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秋
(2013-11-01 18:3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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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秋
曾寧
1
我居住多年的加州矽穀,季候並不分明。秋季到來,我的情緒也帶上蕭瑟。我站在落地窗前,看著鋪滿西斜日光的白簾子,它是神奇的幕布,正在放映一出以“秋”為主題的微電影——院子裏,玲瓏的葉子飄墜,黑色的,一片接著一片,不緊不慢,悄然落在陽台。
我開始熨衣服。秋愈深,心事愈重,哪裏有幹家務的心情?滾燙的熨鬥放錯了位置,跌下來,我伸手去接,碰中底部。尖銳的痛襲來之前,手臂上一層皮已脫落,露出鮮紅的肉。我皺著眉頭看傷處。 在一旁忙碌地準備教材的平,忍不住埋怨起來:“第幾次了?到現在還不會用熨鬥!” 我苦笑,搖頭,沒有分辯,用毛巾接點自來水,按在傷處。看自己的手,這裏那裏,熨鬥燙的,菜刀砍的,刮刀刮的,還有炒菜的滾油濺的,疤痕一道道,或深或淺。唉,我是何等低能的主婦。
我用勁揮揮手,要把疼“摔”掉。強忍著,把衣服熨完。痛楚愈來愈劇烈,隻好離開熨板。
走進書房,沒來得及把門帶上,“別忘記把學生課程複習一下,準備去教課了!”平的這句話溜了進來。
2、
結婚14年,夫妻間的磨合早已宣告完成。丈夫平的脾性我十分了解,他隻是被我的笨拙整煩了。我習慣了他說話的方式,不再生氣,盡管心裏有點堵。
打開電腦,溜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這是逃遁,也是追蹤。微信,總是我第一個要點擊的。這裏有我最近迷上的聊天群落,它是我的初中同學們一個月前建立的。
30年了,30年了!相對於黃葉翻飛的季節,那是桃花含苞,柳樹孕芽,那是隔壁複旦大學校園泛出最初鵝黃的草地,那是舊教學樓簷下盛滿期待的空燕巢。啊,青春剛剛張開隱秘的小門,把生命的第一陣好奇心和激情釋放的年華。
那時的複旦子弟中學,教學樓是灰不溜秋的不起眼建築,被漆黑的柏油地包圍著。正是深秋,市區裏梧桐樹繁華落盡,然而,校園裏的陽光,被秋風過濾了,溫暖而透明。那天放學後,我獨個兒在家屬宿舍區裏走著,短發和藍底白點兩用衫的襟擺在風裏輕輕地飄。
今天是多麽美好的日子!和我同桌不久的男生,一門心思放在功課上,和我說話總是把頭偏向別的地方,不敢麵對,不知道是驕傲還是害羞?可是,今天上自習課,我趁他不注意,盯著他好久。他驀地抬頭,把我的目光逮住了,他急忙低下頭,又悄悄抬頭,和我對視,我也裝作漫不經心,側著頭,對他作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這一次過招,肯定對他造成不小的衝擊,下課鈴一響,他就一改過去的慢條斯理,拿起書包,往外麵衝, 生怕我興師問罪似的。 就這麽一回靜悄悄的目光交流,把我的心情調到最高的興奮點。
宿舍區新植的水杉樹上,一隻百靈鳥在歡叫,是老天爺派來配合我的情緒的。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在心裏翻湧,把全身的毛孔都逼開,讓我全副身心去接納陽光的衝刷。我的臉發燙,幸虧姐妹淘不在旁邊,若在,怕要對我“不知怎麽一來”就變成桃花的臉作出各種揣測,教我無地自容。
然後,放假。然後,另外一個學期開始。新的同學,新的朋友。然而那一回,因為是破天荒第一次,因為驚喜過分強烈而甜蜜,我永遠珍藏在心底。隻是,他從來不曉得。然後,漸行漸遠了。漸漸地,淡忘;漸漸地,消失;漸漸地,明了。今生今世也許無法再見。不料,在微信的咫尺天涯相逢,相逢也隻是輕輕的一句:你好。 前幾天,我把這位初中同桌當年的照片,寄給爸爸。爸爸收到以後,打來電話,好一陣感歎:“好清秀的男孩!當時是不是因為我反對,你們才沒有繼續?”一陣酸楚湧上心頭,我回答:“不是。”爸爸沉默了一陣,補上一句:“真巧,他和平年輕時的模樣像極了!”淚水不斷滑落,滲透衣襟。
我仔細地讀,一段段微信,是一根根神奇的藤蔓,牽起整個初中年代,整個上海。無限的悲歡離合,不盡的遺憾和期盼。
3
放了學的兒子,推門進來:“媽媽,你生日到了!”這個被籃球迷住的少年,連自己的生日也沒放在心上,怎麽突然記起老媽的生日?我猜是平告訴的。而平這樣做,也許是變相的道歉。
我轉過臉,對著從球場帶來一身大汗的寶貝,點點頭。兒子不想打擾我太多,出去了。輕輕帶上門。我看著他的背影,壯實,差不多和我一般高。哦,十三歲了! 我的頭伏在鍵盤旁邊,千言萬語,從何說起,對我的親骨肉? 我想說:兒子,就在你這個年齡,我遇見他。
兒子,你要告訴我,你有了你喜歡的女孩嗎?(我知道,你一定傻乎乎地搖頭,不要緊,這門功課,你遲早要做。) 兒子,且來個假設,你喜歡的,是個中國女孩,黑色長發,大眼睛,白皮膚,小巧的嘴巴微微翹著。她是獨生的,從小嬌生慣養,她和你同班,喜歡舞蹈和閱讀。假定她帶著高傲的羞澀,喜歡你,愛看你,也愛回避你的目光,她不會表白,甚至不拿正眼瞧你,然而,臉頰突然泛起的兩朵紅雲和閃電般的一瞥,訴述著最深的心曲,媽媽是從少女走過來的,知道她的秘密,
兒子,我把你最愛吃的午餐(要麽鋪著叉燒片和西蘭花的米飯,要麽吞拿魚三文治,我手上幾處傷痕,就是來自烹調你的午餐),仔細地放進淺藍色的飯盒,綴上鮮豔的藍莓、紅莓、綠葡萄。到了學校的午餐時間,你要從長長的領餐隊伍中找到她,鼓起勇氣,把飯盒放在她手裏:“不用排了,我午餐太多,你幫我吃掉吧。”她沒有反應,仿佛預先知道,隻深深地看你一眼,紅著臉接過。我還要剪裁粉紅色的心形卡,好讓你畫上她最美麗的模樣。然後,在課室裏,你趁大家不注意,塞到她手上,你可以看到,喜悅在她的眉梢飛舞。如果她上台演出舞蹈,我會剪下後院最美的玫瑰,有怒放的也有蓓蕾,由你來修剪和包裝 並帶進禮堂。她謝幕時,你要勇敢地跳上台,這一束將是全場裏麵最搶眼的,她拿在手裏,向台下揮動,你看到花枝的戰栗,那是她最初的心動,從此,她把你記在心間。 她的生日,假設在百鳥鳴囀的初春。你要邀請她到家裏來。我會教你焙一個心形栗子蛋糕,備下清香四溢的玫瑰花茶,我在圓桌上擺上最珍貴的銀餐具,銀燭台上插著帶蘭花香氣的蠟燭。她將不好意思地按響門鈴。你牽著她的手進來,她會緊張地看著我。我將坦誠而親切地告訴她:“你真美!”是啊,純潔的少女,一似內華達高峰上的冰掛,晶瑩剔透。我一遍遍地讚美她,我知道,她和我都不會厭煩。
兒子,你答應我,一定保護好這個女孩!如果有哪個同學欺負她,兒子,你要挺身而出。如果他動粗,你不要退縮,要舉起男人的拳頭!如果真有這麽一天,我會出現在學校的辦公室,向你的顧問和校長道歉,向那個男孩的家長道歉,還願意賠上該付的醫藥費。我不會罵你,隻要你向打輸了的孩子陪不是。最後,我笑著對你說:“兒子,我們去吃冰淇淋!”雖然我看著你瘀青的臉龐,很想撫著傷處哭一場。而她,會在校門外等你,急切地踮起腳,看你走出。我會對她說:“一起去,吃過冰淇淋,我送你回家。”
兒子,冰淇淋店就在綠樹成蔭的學院路,那一棵棵翠綠的梧桐樹,多象當年的子弟學校的校園!你們走出店麵,手拿雙色冰淇淋,站在樹下。各自低頭踢並不存在的石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到對麵咖啡館去。殷勤的侍者熟知我的口味,為我端上雙份濃縮咖啡“伊思百索“。我抿一口,神秘而得意地告訴他:“看對麵,我兒子和他的小朋友,他們多登對。”就在這一刻,看到女孩的手放在你的臉上,我的天!我的心要跳出來。
兒子,假設你們成為小小情侶,以後的日子很長,很難像所有童話的結尾一般,以“從此過上美滿的生活”輕輕帶過。你們很可能分手。兒子,你答應我,你要給她無數無數的祝福,一定要讓她在四十五歲生日那天,對她的孩子說:“我的初戀是一個中國男孩,那時我們彼此深深相愛,有過這一段,此生無憾。”
如果,如果,事不與願違,待那令人心醉的時刻到來,你們在神的麵前,務必發誓長相廝守。媽媽還要告訴幸福的新郎:“將來,萬一我和你的妻子一起掉在水裏,你一定要先救她!因為,她才是伴你到最後的女人。” 我想說的很多很多,淚水不知什麽時候布滿臉龐。
兒子又一次進來子,看見我的異樣,一邊為我揩淚,一邊關切地問:“媽媽,你這些天老在哭,是不是因為遇見了一個人?”我沒有回答。
4
次日早上醒來,兒子和平已離開。我在梳妝台前。梳子下落發紛紛,有幾根是灰白的,我早已不在意。不經意間,看到首飾盒上放著一張賀卡, 別致的手繪那樣熟悉。裏麵夾著一張從舊金山到上海的機票,時間是下月。這是平送給我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和平的結婚紀念日。“回去,和初中的同學們好好聚聚。”我仿佛聽到平的叮囑,而語氣,和他平日無數的“抱怨”沒有什麽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