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楷模:咖啡館的老人
僅巴黎市的中國餐館,就多達3000家,這隻是東方外來“吃文化”的“入侵”。而作為法蘭西“喝文化”的產物的咖啡館,在巴黎究竟有多少家,恐怕多得誰也說不清。
可以說,咖啡館是各個時代聚集在巴黎的思想家、文學家和藝術家們靈感的搖籃。
咖啡使精力過剩的巴爾紮克越發神采飛揚,晝夜伏案去編排那驚心動魄的《人間喜劇》……
地處克利希林蔭道入口附近的巴蒂克諾勒咖啡館,則是當年印象主義畫派向古典畫派發動進攻的大本營。庫爾貝、馬奈、雷諾阿,修拉等大師們,每周必在這兒聚會兩次,秣馬厲兵……
拉丁區的花神咖啡館,成了著名作家們的薈萃之地……存在主義的鼻祖薩特,常在聖日耳曼附近的“兩個煙蒂咖啡館”會客……煙霧繚繞,唇槍舌戰,君子之交淡如水;思緒萬千,百感交集,糞土當年萬戶侯……區區咖啡館,即是人生大世界。
位於繁華的香榭裏舍大道的“富凱咖啡餐館”,90年來,更是高朋滿座,貴客盈門。
英國元帥蒙哥馬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解放巴黎的那一天,選中“富凱”舉行慶典。多年來,這家咖啡館曾接待過波蘭鋼琴家魯賓斯坦,意大利音樂指揮大師托斯卡尼尼,希臘船王奧納西斯,英國首相丘吉爾,美國總統艾森豪威爾……至於巴黎文藝界名流,如電影演員貝爾蒙多、裏諾·凡杜拉、阿佳妮,漫畫家米歇爾·福隆等,則是“富凱咖啡餐館”的老主顧。去年電影愷撒獎的得主們,雲集“富凱”,開懷暢飲,通宵達旦……難怪巴黎的一家周刊,發出這樣的感歎:“若想嶄露頭角,請上富凱咖啡餐館。”
以上這等去處,畢竟是巴黎咖啡館中富豪名流光顧的姣姣者。絕大多數咖啡館,則是為勞累疲倦的百姓,提供一個休息消遣的場合,其功能有如中國的茶館。
也正如中國的茶館,在咖啡館呆得時間最久的常客,多半要數那些退休後孤獨的老人。
所不同的是,這裏的咖啡館一般都整潔安靜,少了中國茶館那特有的、有時是很有人情味的嘈雜人聲。老人們要上一杯咖啡或是啤酒,各自慢慢品嚐,偶爾相互寒暄幾句。這樣靜靜地坐上幾個小時,甚至半天,然後拿起手杖,道一聲“再見”,緩緩走回家去。
這是巴黎那些孤獨寂寞的老人,消磨晚年時光的主要場所。
在我居住的巴黎第十區,居民多為工人、教師和小職員。按具有等級觀念傳統的巴黎人的劃分,這裏屬於“窮人區”。這裏的咖啡店,當然也隻能算作窮人的咖啡店。我住所四周,就有許許多多這樣的咖啡店。
我有時也隨便走進一家咖啡店坐坐,花4法郎喝杯啤酒。或者坐在涼爽的人行便道上,或者透過室內寬敞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困惑地琢磨著這個於我來說十分陌生的城市。當然,少不了隨身帶著速寫本和一支筆。
無論繪畫還是攝影,除了風光,我對老人的形象更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們佝僂的身軀,眼中深藏的神情,口中輕微的歎息,以至臉上的每一道皺紋,似乎都能告訴我一個無言的故事……相比之下,青春的軀體,年輕漂亮的麵孔,對我來說,除了“好看”之外,總覺得少了一種深層的、激動人心的感染力。
法國是個高福利的國家,醫藥衛生設備十分齊全,具備各種醫療手段和人壽保險。即便如此,人們依然逃不脫衰老。比起重人情倫理的東方家庭,法國的老人需要承受更多的、精神的孤單與寂寞。
……一個係著黑色領帶、身材矮小的老頭,步履蹣跚地走進了咖啡店。取下深灰色的舊禮帽,露出銀絲稀疏的腦袋,他向咖啡店裏散坐著的五六個老人點頭問好,然後選一個有陽光的座位,放下手杖,掛好禮帽,要一杯咖啡慢條斯理地喝。另一個瘦高個兒、穿風衣的老頭也吸引了我,他帶著一隻活潑可愛的小狗,胳膊靠在櫃台上,邊喝咖啡邊與老板聊天……
我非常想畫這些老人。
我知道,必須事先征得他們的同意。在法國,如果不經允許將照相機對準一個當地人時,你多半會在鏡頭裏看到一張生氣而惱怒的臉。
我走過去,用非常有限的法語加上連比帶劃,向他們表示我的願望。這些老人非常隨和通達,特別是當他們知道我是中國人而不是日本人的時候(不知道什麽原因,法國人不怎麽喜歡日本人),便十分友好地微笑著對我說:“OK!Mon-sieur.(可以!先生。)”
我很快畫了起來。老人們繼續喝他們的咖啡,我畫我的,彼此相安無事,互不幹擾。
由於年事已高,體力耗盡,他們的動作顯得遲緩。密布於額頭、眼眶和嘴角的皺紋,不時微微牽動。每一道皺紋裏,都隱藏著他們一生的艱辛與悲歡。
飽經風霜之後,他們如今好像一尊尊雕像般寧靜安詳,又好似遠航歸來的幾葉小舟,相互靠攏著,停泊在無風的港灣。
那裹著一層霧靄似的眼球,使他們沉思時凝視的目光,顯現出一種久遠的朦朧與迷惘……
他們有時側耳聆聽,似乎正有一種不易察覺的、悄悄的聲音,使他們屏息神往,出神入化……有時候,我正在畫的老人的目光,與我不期而遇,我們便無言相視而笑。在他的笑容裏,我體會出一種因為被來自一個東方的陌生人所理解和尊重時,從內心裏表露出的欣慰與感激。我也因為體會到這一點而感動。
整個下午,不知不覺中竟然畫了三十幾幅速寫。
畫完之後,我請那位係黑色領帶、柱手杖的老先生喝一杯啤酒。他非常高興,慈祥的臉上掛著誠摯的微笑。
我非常想和他交談,想知道他的身世,他的家庭,甚至他一生的歡樂與憂傷。看得出來,他同樣也想知道關於我的故事,以及我那遙遠的家鄉。
但十分可惜,由於語言的隔閡,我隻能舉起酒杯,對他說一聲:“Bonjour,La France!(您好,法國!)”他也向我舉起酒杯說道:“Bonjour,La Chine!(您好,中國!)”
當他看了我為他畫的速寫時,眼睛裏頓時露出孩童般欣喜的笑意,這一次他先向我舉起了酒杯:“Merci,La Chine!(謝謝,中國!)”
我知道,在這瞬間,我們心靈間的理解,已經超越了語言的障礙。
回住所的路上,夕陽西下,車如潮水。街道一麵古老的樓層,正沐浴在漸漸消隱的、珊瑚色的紅光之中……
我望著小汽車裏那一張張嚴肅而疲乏的臉孔,似乎慢慢開始懂得了這個陌生而神秘的巴黎。
1989年9月於PA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