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曾老師!" 曾寧 "你好,曾老師。"孩子們齊聲說。 每天午後一點,中文沉浸式課程照例開始了。位於矽穀腹地的蒙特梭利學校一片寂靜。教室窗外,紅色楓葉慢吞吞地飄落,象不甘寂寞的舞者。 三個學生:喬舒華,傑考博,傑米森,規規矩矩地坐在我麵前,顏色不同的眼睛定定的盯著我,小手按在課本上。學中文學成癮的小家夥們,在躍躍欲試。 我微笑著點點頭,回答一句:"孩子們,你們好!",卻沒有象平時一樣,讓他們打開課本。我在思量,怎樣把"壞消息"技巧地告訴天真無邪的孩子。 一天前,校長英格夫人告訴我,由於席卷全國的金融海嘯,學校生源不足,入不敷出,我所在的分校要關閉。 "這裏的孩子,有些退學,有些轉到總校去------"為了辦學在這裏操勞了35年的英格夫人,蒼老的臉龐出現少有的迷茫:"這房子的租賃合同,我已經終止了,學校的東西,下個周末全部低價出售----"這位以精明著稱的育兒專家,傷感地的掉過臉去。我低頭不語。"曾老師,我依舊希望你去總校教中國舞蹈,我看過你教孩子跳蝴蝶舞-----"英格夫人連忙補充。"那麽,沉浸式中文教學呢?"我低聲問。 -------英格夫人沉默了-----
我終於把思緒拉回現實,對三個全神貫注的孩子,和藹地說:"時間真快,轉眼一個學期了,你們記得第一天上學是怎樣的嗎?"三個孩子互相看著,有點害羞,沒搶著發言。 那天,他們盡"出醜"—— ----- "哇!!!!"傑米森張開大口,痛痛快快地哭起來。喬舒華和傑考博不甘落後,也跟著哭。哭夠了,便氣呼呼的宣稱:"我們要回總校."。 喬舒華和傑考博這對雙胞胎,今年4歲,父親是白人,母親是華人,雖然混血,皮膚卻是粉妝玉琢的純白色。長相略有不同,喬舒華有個漂亮的大腦袋和一雙大眼睛;傑考博則有俏皮的翹鼻子,圓嘟嘟的小嘴唇。傑米森是他們的表弟,與他們同年.典型的中國男孩,眉清目秀,聰明精靈。 這三個孩子原本在總校,因為要參加我精心設計的"沉浸式",好學習中文,才轉到分校來。我在總校實習那段日子,和這三位可愛得要命的小家夥交上朋友。一聽說他們特意轉過來隨我學中文,高興得手舞足蹈,請自家的八歲兒子當顧問兼助手,準備了一大堆好看的圖片和畫冊。雙胞胎的母親開車送三個孩子來時,鄭重的叮嚀我:"我希望他們為自己是中國人而自豪。" 誰知,他們一到分校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我要他們打開書本,他們抗拒。我再三命令,他們竟然以嚎啕大哭回報,整得我手足無措。教幼兒我雖是新手,但我惡補了專業知識,有備而來。美國學校規矩森嚴,為人師表務必檢點言行,對學生說話小心翼翼,別說體罰屬於虐待,必須避免,大聲斥責也不相宜,一個不小心觸犯法律法規,家長找上門,投訴到上邊,吃不了兜著走。我隻好改換腔調,無比溫和,近乎哀求地說:"請打開課本。"我沒法往下說,因為傑米森的毫無顧忌嚎哭把我打斷了。 "怎麽回事,曾老師,孩子第一天上學,一個勁的哭?"英格夫人將我請進辦公室,我結結巴巴地說:"我隻是讓他們看書----""不,不能勉強孩子,他們不看書,這說明他們沒有興趣。沒有興趣的事情,強迫他們做,一點效果也沒有。"我吃一驚:"那麽,隻好放任自流嗎?幹脆放羊,讓他們整天嬉笑打鬧?" "你可以向他們提建議,但是要注意方式,要婉轉地說話,要在引導上下功夫。"英格夫人不愧是在教育幼兒上建立學說的權威,她娓娓地傳授了許多竅門。"如果,如果建議沒用呢?"我問。"那就讓他們自由活動!"英格夫人說。最後,她交代:"明天我帶一些朋友去你那裏看看。" 第二天.上課了。三個孩子興奮地大喊著,奔跑著,教室變成田徑場。"請不要奔跑。"我"溫文爾雅"地建議。 孩子們根本不理睬,"我建議你們打開中文課本。"我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婉轉"。 正是亂成一鍋粥的當口,外間大門打開,好像有人要進來。精靈鬼們尖叫著,衝向門口。我還沒來及回過神,卻聽到”撲通“一聲,夾雜幾個驚呼。糟糕,出事了!我的心猛然一沉。待我衝到門口,隻見三個孩子,剛才還非常凶猛,此刻卻泥塑一般,肅立在入口旁邊。幾位參觀者驚慌失措地麵麵相覷。我連忙向她們問好。同時發現,缺少了最重要的角色——英格夫人。我順著大家的目光往地上看 ----- 第三天。三個孩子挺直腰板,以史無前例的正確姿勢,坐在課桌前。桌上,赫然一把尺子。孩子們還不知道它的"厲害"。我來回踱步,腳步極沉重,孩子們就憑這,知道我今天"不好惹"。 "都給我坐直了!"我一聲低吼,本來已挺直的腰板倒向後麵,成了弓形。三雙眼睛閃著好奇的光。 |
我清了清喉嚨,開始演說。我從頭到尾用的是孩子們絕對聽不懂的中文,如其說是上課,不如說是發泄怒氣的獨白。
"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是戒尺!對付頑皮猴子用的!"我揚了揚用舊的木尺子,以助聲威。"我爺爺,挨過這戒尺,他後來發奮,拿到耶魯博士,在普林斯頓大學跟愛因斯坦共事。我爸爸也挨過戒尺,雖然文革不能出洋留學,可好歹也是大學教授。我沒挨過,所以,隻夠格教你們三頭頑猴!" 三個孩子定神看我聲色俱厲的"表演",戒尺在眼前揮動,他們似乎明白它和"懲罰"有關。他們憑直覺曉得,平日溫和得有點窩囊的曾老師,被自己的荒唐行為傷透了心,正在發火。識時務者為俊傑,都裝出洗耳恭聽的模樣來。 我繼續訓下去:"你們三個,聽都沒聽說戒尺吧?所以,你們無法無天!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你們爸爸媽媽把你們送到這麽昂貴的私立學校,完全盡到自己的責任。你們玩物喪誌,我如果撒手不管,那就是我的最大過錯!"我拿起戒尺,在桌子上敲一下。 我這漢語的開場白,以英語為第一語言的孩子們倒並非全部懵懂,至少他們明白了上課時,要規矩。 然後,我一板一眼地說:"打開課本",三個孩子如逢大赦,連忙拿起中文課本。於是,矽穀寧靜的清晨,響起銀鈴般的中文兒歌: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裏?-------。歌聲和橡樹上的百靈鳥應和著。我眼睛忽然一熱,慌忙走到遠離學生的窗下,抹掉淚水。那一刻,書聲停了,我轉頭時,卻變得更響亮。 此時此刻,我和三個學生回憶起這一幕,都笑了起來。"今天是最後一課了,我隻想告訴你們,你們是我最喜愛的孩子,我會永遠記住你們。"我說,聲音不爭氣地發顫。 "我還以為你光喜歡樂樂呢。"傑考博說。樂樂是上午班的中國女孩,黑眼睛骨碌碌轉,確實招人疼。 我搖頭:"樂樂是最小的孩子,剛剛來上學,她需要老師照顧。我對她,是盡老師的責任。對你們,我是付出了愛。明白什麽叫愛嗎?想想媽媽怎麽對待你就懂了。" 孩子太單純了,這麽小,怎麽能領會得來"酸的饅頭"(sentimental,傷感)呢?扭了扭身子,都沒作聲。我長歎一聲:"你們啊,將來是在社會上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現在要是一味嬌慣,隻會害了你們----"我說完,才省起不提防,又說起中國話來。我遞給他們三個黑色紙袋,裏麵裝滿他們這兩個月跟我學做的美術手工。每個袋子上,寫著中文《三字經》:"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當然,現在他們讀不懂,這是為將來的"男子漢"準備的古老格言。 分校結束的夜晚,我收拾好個人物品,鎖好門,走向停車場。雙胞胎的媽媽立刻迎過來:"曾老師,我在等你,我希望我的孩子和侄子能繼續跟你學中文。"我望著這位善良的中國女人:"好!但是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孩子們須自發提出學中文的要求,我才接納,你不能提醒他們。我每天下午在家,他們有這個要求了,你就送到我家來上課。"我望著黑色的天空自語:"英格夫人是對的,孩子們必須有了興趣,才能有效地學習------" 深秋到了。那天,瓢潑大雨敲打著屋簷。我癡癡望著橄欖樹夾著的大路,耳畔回響著孩子們的笑聲。我走進車庫改成的小教室。牆壁上貼的金色南瓜和碧綠的樹葉,依舊鮮豔,都是這三個孩子做的手工,我悄悄扣留下來,作為紀念。我拿起擱在講台上的戒尺,它的木身上也被孩子用蠟筆畫的汽車和小人覆蓋了。我的猴子般頑皮,小鹿般敏捷的孩子啊,你們怎樣了?還記住得中文兒歌嗎?考傑博還流不流鼻涕?真該問問他們的媽媽,怎麽當時沒向她要電話和地址呢! 雨絲粉一般撒進門口,忽然,車道上飄來一聲刹車。車門打開,飄出孩子銀鈴般的笑聲。我激動無比,衝了出去,險些碰倒一張桌子。
清亮亮的雨簾裏,喬舒華晃著圓圓的大腦袋,還有,傑考博俏皮的翹鼻子,傑米森笑眯眯的小眼睛----是夢吧?我使勁揉揉眼睛。他們都披著紅色雨衣,在雨中歡跳。雙胞胎的媽媽,從駕駛座走出,得意洋洋地。 真的是你們,我的孩子? 三個孩子用清晰標準的普通話叫喊:"你好,曾老師!" 隨即,三隻可愛熱烈的鮮紅火球,向我滾來。 我一下子緊緊擁抱住生命的真義。 |
新年幸福,萬事如意!
咱說你辛苦了,受了批評;海雲說你辛苦了,盡管是“重犯”,卻得了表揚。哈哈,咱不服啊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裏?"
--I taught this song to little kids, too--that's long, long time ago.
Hope they keep going with their Chinese lessons!
不對,應該還是“曾老師,你好!”
嗬嗬
寫得太好了,小小雪球前來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