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茶文化是一門高雅的學問,品茗乃韻事也。小時候愛喝家鄉自製的桂花茶,隻覺得甘芳好喝,不知品茶為何事。及長,煙與茶俱來,飲茶也隻是因為煙吸多了解渴而已。茶香似不及煙香誘人,盡管有煙癮者是少不了要飲茶的。吸煙四十餘年,現已戒絕五載,總覺得若有所失,生活中減少了一大樂趣,這時候茶葉就顯得分外重要,漸漸體會到蘇東坡詩句“從來佳茗似佳人”的譬喻之妙。
中國的茶葉品種繁多,各取所需,不遑細述。30年前初到福州時參觀茶廠,進入門簾嚴嚴的窨製茉莉花茶工場,驟覺濃烈的花香襲人,幾乎令人暈眩。福州花茶名揚海內外,確有其齒頰留芳的獨特風味。不過飲茶總以茶葉自身為上,一切形形色色花香窨製的茶葉,除茉莉花茶以外,餘如玉蘭花茶,玫瑰花茶、珠蘭花茶、柚子花茶和玳玳花茶等等,雖然各有自己的香味和風韻,而茶葉的原味則大為減色。《群芳譜》載:“上好細茶,忌用花香,反奪其味,是香片在茶葉中,實非上品也。然京、津、閩人皆嗜飲之。”至於摩洛哥等國家用中國綠茶加重糖和新鮮薄荷葉子煮而飲之,簡直有點不可思議了。
我喜歡頭春新綠,這是清明前焙製的綠茶。獅峰龍井或洞庭山碧螺春新茶當然是佳茗,然其上品殊為難得。50年代在前輩作家靳以家裏啜飲龍井新茶,沏茶餉客時,主人說這是方令孺特地從杭州托人捎來的。方是一位前輩女作家。當時隻見茶盅的邊緣上浮繞著翠碧的氤氳,清亮鮮綠的龍井茶葉片透出一種近乎乳香的茶韻。我慢慢啜飲,衝泡第二次時,茶葉更加香醇飄逸,那堪稱極品的龍井茶至今難忘。有時一杯茶可銘記一生。遺憾的是龍井茶泡飲三次後便淡而無味。碧螺春比龍井耐泡,新茶上市時,飲碧螺春也是不可多得的美的享受。這兩種茶葉倘若是真正的極品,曆來售價奇昂,即或有那麽一斤半斤,多半是用來饋贈親友的。
入閩後,每年春茶登場,我倒是常有機會,以較為廉宜的價格,從產地直接向茶農購得上好綠茶。綠茶不易保存,儲藏如不得法,時間稍久便失去色香味。因此新茶一到,最好不失時機地嚐新。試想在春天的早晨,一杯滾水被細芽嫩葉的新茶染綠,玻璃杯裏條索整齊的春茶載沉載浮,茶色碧綠澄清,茶味醇和鮮靈,茶香清幽悠遠,品飲時頓感恬靜閑適,可謂是一種極高的文化享受。麵對綠瑩瑩的滿懷春色,你感到名副其實的在飲春水了。
每一個飲春茶的早晨仿佛是入禪的時刻。
我總認為,福建的功夫茶才是真正的茶道,陸羽的《茶經》便對功夫茶有詳盡的記述。烹飪工夫茶,茶具以宜興產者為佳,通常一茶盤有一壺四杯,壺盤器皿皆極精巧,“杯小而盤如滿月”,“且有壺小如拳,杯小如胡桃者。”到閩南一帶做客時,主人輒以功夫茶奉客,先將烏龍茶裝滿茶壺,注入沸水後,加蓋,再取沸水遍淋壺外。此時茶香四溢,乃端壺緩緩斟茶,挨次數匝入杯內,必使每杯茶湯濃淡相宜。飲茶時先賞玩茶具,次聞茶香,然後細口飲之。這一番過程便足以陶冶性情,更不用說那小盅裏精靈似的濃釅茶湯了。嚐見閩南一業餘作者到省城修改劇本,隨身攜帶小酒精爐燒開水,改稿時照烹功夫茶不誤,怡然自得,乍見為之驚歎。據說閩南有喝功夫茶至傾家蕩產者,也有飲茶醉倒者,可見愛茶之深。
日本茶道無疑是從中國的功夫茶傳過去的。他們有一整套繁文縟節的茶道儀式,崇尚排場,近乎神聖了。在日本的家庭裏做客時,奉侍茶道就隨便得多,也簡單得多。不論繁簡,茶道用磨研成粉末後泡製的濃茶是苦澀的。不過細加品嚐,確乎也有幾分餘甘足供回味。
旅閩歲月久長,尤其是這幾年戒了香煙後,對半發酵的烏龍茶家族中的鐵觀音就更偏愛了。鐵觀音的魅力倒不在於烏潤結實的外形,它的美妙之處是茶葉有天然蘭花的馥鬱奇香,溫馨高雅,具有回味無窮的茶韻,是即所謂觀音韻。
我的生活中賞心樂事之一,便是晨起一壺佳茗在手,舉杯品飲,神清氣爽。一天的寫作也常常是品茗開始的。最好是正宗的超特級鐵觀音,琥珀色的茶湯入口清香甘洌,留在舌尖的茶韻散布四肢百骸,通體舒泰。此時以佳茗喻佳人遂愈見貼切,鐵觀音真是麗質天生、超凡脫俗、情意綿長、舉世無雙了。
今春從香港帶來台灣產的鐵觀音,取名“玉露”。湖綠色的圓茶罐,用墨藍的棉紙包裹,襯以帶著白斑點的鵝黃色夾層紙,外麵的白色包裝上是明人唐寅的山水小品,古趣盎然。文字部分力求雅致,說:“衝泡與享用佳茗,是一種由技術而藝術,藝術而晉至一種奇妙境界的曆程,貫穿這個曆程的基本哲理在得一個‘靜’字。”好一個“靜”字!這段文字深得廣告術之三昧,別具匠心。開罐泡飲,茶湯呈嫩綠色,茶葉中依稀也有幾分觀音韻。奈何橘枳有別,總不如得天獨厚在安溪本土出產的鐵觀音味道純正。據說在台灣類似的鐵觀音很多,有一種叫“春之韻”的,這一芳名庶幾配得上佳人之稱。
“從來佳茗似佳人”,確是千古絕唱,此生若能常與佳茗為伴,則於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