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蕩華爾街

有多少愛可以重來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因我自橫刀向天笑 故我自立馬冷眼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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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茶香一葉

(2009-05-24 08:19:46) 下一個
林清玄:茶香一葉

在坪林鄉,春茶剛剛收成結束,茶農忙碌的臉上才展開了笑容,陪我們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還帶著新焙爐火氣味的茶葉放到壺裏,衝出來一股新鮮的春氣,溢滿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廳。

茶農說:“你早一個月來的話,整個坪林鄉人談的都是茶,想的也都是茶,到一個人家裏總會問采收得怎樣?今年烘焙得如何?茶炒出來的樣色好不好?茶價好還是壞?甚至談天氣也是因為與采茶有關才談它,直到春茶全采完了,才能談一點茶以外的事。”聽他這樣說,我們都忍不住笑了,好像他好不容易從茶的影子走了出來,終於能做一些與茶無關的事情,好險!

慢慢地,他談得興起,連一斤三千元的茶也拿出來泡了,邊倒茶邊說:“你別小看這一斤三千元的茶,是比賽得獎的,同樣的品質,在台北的茶店可能就是八千元的價格。在我們坪林,一兩五十元的茶算是好茶了,可是在台北一兩五十元的茶裏還摻有許多茶梗子。”

“一般農民看我們種茶的茶價那麽高,喝起來又是慢條斯理,覺得茶農的生活滿悠閑的,其實不然,我們忙起來的時候比任何農民都要忙。”

“忙到什麽情況呢?”我問他。

他說,茶葉在春天的生長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葉不能留到明天,因為今天還是嫩葉,明天就是粗葉子,價錢相差幾十倍,所以趕清晨出去一定是采到黃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後,茶葉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鮮的氣息就沒有了,因而必須連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時候又趕著去采昨夜萌發出來的新芽。

而且這種忙碌的工作是全家總動員,不分男女老少。在茶鄉裏,往往一個孩子七八歲時就懂得采茶和炒茶了,一到春茶盛產的時節,茶鄉裏所有孩子全在家幫忙采茶炒茶,學校幾乎停頓,他們把這一連串為茶忙碌的日子叫“茶假”——但孩子放茶假的時候,比起日常在學校還要忙碌得多。

主人為我們倒了他親手種植和烘焙的茶。一時之間,茶香四溢。文山包種茶比起烏龍還帶著一點溪水清澈的氣息,烏龍這些年被寵得有點像貴族了,文山包種則還帶著鄉下平民那種天真純樸的親切與風味。

主人為我們說了一則今年采茶時發生的故事。他由於白天忙著采茶、分茶,夜裏還要炒茶,忙到幾天幾夜都不睡覺,連吃飯都沒有時間,添一碗飯在炒茶的爐子前隨便扒扒就解決了一餐,不眠不休的工作隻希望今年能采個好價錢。

“有一天采茶回來,馬上炒茶,晚餐的時候自己添碗飯吃著,扒了一口,就睡著了,飯碗落在地上打破都不知道,人就躺在飯粒上麵,隔一段時間夢見茶炒焦了,驚醒過來,才發現嘴裏還含著一口飯,一嚼發現味道不對,原來飯在口裏發酵了,帶著米酒的香氣。”主人說著說著就笑起來了,我卻聽到了笑聲背後的一些辛酸。人忙碌到這種情況,真是難以想象,抬頭看窗外那一畦畦夾在樹林山坡間的茶園,即使現在茶采完了,還時而看見茶農在園中工作的身影,在我們麵前擺在壺中的茶葉原來不是輕易得來。

主人又換了泡新茶,他說:“剛喝的是生茶,現在我泡的是三分仔(即炒到三分的熟茶),你試試看。”然後他從壺中倒出了黃金一樣色澤的茶汁來,比生茶更有一種古樸的氣息。他說:“做茶的有一句話,說是‘南有凍頂烏龍,北有文山包種’,其實,凍頂烏龍和文山包種各有各的勝場,烏龍較濃,包種較清;烏龍較香,包種較甜,都是台灣之寶!可惜大家隻熟悉凍頂烏龍,對文山的包種茶反而陌生,這是很不公平的事。”

對於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許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鄉山上的漁光村,從坪林要步行兩個小時才到,遺世而獨立地生活著,除了種茶,閑來也種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公尺高的地方,為什麽選擇住這樣高的山上?“那是因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長得愈好。”

即使在這麽高的地方,近年來也常有人造訪,主人帶著鄉下傳統的習慣,凡是有客人來總是親切招待,請喝茶請吃飯,臨走還送一點自種的茶葉。他說:“可是有一次來了兩個人,我們想招待吃飯,忙著到廚房做菜,過一下子出來,發現客廳的東西被偷走了一大堆,真是令人傷心哪!人在這時比狗還不如,你喂狗吃飯,它至少不會咬你。”

主人家居不遠的地方,有北勢溪環繞,山下有個秀麗的大舌湖,假日時候常有青年到這裏露營,青年人所到之處,總是垃圾滿地,魚蝦死滅,草樹被踐踏,然後他們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給當地居民去嚐。他說:“二十年前,我也做過青年,可是我們那時的青年好像不是這樣的。現在的青年幾乎都是不知愛惜大地的,看他們毒魚的那種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這裏麵有許多還是大學生。隻要有青年來露營,山上人家養的雞就常常失蹤,有一次,全村的人生氣了,茶也不采了,活也不做了,等著抓偷雞的人,最後抓到了,是一個大學生,村人叫他賠一隻雞一萬塊,他還理直氣壯地問:天下哪有這麽貴的雞?我告訴他說:一隻雞是不貴,可是為了抓你,每個人本來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葉的,都放棄了,為了抓你我們已經損失好幾萬了。”

這一段話,說得在座的幾個茶農都大笑起來。另一個老的茶農接著說:“像文山區是台北市的水源地,有許多台北人都怪我們把水源弄髒了,其實不是,我們更需要幹淨的水源,保護都來不及,怎麽舍得弄髒?把水源弄髒的是台北人自己,每星期有五十萬台北人到坪林來,人回去了,卻把五十萬人份的垃圾留在坪林。”

在山上茶農的眼中,台北人是驕橫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壞山林與溪河的一種動物,有一位茶農說得最幽默:“你看台北人自己把台北搞成什麽樣子,我每次去,差一點窒息回來!一想到我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最好的茶要給這樣的人喝,心裏就不舒服。”

談話的時候,他們幾乎忘記了我是台北來客,紛紛對這個城市抱怨起來。在我們自己看來,台北城市的道德、倫理、精神,隻是出了問題;但在鄉人的眼中,這個城市的道德、倫理、精神是幾年前早就崩潰了。

主人看看天色,估計我們下山的時間,泡了今春他自己烘焙出來最滿意的茶,那茶還有今年春天清涼的山上氣息,掀開壺蓋,看到原來蜷縮的茶葉都伸展開來,感到一種莫名的歡喜,心裏想著,這是一座茶鄉裏一個平凡茶農的家,我們為了品早春的新茶,老遠從台北來,卻得到了許多新的教育,原來就是一片茶葉,它的來曆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氣一樣是不可估量的。

從山上回來,我每次衝泡帶回來的茶葉,眼前仿佛浮起茶農扒一口飯睡著的樣子,想著他口中發酵的一口飯,說給朋友聽,他們一口咬定:“吹牛的,不相信他們可能忙到那樣,飯含在口裏怎麽可能發酵呢?”我說:“如果飯沒有在口裏發酵,哪裏編得出來這樣的故事呢?”朋友啞口無言。

然後我就在喝茶時反省地自問:為什麽我信任隻見過一麵的茶農反而超過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呢?

疑問就在鼻息裏化成一股清氣,在身邊圍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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