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咖啡與茶
幾年前,我在一家外國公司打工,每天泡在茶和咖啡裏,靠這些與水混合的東西來驅趕昏昏睡意和疲勞。常常拿著兩樣杯子去洗,久而久之竟生出了些感想。
每次衝咖啡,隨著熱水落入杯底,立刻便能看到奮身而起的深濃色溶液。水與咖啡的交融幾乎無需時間。再加上糖和伴侶,一杯香濃美味的咖啡便備好了。咖啡、糖和伴侶以及將它們溶在一起的水看起來渾然天成,彼此無法分開。它是一次性的,僅此一杯。喝完咖啡的杯子無需費力就能衝洗得幹幹淨淨。茶則不同。茶與水永遠無法相溶。茶葉最初漂在上麵,吃透了水才一葉一葉落下。茶的真正滋味在第二杯以後。茶有點孤芳自賞,不需要伴侶,但卻禁得住一衝再衝。茶葉沉在杯底,隻將水改變顏色,卻永遠不獻身於水。它們濃濃地擠成一堆,隻在水落下時或急或緩地竄一下,過後又歸於沉靜。茶漬不知不覺就爬滿了杯壁,像長進去一樣很難去掉。最好的辦法是硬碰硬,或用食鹽一下一下打磨掉。
咖啡與茶都有苦味,一個醇香濃鬱,一個清爽怡人。咖啡易使人旺,茶易使人靜。咖啡是渾湯濃味,過把癮就完,茶則餘韻嫋嫋,滋味悠長。“掃雪烹茶”幾乎是文人雅士的一個象征,鄭板橋的“閉柴扉,掃竹徑,對芳蘭,啜苦茗”雖自封為勞苦貧病之人的至樂,實則名士之風雅存焉。
喝茶的人幾乎都口角春風,飲完咖啡則像子彈上了膛一樣幹什麽都有了豪氣。這樣一來,偏愛考證的人很容易就能為國人愛清談,西人愛實幹找到些零根瑣據。
加了糖和伴侶的咖啡極易讓人聯想到西方文化的多元與廣納百川。西方文化博大精深皆有矣,但論其深,則難抵東方杯底的茶葉。這些茶葉經過千年曆練,孕育出了被褐懷王的老子、有凡人情趣的孔子以及諸多專攻心術的厚黑學家,還將高深莫測的佛學在流入中土後衝淡成了一杯“雲在青天水在瓶”的人間清茗。喝過的人都忘不了它那寓高深智慧於平淡凡俗的獨特韻味。
東方這道茶的確獨具魅力,它撇開西人不遺餘力追求知識和真理的方式而獨尊體驗和“智取”。它讓你先靜下來,潤一下口舌,再把滋味慢慢傳遞給你。它使你的心跳漸漸平和,再讓你從微微的苦味中析出甜來。滋潤你的茶葉永遠不會泛到表麵,它們隻沉在你的潛意識裏,使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它的牽製。而你一經熏染便不可避免地打上它的印跡,或身不由己,或甘之如飴,不經過硬碰硬,實難擺脫出來。有時就算硬物相加,它還有以柔克剛的對策,生命力頗為強健。
茶常常是飽經滄桑者“欲說還休”時的替代物,“愛上層樓”的年輕人聚在一起則愛喝咖啡吃綴著紅櫻桃的奶油蛋糕。我注意到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細節:一杯咖啡總是一覽無餘,而喝茶的人則習慣於把杯子蓋上。
離開公司已經很久了,咖啡已時斷時續,但茶卻一直喝到現在。茶的餘味總讓我想起二胡那細細的餘音,聲音斷處仍不絕如縷,有點淡淡的傷感,好像一抬頭還能看到許多年前的月光。
我總是一口氣把咖啡喝完,又總是一口一口地去品茶。
1997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