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愛裏,何其溫柔的名字,我讀著釘在弄堂口油漆剝落的銘牌,耳畔依稀響起日本歌舞伎的尺八,婉轉的溫柔透著滄桑的黴味。
魯迅是老辣的,魯迅是冷酷的。
不明白,他為何選擇了大陸新村,這座日本人建造的弄堂洋房?
暗紅色的磚,綠得咄咄逼人的爬山虎。黃昏裏,桔紅的陽光,膽怯地爬過簷牙。這位聲稱“永不寬恕”,在史冊上巍然獨峙立而身軀出奇地矮小的巨人,他曾經撩起黑長杉的一角,在這裏走了無數個來回。倘佯在梧桐濃密的山陰路,不知冷峻的他可曾留意到阿拉獨有的、布置周到的溫存?
不管怎麽說,“千愛裏”三個大字,終究會跳入他的眼簾的。沒幾步就是內山書店了,他去那裏看書會友,必然路過這裏。他帶東北來的流亡青年蕭紅和蕭軍去“解饞”,也從這裏走出去。
千愛裏,千回百轉的千愛裏,幽秘一似多情少婦的心思。寫《生死場》的蕭紅可曾獨自走過?我想象著,生於東北,行事卻似上海人的青年作家蕭紅,當年在這新舊交錯的東北角,怎樣疏理她的亡國之恨,怎樣憧憬她和粗豪同鄉蕭軍的愛情?還有,她的暗戀——她會不會一味獨自徘徊?
我的思緒未盡,千愛裏卻走到頭了,迎麵一麵灰白的牆壁,不客氣地擋駕。這樣的牆,許多人一頭撞上去,許多被趕急的狗跳過去,更多的人在原地觀望。
為什麽不掉過頭,略作四顧?左邊黑色的夾縫,原來是一條更為窄小的支弄,走兩步吧,豁然開朗!
好順暢的路,筆挺的兩排水杉,漆黑的樹幹粗大,深綠的葉細巧,奶白色路燈,一派虹口女人的嫻雅風韻。哎,這就是著名的甜愛路,這被譽為上海“最浪漫”的馬路,望到盡頭,人行道上的石板依然爽利地幹淨著。我從小喜歡甜愛路。兩旁的樹一年年長高,樹下的情侶永遠年輕,我呢?我的鞋子還粘著萬裏塵土。
他最終沒有寬恕自己,帶著遺憾離世。蕭紅寂寞地長眠在香港一處墳場。依舊百轉千回的是“千愛”,依舊呢呢喃喃的是“甜愛”。
它們就是我的孩提之路,青春之路。重疊交纏的腳印,就是咀嚼不盡的鄉愁。
--------------------------------------
寫得好!很有上海味. 我也很喜歡甜愛路。可惜談朋友時沒去甜愛路壓過馬路。下回一定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