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數人,有香港作家,有國內刊物編輯,其中不乏詩人。一路之上,評山論水的笑聲話語不絕於耳。遊罷水簾洞,朝鷹嘴岩走去。腳下的小路逶迤於巉岩怪兀的峰石叢中,崎嶇坎坷,但真正難走的路還是從流香澗去九龍窠的山澗。那兒披滿藤苔的峰岩高聳對峙,小路像一根被人順手丟下的草繩,起伏彎曲地臥在山澗裏。出了流香澗,原以為路該平緩些了,誰知腳下的小路竟簡直不能稱其為路——荊棘絆腳,雜草掩道,且還時有時無地穿沒在茶園中。有時走到峭壁前,你以為路斷了,抬頭一看,它卻化成一條條斜插於崖坡上的石板階梯,依然蜿蜒而上。
畢竟,九龍窠那叢神奇的茶樹之王——“大紅袍”太負盛名了。據傳古代某朝皇帝禦駕武夷遊覽,突然患病不起,山僧獻上了這叢茶泡製的茶水,皇帝病痛全消,便脫下大紅袍令人披在茶樹上,以示敬意,這叢茶樹便因此得名。於是乎“投米飯於茶水中,頃刻可見消融”,“崖高千尺,每每收采,僧人須喚馴猴攀摘……”之類的傳說便給“大紅袍”抹上了傳奇而瑰麗的色彩。單憑這些,“大紅袍”在我們遊程裏占有多麽誘人的一席,以致我們如此不辭辛勞地攀越而來,該是可以理解的吧。
誰知當我們疲憊不堪地來到九龍窠,隻見三五米高的峭崖坡上,煢煢然立著三株蒼老的茶樹時,都不由大失所望。這三株茶樹枝虯葉瘦,色調深沉。論模樣與崖下的茶叢並無差別,論色調還不及崖下的茶叢鮮嫩。要不是峭壁上刻著“大紅袍”三個大字,我們甚至會以為那不過是一團荊棘,或者是一簇雜木呢。也許事前我們所懷的希望過高了吧,歸途上大家顯得有些怏快不快。捫心而問,我們對“大紅袍”究竟抱著什麽希望,還說不清楚。但“大紅袍”總不致如此寒磣索然卻是淺而易見的,這種情緒直到第二天參觀茶廠之後才消除了。
參觀崇安茶廠是在次日下午。乘車從縣城出發,公路兩旁是一望無際的茶園。那成片成片的茶園,密布緊挨,紛繁如海地直鋪遠山腳下。當微風吹過,碧綠的茶葉掀動著一層層起伏的綠浪,我們恍若置身於碧波萬頃的大海之上。不是嗎?隨著公路的起伏,我們開始了一次別具風味的航行。路逢高處,我們如駕一葉輕舟漂浮於碧波之上;路轉低時,我們的旅行車像被碧波吞沒,在茶蔭下潛行。武夷山啊,你是茶的海洋,你是茶的故鄉。
茶廠坐落在公路旁,乍一看很不顯眼,陋房舊牆,既無漂亮的門樓,也無高大的廠房,就像九龍窠崖坡上那叢名噪天下的“大紅袍”一樣,無論如何我是無法將它同曆史悠久、馳名中外的茶廠聯係在一起,我們在廠長的導引下,參觀了茶葉生產的全過程。起初大家還不停地問這問那,當我們佇立在一筐筐葉梗粗大、卷曲似蠶、烏黑若焦的成品前時,大家沉默了,內心似乎都有同感,難道眾###譽的武夷名茶就是這副模樣。這可真有點出乎我們意料。
廠長姓劉,瘦高個,清臒的臉上掛著樂嗬嗬的笑容,他仿佛看出了我們的疑惑,笑著說:“怎麽?其貌不揚吧?請上樓,我們品茶去。”
隨廠長上樓。客廳裏窗明幾淨,電爐上小鋁壺正吱吱作響。乘燒水之暇,劉廠長興致勃勃地介紹說:茶葉生產分紅茶和綠茶兩大類。按加工方法區分,前者為發酵,後者為不發酵,武夷岩茶是介乎兩種加工方法之間的一種半發酵型,這種茶通常被稱為烏龍茶。但在武夷山區,人們卻習慣稱它為武夷岩茶。武夷岩茶之所以成為茶中上品,是因為它有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武夷山麓山穀深幽,泉流不絕,常年雲霧繚繞,再加上這兒大都為酸性沙壤土,這都是茶葉生產難得的條件。除人工開拓的茶園外,武夷山還有一個奇特的盆栽式茶園,即利用天然的洞石岩隙,填土栽茶,一處一株,或一處數株成叢。這單株單叢的茶,往往是很名貴的茶,如“大紅袍”就是一例。劉廠長說的眉飛色舞,語態中流露出親切自豪之感。
“‘大紅袍’真的那麽神嗎?”香港作家彥先生問。
“可惜‘大紅袍’每年僅產一斤左右,無法讓大家領教……不過,一會兒請大家嚐嚐僅次於‘大紅袍’的‘肉桂’,‘大紅袍’的滋味也可以略窺一斑了。”
劉廠長抱歉地這麽說,我們似乎並不感到遺憾。因為眾口爍金之物仿佛都難免有些名不副實,就憑“大紅袍”那副寒磣樣,能“神”到哪兒?一會兒工夫,水開了。投一撮茶於盞中,注滿水,上好蓋。片刻,剛一揭蓋,不料滿屋彌漫著一股芬芳的香味。我們傻端著杯子,連聲誇香,卻不知如何賞香。你看劉廠長是怎麽賞香的:他取杯蓋底沾刮些茶水,四下一涮,潑掉,這才將杯蓋放在鼻前。我們模仿劉廠長的做法,甭提怎樣一股芬芳沁入腑腔。看來劉廠長是位品茶的行家,你看他品茶時的那副模樣,眯著眼,然後,輕呷口茶在嘴口一漱,吐掉,隨後再吸一口氣,慢慢呼出,我們模仿著劉廠長,茶初入口,稍覺有些苦澀,剛將漱口茶水吐出,便覺一陣甘洌之氣緩緩襲來,再一呼吸,倍覺口舌鼻腔都是香味。
幾盞茶後,我們以為該告辭了,誰料精彩的節目還在後頭。劉廠長引我們走進鄰室,這似乎是專為品茶而設置的一間屋子,四周排滿架子,架上盡是裝滿各種茶葉的錫盒鐵罐,一張鑲嵌著白瓷磚的長桌當間而立,上麵依次擺著三隻茶盅。我們這才明白,真正的品茶現在才開始。
四盅茶都是武夷岩茶,同時武夷岩茶又依次分為奇種、水仙、肉桂三個品種。經劉廠長開導和反複品嚐,已略能辨出不同味道。武夷岩茶初入口時雖都覺苦澀,但亦有清濁之分,濃淡之別。奇種的苦澀較清淡、柔和,隨之而來的甘甜也較清淡。水仙的卻很濃烈,而後亦倍覺甘洌爽口,肉桂介乎兩者之間,似乎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感覺。
這是味,再說香。奇種略帶草香,水仙香味馥鬱,肉桂則清芬纏綿。奇種的草香,不是仲夏原野上那種濃鬱的草香,而是暮秋草籽碩結,香中隱雜著一股淡淡的艾蒿香味。水仙濃烈馥鬱的香味裏,總感到透出一股茉莉般撲鼻的芬芳。相比之下,肉桂則顯得清幽極了,這清芬的香味讓人難以捉摸,有時你覺得它清淡,淡若蘭花樣的幽香;有時又覺得它濃鬱,濃似一掬盛開的玉蘭。總之,這香味似乎有生命,能隨著品茶時的心情而變化。我驀然感到,肉桂尚且如此,肉桂之上的“大紅袍”該是可以想象的了。
“怎麽樣?”劉廠長笑眯眯地問我們,那頗為認真的神態似乎非讓我們說出個所以然不可。
這個問題提得簡單,回答卻很難。多虧詩人的想象力是豐富的。你瞧,彥先生品了口奇種,眯眼默想了一下,說:“這是一位溫柔多情的日本姑娘。”大家都笑了,連劉廠長也笑得那麽開懷,無疑大家接受了這個近乎於怪誕、但是新奇的比喻。於是,香港詩人黃先生高舉起裝著水仙的那隻茶盅說:“那麽,這就是一位蒙古姑娘了!”嘿,把先苦澀後甘爽的感覺,轉換成一位熱情奔放的草原姑娘的形象,詩人的比喻和想象可謂奇妙!忽然,我覺得大家正瞅著我,天哪,我怎麽還端著那盞肉桂呢!這等於接過一道難題。“肉桂”該是哪國姑娘,它似乎應是仙界姑娘。因為它妙不可言,既感奇妙,卻又不可言狀,那似乎隻有仙界可覓。
我說出這個想法,惹得滿堂發笑。不料,劉廠長卻笑嗬嗬地說:
“錯了,錯了,‘肉桂’還是人間姑娘,‘大紅袍’才是天上的仙女呢!”
一時間,我們大有麵麵相覷之勢。是啊,當初我們怎麽那樣輕看了“大紅袍”呢?茶能清心,茶能明目,不消說茶有多少種醫療上的妙用。還不曾離開茶廠,我們已領獲了一個近乎醫效的收益,便是萬萬不可——以貌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