆史頻道"電視台采訪他時,他也說到,他入獄期間,他的兄弟和其他家人遭受不同程度的打壓,他說,這一切都是莊的手筆。

我沒有追究他們的江湖恩怨,卻明白,江湖水深不可測。人沉溺其中,誰能弄清孰是孰非。

"我現在處於風口浪尖。"他說,"假釋出獄這兩年,江湖道上分黑白灰,這三種人都對我寄予不同希望,也有不同的敵意。所有的眼睛緊緊盯著我。" 

我無語,對著他,一種悲涼湧上心頭。他告訴我:"檢察官根本不相信我改好了,他們不許我工作,還監督別人給我的任何一分錢,他們恨不得我再犯案,好判個終身監禁。" 

黑咖啡被我大口喝完,深深的苦澀滾下喉管。我問:"你能撐多久?"我的聲音因為疼痛而顫抖。聰明如他立刻明白:"相信我!"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唐人街的太陽越來越熾熱,花園角老邁的人們,也陸續把夾克脫下,我走進通往停車場的電梯,他再次重複:"你和我在一起會很危險的。"電梯門關閉,他如同謝幕的電影隱沒在黑暗中。 

急速降落的電梯裏,我對著空空的四壁輕輕重複他的話:"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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