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在中國有悠久的曆史,茶的祖籍是在西南地區。貴州發現4000年前的茶籽化石。現在仍生存的雲南猛海縣黑山密林中的野生大茶樹樹齡約1700年,樹高32米,可謂茶樹之王了(茶是灌木,向無如此之高)。最早,茶是作為治病的藥物,大約與“神農嗜百草”的傳說有關。茶由野生發展到人工栽培,在西漢時期。從晉到南北朝,茶樹的栽培才沿江而下,傳到江南,而到了唐代已漸普及全國,“天下尚茶成風。”著名的茶的研究學者陸羽、盧仝便是唐代人。每誦“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句,使我想起當時是用清冽的泉水烹茶,茶葉煮熟味必苦澀,不一定合乎現在人的飲茶習慣。宋代民間茶肆林立,我去開封,曾去樊樓故址訪古,懷想當初汴梁勾欄、瓦舍和茶樓的流風餘韻,一點影子也沒有了。一問,方知東京的陳跡,經過幾度黃水泛濫,早埋藏在地下兩三米處了。對茶道,我是外行,所知僅此而已,不敢炫惑欺人。
嬰兒是喝奶水成長的,與茶無緣。我是什麽時候開始喝第一口茶的,記不清了。童年時代,我生長在鎮江,大人吃茶,我也跟著吃茶。當時一點不懂得茶葉有許多學問,飲茶有許多講究,喝的究竟是龍井還是雨花茶也不知道。記得那時每逢伏天,父親便在家門口設缸施茶,供過路的窮苦人解暑。我想那茶葉一定好不了,絕不會是毛尖、雀舌。茶杯從不消毒,人人拿起就喝,也沒聽說過鬧肝炎。鎮江江邊有家“萬全樓”,最近我去察看,原址早已不存,僅有一塊基石:“萬全樓旅館”。據鄰人說:樓早毀於火。當時,大人去吃早茶,常帶我去。講究的人自己帶茶葉,這時才聽說“龍井”這名字。茶博士的胳膊能擱一摞蓋碗,他手提銅壺開水,對準茶碗連衝三次,滴水不漏,稱作“鳳凰三點頭”。其實,我那時心不在茶,而注目子眼鏡肴肉、三鮮幹絲和冬筍蟹黃肉包子,吃完這些還得來碗刀魚麵或鱔絲麵或雞火麵,肚子填滿,然後牛飲幾大碗茶解渴而去。離“萬全樓”不遠,還有家“美麗番茶館”,當時是所謂“上流社會”的時髦交際場所。有一次,用罷奶油鮑魚湯、牛排,端上一杯墨黑的茶水。我的塾師冬烘先生見別人往杯裏加牛奶、加糖,也如法炮製,不料竟錯將鹽當糖,呷了一口,不禁皺起眉頭勉強咽下喉嚨,再也不敢喝了。事後,塾師對我說:“番菜好吃,可最後這杯又鹹又苦的洋茶,實在不敢恭維。”這種“洋盤”笑話今天聽來還以為是故作驚人之筆呢。
鎮江的對岸是揚州。素知揚州人泡茶館和泡澡堂子是兩手絕活,流行一句諺語:“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我年少時僅去過揚州一次,親戚邀我上聞名的“富春花局”吃早茶。當時這爿茶館還是一座舊式的瓦房院落,擺設了許多花卉岔景,前前後後擠滿了茶客,據說六都是鹽商和買賣人談交易。“富春”的茶葉與眾不同,講究“雙拚”,杭州的龍井與安徽的魁針鑲成,既有龍井的清香,也具魁針的醇厚。它的點心最精致,拿手的是三丁包子(雞丁、肉丁、筍丁)、三鮮煮幹絲、幹菜包、燙麵蒸肉餃、蘿卜絲燒餅、翡翠燒賣、千層油糕等等,包子的美味至今過半個世紀了依然為之垂涎。幹絲講究刀功,薄薄的一片豆腐幹能切成二十片,再切細絲,切得細才入味。最近我又去了揚州一次,“富春”還是“富春”,可是點心的質量下降了。另外,揚州的“獅子頭”,確比鎮江高明,考究細切粗剁,肉嫩味鮮,團而不散,入口即化。揚州人取笑鎮江的“獅子頭”扔過江來能把人腦袋砸個大鼓包,言其堅硬而肉老。這是題外話了。
我在南京讀中學,星期天也和同學上夫子廟吃茶,什麽奇芳閣、六朝居、魁光閣都去過。我的目的不在飲,而在吃。茶館供應的茶葉不講究,那幾家的點心也不如揚、鎮,但是清真的煮幹絲和牛肉麵不賴。我喜歡用長條酥油燒餅蘸麻油吃。這樣的燒餅不輸黃橋,至今向往。泮池的秦淮畫舫上也賣茶,不過那裏以聽歌選色為主,醉翁之意不在茶也。
後來到了上海,我一次也未去過城隍廟湖心亭的茶館,更不敢上大馬路和四馬路的茶館,那是流氓“白相人”吃“講茶”的地方。南京路“新雅”每天下午開放二樓茶座。廣東館子不興喝綠茶、花茶,我叫一壺水仙、菊普或鐵觀音,慢慢品茗。“新雅”的廣東點心也很地道。一到四點鍾,茶座上經常可以遇見文藝界的朋友,包括30年代的“海派”作家、小報記者和電影明星之類。相互移座共飲,談天說地,有些馬路新聞和名人身邊瑣事的消息,便是由茶餘中產生而見諸報章的。有時談興未盡,會有熟人提出會餐,願“包底盤”下館子吃一頓,五六個人也不過四五元錢。
蘇州人也愛坐茶館,多半是“書茶”,是為聽評書、彈詞而每日必到的老茶客。這種茶館遍布大街小巷,而我卻愛上“吳苑”。這裏庭院深深,名花異草,煞是幽雅,似乎不見女茶客,也不賣點心,閑來嗑嗑瓜子而已。茶館畢竟是男人的世界。
我在廣東住的時間較久,不但城市到處有茶樓,農村四處也有茶居。廣東人飲茶是“茶中有飯,飯中有茶”。珠江三角洲的耕田佬是每天三茶兩飯。解放前是早、中、晚都有茶可飲。天剛發亮,就有人趕去飲茶了。如果一個人獨溜,先在茶樓門口租一疊小報慢慢消遣。老茶客照例是“一盅兩件”(一杯茶,兩個叉燒包或腸粉、燒賣、蝦餃、馬拉糕兩件),花費有限,足以細水流長。午茶實際是午餐,除了各式茶點外,添售可以果腹的糯米雞、裹蒸、炒河粉、伊府湯麵、什錦炒飯等等。廣東朋友常說;“停日請你去飲茶”,實際算是最經濟的請吃便飯。也有的隻是一句隨便應酬話,我也碰到這樣的“孤寒佬”,晚茶都在晚餐之後,旨在朋友之間白天忙了一天,飯後休息休息。更晚的是十點以後的“宵夜”了。廣東茶點真是五花八門、名目繁多,不像北京、天津一年四季的豆漿、油餅、果子。點心是推著車子送上桌的,隨意開列幾種:鹹點如彩蝶金錢夾、肫片甘露批、脆皮鯪魚角、香蔥焗雞卷、栗子鮮蝦酥、鮮菇鴛鴦脯、煎釀禾花雀……甜點如生磨馬蹄糕、杭仁蓮蓉堆、鮮荔枝奶凍、雲腿甘露菊、冰肉雞蛋盞……另外有小碟豉汁排骨、鳳爪、雞翼等等。
真正考究飲茶的是粵東潮汕和閩南人。飲茶就是飲茶,一般去人家做客,主人捧出紫砂小壺、白磁小杯和安放茶具的有孔瓷罐,隨飲隨沏,步驟有:治器、納茶、候湯、衝煮、刮沫、淋罐、燙杯、灑茶八道程序,真是講究到家了。壺內茶葉放得滿滿的,茶汁之濃似酒,緩緩地呷,細細地品,醇厚濃釅,清香甘芬,飲後回味無窮。閩南人非常考究歎茶(歎即品賞讚歎的意思),茶葉用的是烏龍,講求安溪的鐵觀音或武夷山岩茶,幾乎天天飲、時時歎。所以人說:“閩南人有因喝茶喝破產的。”我到了泉州、廈門,方知其言不虛。
抗日戰爭時期,我有大半時間在四川,東西南北的主要縣城幾乎跑遍。四川人慣飲沱茶,這是一種緊壓茶,味濃烈而欠清香。四川到處有茶館,山溝溝的窮鄉也不例外。茶館隻賣茶,不賣點心,是名副其實的喝茶。沱茶很經泡,一盅茶可以喝半天。有人清早來沏盅沱茶,喝到中午回家吃飯,臨走吩咐“麽師”:“把茶碗給我擱好,晌午我還來。”“麽師”便將他的茶碗蓋翻過來。撂在一邊。因此,茶可以上午喝,下午又喝。這種茶客可謂吝嗇到家了。茶館是“擺龍門陣”的地方。人說,四川朋友能說,可能是從“擺龍門陣”練出來的功夫,也許有此道理吧。四川茶館也是舊社會“袍哥”們談“公事”的場所。那時代,某些茶館是與黑社會有聯係的。有一次,我獨自去川西北彝族地區辦事。到了江油中壩,當地人說:“再往山裏去,路上不太平。中壩鎮子上商會會長王大爺是這一帶的‘舵把子’。這人愛麵子、講交情,何妨去看望他,包管你沿途有人接待,平安無事。”果然,我每逢在墟場的茶館歇腳,馬上店老板就上前恭恭敬敬地連聲問好。臨走,我開銷茶錢,店老板硬是不收,說是:“王大爺打了招呼。你哥子也是茶抬上的朋友,哪有收錢的道理?二回請還來擺嘛。”我正納悶,長途電話也沒這樣快,店老板是咋個曉得的?原來抬滑竿的伕子已被叮囑過,讓我一進茶館就坐在當門的桌子口上,自有人前來照料。他們當我也是“袍哥大爺”呢!
談到這裏,我始終沒涉及北京的茶館。為什麽?我在北京前後住了四十多年,說實在的,除了若幹年前去中山公園長美軒、來今雨軒和北海漪瀾堂、仿膳喝過香片之外,一次也未進過其他茶館。現在公園裏久不賣茶了,有的隻是大碗茶,太沒意思,對不起,不敢領教。
198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