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歲前部長劉西堯 掀開恢複高考內幕
倍可親(backchina.com) “文化大革命前17年教育戰線,是資產階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是黑線專政;知識分子的大多數,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這就是著名的“兩個估計”。以此精神為指導的高校招生體製,則完全被意識形態所覆蓋。即使赫赫有名的清華、北大,也不是以才智論英雄,而是以“紅色” 為標準。
92歲的劉西堯半躺在沙發裏,隻有戴上助聽器,才能了解南方周末記者的問題。
年齡在幹瘦的老人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跡;而那段翻天覆地的歲月也太過久遠,“有些事情,我已經記不清了……”這位中國前教育部長喃喃地說。
但曆史是無法被忘懷的,因為會有無數命運可以見證:如果不是30年前的那次抉擇,中國人民大學知名教授張鳴,或許還在與豬為伍;著名文學家葉兆言,大不了成為一個“八級鉗工”;中國政壇上,也不太可能升起李克強、薄熙來、周強這樣的明星。
而眼前的這位耄耋老人,就是恢複高考的曆史書寫者之一。
“你無法想象,當年的人才選拔製度。”劉西堯慢慢回憶。1977年6月,第一次高校招生會議召開前,剛被“解放”到天津工作的蔣南翔曾打電話給他:培養人才就像種莊稼,要選好種子。蔣南翔要求高校招生不要隻憑單位推薦,允許他在全市挑選學生。劉西堯同意了。但在招生會議中,天津的代表掐滅了星星之火:蔣的意見不代表市委。
在剛剛經曆十年動亂、“兩個凡是”仍占據上風的年代裏,這種思想並不奇怪。1971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的結論是:“文化大革命前17年教育戰線,是資產階級專了無產階級的政,是黑線專政;知識分子的大多數,世界觀基本上是資產階級的,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劉西堯解釋說,這就是著名的“兩個估計”。以此精神為指導的高校招生體製,則完全被意識形態所覆蓋——即使赫赫有名的清華、北大,也不是以才智論英雄,而是以“紅色”為標準。要成為“國家棟梁”,你必須有好的出身。
所以,一個叫做梁曉聲的人,就憑借著好的出身成為中國第一批“工農兵大學生”——這是自1970年開始,具有中國特色的選拔大學生的手段;而那個叫做張鳴的人,因為在一封信中對“文革”發了牢騷,後來信被舉報,高校的大門對他完全關閉。
1977年,“文革”雖已結束,但“兩個估計”仍像兩座大山壓製著中國的人才選拔。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的鄧小平,憑借著他的智慧、勇氣,以及對中國未來的預見,決定掀翻這兩座大山。此時,這位未來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剛剛掀翻壓在自己身上的大山。
一位現年82歲的老人見證了鄧公決策恢複高考的過程。而他本人,也是重要的參與者之一。30年後的今天,他同樣靠在一張藤椅上,向南方周末記者慢慢回憶著曆史。當年,他52歲時,頭發就已經不多了,現在隻有幾根白發在頭兩側順風搖擺。
這位老人就是查全性。1977年夏,身為武漢大學副教授的他赴京參加教育工作座談會。會議開始的那個清晨,時任中科院院長的方毅告訴大家,“小平同誌重新出來主持工作,希望教育方麵聽聽大家意見,你們可以敞開談。”
除了鄧小平、方毅和時任教育部部長的劉西堯外,座談會共有33名專家、學者參加。他們都是當時科技、教育界的權威,比如蘇步青、童第周、於光遠和鄒承魯。此時,那即將湧向1977年高考考場的570萬人——包括正為成為一名“合格獸醫”而奮鬥的張鳴——還不知道:他們的命運即將被這些正直的前輩改變。
座談會從8月4日開始,集中討論了當時教育工作中的幾個焦點。查全性認為: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對“兩個估計”的定性。
鄧小平以他的勇氣和遠見改變了曆史。他的話被錄入檔案:“我看,主導方麵是‘紅線’。應當肯定17年中,絕大多數知識分子,不管是科學工作者還是教育工作者,在毛澤東思想的光輝照耀下,在黨的正確領導下,辛勤勞動,努力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績。特別是教育工作者,他們的勞動更辛苦。”
如果你經曆過那個“火紅”而封閉的時代,就會知道,下這種定論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毛澤東之前定的調子完全不同。“座談會上還有人提到大學的教育質量:現在很多人小學畢業,補習8個月就上清華了。小平同誌當即不滿地說,‘那就應當叫清華中學,不能叫大學’。”查全性說。
座談會第三天,查全性決定發表自己的看法。他把意見寫在了一張稿紙上。“現行招生製度的弊端首先是埋沒人才,一些熱愛科學、有前途的青年選不上來,一些不想讀書、文化程度又不高的人占據了招生名額。”查全性措辭激烈,“其次是敗壞社會風氣,助長了不正之風,而且越演越烈。另外還影響了中小學學生和教師的積極性,連小學生都知道:‘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
接著,查全性又提出具體建議:大學招生名額不要下放到基層,改成由省、直轄市、自治區掌握。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統一考試,並要嚴防泄露試題。另外,要真正做到廣大青年有機會報考和自願選擇專業。發言結束後,吳文俊、汪猷等人都表示支持。
鄧小平問劉西堯:今年改恐怕已經來不及了吧?查全性趕緊插話:還來得及!今年的招生寧可晚兩個月,不然又招二十多萬不合格的。劉西堯也肯定了這一點:“還來得及!”
一個曆史決議就這樣初步決定了,小平同誌最終拍板:當年恢複高考。
1977年8月13日-9月25日,高校招生會重新召開。教育部考試中心前主任楊學為參與了這次激烈博弈的會議。“參會人員的認識差別很大,大學裏來的知識分子大多支持恢複高考,還有一些人堅持‘文革’時推薦上大學的那一套。”他說。
“由於分歧比較大,這次招生會從北京飯店開始,再到前門飯店,最後在友誼賓館。”劉西堯說,“開會的時候還是夏天,北京正熱;散會時已是初秋,有些外地的同誌不得不讓家裏寄衣服來。”
“推薦上大學”這種招生辦法,是經過毛澤東圈閱“同意”,並以“中共中央文件”下發全國的。雖然1977年的招生會上大部分與會代表心裏都不支持,但沒人敢站出來破冰。經過長達半個月的爭論,9月中旬會議起草了一個改革招生製度的初步意見,通過教育部報給了分管科教工作的副總理鄧小平。
“小平同誌看了之後,找教育部談過一次話。他對這個文件很不滿意。”楊學為回憶說,當時小平的話很嚴厲。
開明的鄧小平,最不滿“政審條件”。作為文件起草小組負責人,楊學為曾對此左右為難:“我也覺得‘文革’期間那套是要改的,但又擔心被扣上‘分數掛帥’的帽子,所以對政治條件寫得很詳細,包括雞毛蒜皮的事。”
楊學為回憶,鄧小平看了文件之後連說:“繁瑣,繁瑣,繁瑣!”隨後大筆一揮,把政審條件全部抹掉,然後親自起草了一段。隻有兩個基本要求:一、為革命而學習,遵守紀律、熱愛勞動等;二、要看現實表現,不要看出身。
在鄧小平指示下起草的《教育部關於1977年招生工作座談會的請示報告》,完全否定了“文革”中的極“左”路線,應屆畢業生不用勞動兩年,可以直接考大學。
“還有一個變化,就是上大學要通過考試,不是群眾推薦。”楊學為說,“所謂群眾推薦說穿了就是基層領導說了算,就是走後門。”
1977年10月5日,政治局常委會討論了這份報告,一周後,國務院批準並下發了文件。10月22日新華社發布文稿,全國媒體同時報道了這條新聞。
遠在東北的張鳴、王毅,以及南京工廠裏的葉兆言,以及全國570萬考生,同時看到了這條可能改變他們命運的消息。“當時,我好像是在豬圈裏。”張鳴說。
這一年冬天,張鳴、葉兆言及王毅等人,湧向了關閉11年的高考考場。1977年,全國沒有統一的大綱和統一的教材,所以這一年沒有實行全國統考,而是各省分別命題。“10年沒組織考試了,出題的人在什麽地方,誰會組織考試,考場怎麽組織都不熟悉了,印卷紙在什麽地方、夠不夠也不知道。”楊學為說。因為不是全國統考,所以各省考試時間也不一樣,大部分在12月。上天垂青積極尋求出路的中國,一切順利過關。
30年後,1977級大學生——李克強、周強、蔡武、夏勇等人身居要位;陳平原、朱學勤、張鳴、朱蘇力等人成為學界領袖;屠光紹、易綱、李東生、孟曉蘇等人在經濟界“呼風喚雨”;張藝謀、梁左、羅中立等人則成了文藝界大腕。
高考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他們改變了中國的命運。