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毛澤東讀《西遊記》
中國的小孩子沒有不喜歡讀《西遊記》的。毛澤東在同斯諾談話的時候,就把《西遊記》列入他童年愛讀的書中間。在《矛盾論》中,他引證了馬克思的話:“任何神話都是用形象和借助想象以征服自然力,支配自然力,把自然力加以想象化;因而,隨著這些自然力之實際上被支配,神話也就消失了。”接著,又加以發揮說:“這種神話中的(還有童話中的)千變萬化的故事”,“能夠吸引人們的喜歡,並且最好的神話具有‘永久的魅力’(馬克思)”。在從中國古代神話所舉出的例證中,和《山海經》中的誇父追日,《淮南子》中的羿射九日,《聊齋誌異》中的鬼狐變人並列的,就有《西遊記》中孫悟空的七十二變。
《西遊記》的基礎,也是長久流傳於民間的故事,唐僧取經故事經過藝人說唱,自唐末傳到宋元,明代吳承恩(約1510—1580)據以創作《西遊記》。書中材料,也多采自前人有關著作。魯迅說作者“性敏多慧,博極群書,複善諧劇,著雜記數種,名震一時”。雜記之一即《西遊記》。魯迅稱之為神魔小說,“其所取材,頗極廣泛”;“翻案挪移則用唐人傳奇,諷刺揶揄則取當時世態,加以鋪張描寫,幾乎改觀”。“故雖述變幻恍惚之事,亦每雜解頤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魯迅之言極是。《西遊記》雖以神話藝術浪漫手法加工而成,實與世態人情有關。吳承恩生活在明代最腐敗的嘉靖、萬曆年間,昏君當道,胡作非為,民窮財盡,外患頻仍,因此他的筆下,幻想理想都與現實生活有關。天上世界諸神的統治機構,其等級森嚴權威無上,也是人間帝王封建統治的幻化;其他地下閻羅、四海龍王以至西行路上諸國王,多荒淫無道,昏瞆無能,也可說是明朝昏庸統治的反照。權威過於家長的唐僧率領師徒4人,乃精魅與凡人的奇妙結合。唐僧一心向善,矢誌取經,但剛愎自信,好歹不分;豬八戒愚蠢自私,貪嘴好色,又憨直善良,可笑可氣;沙和尚老實順從,甘當跟班。吳承恩創造了一個“作反”的英雄猴王孫悟空,勇敢機智,活潑調皮,神通廣大,七十二變,鬧天鬥地,翻江倒海:他一心忠於取經事業,不畏任何艱難險阻,從不計較個人得失,經得起大小冤屈;對師父忠誠情義,對八戒捉狎友愛;他集魔性、猴性、人性於一身。這個齊天大聖幾百年來為男女老少所喜愛,現在電視上,從連續劇到廣告宣傳,也是最吸引少年兒童的。
毛岸青和邵華在《回憶爸爸勤奮讀書和練習書法》一文中說:“爸爸同我們談論過《西遊記》,十分讚賞孫悟空敢作敢為,勇於同各種妖魔鬼怪作鬥爭的性格,說孫悟空敢於違背唐僧的‘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常有餘’的觀點,信奉‘行善即是除惡,除惡即是行善’。”毛澤東認為唐僧是個鄉願,一味勸人為善,如果不除惡務盡,則“妖為鬼蜮必成災”。
1945年,毛澤東在重慶談判時,還同國民黨的各種人物接觸,他認為國民黨是一個政治聯合體,有左中右之分,不能看作鐵板一塊;為了促進談判,也要找當權的右派。有一次,他去見陳立夫,從回憶大革命前國共合作的情景談起,然後以孫悟空自況,批評了國民黨10年內戰的反共政策:“我們上山打遊擊,是國民黨剿共逼出來的,是逼上梁山。就像孫悟空大鬧天宮。玉皇大帝封他為弼馬溫,孫悟空不服氣,自己豎定是齊天大聖。可是你們連弼馬溫也不讓我們做,我們隻好扛槍上山了。”(王炳南:《陽光普照霧山城》)
毛澤東顯然很喜歡孫悟空這個典型,在他的著作中,孫悟空成了一再隨意被引用的神話人物,有時候作正麵形象來用,有時候又作反麵形象來用。
在《打退資產階級右派的進攻》一文中,談人要鍛煉:“孫悟空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裏頭一鍛煉就更好了。孫悟空不是很厲害的人物嗎?人家說是‘齊天大聖’呀,還要在八卦爐裏頭燒一燒。不是講鍛煉嗎?”這裏引用的就是《西遊記》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五行山下定心猿”中的故事。孫悟空就是在這八卦爐裏煉就一雙“火眼金睛”的。
在同一篇講話中,還引用了《西遊記》第六回“觀音赴會問原因,小聖施威降大聖”中的故事:“那大聖趁著機會,滾下山崖,伏在那裏又變,變一座土地廟兒:大張著口,似個廟門,牙齒變作門扇,舌頭變作菩薩,眼睛變作窗欞。隻有尾巴不好收拾,豎在後麵,變做一根旗杆。”毛借這個故事來抒發他對知識分子的某種反感說:“我曆來講,知識分子最無知識的。這是講得透底。知識分子把尾巴一翹,比孫行者的尾巴還長。孫行者七十二變,最後把尾巴變成旗杆,那麽長。知識分子翹起尾巴來可不得了呀!”
孫行者這個計策,卻是被二郎神識破了的:“我也曾見廟宇,更不曾見一個旗杆豎在後麵的。斷是這畜生弄喧。”毛在《批判梁漱溟的反動思想》一文中,把這個故事引述得更完全一些:“孫猴子七十二變,有一個困難,就是尾巴不好變。他變成一座廟,把尾巴變作旗杆,結果被楊二郎看出來了。從什麽地方看出來的呢?就是從那個尾巴上看出來的。實際上有這樣一類人,不管他怎樣偽裝,他的尾巴是藏不住的。”
《西遊記》第五十九至六十一回中孫行者借芭蕉扇的故事,《毛澤東選集》中曾引用過兩次。1942年寫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政策》一文中說:“何以對付敵人的龐大機構呢?那就有孫行者對付鐵扇公主為例。鐵扇公主雖然是一個厲害的妖精,孫行者卻化為一個小蟲鑽進鐵扇公主的心髒裏去把她戰敗了。”這裏毛澤東說的“把她戰敗了”,是說得稍早了一點。這一次借的是一柄假扇,扇不滅火焰山的火。這以後孫行者費了許多心思力氣,化作鐵扇公主的丈夫牛魔王的形象去騙取扇子,也沒有成功;最後是出動了托塔李天王和哪吒太子,才降服了鐵扇公主,借得了寶扇。毛澤東不是要講這個完整的故事,隻是借題發揮,講說鑽進敵人肚子裏麵去作鬥爭的方法。全國勝利前夕,在七屆二中全會的報告中說:“我們既然允許談判,就要準備在談判成功以後許多麻煩事情的到來,就要準備一副清醒的頭腦去對付對方采用孫行者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裏興妖作怪的政策。隻要我們精神上有了充分的準備,我們就可以戰勝任何興妖作怪的孫行者。”因為主客之勢已變,所以前者以鐵扇公主為妖,後者以孫行者為妖,可說是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了。
也許是因為心情的變化,後來他又以孫行者為正神了。1961年11月在一首詩中寫道:“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今日歡呼孫大聖,隻緣妖霧又重來。”他感到,那時已經是妖霧重來的時候,所以對孫大聖又大有好感了吧。
總的說來,這種不受傳統清規戒律束縛的反抗性格,這個敢於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是毛澤東非常喜歡的英雄形象,常用為革命造反者的代名詞。1957年3月8日同文藝界談話中說:“孫悟空這個人自然有滿厲害的個人英雄主義,自我評價是齊天大聖,而且他的傲來國的群眾——猴子們都擁護。”向玉皇大帝挑戰是“反對官僚主義”。1966年7月,“文化大革命”之初,他還談到自己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說他身上有虎氣,是為主;也有些猴氣,是為次。這是直接以“大鬧天宮”善於七十二變的孫悟空自況了。
讀《西遊記》,“要看到他們有個堅強的信仰”
《西遊記》是我國曆史上一部著名的神話小說。作者是借神佛妖魔諷刺揶揄當時世態,反映了中國封建社會的醜惡本質。唐僧的“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常有餘”是鄉願思想。孫悟空,也是作者吳承恩的行善即是除惡,除惡即是行善。讀《西遊記》要看到他們有個堅強的信仰。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他們一起去西天取經,遭受九九八十一難,百折不回,始終朝著一個目標,堅定不移,團結一致,堅持奮鬥。那匹小白龍馬,不圖名、不為利,埋頭苦幹的精神和作風,是值得我們取法的。
《西遊記》是毛澤東很愛讀的又一部中國古典小說。
《西遊記》是在我國文學史上產生過重大影響的著名神話小說。故事來源於唐代名僧玄奘西行到印度取經及從唐末到明代大約六百年民間傳說、戲曲、平話,經過許多人的創造、取舍、增刪、修改和加工,最後由明代吳承恩再創作而成。它是一部規模宏偉、結構完整的巨著。前七回寫孫悟空出世和大鬧天宮的故事。通過對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描寫,曲折地表現出作者對封建秩序一定的反抗精神。八至十二回寫唐僧出世、唐太宗入冥故事,交待去西天取經緣由。十三至一百回描寫孫悟空皈依佛門,和豬八戒、沙和尚一起保護唐僧到西天取經,沿途降妖伏魔,曆經九九八十一難,終於到達西天,見到佛主,求得真經,成了“正果”。小說用幻想的形式塑造了孫悟空這一有智有謀,不畏強暴,勇於反抗,不怕困難,神通廣大,敢於鬥爭的形象,反映了一定的社會矛盾,具有深刻的社會內容。《西遊記》的故事,在我國流傳很廣。集魔性、猴性、人性於一身的齊天大聖,幾百年來深受男女老幼的喜愛。加上電影、電視和多種新聞媒介的宣傳,唐僧、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師徒四人的故事,在我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早在青少年時代,毛澤東就很愛讀《西遊記》。他的老同學蕭三曾這樣寫道:“毛澤東同我們大家一樣,不喜歡孔夫子。他背著父親和老師讀了很多中國古典小說,像《西遊記》、《三國演義》、《嶽飛傳》、《說唐》等。”據蕭三的回憶,毛澤東還對他說過:“我還是最喜歡讀那些描寫起義造反的書。”1936 年,毛澤東自己在與斯諾的談話中也曾說過:“我讀過經書,可是並不喜歡經書。我愛看的是中國古代傳奇小說,特別是其中關於造反的故事。”《西遊記》固然與《水滸》不同,它不是直接描寫農民造反的專著。但是《西遊記》著重描寫的是主人翁孫悟空七十二變,上天入地,翻江倒海,不畏任何艱難險阻,疾惡如仇,除惡務盡,愛憎分明,敢於造反這樣一個英雄形象和一個個想象豐富、曲折生動、語言詼諧、獨具風格的造反故事。所以,毛澤東對《西遊記》這部神話小說也是一直很喜愛的。直到晚年,他老人家對《西遊記》還有濃厚的興趣。
毛澤東愛讀《西遊記》,更喜愛孫悟空這個敢於衝破傳統清規戒律的束縛、敢於大鬧天宮、敢於同各種妖魔鬼怪作鬥爭的神話人物。對於這一點,我們從毛澤東的著作、講話、談話、書信中,都可以看得出來。毛澤東寫文章、作報告,常常談到孫悟空,有時候把他作為正麵形象來宣揚,有時候又把他作為反麵形象來引用。每一次引用,每一個比喻,都抓住和體現孫悟空的一個特征,一段故事,說來妙趣橫生,引人入勝。在毛澤東的著作、講話、談話和詩詞當中,引用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人物是很多的,但是,引用最多的或者說他最有興趣的,大概就要數這個齊天大聖了。
早在1938 年5 月,在延安抗日戰爭研究會的講演中,在談到同日本帝國主義的包圍和反包圍的鬥爭時,毛澤東比喻說:“我之包圍好似如來佛的手掌,它將化成一座橫亙宇宙的五行山,把這幾個新式孫悟空——法西斯侵略主義者,最後壓倒在山底下,永世也不得翻身。”毛澤東認為,“這絲毫也不是笑話,而是戰爭的必然的趨勢。”(《毛澤東選集》第2 卷,第473 頁)這裏,毛澤東把孫悟空是作為反麵形象來引用的。
說到毛澤東在談話中引用孫悟空的事,王炳南在《陽光普照霧山城》一文中寫過這樣一段回憶:1945 年10 月,在山城重慶與國民黨蔣介石進行談判期間,毛澤東同國民黨的各種人物進行了接觸。毛澤東認為,國民黨是一個政治聯合體,有左中右之分,不能把他們看成是鐵板一塊,為了促進談判,也要找當權的右派。有一次,毛澤東去見陳立夫,他先從回憶大革命前國共合作的情景談起,然後以孫悟空自況,批評了國民黨十年內戰的反共政策。毛澤東說:“我們上山打遊擊,是國民黨剿共逼出來的,是逼上梁山。就像孫悟空大鬧天宮。玉皇大帝封他為弼馬溫,孫悟空不服氣,自己堅定是齊天大聖。可是你們連弼馬溫也不讓我門做,我們隻好扛槍上山了。”這裏毛澤東把孫悟空又作為正麵人物來宣揚了。
新中國成立前夕,在中國共產黨第七屆中央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報告中,在談到準備和南京國民黨政府進行談判的問題時,毛澤東說:“我們希望四月或五月占領南京,然後在北平召集政治協商會議,成立聯合政府,並定都北平。我們既然允許談判,就要準備在談判成功以後許多麻煩事情的到來,就要準備一副清醒的頭腦去對付對方采用孫行者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裏興妖作怪的政策。隻要我們精神上有了充分的準備,我們就可以戰勝任何興妖作怪的孫行者。不論是全麵的和平談判,或者局部的和平談判,我們都應當這樣去準備。”(《毛澤東選集》第4 卷,第1436 頁)這裏,毛澤東兩次提到孫行者(即孫悟空)也都是作為反麵形象來引用的。
《西遊記》第6 回中有一個故事,說孫悟空有72 變的法術,能夠隨意變為鳥獸蟲魚草木器物,還能變為各種各樣人。有一次,他和天上的皇帝——玉皇大帝的戰將楊二郎相遇,孫悟空變成一物,楊二郎即變降他的一物,雙方變來變去,最後孫悟空變成一座土地廟兒:大張著口,似個廟門,牙齒變做門扇,舌頭變做菩薩,眼睛變做窗欞。隻有尾巴不好收拾,豎在後麵變成一根旗杆,結果還是被二郎神識破了:“我也曾見廟宇,更不曾見一個旗杆豎在後麵的。斷是這畜生弄喧。”毛澤東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有好幾次在講話當中說到這個故事。
1953 年9 月16 日至18 日,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27 次會議期間的講話中,在談到梁漱溟的問題時,毛澤東說:“冒充的事,實際上是有的,現在就碰到了。那些人有狐狸尾巴,大家會看得出來的。孫猴子七十二變,有一個困難,就是尾巴不好變。他變成一座廟,把尾巴變作旗杆,結果被楊二郎看出來了。從什麽地方看出來的呢?就是從那個尾巴上看出來的。實際上有這樣一類人,不管他怎樣偽裝,他的尾巴是藏不住的。”(《毛澤東選集》第5 卷第111 頁)
到了60 年代,隨著國際國內客觀情況的變化,毛澤東對孫悟空的“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隻此敢爭先”,“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形象和風采更是稱讚不已,激情“歡呼”。1961 年11 月17 日,寫下的著名詩句:“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裏埃。今日歡呼孫大聖,隻緣妖霧又重來。”就是毛澤東這個時期內心情感的真實表露。到了1964 年1 月,在同安娜·露易斯·斯特朗的談話中,毛澤東又借孫悟空這個人物故事,對自己當時的心境和思考作了進一步的表露。他說,同修正主義鬥爭的轉折點是1963 年7 月14 日蘇共中央公開信對中國的攻擊。“從那時起,我們就像孫悟空大鬧天宮一樣。我們丟掉了天條!記住,永遠不要把天條看得太重了,我們必須走自己的革命道路。”(安娜·露易斯·斯特朗:《必須走自己的革命道路——與毛澤東的一次談話》曹力鐵譯, 黨史文匯》 1986 年第6 期)
直到1966 年7 月,“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毛澤東在給江青的信中說,他身上有虎氣,也有些猴氣。這封信中,毛澤東是這樣寫的:“我是自信而又有些不自信。我少年時曾經說過: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水擊三千裏。可見神氣十足了。但又不很自信,總覺得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就變成這樣的大王了。但也不是折中主義,在我身上有些虎氣,是為主,也有些猴氣,是為次。”前幾年,還是以激情洋溢的詩句“歡呼孫大聖”,今日,他自己就變成了孫大聖“這樣的大王了”。
毛澤東青少年時代就很愛讀《西遊記》,許多讀者對此大概早有所聞。
那麽,到了晚年,特別是到了70 年代,他對這部著名的神話小說仍有濃厚的興趣,還時常翻閱,時常與人侃侃而談。對於這一點,讀者所知所聞大概就很少了。
說到毛澤東晚年愛讀《西遊記》的事,這裏,筆者把過去知道的事和當時所見所聞介紹給讀者。
毛澤東晚年在中南海住地的會客廳裏,也就是他晚年的書房裏,一直放著5 種不同版本的《西遊記》。這5 種不同版本的《西遊記》是:《西遊記》世界書局版上、下冊《繡像繪圖加批西遊記》上海廣益書局1924 年版1—16 冊《繪圖增像西遊記》上海廣百宋齋光緒庚寅(1890 年)校印1—20 冊《繪圖增像西遊記》上海廣百宋齋光緒辛卯(1891 年)校印1—10 冊《西遊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 年4 月版上、中、下冊根據當時的記錄,進入70 年代之後,毛澤東先後有兩次向我們要過《西遊記》。一次是1971 年8 月初,他要看《西遊記》和《西遊真詮》。《西遊記》是從中央辦公廳圖書館找出來的,大字線裝本,就是上麵說到的上海廣益書局出版的那種《繡像繪圖加批西遊記》。《西遊真詮》線裝本,全20冊,他的書庫裏也沒有,我們是從當時的北京市文物管理處借來的。《西遊真詮》,清代悟一子陳士斌撰,康熙丙子(1696 年)刊本,他翻閱後,大約一個多星期就退給我們了。《繡像繪圖加批西遊記》,因為是線裝本,裝幀也較別致,字也比較大,他很喜愛,一直放在身邊。第二次是1973 年3 月上旬,這一次他指名要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 年新出版的平裝本《西遊記》。他跟前已經有了大字線裝本的《西遊記》,為什麽又要新出版的平裝本呢?當時,在我們管理圖書人員的頭腦裏也都有這個疑問。後來秘書徐業夫告訴我,他說線裝本有個別地方字看不清,凡是遇到這種情況,首長就翻看平裝本,用平裝本來補線裝本的不足。毛澤東看別的書也喜歡這樣做,他常常將幾種不同版本的同一種書放在一起,對照著讀。毛澤東的這種讀書習慣,除了徐秘書說的這個意思外,還有沒有其他方麵的意思呢?我們就說不清楚了。據我們的記錄,1973 年4 月5 日,毛澤東又一次向我們要《西遊真詮》,同時還要《西遊原旨》一書。《西遊真詮》,我們是從北京市文物管理處借來的,《西遊原旨》,是從中國書店購買來的,是清代劉一明撰,嘉慶二十四(1819 年)刊本,全24 冊,字也比較大,他很喜愛,後來一直放在他的書房裏。伴隨著毛澤東度過終生的諸多的圖書中,上述幾種不同版本的《西遊記》和這部《西遊原旨》是格外引人注目的。
上列的毛澤東晚年會客廳裏一直放著的5 種不同版本的《西遊記》,毛澤東晚年曾多次閱讀過。上海廣百宋齋光緒辛卯(1891 年)校印的《繪圖增像西遊記》,毛澤東在閱讀過程中還寫下了批語。它是中南海毛澤東故居裏僅存的毛澤東寫有批語的《西遊記》。這種版本的《西遊記》,裝幀倒不怎麽講究,字也不是很大,但字都印得很清楚,與小32 開本差不多大,每冊很輕,看起來很方便,所以,毛澤東也很愛看。毛澤東在這部書上寫的批語,至今還留在我們的記憶中的有這樣兩段:一段是在讀第18 回:“觀音院唐僧脫難,高老莊行者降魔”時寫下的。
作者在這一回中,寫高老招豬八戒做女婿之後,在與唐僧一行談及他這個女婿時說:“初來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呆子,腦後又有三溜鬃毛,就像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老拙這些家產幾時早也罄淨。”唐僧聽後說:“隻因他做得,所以吃得。”毛澤東的這段批語就是在讀到這裏時寫下的。是出於對豬八戒的同情呢?還是對唐僧的話感到意猶未盡,因此讀了以後就隨著思維蒙發的火花一路有感有發呢?這隻有毛澤東本人才能說得清楚。筆者認為,應當是前者。毛澤東的這段批語是這樣寫的:隻因為做得多,所以分配應當多,多勞應當多得。反過來,隻因吃得多,所以才有可能做得多。生產轉化為消費,消費轉化為生產。
上述的高老在唐僧師徒麵前嫌其女婿吃得多,唐僧為徒弟八戒說情,說“他做得多,所以吃得多”。這本來是小說中很為普通的一段描寫,然而,它卻引發了毛澤東的思維,信手寫了這樣一段富有哲理的批語。這大概不是沒有緣由的。
這部《繪圖增像西遊記》,雖是1891 年出版的,但毛澤東閱讀批注此書,大體時間應是在50 年代後期。根據有三:一是50 年代初期,毛澤東進城之後,從延安帶過來的圖書不多,特別是線裝本的圖書就更少。隨著毛澤東的讀書需要,根據毛澤東本人的要求,後來田家英、陳秉忱、逢先知等陸續為他購買配置了一部分線裝古籍圖書。這部《繪圖增像西遊記》可能就是這一時期購買配置的。二是本書印的字似3 號宋體字,小32 開本,這樣小字號、小開本的線裝書,60 年代之後,他一般是很少看的。三是從批注的字跡和用筆來看,批注是用黑鉛筆寫的,因為本書天頭空的地方不大,所以批注的字寫得也不大,字跡是流暢自如的行書體。我們知道從50 年代後期起,毛澤東讀書寫的批注差不多都是用鉛筆寫的行書字體。如讀魯迅著作單行本寫的批注,讀二十四史寫的批注等等,用的都是鉛筆,寫的都是行書字體。由此判斷,這一段批注像似50 年代後期所寫。所以,筆者認為,毛澤東的這一段批語可能是在50 年代後期寫的。
毛澤東的這段批語中,他明確主張“多勞應當多得”。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不勞動者不得食,這一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在50 年代中、後期,在我國城鄉各地幾乎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對這一符合實際,深受全國人民擁護的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在50 年代後期,在“左”的思想的影響下,一時受到了嚴重幹擾和破壞,在人民公社內部不實行按勞分配,而搞平均分配,混淆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界線,極大地挫傷了廣大農民的生產積極性,造成了農業生產的大幅度下降。為此,1958 年11 月,中共中央先後在河南的鄭州和湖北的武昌召開了會議,開始著手糾正這種錯誤傾向。同年11 月28日至12 月10 日,中共中央又召開了八屆六中全會,毛澤東在會上著重批評了企圖過早地否定按勞分配原則的錯誤傾向。1959 年2 月,在第二次鄭州會議上,毛澤東在講話中再次嚴肅批評企圖超越社會主義階段而實行平均分配的錯誤傾向,進一步強調了必須實行“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由於毛澤東及時發現並采取切實的措施,才使這種“左”的思想和錯誤傾向得以糾正。直到1962 年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期間,在劉少奇代表中央所作的工作報告稿上,毛澤東又一次寫道:“按勞分配和等價交換這樣兩個原則,是建設社會主義階段不能不嚴格遵守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兩個基本原則。”這裏,毛澤東把按勞分配和價值規律提到社會主義階段不能不嚴格遵守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兩個基本原則”的高度要人們加以重視。正因為當時社會上有人主張實行平均分配,不要按勞分配;也正因為這種超越社會主義階段的主張和“左”的思想的影響在社會實際中已經造成了嚴重的後果,所以毛澤東旗幟鮮明地、果斷地批評和糾正了這種錯誤思想傾向。這是毛澤東寫下這段批語的直接的思想緣由。毛澤東寫的這段批語,與他在50 年代後期的思想實際是緊密關聯的。批語是毛澤東當時思想實際的一種表露,也是他對當時的社會思想實際問題的一種再思考再認識。聯係社會和思想實際問題讀書,這是毛澤東的一大特點。直到晚年,他一直堅持著這樣做。這段不長的批語,從一個側麵告訴我們,在一定的社會背景下,毛澤東在讀“閑書”的時候,頭腦裏似乎也沒有停止對諸多的社會思想實際問題的思考。我們知道,毛澤東晚年讀“閑書”,就如同欣賞名人書畫一樣,其主要目的在於休息和調節大腦。然而,在實際的讀書過程中,往往很難達到這個目的。就拿筆者在這裏提到的讀《繪圖增像西遊記》來說,他在讀這部“閑書”的過程中,頭腦裏似乎還在想著社會主義條件下,必須堅持和實行“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不勞動者不得食”的這一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因為他有這樣的思想實際,所以當他讀到唐僧說的“隻因為他做得,所以吃得”的話時,就如同心中的一直難以平靜的波瀾,又遇突起的颶風而更加洶湧澎湃起來一樣,因此,情不自禁地揮筆疾書了上述的那一段批語,再一次借機強調“多勞應當多得”的這一重要的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
原著中,與這段批注相關的還有這樣兩段話,豬八戒對假妻子說:“我得到了你家,雖是吃了些茶飯,卻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耘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第18 回)孫悟空對高老說:“你這老兒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對我說,他雖然食腸大,吃了你家些茶飯,也與你幹了許多好事。這幾年掙了許多家貲,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東西,問你祛他怎樣的。據他說,他是一個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兒。想這等一個女婿,也門當戶對,不怎麽壞了家聲,辱了行止。當真的留他也罷。”(第19 回)這兩段話,毛澤東在閱讀的時候,還都用鉛筆一一劃上了道道。
第二段批語,是在讀第28 回:“花果山群猴聚義,黑鬆林三藏逢魔”時寫下的。吳承恩在這一回中寫孫悟空回花果山,用法術把千餘來犯人馬一個個打得血染屍橫,並鼓掌大笑道:“快活!快活!自從歸順唐僧,他每每勸我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常有餘’。此言果然不差。我跟著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凶,今日來家,卻結果了這許多性命。”孫悟空的這段話,毛澤東在閱讀的時候,用黑鉛筆都劃上了道道。毛澤東的批語,就是在讀這段話時寫的。毛澤東寫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常有餘。”鄉願思想也。孫悟空的思想與此相反,他是不信這樣的,即是說作者吳承恩不信這些。他的行善即是除惡。他的除惡即是行善。所謂“此言果然不差”,便是這樣認識的。
唐僧的善惡觀,孫悟空不信,作者吳承恩不信,毛澤東也不信。毛澤東認為“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常有餘”是鄉願思想。“鄉願”源於《論語》,是孔夫子的話。孔子說:“鄉願,德之賊也。”(《論語·陽貨》)可見孔夫子對“鄉願”思想也是極力反對的。什麽叫鄉願思想呢?就是不問是非的好好先生的人生哲學,就是《西遊記》中所著力描寫的唐僧的待人處世哲學。唐僧的善惡觀,唐僧的思想言行就是“鄉願”思想的最典型的表現。這種“鄉願”思想,不僅不能號召和鼓舞、團結人們去鬥爭,去除惡,去積善,而且還容易長“妖魔鬼怪”的誌氣,滅革命造反派的威風,鼓勵、放縱“魑魅魍魎”作惡成災。唐僧就是因為篤信、主張、恪守這種思想,所以三番五次地遭受苦難,險些丟掉自己的性命。因此,毛澤東對唐僧虔誠信奉的這種處世哲學是極為反對的。孫悟空的思想行為正與此相反,戰妖魔,鬥鬼怪,盡管一次次遭受唐僧“緊箍咒”的約束和折磨,然而他不改初衷,始終勇敢戰鬥,全力除惡求善,為師徒四人朝接日出,暮送晚霞,排除險難,不斷向西天行進,直到最後麵見佛主,求得真經立下汗馬功勞。沒有孫悟空一路上的戰妖除惡,斬魔行善,師徒四人要到達西天是不可能的。毛澤東認為,孫悟空的思想與唐僧“鄉願”思想是相反的,他的“行善即是除惡,他的除惡即是行善”。毛澤東所以一次又一次稱讚孫悟空,“歡呼孫大聖”,大概這就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之一。善和惡是相比較而存在的,有善就有惡,善惡並存是永恒的。1957 年毛澤東在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中就說過:“善事、善人是跟惡事、惡人相比較,並且同它作鬥爭發展起來的”。(《毛澤東選集》第5 卷,第346 頁)這樣的話,後來還說過多次。1956 年9 月27 日在接見外賓的談話中,毛澤東還說:現在我們把未來理想想得很美,可是未來到來時,人們會感到不滿意,一萬年以後社會上還有善惡,無惡即無善。這就是毛澤東的善惡觀。
對於有善就有惡即善惡並存的思想,《西遊記》中就有這樣的描寫。《西遊記》是寫佛門之事,對開口就是“善哉!善哉!”的和尚的描寫,照理說對他們的慈悲和行善應當多用點筆墨,然而吳承恩筆下的所謂四大皆空的和尚仍然是貪財好色的:觀音禪院的老和尚為了謀奪唐僧的袈裟不惜放火焚燒寺院,幹出謀財害命的勾當;寶林寺和尚仍然是用世俗的勢利眼光看人,欺軟怕硬,卻無半點慈悲心腸。特別有意思的是,在被佛教宣傳為天堂般的西方極美極善、莊嚴神聖的世界裏,還有佛祖手下兩個大弟子阿儺、伽葉需索取經的人事(索賄賂),和我們現在社會中的貪汙行賄的事一樣。孫悟空將此事告到佛主如來處,如來反說:“賣賤了,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唐僧無物奉承,隻得將紫金缽盂奉上。書中對阿儺接到取經的人事後的醜態是這樣描寫的:“那阿儺接了,但微微而笑。被那些管珍樓的力士,管香積的庖丁,看閣的尊者,你抹他臉,我撲他背,彈指的,扭唇的,一個個笑道:'不羞!不羞!需索取經的人事!’須臾,把臉皮都羞皺了,隻是拿著缽盂不放。”(第98 回)可見成了佛的尚也是非常愛錢的。唐僧取的無字經被白雄尊者搶去後,滿眼垂淚地說:“徒弟呀!這個極樂世界,也還有凶魔欺害哩!”毛澤東對《西遊記》中這一段的描寫看得很細。對阿儺醜態描寫,都劃上了道道或浪線,在“隻是拿著缽盂不放”這句話後連劃了三個圈圈。對唐僧說的“這個極樂世界,也還有凶魔欺害哩!”這兩句話下麵分別劃上兩條粗粗的橫道,末尾還劃上了兩個大圈。從劃一條橫道或一條浪線,到劃兩條橫道或兩條浪線;從劃一個圈、兩個圈,到劃三個圈,這是毛澤東讀書過程中留下的標誌。這種種的標誌是毛澤東讀書過程中的思維或思想活動的軌跡,是對原書內容的一種反映。它表明毛澤東晚年在閱讀《西遊書》的時候是很用心的。它也從一個小小的側麵告訴我們,毛澤東在晚年的時候,對《西遊記》這部著名的神話小說,讀起來依然是很有味道,很有興趣的。
在中南海毛澤東故居裏,保存下來的毛澤東閱讀批注過的《西遊記》,固然沒有《紅樓夢》、《水滸》、《聊齋誌異》等那麽多的版本,但它也一直陪伴著毛澤東度過了最後最難忘的歲月。毛澤東的一生中,閱讀和批注過的圖書是很多的,但毛澤東閱批過的《西遊記》,保存下來的隻有上麵我們提到的這部《繪圖增像西遊記》。它是毛澤東晚年閱讀《西遊記》的重要記錄,也是我們研究毛澤東晚年讀書生活的一份重要史料。
毛澤東晚年不僅愛讀《西遊記》,而且對《西遊記》的研究也非常關心。從50 年代初開始,我國的一些報刊先後公開發表了一些《西遊記》研究文章。1957 年,作家出版社將幾年來國內報刊上先後發表的《西遊記》研究的重要文章匯集編輯出版了《西遊記研究論文集》一書。對《西遊記》的研究文章毛澤東也是一一精心研讀,孜孜探求。
說到毛澤東晚年關心《西遊記》的研究,愛讀《西遊記》研究的文章,筆者在這裏著重介紹一下毛澤東閱讀《西遊記研究論文集》的情況。
《西遊記研究論文集》(作家出版社1957 年4 月編輯出版)也是中南海毛澤東故居僅存一部毛澤東生前閱批過的《西遊記》研究專著。這部論文集,共收研究論文17 篇,附錄1 篇。它雖不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西遊記》研究論文的全部,但它是《西遊記》研究論文之薈萃。作家出版社編輯部在本書出版說明中寫道:本書“所收的隻是截至發稿以前我們所能找到的報章雜誌上發表過的散篇論文。未曾發表的文稿、整本和專著,已經被收入作者自編的論文集或其他選輯的文章,整理出版的古典文學作品的序言,均不收入”。這本《西遊記研究論文集》,約13.5 萬字。全部文章,毛澤東都曾用心閱讀過,一些篇章在閱讀的時候還寫下了批注,劃上了密密麻麻的道道和圈圈。
卷首篇是現代著名作家張天翼的《<西遊記>劄記》。翻開這本論文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毛澤東在張天翼文章篇首寫下的“1954 年,2 月,人民文學”一行非常醒目的批注。開始,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看完張文的尾注我們才明白,毛澤東的批注意思是說張天翼的這篇論文原載1954 年2月號《人民文學》雜誌。標題的左邊,毛澤東用黑鉛筆連劃了三個大圈,格外引人注目。“張天翼”三字下麵還劃兩條橫道。全文從頭到尾幾乎逐段逐句都劃上了橫道、浪線和圈圈。圈劃的種種符號表明,張天翼的這篇文章,毛澤東是逐字逐句閱讀的,看得很細,而且是十分用心的。張文一共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關於題材、主題和作者的態度”。對張天翼的分析和看法,毛澤東似乎很有興趣,在閱讀的時候又圈又劃。在談到對吳承恩創作《西遊記》的評價時,張天翼寫了這樣一段話:“這以前,還沒有見過哪一家寫幻想的神魔故事能寫得像這麽生動,這麽豔異多彩,而又這麽親切,這麽吸引我們的。”毛澤東似乎對這段話有同感,或者似乎對這段話比較欣賞,所以,在閱讀的時候,每句話下麵,他都用黑鉛筆劃了兩條橫道。使人一看就知道,他讀這段話時是引起一定的思維活動的,是頗有感觸的。第二部分是“關於現實性和幻想、寓意等等”。毛澤東在讀這一部分的時候,圈劃的符號比第一部分還多,還密。在這一部分中,對孫悟空這個人物的看法,張天翼寫了這樣一段話:“孫悟空之所以敗於玉帝他們之手,難道是由於孫悟空作了什麽'惡’而得報應麽?我們說一點也不是。作者筆底下的孫悟空,是一個現實性的具體的'人’(並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的惡魔化身),使我們了解他的性格,思想,感情,欲求,活動;我們不但不覺得他這是'惡’,而且還覺得他可愛,同情他,心向著他。他的失敗,更不是什麽'惡’不敵'善’,隻是由於種種原因,力量不敵而已。”這段話的每一句下麵,毛澤東在閱讀的時候都劃上了一條橫道。最後的一句“力量不敵而已”劃了兩條橫道。段末還劃一個大圈。對這樣的專題研究論文,毛澤東都看得這樣細,看得這樣用心,由此可以看出毛澤東晚年對《西遊記》的濃厚興趣和對《西遊記》學術研究是多麽地關注和重視。
張天翼這篇文章的後麵還有一個附注,共三條約2000 字,是用6 號宋體字排印的。1957 年,毛澤東已經64 歲,對一個已經年過花甲的老人來說,6號字看起來顯然是很吃力了,然而,毛澤東如同讀正文一樣,也還是一句一句,一段一段都劃上了道道、圈圈。字排得小了,圈劃的種種符號就更顯得突出了。圈圈劃劃,密密麻麻,滿頁皆是道道和圈圈。附注的第二條,是關於觀世音菩薩的傳說,其中有這樣兩段:“《法華經》裏還寫觀世音菩薩有時'現婦女身而為說法’,民間傳說裏就漸漸使這'婦女身’固定下來,終於成了一個婦女。在《三教搜神大全》裏就有了一個很完整的故事了,說她是一個國王的三公主,因為抗婚,父王要燒死她,而她'色不變而誌愈堅’。她被囚到冷宮裏,大家苦勸,她不聽,'反失語激父,父大怒’,立命斬訖。雖然寫她的反抗是為了'欲了人間事’(要出家),而且那結果是公式化的(照例是由於一些奇跡而得救),可是總寫出了一個非常堅決頑強的反抗到底的女性——為民間所喜愛所歌頌的性格。”“就這樣,這幾乎成了個傳統:在民間作品出現的觀世音菩薩,總往往是正麵人物,而且往往是婦女。就連《西遊記》——對天界的哪一位佛神都諷刺揶揄,可是對觀音就另外一種態度,把她寫得可親近,有的地方還寫得很美。”這兩段文字,毛澤東在閱讀的時候,都一一劃上了道道或浪線。第二段的末三句,每句下麵除劃了浪線外,每句末尾還都劃了一個圈。附注是與正文有關內容密切相聯的,它是對正文有關內容的進一步補充或注釋。看了正文,再看附注(有的叫注釋),或者把正文和附注聯係在一起來看,這是毛澤東晚年讀書的一個重要特點。毛澤東讀別的書如讀《史記》、《漢書》等二十四史時就是這樣。注釋的字一般都小於正文的字,對毛澤東來說,看注釋當然比看正文吃力。然而,他有時讀注釋比讀正文還仔細,還有興趣。這是為什麽呢?因為正文中提到的人物、事件等受文章整體結構、主題內容和語言文字表述方式方法的限製,所以往往是一筆帶過。要使讀者知其所以然,作者往往用加注的形式,把有關的人物、事件等補充交待清楚。就如同上述的張天翼在正文第一部分內容中,隻寫“例如觀世音菩薩”幾個字,要知道觀世音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為什麽受許多人的歡迎,隻有閱讀他的附注才能有所了解。毛澤東所以愛讀注釋的文字,大概這就是其中主要的原因。
《西遊記研究論文集》中,還有童思高的一篇文章,題目是:《試論<西遊記>的主題思想》。在這篇文章的篇首開頭處,毛澤東也寫了一行批注:“1956 年2 月,西南文藝”。“西南文藝”四個字下麵還劃了一條浪線。他的意思是說這篇論文原載1956 年2 月2 號《西南文藝》雜誌。文後的注“(原載'西南文藝’一九五六年二月號)”是用6 號宋體字排印的,“西南文藝”四個字下麵毛澤東也劃了一條浪線,“一九五六年”幾個字下麵劃兩條橫道,“二月號”三個字下麵劃一條橫道。文前的批注與文尾劃的浪線和道道,意思是一樣的。標題的左上方,毛澤東還用鉛筆劃了三個大圈。作者“童思高”名字下劃了粗粗的兩條橫道。非常醒目的三個大圈和兩條橫道,大概是表明毛澤東一定的心理意向。這部《西遊記研究論文集》收入的17 篇論文,毛澤東在篇前寫批注和在題目上劃三個大圈的隻有兩篇,一篇是前麵說到的張天翼的文章,第二章就是童思高的第一篇。毛澤東在這裏劃的三個大圈到底是什麽意思?現在我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們看到17 篇中隻有兩篇題目劃了三個大圈,而這兩篇毛澤東看得最仔細,圈劃的各種符號又最多。這不能不說明毛澤東對這兩篇論文的重視,也不能不說明毛澤東對這兩篇論文的喜愛和濃厚的興趣。對這兩篇論文,毛澤東在閱讀中雖然沒有寫下什麽評價和稱道的話,但是閱讀圈劃的具體情形可以反映出這兩篇論文在這部論文集中的特殊的地位及其重要性,也反映出毛澤東稱道這兩篇論文的一種心理活動。閱讀圈劃的實際表明,毛澤東很重視這兩篇論文,很愛讀這兩篇論文。毛澤東閱讀這兩篇論文思想上閃動的火花或受到的啟示、甚至產生的某種共鳴,都滲透或凝聚在他本人圈劃的各種符號當中。毛澤東閱讀過程中圈劃的種種符號,雖然現在我們還不能知道它所表明的明確涵義,但它是毛澤東在閱讀過程中劃下的,是毛澤東閱讀過程中思維活動的軌跡,是毛澤東讀書實踐的記錄和反映。它對我們研究毛澤東的讀書實踐一定是有幫助的。
下麵我們還是來看一看毛澤東閱讀童思高這篇論文圈劃的具體情形吧。
文章一開頭,有毛澤東寫的“十六世紀”四個字,這是毛澤東對本文第一句“《西遊記》作者吳承恩出生於明代中葉(約公元一五一○年——一五八○年)”的批注。接著本文作者寫道:“正是明成祖製定嚴刑峻法、殘酷迫害人民的時代”這一句話下麵,毛澤東劃了兩條橫道,句末還連劃了兩個圈。我們知道,毛澤東讀古典小說,不僅當作小說看,而且當作曆史看。他是很注意作品和作者的社會背景的。這裏的圈劃,至少也表明了這一點。童思高的這篇論文共分六個部分,毛澤東圈劃最多的是第一、二、五、六這四個部分。在第二部分中,作者引了原著第35 回中孫悟空和李老君的一段對話:大聖道:“你這老官兒,著實無禮。縱放家屬為邪,該問個鈐束不嚴的罪名。”老君道:“不幹我事,不可錯怪了人。此乃海上菩薩問我借了三次,送他在此,托化妖魔,試你師徒可有真心往西天去也。”大聖聞言,心中作念道:“這菩薩也老大憊懶!當時解逃老孫,教保唐僧西天取經,我說路途艱澀難行,他曾許我到急難處,親來相救;如今反使精邪掯害,語言不的,該他一世無夫!——若不是老官兒親來,我決不與他;既是你這等說,拿去吧。”
這段對話,毛澤東在閱讀的時候,每一句下麵都劃上了橫道,其中“該他一世無夫”一句,除了劃橫道外,句末還連劃了三個圈。
在這一部分的最後一段,作者引了孫悟空說的一句話:“若專以相貌取人,幹淨錯了。”毛澤東讀後分別劃了兩條橫道。接著作者又引了唐僧說的一段話:“我等三個徒弟相貌雖醜,心地俱良,俗謂'麵惡心善’,何以懼為?”毛澤東在閱讀中,前兩句下麵分別劃了一條橫道,後兩句下麵分別劃了兩條橫道,末尾還連劃了三個圈。孫悟空和唐僧說的話,還是很有道理的,也是符合實際情況的。所以,毛澤東讀後又劃又圈,表明他對這些話的讚同的心理取向。
童思高在這篇文章的第三部分中,在論述神魔與統治階級的關係時,寫道:“統治階級的作賤人民和妖怪的害人在本質上是相同的,都是人民的大害。”作者用階級分析的方法來評論《西遊記》,因此格外引起毛澤東的興趣。大概是作者的分析符合毛澤東的思路吧,所以,毛澤東讀了這句之後,在“作賤人民”“妖怪的害人”九個字下麵都劃上了橫道,後兩句下麵都劃了浪線,句末連劃了三個大圈,因為不是段末,所以劃的三個大圈把後麵一句話的前兩個字都劃進圈裏了。可見毛澤東讀這篇文章時的心情是不尋常的。
這篇文章的第六部分也是最後一部分中,在談到“神佛既是要唐僧西天取經,為甚麽又要使妖魔為難,增加取經的困難呢?”作者在這裏引《西遊記》第77 回孫悟空說的一段話:“這都是我佛如來坐在那極樂之境,沒得事幹,弄了那三藏之經!若果有心勸善,理當送上東土,卻不是個萬古流傳?隻是舍不得送去,卻教我等來取。怎知道苦曆千山,今朝到此喪命!”毛澤東對孫悟空這段話很感興趣,閱讀中差不多每一句下麵都劃上了兩條橫道,第一句、第二句後麵都劃了一個大圈,最後一句末尾劃了三個大圈。如此又劃又圈,在毛澤東讀過的《西遊記研究論文集》中是僅此一處。圈劃的幾種符號非常突出,特別引人注目。這段話是孫悟空在去西天途中遇到嚴重困難時說的一段生氣的話,也是一段牢騷話。它是孫悟空在特定的條件下的一種逆向思維的反映,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對孫悟空的這種逆向思維,從思維方法上來說,毛澤東似乎覺得它是合乎邏輯的。解決問題,能從不同的思路去思考,去提出問題,不拘泥,不守舊,這是毛澤東一貫主張和提倡的思維方法。大概是心裏讚同或者是稱道孫悟空的這種思維方法吧,所以,他在閱讀中才如此圈劃。不過,正如本文作者所說:“若果如孫悟空這樣說,也就沒有取經故事了,也就不會有《西遊記》這部小說。”對於這一點,毛澤東是不會不理解的。
除了張天翼、童思高兩篇論文外,《西遊記研究論文集》中還有蕭歌、競華的一篇文章,題目是《<西遊記>讀後的一些體會》。這篇文章,毛澤東在閱讀中也有許多的圈劃。本文作者在談到吳承恩與《西遊記》創作的社會背景時寫道:“吳承恩就生活在這樣一個時期,這樣的社會現實,已足以使他憤世嫉俗,何況他又是個失意者呢!他在科舉上很不得意。雖然他'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清雅流麗,有秦少遊之風’,但並不為當時統治者所賞識,。。”毛澤東在讀這段話時,除劃橫道外,在“清雅流麗,有秦少遊之風”這句話旁邊還劃了一個問號,它是毛澤東讀《西遊記研究論文集》劃的唯一的一個問號。這裏作者引用的對吳承恩評價的一段話,出自《天啟淮安府誌》。這樣評價吳承恩,是否與實際相符?大概毛澤東對此有點疑問,所以閱讀時就劃了一個問號。在談到吳承恩創作時的思想感情時,作者還引了吳承恩的詩:“。。民災翻出衣冠中,不為猿鶴為沙蟲,坐觀宋室用五鬼,不見虞延誅四凶。野夫有懷多感激,撫事臨風三歎息,胸中磨損斬邪刀,欲起平之恨無力。。。”這首詩揭露了豺狼當道的黑暗局麵,表現了作者胸中的憤慨,毛澤東很愛讀,每一句下麵都劃了浪線。接著,為了幫助讀者進一步了解吳承恩,本文作者又引了吳承恩的一首《滿江紅》詞:“窮眼摩挲,知見過,幾多興滅,紅塵內,翻翻夏夏,孰為豪傑?傀儡排場才一出,要知關目須聽徹,縱饒君局麵十分贏,須防劫!”詞中,吳承恩對統治階級的驕傲、虛偽、昏庸、愚昧,作了無情的揭露和嚴正的警告。這首詞的後半闋,作者嘲笑那些貪圖高官厚祿、封子蔭妻的士大夫們。吳承恩寫道:“身漸重,頭顱別,手可炙,門庭熱。施安排嬌麵孔,冷如冰鐵,盡著機關連夜使,一鍬一個黃金穴,被天公賺得鬼般忙,頭先雪。”吳承恩的這首《滿江紅》,毛澤東很喜愛,句句劃上了浪線,每一句後麵還劃一個圈。看得出,這首詞,他讀得是非常認真的。在《西遊記》研究的論文中引用的吳承恩的詩詞,毛澤東都如此愛讀。這從一個側麵說明,毛澤東對我國古典詩詞具有特殊的興趣。
蕭歌、競華這篇文章後麵還有一篇附記,是這兩位作者給編輯的一封信。實際上是作者對上述文章中談到的一些體會的補充和說明,也是用6 號宋體字排印的。字雖小,毛澤東也都一一閱讀和圈劃了。
這部論文集中,還有沈玉成、李厚基的《讀<“西遊記”劄記>》,沈仁唐的《〈西遊記〉試論》,李大春的《讀<西遊記>的幾點心得》,等等,毛澤東在閱讀過程中也有許多圈劃,這裏筆者就不再一一介紹了。
毛澤東讀《西遊記》,和讀我國其他優秀的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一樣,開始是當故事讀的,後來就聯係我國革命鬥爭和社會主義建設工作中的實際,從各種不同的視角去閱讀,去理解,去運用,去說明實際問題,所以,到了耄耋多病的晚年,他老人家還常常黃卷青燈,愛不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