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蕩華爾街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因我自橫刀向天笑 故我自立馬冷眼瞧
個人資料
正文

白色的鳥:兄弟,我在這裏

(2009-08-24 18:43:49) 下一個
白色的鳥:兄弟,我在這裏

於北京時間2003—07—27 23:43:57

  我從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一張照片上重新見到你,也從沒有想到十四年後你是這樣的處境。昨天晚上,我和幾個朋友在北京的一家戶外大排檔上吃飯,大家興高采烈地議論著即將開始的足球比賽,我的手機響了,電話裏,一個朋友有些獵奇一樣地提到了你的名字,然後說在網上看到了你在西安街頭小店肉案上操刀賣肉的照片。我不相信地讓他再核對一遍你的名字,每一個字的寫法,以及新聞裏有關你的一切。最後,我不得不承認,那就是你,我同宿舍的兄弟。
  那天晚上我家鄉的球隊來北京比賽,我和家鄉的朋友們一起參加了賽後的球員球迷聯歡會,那些擁有一張燦爛的臉的孩子們忘情地追逐著他們心目中的球員,表情囂張而肆無忌憚,我在他們身上隱約看到了當年的自己。整個熱鬧的晚上我都心不在焉地想著當年的我們,想著當年的你。我知道你從來沒有過這樣放縱的表情。回到在北京的臨時寓所,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撥號上網。我在電腦屏幕上又看到了你的照片,別人對我描述的那張。我的心髒在收縮,你的樣子除了比在學校時更加蒼老以外,其餘的都沒有改變,不同的隻是你的手裏拿著一把砍肉的刀。你的旁邊,有一個女人在忙碌著,旁邊的文字介紹說那是你的妻子.你和她一起租下了一間隻有二十平方米的小屋,前店後家,日複一日地將一塊塊豬肉賣給附近的家庭主婦。文字還特別介紹說:因為你的信譽好,你的顧客很多是回頭客。
 看到這裏,我的眼睛濕潤了,我覺得照片裏的你突然變得陌生起來,我終於知道了你現在的具體地址:西安市長安區韋區鎮汽車站以南:“眼鏡肉店”。我恨不得馬上跨過我們之間相距的十四年的時間鴻溝,在你身邊大聲地喊一句:兄弟,我在這裏。
  算來離開學校已經十四年了,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十七歲的我興衝衝地拎著行李,隻身一人從家鄉來到北京時的樣子。我辦好了入學手續,推開北大三十二樓四零八宿舍,屋子裏隻有你一個人在那裏,你孤獨地在那裏抽著煙,相貌與表情與我想像中的同學大相徑庭,我險些將你當成是送同學上學的農村親戚。我們兩個人都是下鋪,你靠窗邊我靠門,有的時候是四足相對,有的時候是兩頭相抵。我從兜裏掏出煙,扔給你一根,你像我在電影中見過的那些陝北農民一樣,盤起腿坐到床上,將我扔給你的煙夾到耳朵上,衝我憨厚地笑了笑,麵孔黝黑而牙齒焦黃。從此,我們和另外的四個兄弟一起,在這座當時號稱是“才子樓”的灰色建築物裏住了三年,你還記得那時的時光嗎?
  所有關於西安的印象都是從你開始的,你告訴我你來自西安附近的長安縣,一個閃動著曆史青銅味道的地方。你叫陸步軒,相對我們這些被自然命名為什麽“學軍”、“愛國”之類的人,透露出一番不同,希求登堂入室的願望一目了然。而你身上濃厚的旱煙味道和熏得焦黃的牙齒,是你那時的標記,像那時宿舍另一個同學鏗鏘短促的潮州味道的普通話,像我在走廊裏經常響起的走調的歌聲。
  你是我們宿舍裏歲數最大的一個,但是宿舍的事情你很少參與,你在自己身上包裹著一層厚厚的殼。宿舍裏當時隻有我們兩個人抽煙,你抽的是那種用白紙卷起來的煙絲。我試著抽過,很嗆,相處的時間長了,我們慢慢了解了你的一些過去:你在第一年已經考上了西安師範大學的中文係,可是當時你將通知書撕了,回爐苦讀了一年,終於圓了自己未名湖的夢。你的家庭情況永遠是心中的一個堅硬的核,誰也無法敲開它,同學了四年,我甚至不知道你有沒有兄弟姐妹。剛入學那年冬天的一個傍晚,你和我兩個人在未名湖邊上散步,湖麵已經凍得嚴嚴實實了,零星的幾個人偶爾會從我們身邊掠過,我在和你談我寫的詩歌,你耐心地聽著,像一個寬厚的兄長,並不時糾正我的偏激。你順帶告訴我自己對於訓詁學和音韻學的熱愛,表情宛若一個戀愛中的少女,我很少見過你臉上有過這樣的表情,那些奇異的光芒,讓我從此對你刮目相看。
  日子就是這樣朝前走著的,還記得嗎?當我們懷抱作家詩人的夢想踏入北大中文係,係主任給了我們當頭的一聲斷喝:北大中文係不是培養作家和詩人的地方,最重要的是要學會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我們群情激憤地回到宿舍謾罵理想的流失。然後按照自己的興趣迅速組建了詩歌、小說、評論等的小團體,我們給那些教授古代漢語和音韻學的老先生們起了各種綽號,並且理所當然地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自然地逃掉上午的課。可是你從沒有,你的筆記總會是我們幾個人和教授期末考試短兵相接克敵製勝的利器。你在旁觀中目睹了我們很多人首先是裝扮上變得像一個北京人,然後舌頭不自然地卷起來像一個北京人,然後是舉止開始輕浮地像一個北京人,最後是將自己真正地當作了一個北京人。那時我們中間很多人仿佛一隻中了魔法的兔子,不斷地有人在旁邊告訴它:說它原本是一隻山羊,於是它就真的認為自己是一隻山羊了。
  我是一個懼怕回憶和懷念的人,我知道有的時候會像海邊無聲無息的潮汐,在不知不覺中將一個人吞噬到黑暗的海底。可是我現在必須這樣做,我要讓你再重新審視一下當年的自己。老陝,這是我們在宿舍裏用來稱呼你的,從隻言片語的新聞中,我看到了你離開校門後那些艱難的沉浮。浮生沉重,對於我們這些1989年離開北大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一百張不帶一絲皺紋的青春的臉聚集在一起,這就是我們當年的北大中文係八五級。一個中學時就寫過長篇曆史題材電視劇的女孩率先放棄了學位,大學三年級就移民到了加拿大。一個戀愛中受挫的女孩申請休學了一年。剩下的像命運不經心撒播的一把種子,散落到了人間的各個角落。在我們畢業後的第二年,遊進,那個開朗熱情的四川男孩,在成都與歹徒搏鬥中不幸殉職,當時的《中國青年報》為他發了一個整版的通訊:人民的好記者。在 1991年,我們共同的朋友,詩人戈麥選擇了主動離開人世。其後,每個人的生活都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像風吹起的那些樹上的葉子。
  幾年前,我和“燒餅”在廣州相遇。那天“燒餅”(他已經舉家移民法國了),還有建雲(他現在已經是一個著名娛樂節目的後台老板,應驗了他所說的要幹一番事業的夙願),“咪咪”(古文獻的老操,在大名鼎鼎的《南方周末》裏,他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還有“燒餅”的媳婦(還是在學校時北外的那一個,那時孩子都已經三歲了,她那時剛從廣州雪鐵龍公司辭職,自己創辦了一家投資谘詢公司),我們幾個人一起坐在廣州一家紹興風格的酒吧,拿著茴香豆下黃酒,談起當年的同學,其實大家當時特別看好你,覺得你做事穩重,不驕不躁,肯定能把日子過得美滿而圓潤。你離開校園以後,誰也沒有你的消息,無聲無息得像一陣風,“相忘於江湖”吧,大家有些感傷。那天“啞巴兒子”(這家夥如今成了一個潮汕地區的實力派官員,想不到吧?)因為有事,實在沒辦法從潮州趕過來,電話裏一個勁地道歉。結果第二天我就去了深圳,以後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實在遺憾。你記得那首詩嗎?“我所不認識的女人如今做了我的老婆/她一聲不響地跟我穿過城市/給我生了個啞巴兒子。”當時我們戲弄“啞巴兒子”的情景直到現在還清晰如初。這家夥現在有一樣比我們都強,他已經有了兩個兒子,並且成為他嘴上津津樂道的資本。電話裏他的第一句話就是:“老白雞,我現在有了兩個兒子,你要是再氣我,我就讓他們一起揍你。”
 宿舍裏的幾個人的情況大致是這樣的:“連長”現在是一家實力雄厚的文化公司的職業經理人,想不到吧。他在此之前也曾經戲水新經濟,新浪網的管理層之一。“連長”搬走後,“燒餅”從哲學係搬到了我們這邊,還能記起他的吉他聲和歌聲嗎?“建雲”和“啞巴兒子”的情況我已經說了。“小龍”,我們宿舍最小的那個家夥,那個書生味道十足,總寫些“清詞麗句”,總會被別人誤認為是女詩人,總會收到一些文學男青年大膽火辣的表白信件的才子,他留在了校園,成為了我們都很景仰的錢理群先生的同事。還記得他當年的口頭語   
嗎?2001年秋天,北大舉辦了一個紀念“老六”(戈麥)的詩歌朗誦會,當我朗誦完詩下台,這家夥一把就拉住了我:你那兩步走還是原來那樣。他的臉還是那麽白,像我們少年時的心一樣,永遠改變不了。
  兩年前我從大連回到了北京,想要開始一種全新的生活。我對你說了這麽多同學的情況,隻是想告訴你,就像你當年喜歡過的那個上海詩人王小龍寫過的那樣:不管大家從事了什麽行業,生活發生了什麽改變,“心,永遠是最初的那一顆”。感謝日益發達的互聯網,它讓我找到了久違的你。得知你近況後的那個晚上,我和北京的幾個同學都通了電話,遇老大、阿花、阿渡、阿沛……我們這些在北京的你的同學們都在關注著你,劈柴也好,喂馬也好,我們都希望你能走出生活中這段最沉重的時光。我們現在知道你在哪裏了,而且也知道你希望重拾過去喜歡的字典編纂和辭書修訂工作,我們會盡最大努力來幫助你的。
  別忘了,“出租車總會在最絕望的時刻開來”。
  兄弟,老陝,我們都在,我們現在也知道你的具體地址了。記得我曾經寫給你的但丁的詩句嘛:“每個人都不是一個單獨的島嶼……”我在網上逐條翻閱著那些對你境遇的網友評介,他們將你最不願看到的東西捏合在一起,嘩眾取寵地搞出了“北大畢業生流落街頭賣肉”的聳人新聞。北大曾經是我們自由的王國,但它絕對不要成為我們一生的負累。在離開校園的這十四年裏,和你一樣,我也做了很多為了謀生而不得不做的事情,我的身上好像總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做得好了,因為你是北大出來的,理應如此;做得不好,所有的汙言穢語都會襲來,北大就這個水平呀?我用了生命中最好的十年光陰才卸去了身上這沉重的包袱:做一個獨立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我曾經在數九嚴寒的冬天騎著板車沿街叫賣過鹹鴨蛋,也曾經在建築工地和那些民工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言不合,拔拳相向。因此我覺得自己更能理解你的想法,我最想對你說的是:千萬別放棄你自己心中的夢。
  當一個人不能成為自己心目中的那個人的時候,他就隻好成為別人心目中的那個人了。好兄弟,我在這裏,我們當年的兄弟都很想你,很願意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幫助你。我們願意通過自己的努力,讓更多的人都來幫助你,讓你重新在社會上站穩腳跟,然後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為你寫這些文字之前,我剛從醫院的急診室回來,這具臭皮囊跟了我三十多年,居然也開始耍起了脾氣。有的時候,朋友們的幫助就像醫院裏輸液管裏的那些藥水,它會讓你的身體重新健壯起來,所以,不要拒絕我們的幫助。
  當風突然停息,當你手中那支嘹亮的銅號突然沉寂,兄弟,別忘了,我在這裏,我們都在。
  2003年7月27日病中急就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