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情如無憾情補天
連續幾天,我都在台北的仁愛路上,觀察菩提樹的變化。
在台灣,由於四季如春,大部分平地的樹木都是終年常綠,台北街頭比較特別的是木棉和菩提樹。木棉樹總是在綠葉落盡了才開花,使得木棉花格外的澄明和豔紅。
菩提樹呢,是冬天的時候,葉子一起落盡,開春時,像焰火爆開,冒出了綠芽。
由於昨夜的殘葉已凋謝幹淨,今晨的新芽更突顯出晶瑩、透明、翠綠、鮮嫩。那菩提樹的葉芽,每天都帶給我非常新的歡喜,而且每天都有新的葉芽繁茂出來,日日帶給我驚喜。
新長成的葉芽是完全無染的,全新的生命,那樣的純粹,那樣的精美。
我時常在想,為什麽初生的葉子會給我那種充滿力量的感動呢?為什麽成熟的葉子就難以使我動容?這可能來自兩個原因:一是新生,凡是新生都需要勇氣,並且令人感動。二是無染,當一片葉子從樹的心開出來的時刻,它完全沒有被外在的世界染著,當我們這些已被染著的心看來,就會感到慚愧了,如同我們看見繈褓中的嬰兒一樣。
樹的新芽與人的嬰兒,都是以無比的純淨來麵對世界,等到新葉長成,就是凋落的時機;如同嬰兒變為成人,就不免俗化、僵硬、老去。我想,如果一個人能不失去嬰兒的心,就可以找到“不老”的靈藥吧!
在古今中外的思想家裏,最歌頌嬰兒純淨的人應該是老子吧!在《道德經》裏,老子曾多次地談到對嬰兒之心的向往:
專氣致柔,能嬰兒乎?
(我們是不是能使我們的心氣專注導致柔軟,像嬰兒一樣呢?
——《老子》第十章)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
兒之未孩。
(世間的人是那樣的興高采烈,就好像享用豐富的酒宴或春天登上高台。唯有我淡泊恬靜不起波瀾,像還不會笑的嬰兒一樣。——《老子》第二十章)
為天下溪,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
(能做天下的溪穀,常德就成為自然不會散失,如回歸到嬰兒的狀態。——《老子》第二十八章)
聖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
聖人皆孩之。
(聖人對天下的人,謙虛懷讓;治理天下,有純樸自然的心。老百姓都能凝神靜聽,聖人疼惜百姓就如同對待嬰兒一樣愛護。——《老子》第四十九章)
我們從這些篇章可以看到老子理想的道,是希望人能回歸到那種天真無為、自然純淨的嬰兒之心。人的老去乃是無可奈何的,不過不管是聖人或凡夫,都應該有赤子的心情。
老子講嬰兒最透徹的是第五十五章:“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蜂蠆虺蛇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它的意思是含德最厚的人,可以和天真的嬰兒相比。蛇蟲蜜蜂都不螫他,凶鳥猛獸也不攻擊他。他的筋骨雖然柔弱,小拳頭卻握得很緊。他雖然還不知道男女交合的事,小雞雞卻常常勃起,這是他精氣充滿的緣故。他雖然整日啼哭卻不會喑啞,這是他血氣柔和的緣故。知道柔和的道理,就合於常道,了解常道就會清明,這對養生是吉祥的。如果反過來用欲望的心來支使氣力,便是逞強,逞強壯大則開始衰敗老去,這種不合乎道的事物,很快就會消逝。
嬌嫩的春天到了極致,就是暴烈的夏季;溫柔的秋日到了頂點,便是肅殺的冬季。
初戀的情侶仿佛剛發芽的春葉,然後葉子綠了,受塵世的汙染,葉子老了,總被雨打風吹而凋零。
想為天下蒼生奉獻的初發心,因為名利而僵化了,因為塵世的風雨而折斷,成為滿目肅然、自己看了都厭憎的老人。
這天下,竟沒有如初的嫩芽,沒有長存的春天,沒有永恒的戀情,沒有不老的心。我看著菩提樹的新芽轉成紅葉,內心總會有一種悲情。
渴望循著記憶的絲線,重新去編織自己曾有的那春天一樣的童心,那未受挫折之前對永恒之愛純淨的信念,那猶如拉滿弓弦射出的願與蒼生共悲喜的少年情懷。
俱往矣!俱遠矣!
於是我回到安全島上,看一些新芽的初生與變化,看那葉尖上昨夜晶明的露珠和嬰兒的淚珠,在陽光下絲絲飛去。就把握這純淨、清明、歡喜的一刻吧!
我想到唐朝詩人李賀寫的一句詩,自己配了一副對聯擺在案上:天若有情天亦老,情如無憾情補天。
從前,曾有朋友送我菩提樹的嫩芽烘焙的茶,我名之為“菩提茶”,喝的時候心裏總會浮出菩提樹的樣子,那清淡的菩提茶,使我思及自己最初的心,希望以那最初的心,來補綴日漸老去的歲月。
菩提茶要取最嫩的葉子,其他茶亦然。我從前不能深知,常常生起疑惑,為什麽最嫩的茶葉有味,老壯的茶葉反而無味?古代把茶葉分為小芽、中芽、紫芽、白合、烏帶五種。小芽,又叫鷹爪、雀舌、穀粒,是最好的茶。
中芽,又叫“一槍一旗”或“一槍二旗”,即中心一芽,外有一或二片稍卷的小葉。
紫芽,即葉轉紫色。
白合,是中一小芽,外包兩大葉。
烏帶,是帶蒂的葉。
要製最好的茶要用小芽,紫芽之後,為行家所不喜。長成“白合”與“烏帶”都算是劣茶了。
現在我知道答案了,唯有新長成的葉芽具有最圓滿的質地,它既未汙染,也不失去,這是為什麽最細小的葉芽滋味最好,也是老子說要回歸嬰兒的原因了。
生命所經驗的曆程,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們難以回歸嬰兒,因為我們有情,而“天若有情天亦老”!幸而,我們可以常常喝到鷹爪、雀舌、穀粒、一槍一旗的新茶,稍稍可以無憾,如果在老去的每一天,都能毫無遺憾地生活,那也就好了。
我喝春茶時,看春天的新葉長出來,一天天地變化著,就會覺得老子的“聖人皆孩之”是個警句,“專氣致柔,能嬰兒乎”則近於禪心了。
可歎的是,少年的人都沒有這種警覺,白居易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少年人稱他“老頭子”,回家就寫了一首詩《戲答諸少年》:
愧我長年頭似雪,饒君壯歲氣如雲。
朱顏今日雖欺我,白發他時不放君。
朱顏會消失,白發不會放過我們的。且讓我們一起飲茶吧!讓我們的心像茶葉初生尚未舒卷那樣,那時節我們既不為成功失敗掛懷,也不為男女之情憂心,更不為人生的長路而心情惆悵。
那時,我們隻是笑,並在笑中看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