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大茶壺與小茶壺
我從前在一家報館上班,坐大辦公室,是一百多人的辦公室,光是打工的工讀生就有好幾位。
在我們編輯台這邊的工讀生,是一位十六歲的少女,長得非常清秀可愛,同事都很喜歡她。她討人喜歡的不是長相,而是性情,每天都好像懷抱什麽樣喜悅的秘密來上班,然後一直抱著秘密的微笑下班,她對待每一位同事都像兄姐,語調裏有尊敬和體貼。
我很少看到性情那麽好的人。
令我最難忘的是,她知道什麽人是幾點來上班,誰喜歡喝開水,誰喜歡喝茶,在最恰好的時間,她會泡一杯茶來。
我每天上班的時候,都會發現桌上有一杯熱騰騰的茶,天天都使我非常感動。我在還沒有喝茶前,就會跑去跟她道謝:“小妹,真謝謝你呀!”然後就會看到一朵微笑像花兒開起來。
報館裏的茶葉通常是粗糙不堪的,卻因為她的細膩體貼,使我覺得那茶非常好喝。我時常對小妹說:“像你這麽細膩的人,長大以後,世間哪有男子可以與你匹配呢?”
後來,小妹因上學而不再來報社打工,我每天上班時,看到空的茶杯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懷念與感傷。
如今,我離開報社也有十年了,上司與同事的臉都因為時間而模糊,但小妹的臉還非常清晰地越過時間,她泡的茶——那把粗茶泡得很好喝的茶——還常熱騰騰地從心裏湧出來。
從那時候,我就知道泡好喝的茶不一定要好的茶葉,不一定有什麽特別的技術,隻要有細膩體貼的心和對待人的善意,再普通的茶裏也有無盡的滋味。
許多喝茶的人都不免會執著於用小壺喝茶,認為這才是“功夫茶”,用大茶壺或大茶杯泡茶的人是不會喝茶的,這是一個錯誤的見解。一個人用蓋碗也可以泡出好茶,而大茶壺裏也有特別的滋味。
記得童年時代,鄉間的十字路口,或寺廟車站的門口,都有大茶壺的“奉茶”,奉茶的茶葉都不會很好,是茶枝煮成的,也有一些是米茶、麥茶、決明子茶,但是用大碗一咕嚕灌入喉中,一陣清涼到底。想到那些不知名的奉茶的人,他們用心煮茶,給過路人清涼的善心,就會非常感動。
一直到現在,鄉間的公園也有為人泡茶的人,他們帶著一把大茶壺,幾具玻璃蓋杯,在鄉下的涼亭衝茶給人喝,清晨或黃昏到那裏去喝茶,一碟瓜子、一盤象棋,就會使我們感受到茶中也有情味。
喝小壺茶,是明朝才開始的,明朝以前的人都以茶碗喝茶,寺院裏則是用大茶壺喝的。想想,在唐朝數百人或千人以上的寺院,敲了木魚或打了茶鼓,僧人魚貫而入,排成幾排,管茶的“茶頭”和“茶座”,用一個大茶壺,傾注在茶碗裏,大家安靜地喝茶,提神靜心以便等一下繼續打坐修行,光是想想那樣的場麵就要令人動容。
泡茶的人比泡茶的技術重要,喝茶的心比茶葉更重要。
我曾經聽過一個關於泡茶的故事:
有一位女大學畢業以後,去應征文書的工作,被公司錄取了,由於公司裏沒有文書的缺,經理就暫時安置她做泡茶的工作,領文書的薪水。
一開始,她很開心,認為泡茶的工作簡單,又可以領文書的薪水,很安心地為公司同仁泡了一段時間的茶。
過了一年多,她心裏開始嘀咕,自己是堂堂的大學畢業生,老是做著低三下四的泡茶工作,心裏很不開心,不但端茶時表情鬱鬱,連泡出的茶也很難喝,弄得整個公司氣氛僵硬,人心惶惶。有一天經理喝了一口茶就吐了出來:“堂堂大學畢業生連茶都泡不好,幹脆離職算了。”
少女聽了很傷心,決定當天下午就提出辭呈。正在這時候,公司有一位重要客戶來訪,談一筆數目很大的生意,經理便叫她泡茶出來招待客人。
少女擦幹眼淚,心想:“這可能是我在這家公司泡的最後一壺茶了,不如好好地泡,不要讓人覺得我連茶也泡不好。”
她非常專心細膩地泡茶,用燦爛的微笑端茶出去,客戶隻喝了一口就說:“呀!好久沒喝過這麽好喝的茶了。能把茶泡得這麽好的人,做任何工作都可以勝任的。”經理也喝了一口,久久說不出話來,這同樣的茶葉泡出來的茶水,和早上已經完全不同了。
這故事的結局很好,公司做成一筆大的買賣,少女的辭呈被退回,立刻調任文書的工作。
我喜歡的人生態度,是工作與泡茶是同一回事。一個能在泡茶時專心的人,工作也會專心。因此,泡茶給人喝是一種很好的供養,並不是卑微的事。
我喜歡小壺茶、蓋碗茶、大壺茶都能泡得很好,並且有好心情去喝。擺在我們眼前的小茶壺,可以為三五知己而傾注,如果我們能盡心地去愛朋友、體貼朋友,泡起人生的這把大茶壺就容易得多了。
偶爾會想起十六年前為我們泡茶的小妹妹,她現在也是中年的人了,一定也經驗了一些滄桑。我想,她一定很幸福地生活著,一直有花樣的微笑。因為我深信:
“能把茶泡得那麽好喝的人,做什麽都會成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