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居鎮位於美國加州北部的沙加緬度河三角洲,離州政府所在地不遠,據說是全美國最古老的唐人街。 舊金山海灣畔,沿著沙加緬度河東行,與昔年從淘金坑出來、趕往舊金山唐人街去的豬仔華工們恰恰相反。在十九世紀四、五十年代之交的淘金潮中,這些頭上盤著辮子的中國人,到了假日,便在搭褳裏放上十來盎司的金砂,乘蒸汽船到八九十英裏外的金山唐人街去,買一些生活用品,飽吃一頓烤鴨叉燒,然後,帶著幾分激動幾分靦腆拐進一深巷,排進清一色壯漢的人龍裏。他們的目標,是一處香閨,那裏香氣襲人,繡花簾下的縫隙,可看到裏麵挪動的一雙雙鑲嵌珍珠水晶的玲瓏繡花鞋。 終於,簾子掀起,身穿紅綢衣綠絲褲的鴇母以親切無比的家鄉話呼喚:“下一個!”於是,這些在烈日下揚篩子洗金砂的單身漢們,在另一條溫柔的河流上開始翻滾奔騰。 我逆流而上,追尋淘金者的後代的居住地。 久住海灣之濱,被宜人的海洋性氣候寵壞了,到這內陸地帶,才曉得夏天的真實滋味。車子駛進樂居鎮,周遭出乎意料地靜謐,街道均窄短,兩旁是搖搖欲墜的木製鋪子,一兩層高,油漆剝落,勉強維持著“古跡”的體麵。倒是在藤蘿繚繞的巷子裏,烏黑的木樓梯回環處,一兩棟掩映在夾竹桃的老房子,幽深莫測,透出曆史的蒼涼。 熱風是萬千條火舌,舔在臉上,火辣辣的。我站在騎樓下,隱約嗅到濃煙的味道……很久以前,如果不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樂居鎮是否還屬於中國人? 冥冥中,我走入1915年前嗆鼻的煙塵,往前追溯,那是樂居鎮附近的核桃林鎮,那裏,曾有過繁榮的唐人街和成群的中國人。 透過曆史的煙塵遙望,銀光飛舞,鐵器鏘鳴,鮮血飛濺,慘叫聲聲,群毆!中國人在窩裏鬥!在異國肥沃的土地上,淘金潮靜止以後中國人,一麵辛勤耕作,一麵為了小利和私怨,和同胞拚個你死我活。這樣愚昧的械鬥,在中國農村風行直到1950年後才停下來。 也許是這種陋習觸怒上天,一場大火轟然而起,頃刻間將中國人的樂土燒得一幹二淨! 麵對廢墟的中國人,苦苦追悔,深深反思,他們黯然離開核桃林鎮,來到這片荒蕪的土地上,修河堤,墾荒地,種植果樹,將中國古老的農耕技術帶來蠻荒的番邦。日洪水泛濫的衝積土,被中國人一擔土,一方石地經營。堅實的河堤造起來了,堤下的沃野,種植出黃澄澄的玉米,大紅番茄,還有綠色紫色的葡萄。甚至,中國人培養出第一代中國梨! 這批勤奮耐勞的中國人聚合在這個小鎮,於是,它有了溫馨的中文名字:樂居港,後改名樂居鎮。 樂居鎮尾,我走進“周崧中文學校”,桌椅不多,排列整齊。教室不寬敞卻也明亮幹淨,玻璃櫥櫃陳列線裝書,黑板上,孫中山的肖像高懸,四周牆壁掛滿黑白照片,記錄著學校剛開辦時的境況,還有華人在當地的農耕情景和新年的遊行。 我注意到,樂居鎮原本人數不少,大約五六百,五十年前的農曆新年遊行,女孩子們身穿紅色旗袍頭戴花冠,興高采烈,男孩子們一律唐人裝束,活潑健康。 當年樂居鎮的孩子們,長大後有多少人還記得中文?或者,他們也像現在的ABC一樣,對學習中文沒多少興趣? 根據史料記載,樂居鎮出生的中國孩子長大後,有不少參加了二戰,還有人被編入陳納德將軍的飛虎隊,回到祖先的國度,參與痛擊日本侵略者。 然而,令大多數華人想不到的是,盡管華人為美利堅合眾國流血奮戰,在美國守法納稅,卻得不到平等的權利。二戰結束後的很多年,樂居鎮華人竟還沒有資格購買房屋和土地! 偏在這個時候,美國經濟飛速發展,農耕社會慢慢凋零,機械化程度提高,手工勞作減少,樂居鎮的華人農民麵臨雙重挑戰。 上世紀70年代末期,離樂居鎮兩小時車程的矽穀崛起,受過高等教育的農民的後代,和國民一起走進高科技的時代。 樂居鎮裏,年輕人無一例外地舍棄了祖輩的康拜因和鋤頭鏟子,到別地去尋求另一類美國夢,祖先的家園漸漸變成了空鎮。 我走進學校舊址對麵的“大來”博物館。這裏過去為賭館,裏麵很黑,大白天也不得不靠電燈來照明,地板老舊,起碼傾斜十幾度。這裏比中文學校寬敞得多,各式賭具一應俱全,輪盤、發牌桌,樂透,看得我眼花繚亂,玻璃陳列櫃裏,竟看見了月琴、琵琶、二胡、古箏——櫃台上還有各式中國黃酒白酒夾雜自釀的土酒,房間整整齊齊地排列著當年兌換籌碼的桌椅,還有保存完好的水煙袋和做工考究的鴉片煙具…… 一時間,我聽見呼盧喝雉,豪飲的猜拳聲,還有粵曲和木魚調。濃烈的煙味和酒氣充斥房內。這裏也許是樂居鎮上最熱鬧的地方,也是中國人最陶醉的娛樂場所。 “旁邊有妓寨,煙館。”同行的朋友提醒我,“妓院是白人經營的,鴉片館呢,是中國人經營的,生意都挺紅火。” 我不想聽下去,忙不迭地逃出這黴氣濃重的銷金窟。我走進街邊的小店鋪,裏麵出售中國的刺繡,書法,還有各式從廣東運來的小禮品之類。書架上陳列各式英文書,清一色關於中國早期移民史。 店鋪後麵的女孩十分年輕,長得很清爽,她告訴我,她剛從廣州移民過來,先居住舊金山,然後來這裏開店鋪。“這個鎮子已經賣掉,快沒人了。”她平淡地說。 我問:“你呢?會走嗎?” 她不作答,隻是好奇地打量我:“你從哪裏來?” “Palo Alto”我輕聲說,她一臉的迷惑,我補充:“斯坦福大學城,在矽穀。” 她一怔,不再說話,似乎在思考自己的未來—— 我沒有再打擾她,悄悄離去。 我漫步街頭,小鎮苟延殘喘在夕陽下。街旁,一塊塊黑色木板無聲地腐朽下去,無人的處所,依稀聽見牆壁斷裂的聲音。近百年前的那場大火燃燒出中國人生存的欲望,可曾燒斷中國人的惡習?械鬥停止了,其他的呢? 沒有昔年那場大火,樂居鎮恐怕連這頹敗的中國風景也蕩然,如今,它在夏日的豔陽下風化著。遊客們憑吊它,追懷它,因為它畢竟凝結著中國人的心血汗水。 不難看出,第二、第三代中國人競相離開這裏,並不完全是為了奔前程…… |
這篇是需要細讀!謝謝你!
“上海。”
“會回上海嗎?”
“剛來的時候一直想著要回去,後來漸漸地迷失了自己的初衷。”
那些淘金客大都想著有一天可以榮歸故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